潛書下篇下

   惰貧

   震澤之蠶半稼,其織半耕,沸鹵漬卵,蠶壯絲美。唐子以家室處于沈氏之廬,制服,安習線綿爲經,寒,不及緯,市之,授諸嚴氏之婦沈孟。孟煮橡實之冠以爲色,登機而織,間以爨乳嬉語,不盡三日而成。孟裁,妻佐縫,服之甚康也。絲不于市,線不于市,色不于市,織不于市。一婦之手,歲可斷百疋。嚴氏不耕,夫并作則倍,有事損十三。一畞之桑,獲絲八斤,爲紬(綢)二十疋。夫婦并作,桑盡八畞,獲絲六十四斤,爲紬百六十疋。嚴氏故有土一畞,易桑,損十五,以食三口,歲餘半資。菜茹蔭桑,瓜豆緣垣,牧豕陰溜,放雞鄰疆,抑又爲利。嚴氏不然。桑不盡土,不翦不壅,機廢不理,不蓄不蔬,故其貧甚于無藝者。察一鄉之人,無大異者。以斯觀之,謂吳地盡利,殆不然矣。

   教蠶

   吳絲衣天下,聚于雙林(巷),吳越閩番至于海島,皆來市焉。五月,載銀而至,委積如瓦礫。吳南諸鄉,歲有百十萬之益。是以雖賦重困窮,民未至于空虛;室廬舟楫之繁庶,勝于他所。此蠶之厚利也。四月務蠶,無男女老幼,萃力靡他。無稅無荒,以三旬之勞,無農四時之久,而半其利。此蠶之可貴也。夫蠶桑之地,北不逾淞,南不逾浙,西不逾湖,東不至海,不過方千裏。外此,則所居爲鄰,相隔一畔,而無桑矣。其無桑之方,人以爲不宜桑也。今楚蜀河東及所不知之方,亦多有之,何萬裏同之而一畔異宜乎?桑如五谷,無土不宜,一畔之間,目覩其利而弗效焉,甚矣民之惰也!

   三代以下,廢海内無窮之利,使民不得厚其生,乃患民貧,生财無術,是猶家有寶藏而不知發,而汲汲臘腌果蔬之是鬻也。盍亦謀諸此與!吾欲使桑徧海内,有禾之土必有桑焉,然亦匪易也。葢安之久者難創,習之慣者難作,約法而民不信,施敎而民不從,則樹殖亦不可就。古者田有官,是故棄爲稷官。其後教民田者謂之田畯。田旣有之,桑亦宜然。其在于今,當責之守令,于務蠶之鄉擇人爲師,教民飼缫之法,而厚其廪給。其移桑有遠莫能緻者,則待數年之後,漸近而分之。而守令則省騎時行,履其地,察其桑之盛衰;入其室,視其蠶之美惡,而終較其絲之多寡。多者奬之,寡者戒之,廢者懲之,不出十年,海内皆桑矣。昔吾行于長子,略着于篇,可以取法焉。

   省刑

   萊陽盛九苞曰:山東習用重刑,杖以巨竹連根爲之,長八尺,頭徑六寸,厚五寸,敦然方物也。皂必長大強力者,臨杖,則裂犯者之袴覆足,以杖一拊臀,卻立尋丈,揚杖後,抶地大呼躍進,身杖俱下,乃一撻之,不聞撻聲,但覺地動。一皂一杖,撻二十則易二十人,撻三十則易三十人,恐其再撻則力減也。昔餘七之叛也,事旣平,系獄當死者甚衆。巡撫趙祥星訊之,有一人枉者,祥星颦戚而謂僚吏曰:是可矜,吾欲釋之,諸君以爲何如?僚吏皆起而揖于前曰:此至仁至明,釋之幸甚。于是釋之。故事,免死者必撻而後釋之,撻之二十,舁出,死矣。夾棍以鐵貫本,置胫其間,左右各五人并力曳之。良久,乃合其末,左右擊以巨棍,至百數十。異日複夾,胫腫如股,不可入,皂舉踵踏入,複夾之。杖之毒者,前一杖卻,一杖中。蓋一杖杖已,皮不少損而内肉糜爛,如腐瓜之瓤。出,以刀劃去糜肉,得良藥,十有半活者。皂得賂,則直撻之,血立濺,乃反不死。其毒如此!山東之民号爲犷悍,皆謂非重刑不能服之。又謂大吏有體,非重刑無以示尊威。是以沿習而然,雖有慈者不能改也。吳民号爲柔弱,習用輕刑,故吳爲幸。

   客有嘻者曰:吳刑雖輕,重者自重,不一于輕也。吾親見巡撫杖僞爲薦書者,血肉飛濺四傍,四傍方丈之間,青草皆爲赭地。此亦何輕于山東!

   昔者唐子之治長子也,一年而罷。一年之間,治群殺數人之獄者二,獄成,未嘗加一杖于殺人者之身。内司谏曰:殺人至惡也,殺數人大獄也,而公不加一杖,從來号爲慈吏者,未有過寛若此者也。公不忍于所當忍,吾恐民風日玩,從此得罪者愈多矣。唐子曰:不然。彼殺人者,豈其始念則然哉?逞一時之忿,自陷其身于死,而不徐爲之慮也。旣以一死抵一死,亦足蔽其辜矣,又從而杖之,是淫刑也。吾不加一杖者,是爲至平,不爲過寛。夫山西之民,非弱于山東也。長子之民,又号爲多奸,唐子爲吏一年,夾棍非刑,廢而不用。俗用之杖,雖未能遽改,以從律之制,然且薄且減,亦不乖制。一年之間,令未嘗不行也,政未嘗不舉也,賦未嘗不入也,豪強未嘗不伏也,疑獄隐慝未嘗不得其情也,關市橋梁傳乘賓旅未嘗不治也,四境之内未嘗不安也。巡撫達良輔嘗謂唐子曰:百裏之長,不患無威,奚以重刑爲!重以刑之,旣傷其體,歸而療治,又費其财,仁者弗爲也。苟治事而事治,懲民而民服,斯可已矣。奚以重刑爲!

   名稱

   名者,序長幼,辨貴賤,别嫌疑,禮之大者也。今也士而不仕或未仕,于貴者自稱曰晚,非禮也。晚之者,齒長于我也,非以爵也。通谒于貴者,名之上不敢有所稱,曰某而已,口稱亦曰某。若均舉均仕,于先舉先貴者則稱曰晚。今也有等于我而長于我者,則不稱晚,非禮也。齒之尊,猶爵之尊也。通谒于長者,或二十年以長,或三十年以長,雖非貴,則于名之上稱曰晚,口稱亦曰晚。今之稱貴者,于先生之上,雖少,必加以老焉,非禮也。于師曰先生,于賢曰先生,于高年曰先生,可謂尊矣,奚假于老?古人于少之時曰富于春秋;謂之爲老,将短于春秋矣,不祥莫大焉!是故于貴者但稱先生。今之稱天子曰皇上,非禮也。古者稱王公卿大夫,若殿,若閣,若仆夫,若執事,若左右,不敢斥之也,可以天子而斥之乎?将欲尊之,乃反亵之。當稱曰陛下。明謂奄人爲内臣,非禮也。在列謂之臣,有職謂之臣,奄人備灑掃,非臣也,奴也。奴也而臣之,是抗奴于公卿,辱公卿矣。天子無外,奴也而内之,則股肱腹心之臣皆外乎?庶士庶民皆外乎?是屏手足赤子于四裔,無臣無民矣。是故爲奏爲文,勿曰内臣,但曰奄人。今之名地者,不以時而以古,非禮也。以古名地,若爲異代之土地,非今日之土地矣,悖莫大焉。是故出言爲文,于蘇州則曰蘇州,勿曰姑蘇;于吳江則曰吳江,勿曰松陵。今之名官者,不以時而以古,非禮也。以古名官,若爲異代之朝廷,非今日之朝廷矣。悖莫大焉。是故出言爲文,于某部尚書、侍郎,則曰某部尚書侍郎,勿曰太宰少宰、大宗伯少宗伯。

   除黨

   唐子曰:黨者,國之危疾,不治必亡。孫子曰:雖有扁鵲,無能爲也。唐子曰:何必扁鵲,苟逹其故,中醫皆能治之。曰:是滅漢、滅唐、滅明,非人力之所能勝也。乃先生則易言之,何也?唐子笑曰:漢往矣,安得起漢黨而治之以信于子?唐往矣,安得起唐黨而治之以信于子?明亡矣,安得起明黨而治之以信于子?今有良藥,可以一發而解固結之疾,在吾與子之目前,而子不見也。孫子愕然,問其故。唐子曰:良藥者,今天下之勢是也。昔者明之爲黨,邪者緣卿相、緣閹奴,正者緣氣節、緣道學,如南濠之市,貨别爲行,惟賈所投。凡人之求顯名厚祿者,不入其黨,不得也。當是時也,黨之爲勢,固于人心,蔓于海内,若亡人之國而不與之俱亡者。及大清之有天下也,黨人之長老猶有存者,後生習聞其術,攘臂而起,如草枯而根萌,木斬而蘖生。郡邑之間,往往百十爲群,更立社名,宴飲締交,亦嘗遠近響應矣。然究則獸逸鳥散,莫之禁而自廢者,其故何也?名者,黨之招也;勢者,黨之帥也。今之将相功臣,其耳目心思與明俗異。名譽不足以動之,其權勢又不得假而爲我用,是無招無帥也。無招則黨不聚,無帥則黨不立,百官有司,救過保位之不暇,何黨之能爲!此所以不禁而自廢也。昔之雄辨如鋒者,今之杜口無言者也;昔之攻人必勝者,今之自守不足者也,未嘗不拊掌大笑而稱快也。然則治黨之道無他,在絶其緣而已。絶其緣,則邪黨不伐而自破,正黨不解而自散,請悉其說:

   用相者,天下之大事也。昔者明之季世,有免相者,衆爲行一二十萬金,辄得複相。凡相必有所由緻。袁萃曰:爲相必賂内侍,如樹之托根。然則相者,非國家之相,内侍之私人,衆人之霸主也。人君雖庸,曷思其故:斯人也,何以得相乎?必使之行政而政舉,任官而官治,而後從而用之也。何以免相乎?必使之行政而政不舉,任官而官不治,而後從而免之也。傳曰“雖有高世之名,無尺寸之功者不賞”,左右雖善毀,不能毀有功以爲無功;左右雖善譽,不能譽無功以爲有功。豈以無征之巧言遽決用舍哉!君能以相用相,不以左右用相;相能以人用人,不以朋類用人。天下之士,皆知由黨者不必得富貴,得富貴者不必由黨,人亦何樂于爲黨乎!曷觀之聚而爲盜者乎!以貪戾之徒,一夕相親、厚于兄弟者,豈以義固哉?将以取人之财也。若爲主人者,峻牆垣,謹防禦,不與以鑽踰之便,雖驅之使爲盜,不可得矣。此治邪黨之法也。直節之臣,國之寶也;道德之臣,王者之師也。匡君爲直,攻人非直;讓能爲賢,争名非賢,是不可以不察也。有人焉,直諒之聲震天下,當國任職之臣,一有過失,非與于政之興壞,非與于天下之安危,必欲攻而去之。其氣如戰,其志如刃,其言如訟,視其鳴镝所向,群起射之而不敢後,此黨人之雄也。若是者,不必加戮也,戮之适以堅其死而成其名。人君當談笑而視之曰:此豎子無知也。上書若不聞其言,在朝若不見其人,始輕之,漸遠之,徐廢之,歲月之間,并其醜類淪澌而銷亡矣。天下有行于今必如行于古者,有行于古必不可行于今者。必如行于古者,學也;必不可行于今者,聚衆以講學也。聚衆講學,其始雖無黨心,其漸必成黨勢。氣節之争,由此而起;小人之敵,由此而立。若不以道學号世,不以氣節淩人,小人無所于蹙,亦不成黨,甚爲易制。人君将欲風天下,勿畏非聖之謗,勿竊尊儒之名,當心法孔孟,不可口法孔孟。于視朝之時,明言以告群臣曰:我不喜道學。有以道學進者,我必廷辱之。則貌孔孟者望風沮喪,不敢蟻引而進以竊位惑世。第講于鄉、教于裏,雖非眞學,其亦無害于天下。若夫身退而去,寓書京師,制黜陟之權;處士巷居,公卿就而決是非,訪賢不肖,此道學之大賊、法所必誅者也。明主處此,不謀于群臣,不按于法律,驅而斬之于市,而以狥于天下曰:吾欲使士爲士,大夫爲大夫,仕者盡其職,緻仕者安于家。有不在其位而謀其政者,視此矣。此治正黨之法也。

   孫子曰:黨不可以刑勝,征于前代矣。先生又欲行誅,毋乃疎于計乎?唐子曰:子何見之不明也!賞善刑惡,人主之柄也。刑賞由己,孰敢不服。若臣下竊以行私,則互相雠報,天下必亂。假使稷契夔龍與臯陶朋比而誅四兇,則四兇之徒亦必計斃臯陶,人心不服,亦将叛舜。夫權假于下,舜且不得爲任賢之君,臯陶且不得爲執法之臣,況衰世之君臣乎!善乎,吳修齡之言曰:萬曆之朝無君矣,安得無黨!夫君失其爲君,則緻亂之釁,百出難料,不獨黨也。

   孫子曰:方以類聚,物以群分。東林亦賢者之所遊也,其中多蹈仁行義之儒,奮不顧身,爲國家去邪慝。先生論黨而不别人,吾猶未慊。昔人有言:附東林者亦有小人,攻東林者必無君子。此言是乎,非乎?願因先生定之。唐子拊掌而笑曰:古語雲,伐國不問仁人。子奈何以此事問我哉!吾與子論黨者,傷人國之淪亡,惡人心之中戾氣,故明中和之道,以立治辨學,以爲後世取法。吾烏知其何爲附東林,何爲攻東林;吾烏知其爲東林西林南林北林也!

   賤奴

   凡閹人,小患七,大患三。小患亂國,大患滅國;小患難除,大患易除。請先爲之譬:凡人之居室者,以妾爲妻,此患之大者也;愛妾之色,聽妾之言,此患之小者也。父命曰:母愛妾之色,母聽妾之言。雖嚴父不能得之于順子。曰:母以妾爲妻。雖悍子不敢逆慈父矣。葢法所不及,則不可禁。法之所及,則易禁也。凡閹人,道君以酒色,道君以荒遊,道君以侈禦,道君以惡見正人。權臣因之,上隐無不聞,下巧無不達,國之大柄下移矣。明示以便進之門,邪曲進,賢正沮矣。金入則死罪生,求拂則有功死;刑不中,罰不中矣。此七患者,其患小。然剛明之君,或中其一二,法制無可加,誡訓無所益,祖雖神聖,葢亦莫之如何也已矣。兒蓄公卿,奴使百司,狗奔将帥,天子孤矣;豕屠忠良,草刈善類,朝廷空矣;囚禁天子,羊驅天子,幹戈起矣。是三患者,其患大,斬滅宗社而後已。然絕之甚易也,如拔茅根焉。

   凡爲國之道,善後有定制,亂制有定刑。明法不置丞相,其後孰敢言置之!譬之受室于祖,桷腐則改斵之,垩蝕則改镘之,戶不便則改辟之。其棟其楹,百年不改也。夫小法時改,大法不時改。凡政皆然。閹人居其一焉。自公卿以下,凡有品秩者,皆助外治者也;凡左右之閹人,皆奴也。自後妃以下,凡有品秩[次]者,皆助内治者也;凡宮中之女子,皆婢也。請着爲典曰:凡閹人,不授官,不任事,不衣黃,不服衮。後世人臣,有言立閹人之職司及使視戎事者,淩遲無赦。今士庶人之家,師至友至,則敬而禮之;有童子者奉壺餐而進,舍壺餐而坐,主人将雲何?師将雲何?友将雲何?三公者,天子師也;九卿者,天子友也。奈何使奔走之奴與師友抗乎!請着爲典曰:凡閹人,傳命于朝,見宰相,跪而緻言,跪而受言,不得立焉。傳命于堂,見九卿,立而緻言,立而受言,不得坐焉。遇百官于道,見而下馬,過而上馬,不得乘焉。抗公卿者斬,抗百官者流,大臣不言者死,小臣不言者革。

   醜奴

   閹奴之禍,自古爲烈,明着于前史。後世人君,且有愛之如美女而不見其爲猛虎者,禍不可以爲戒也。請無言其禍而言其醜:彼奴也,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面,聽之不似人聲,察之不似人情。臃然磊然,如瘿如魋,盤然汲然(鼻旁,氣粗),如牛如豕,不似人身也;有頄非男,無髯非媪,雖少美如玉,索無生氣,不似人面也;其聲似童不穎,似女不媚,似啞成聲,似狸成語,不似人聲也;煦煦愛人,亦複毒人,憫之則流涕如雨,惡之則斬殺如草,不似人情也。四不似,人見之無不憎者。今使仆之長大多鬣者服事其側,而使躄童瘍婢進酒食于前,吾且憎之,必易之乃快。彼奴何物也!而人君親之愛之,苟不侍側,則飲食不樂,是誠何心哉!

   原其所以自宮者,使我心悸。腎爲身根,掘身之根,其痛非常痛也,其害非常害也。今使人斷一指以易王侯,雖有悍者不願爲之,而彼奴則爲之。其求太監能忍若此,則其謀富貴何所不爲。而猶欲得其忠于所事,何不思之甚乎!何人斯之詩,善究小人之反側,所謂“有腼面目,則不可極”,彼猶未見閹奴之非面目也。若奄奴者,非鬼蜮之妖,其人妖乎!人君奈何不畏,使妖在左右,飲食啓處與俱乎?其不祥大矣!在昔宮中之妖,有玄鼋,有黑眚,彼實異物,人懼知避。若閹奴,則實人類,人所安也。凡物爲妖,人知其妖,其害小;若人爲妖,人不知其妖,其害大。汴中有狐,變爲美婦人,迷一男子。旣而覺其非人,嚴拒之,狐亦不至。其後得一美妾,成疾而死。汴人爲之語曰:狐妖猶可,人妖殺我。可以斯言爲閹奴比也。

   去奴

   魏叔子曰:用奄人始于周,夏商以前無聞焉。唐昭宗盡誅宦官,其出監諸務者,皆令方鎭殺之。至莊宗卽位,乃複求宦官。則此一二十年間不用宦官,亦明矣。然則奄人固未始不可革也。奄人旣革,宮中之事,選粗健女子充之,以給力役、備非常。若出納命令,則于内外各設一廬,男子給事于外,女子給事于内。又于内外之間,選寡婦年五十六十者居之,以司出納。如是,則奄人可革也。唐子曰:叔子之言善矣哉。奄人不革,則小人必逞,君子必災,家必内敗,天下必亡,去之不待轉計者也。蜀人諺曰:斬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生。除根若何?不用奄人,則無自宮以幸進者。此除根之道也,非奄人得志而後謀去之,乃謂之除根也。

   叔子欲革奄人,固無疑矣;若其所策,給力役、備非常,吾未敢執焉。何也?東鄰之家,不知西鄰之事;環堵之子,不可以權巨室之宜;草莽之士,不可以妄意宮中之事。天子之宮,如大郡之城;宮中之人,如大郡之戶口;其中給力役、備非常,恐未可以專恃女子也。卽女子可爲,必其親近善謀之臣,于宮中之事纖微悉知,其或可或不可,孰宜孰不宜,君臣協謀,乃可以爲之也。豈可以草莽之士懸度而言之,而望其從我哉。

   繼世而爲天子者,席疆土之富強,承先帝之侈麗,幼習于嬉戲之徒,長安于使令之給,是故溺于奄奴,與嬖色等。而況母後帝後以及妃嫔,皆所便習,不可以缺。當是之時,雖有剛明之君,知其害而欲去之,其勢如決癰割瘤,不可爲也。吾思之叔子之策,不可以行于繼世之君,而可以行于開國之主。開國之時,去奄人如去草,除奄人之萌如除草之萌,固甚易也。何以決其然也?開國之主起于貧賤,當其貧賤之時,圍十堵,覆百榱,身析薪,妻執爨。當是之時,若有一奴一婢以供使令,已過望矣。卽起于侯服,亦不過巨室之家耳。及其得天下,入亡國之宮,覩宮室之廣大,觀器玩婦女之衆多,目則眩焉,心則移焉,其遠慮之臣當進言曰:此天下之所以亡也,不可處也。于是廢其土以爲民居,撤其埏埴楹桷以散于百姓,量吾之所處而因其材以構焉。損亡宮之萬億,加故室之百十,亦已足矣。若新建京邑,創營宮室,亦可規焉。何以決其然也?城埤之固,甲兵之多,以禦宼也,宮中其何禦乎?庶司之繁,百官之衆,以行政也,宮中其奚行乎?降及末世,宮中女子常數千人,多至萬人。力役非常之事,非女子所能爲,故不得不用奄人。女禦奄人之多如此,吾不知其何有于國家也!然則宮中無以多人爲也,貴爲天子,亦可以庶人之夫婦處之,縫紉庖廚,數妾足以供之;灑掃糞除,數婢足以供之。入則農夫,出則天子,内則茅屋數椽,外則錦壤萬裏,南面而臨天下,何損于天子之尊,而吾以爲益顯天子之尊也。且約身以處,益可以達于政事,何也?内外無遠,出入甚便,賢人君子不時接見,如左右手之相将也,何治不聞乎!春省耕、秋省斂,入廬舍、嘗麥菽,如赤子之在懷抱也,何隐不達乎!尚何藉于奄奴之出納哉?帝喾立四妃,帝堯因之;舜不告而娶,不立正妃;夏增以九女爲十二人,殷增以二十七人爲三十九人,周增以八十一人爲百二十人。唐虞夏商女禦少,故不用奄人;周女禦多,故用奄人。不從周,從夏商;且不從夏商,從唐虞。時有古今,人無古今;人有古今,治無古今。無不可爲者。夫女禦少則宮室小,宮室小則奄人無用。以此治家治天下,其道已全,不獨去奄人,而奄人從可去也。是故開國之去奄人,乃斬草除根之時,不可失也。

   恥奴

   昔奄人魏忠賢與魏朝皆私客氏,客氏厭朝之弱而喜忠賢之強,二奄嘗擁客氏飲于幹清宮暖閣,醉而相罵,聲達于昏君之耳。昏君呼之前而斷之,則與忠賢而退朝,于是忠賢遂殺朝而專有客氏。奄人無陽者也,客氏何分于強弱而有所好惡于其間乎?固疑之矣。嘗聞人言,奄人雖奄,精氣自在,其陽雖不能如常人之具形,亦稍突長。又聞有異術能使陽長,固笑而弗信也。然吾嘗親見之矣,昔明南都潰,衆立魯王于會稽,号曰監國,南北奄人多從之者。一奄人死,有美妾二人,是時吾幼,從先君辟亂居于雞山(山陰),先君有所養勇士魏興,據死奄之财物而攘其一妾。興嘗荷戈衛先君于難,故先君嘉其勞而弗之罪也。凡令節,興必使是妾入賀而從拜于仆婦之列,諸仆婦則私問之曰:爾之從太監也如夫婦矣,衾枕之間,其狀若何?妾曰:太監性淫,不勝其擾。交接之際,其陽亦突出将寸。由是觀之,奄之不可使混女也明矣。男女之别,禮之大防也。奄若化爲女子則可,不然,固男也。雄雞無陽,以尾交;奄雖無陽,乃使之雞乘怨女,穢亂宮掖,其罪大于亂政矣。可恥孰甚焉。

   女禦

   好色者生人之恒情,好之不以禮,有以喪家亡國者。罪好之者而并罪色,何不思之甚也!桀之亡于妹喜也固也,纣之亡于妲已也固也,幽王之亡于褒姒也固也,三女子之爲蟲而不可近焉,固也。然女子,微也,弱也,可與爲善,可與爲不善,非若權臣之不可制、奸奄之不可親也。使此三女子生于文王之世,入于文王之宮,處于窈窕之室,後妃率之以采芣苡、供祭祀,琴瑟以悅之、鍾豉以樂之,則此三女子皆窈窕之淑女也。女子之賢者鮮矣,如必以賢,世無姜嫄任姒,宮中遂虛無人乎!士之賢者鮮矣,如必以賢,世無周召畢散,周行遂虛無人乎!詩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豈文王宮中百二十人皆賢乎?詩曰:紏紏武夫,公侯好仇。豈文王之地,荊梁雍豫徐揚獨多賢乎?此無他,君德使然也。君有德,奸化爲賢;君無德,賢化爲奸。玉,美物也,君子佩以比德。然桀愛玉,載其寶玉以奔三宗;纣愛玉,衣其寶玉衣以入火。若曰“亡夏殷者,玉也”,其可乎?

   吳弊

   吳人發塜,非異人,卽其子孫也。貧無所計,則發其先祖父母之屍而焚之,而鬻其地,利其藏中之物。得利之厚者,有金玉之帶、珠鳳之冠、千金之木、珍異之寶。葢先世之貴者也。吳中之人視爲故然,未有以爲不義而衆誅之者。昔予未葬親,屋于他人之墓側,有語予者曰:此有善地,公何不卽此而葬乎?問其所在,則指其墓曰:卽此是矣,公能以十金予其主人,則起其棺而去之矣。予掩耳而走。桐徑[泾](在木渎)有墓,人皆以爲善,而葬之未得其所也。有富者求地,其孫請之曰:願移先人于他所而敬獻諸君。富者大悅,增價至百二十金,而未之售也。吳人善訟,凡所以求勝者,無不爲也,無不忍也。震澤有農夫,欲訟其叔而知其不可,則謀之于母,使婦誣叔亂我。婦不可,姑與夫交撻之,不從,将緻之死,婦懼而從之。姑婦告之官,其叔不能辯也,鄉人皆知其罔,而亦不能爲之辨,今獄未成也。吳江有欲訟其所疾者而知其不可勝,乃夜與人謀曰:爾卽爲我緻之來,我斷其頭。其人笑曰:爾亦與之俱死矣。曰:不然。吾斬吾妻之頭,明日挈二頭而告于官,曰是人通吾妻,并斬之矣。敢請死罪!天下豈有無故而自殺其妻者哉?雖有明者不能察也。于是除吾所疾,而吾且晏然,又有豪傑之名。子以爲何如?其人曰:妙哉此計,非吾所能及也!卽起往召所疾者,其婢竊聞之而告其妻,其妻大驚,急奔之鄰。入室視之,不見其妻矣,計遂不行。

   全學

   君子之爲學也,不可以不知兵。有人于此,爲子而不慚于曾參,爲弟而不慚于叔齊,爲臣而不慚于比幹,爲仁而能養民,爲義而能修政,斯世之謂全學人矣。一旦社稷不幸,盜賊蜂起,遠近驚潰,宼薄國都,君臣震懾,問左左不應,問右右不應,問大臣大臣不應,問小臣小臣不應。當是之時,國多孝子而父死于敵,國多悌弟而兄死于敵,國多忠臣而君死于敵,身爲仁人而爲不仁者虜,身爲義人而爲不義者虜,雖有周公之才之德,亦奚以爲!學者善獨身。居平世,仁義足矣,而非全學也。全學猶鼎也,鼎有三足,學亦有之:仁一也,義一也,兵一也。一足折,則二足不支,而鼎因以傾矣。不知兵,則仁義無用,而國因以亡矣。夫兵者,國之大事,君子之急務也。獸之有角,不時觸也;噬及無患,以角便也。身之有手,不時抟也;暴至無患,以手便也。國之有兵,不時刺也;敵至無患,以兵習也。

   所貴乎儒者,伐暴而天下之暴除,誅亂而天下之亂定,養民而天下之民安。若魯用仲尼,有齊宼而不能禦;齊用子輿,有秦宼而不能禦;社稷丘墟,墳墓樵伐,何以爲仲尼,何以爲子輿?仁義之事,日行而不離;兵之象,常伏而不見。伏則爲天下祥,見則爲天下殃,是故仁義可習也,兵無可習也。士所與處者,妻子耳,引而置之衆賓之間,猶色沮而語塞,安見五萬之衆、十萬之衆也?士所守者,蘆壁廢戶耳,穿窬入焉,卧不敢起,安見河山之險與盜賊之猛也!士之威,或不行于瘍童蹇婢,安見如虎之将、如狼之卒也!士之智,或困于闾裏小人,安見敵之誘我以不測也!士或遇蜂虿而色變,觸棘刺而失聲,安見白刃交于睫、矢石集于身也!若此者,皆無可習者也;無可習,将焉學之?

   天下有老于軍中、擁衆百萬,而不知兵者矣;有朝廢詩書、夕入帷幄,貌若農夫、口不能言,一計而斬大将、再計而破敵國者矣。若是者,非以盡責夫人,人有智愚,唯智者能之,非以盡責夫智。智有明于事而暗于兵者,有暗于事而明于兵者,唯智之明于兵者能之。暗于兵者,雖習猶不習也;明于兵者,雖不習猶習也。

   夫兵,猶火也。金以冶而成劍,木以斵而成耜,水以甃而得飲,土以陶而成器。斯四者,必得其師、習其藝而後人得而用之。其于火也不然:寓于無形,流于一擊,不求于鄰,閉戶自得,發于硝艾之微而能燎百裏之原者,惟所取也。豈若四者之事,必得其師、習其藝而後能哉!火之爲物也,無乎不有:金中有之,木中有之,土中有之,石中有之。兵之爲道也,亦無乎不有:聖人之言有之,傳記有之,時勢有之,盜竊之形有之,德怨有之,喜怒有之,所曆山川、所過城邑有之。無意于兵,幹戈弓矢非兵;有意于兵,耳目聞見皆兵,而何不可學之有!

   夫世多智者,而無一人可與言兵者,何也?有三蔽焉:高者講道,卑者誇文,謂武非我事,蔽一;視良将如天神,非常人所可及,蔽二;畏死,蔽三。其蔽如是,雖使太公複生于今,亦且習爲懦儒,烏知兵爲何如者哉!無惑乎士之不知兵也。

   請決三蔽:身爲大将,仁義之聲充于四海,戰必勝、攻必取,功成名立,相賢君、輔少主、緻太平,百姓安寜,風俗敦厚,與貌孔顔而追屈宋者,果孰賢乎?一蔽決矣。武安君曰:兵者自然之理,何神之有。吾葢深識乎斯言也。戰勝者必勝,未有幸而勝者也;戰敗者必敗,未有不幸而敗者也。譬之鄉裏之中,有二少年,相與鬥智角力,觀者早決之矣。兩軍相蹙,聲動天地,白日無光,飛鳥不過。一瞬之間,山崩川潰,血流屍橫,此人所以心懾慮昏,若有鬼神,而不敢輕言兵也。智者則不然,伍什百千,前後左右,系于一将。兩軍相遇,士卒雖衆,不過兩将,猶之鄉裏二少年,有異勢而無異算也。彼以十萬之衆來,我以十萬之衆往,衆相如也;彼怯我勇,則勇者勝;勇相如也,彼實我詐,則詐者勝;詐相如也,彼詐而我知之,我詐而彼不知,則知者勝;知相如也,彼知而發之疑,我知而發之決,則決者勝;決相如也,彼決而攻不善,我決而攻善,則善者勝。若自料不如,未見可勝,則固守封疆,俟釁而動,此所謂自然之理而非神也。二蔽決矣。兵,死門也,實天下之生門也。陷于死者,必不善用兵;善用兵者,必不陷于死。請試思之:受命爲将,寄河山于纛下,決興亡于一戰,存宗廟于呼吸之間,其任重矣,其機危矣,不能保一身,何以保天下哉!若勢不可爲,窮居不許身,臨事不受命矣。無死道也。且爲将者,流矢飛礟,或所不免,至于謀臣,不操戈、不臨敵,又何以死!若以爲不然者,顔淵短命,伯牛惡疾,豈在行陣哉!且人臣事君,官守言責,不敢愛死,何必将乎!三蔽決矣。去此三蔽,兵之不可不學也明矣。

   昔者黃帝伐涿鹿,舜伐有苗,湯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纣。黃帝三戰,其餘則皆一戰遂定天下。當是之時,以仁克暴,如水滅火,兵不複舉,亂無餘遺。其交兵之際,雖未免輿死扶傷之泣,然而天下和平,不聞有戰争之事,是何也?其君皆聖人也,其将亦皆聖人。黃帝之将不聞,舜之伐有苗也以禹爲将,湯之圖有夏也以伊摯爲謀臣,文王得呂望以爲師,武王舉天下諸侯及蠻彜之衆,屬之呂望而立爲大将。以聖人之君,任聖人之将;以聖人之德,行聖人之謀;此所以天下和平,不聞有戰争之事也。及乎後世則不然,兵革一動,遠者百餘年,近者二三十年,屠絕百城,荊棘千裏,殺人之事,盜賊居其半,帝王居其半。大亂旣定,君臣安榮,海内之男女死者已十六七矣。父母養子,惟恐不長:三年懷抱,十年提攜,男爲之室,女爲之家,饑食寒衣常恐失時。殺一人而非其罪,子孫不長;杖一人而非其罪,人皆谪之。而一旦起而争天下,遂草刈之若此。葢自秦以來,屠殺二千餘年,不可究止。嗟乎,何帝王盜賊之毒至于如此其極哉!

   古之君臣,雖任不求備,才鮮兼長,然而無事則修政教,有事則爲将帥,非二事也。世衰學敝,聰明之士習爲文辭,自矜大雅,以兵爲兇器而惡聞之,以爲非仁人之道而不言也,于是以兵事推之武夫。彼之爲人,或白晝殺人,或掘塜刼室,或起于卒伍、出于盜賊,人見其俯首入戶,有力如虎,則曰:此真将軍也。彼烏知君臣之道、社稷之長計!一旦得志而爲将,殺無辜、虜婦女、掠寶貨,縱之則毒人,禁之則擁兵不臣,雖有拔城略地之功,而兵禍不解,常少甯日。此自秦以來所以殺人之多也。乃世之論将者,謂戎事尚力,使儒生禦敵,如以卵投石也。是未明乎用兵之道也。夫鬥力者,如兩虎相搏,生死未知。以此待敵,則天下之事豈不殆哉!所貴乎勇力者,不過使之登城、使之沖陣、使之先犯、使之間出,是大将之所使,而不可爲大将也。昔者賢君之任将也,如己身有疾,委之良醫,必曰除疾易而體氣無傷。孫子十三篇,智通微妙,然知除疾而未知養體也。夫爲将者,智足于軍,未善也,軍不可徧也;智足于戰,未善也,戰不可渎也;智足于破敵,未善也,破一敵又有一敵也。善軍者,使天下不煩軍;善戰者,使天下不欲戰;善破敵者,使天下不立敵。是何也?凡人處安樂之時,常不見德。及其救之水火之中,則親之如父母;禦其暴已者,則敬之如君長。用兵之道,所以救諸水火而禦人之暴者也,其見德易于爲政。以兵行仁,何人不順;以兵伸義,何亂不散!于是可以軍而無戰,戰而無敵。雖不及湯文之兵,于以勝殘去殺,其庶幾矣。

   夫兵以力勝,力以謀勝,謀以德勝,非學不可。自秦以來,以勇力智巧取天下者多矣,何必學!然而方之于古,學之則爲湯文之兵,不學則爲秦項之兵。爲湯文之兵,不數戰而天下定;爲秦項之兵,大小數十百戰,殺戮數十百年,而後天下定。二者相去豈不遠哉!

   五形

   雞之鬥者,兩距相拒,不知其它;狗之鬥者,兩牙相齧,不知其它。吾笑拙兵之智類雞狗也。正道之上,我之所往,敵之所來;我之所争,敵之所禦,不可以就功。善用兵者,不出所當出,出所不當出。無屯之谷,無候之徑,無城之地,可以利趨,能趨之者勝。必攻之地常固,必攻之城常堅,必攻之時常警,不可以就功。善用兵者,不攻所當攻,攻所不當攻,欲取其東必擊其西,彼必不舍西而備東;欲取其後必擊其前,彼必不舍前而備後。此人情所不虞也,能誤[擊]之者勝。萬人爲軍,不過萬人;五萬人爲軍,不過五萬人;十萬人爲軍,不過十萬人。我有此衆,敵亦有此衆,不可以就功。善用兵者,不專主乎一軍,正兵之外有兵,無兵之處皆兵。有遊兵以擾之,有綴兵以牽之,有形兵以疑其目,有聲兵以疑其耳。所以撓其勢也,能撓之者勝。此三奇者,必勝之兵也,少可勝衆,弱可勝強。

   昔者唐子試于蜀,同舍生九人,有饋筩[筒]酒者,五人者據之;四人者弱,争之不得也。乃擇奴之捷者,敎之曰:我噪而入,彼必舍甕禦我,汝疾入取之。于是聲噪而攻堂之左,彼果悉衆禦我于左,五人者勝而反飲,已亡其酒矣。善用兵者,如唐子之取筩酒,可謂智矣。鼠之出也,左顧者三,右顧者再,進寸而反者三,進尺而反者再。吾笑拙兵之智,類出穴之鼠也。人之情,始則驚,久則定;驚者可撓,定者不可犯。善用兵者,乘驚爲先。敵之方驚,千裏非遠,重關非阻,百萬非衆。人懷幹淇(麥旁,餅),馬囊蒸菽,倍道而進,兼夜而趨,如飄風如疾雷。當是之時,敵之主臣失措,人民逃散,将士無固志,乘其一而九自潰,乘其東而西自潰,乘其南而北自潰,兵刃未加,已壞裂而不可收矣。凡用兵之道,莫神于得機。離朱之未燭,孟贲之甘枕,此機之時也。伺射驚隼,伺射突兔,先後不容瞬,遠近不容分,此用機之形也。機者,一日不再,一月不再,一年不再,十年不再,百年不再,是故智者惜之。古之能者,陰謀十年,不十年也;轉戰千裏,不千裏也。時當食時,投箸而起,食畢則失;時當卧時,披衣而起,結襪則失;時當進時,棄家而進,反顧則失。不得機者,雖有智主良将,如利劍之擊空;雖有累世之重、百萬之衆,如巨人之痿處;雖有屢戰屢勝之利,如刺虎而傷其皮毛。機者,天人之會,成敗之決也。

   唐子之少也,從舅飲酒,坐有壯士秦斯,力舉千斤,戰必陷陣,常獨行山澤間,手格執杖者數十人。舅指一客戲之曰:客雖羸也,然好拳技,嘗欲勝君。君其較之?斯笑曰:來!遂舍巵離席,方顧左右語而立未定也,客遽前擊之,觸手而倒。坐客皆大笑。夫以客當斯,雖百不敵也。然能勝之者,乘其未定也。善用兵者,如客之擊秦斯,可謂智矣。取鷹者,設機系雞,鷹見雞而不見機,以絷其爪。吾笑拙兵之智類饑鷹也。諜者,軍之耳也;有以諜勝,亦有以諜敗。敵有愚将,可專任諜;敵有智将,不可專任諜。我有巧諜,彼乃故表其形,故聲其令,故洩其隐以誘我。吾聞之善用諜者,用敵人之諜,不可不察也。古之兵法曰:置之死地而後生。彼設爲死形以堅衆心,非死地也。若夫糧食不繼,後軍無援,進不可戰,退不可歸,彼壯我竭,彼明我迷,此眞死地也,雖太公穰苴不能出,兵之大忌也。知敵之情者,重險如門庭;不知敵之情者,目前如萬裏。笮渡之國,索登之山,我能取之,不困其險,不中其谲者。非有他巧,知敵之情也。

   昔者秦王好獵而擾民,下令獵于北郊,前日,民皆徙避之。有韓生者止之曰:王之愛子病三日矣,王心憂之,必不出。已而果然。或問之曰:吾宿衛王宮,且不知王之愛子病也。子何以知之?韓生曰:吾聞王之愛子好紙鸢,吾登丘而望王宮之上,三日不見紙鸢矣。是以知之。天下之物,見形可以測微,智者決之,拙者疑焉。料敵者如韓生之料秦王,可謂智矣。江上之妪,鬻績而得錢,虛則開箧,實則謹鑰。善竊者因以爲候。吾笑拙兵之智類江上之妪也。昔者唐子之大父郎中(唐棣之),好奇謀而善用兵。當是之時,張獻忠數十萬之衆,三道趨成都,屠梁(梁平)萬,将道達而西。達之守,号稱萬人,實不甲之卒,不滿千人。其守将欲棄城而走,郎中曰:父殡。将焚城郭,流血,吾不可以獨免。吾請先死之。父兄子弟皆哭,有少者曰:敢問死之何道也?郎中曰:宼心争利大都,其行甚疾,奚用以小邑緩其行?是可以疑之,使之他道去也。宼去,吾及暇以修備,禦之易矣。乃率其私卒之敢死者數百人,踰鬥磴而上,伏于翳隘。賊之前軍,笑歌徐過,大呼突擊之,斬首數十。賊驚敗退,生縱一人使告曰:吾之大軍盡出南門陣矣,我守隘者也。賊能戰,我其退而待賊,與之決死平沙之上。于是賊果疑之,從他道去矣。郎中乃發其藏,有谷萬斛,火谷五千,麥如之,桐膏千籮,蠟千斤,繭絲千兩。招士修具,三旬而備。宼反,城不可附矣。其後三攻三卻之,城無堕堞焉。當是之時,非專攻之兵,道過之兵也。弱則拔之而行,強則舍之而去,是故輕敵示銳,趣進示強。犯勁敵以争小邑而後大都之利,彼必不爲,此郎中之成其算者也。山能顯而不能隐,淵能隐而不能顯,龍能變而不能常,虎能威而不能變。善用兵者,兼山淵龍虎之用,卽顯卽隐,卽常卽變,使敵莫知所從、莫知所避,斯爲神矣。

   貴人之處,衛生常謹。古諺曰:家累千金者,坐不垂堂。恐其傷肢體也。吾笑拙将之智類貴人之處也。夫兵者,死門也,不可以生心處之。有自完之心者,必亡;爲退休之計者,必破;欲保妻子,妻子必虜;欲全家室,家室必滅。善用兵者,有進無退,雖退所以成進;有先無後,雖後所以成先;有速無遲,雖遲所以成速;有戰無守,雖守所以成戰;有全無半,雖半所以成全。邳(下邳)兵圍三盜,立弰如林,幾椟充闬,盜斬圍而出。以彼千百之衆,其智其力,豈不三盜若也?而不能禽者,趨生者怯,趨死者勇也。人之常情,棘迫膚則失色,砭觸趾則失聲。一旦臨死莫逃,怒發氣生,心無家室,目無鋒刃,鬼神避之,金石開之,何戰不克,何攻不取!故夫以能死之将,驅能死之衆,如椎椎剡,鮮不破矣。

   審知

   量力而行則不竭,量智而謀則不困。譬之權焉,移石于鈞,移鈞于斤,則衡拔而權墜;又譬則工焉,使金攻石,使石攻木,則斂手而器不成。才有所不及,智有所不通也。聰明博達之士,讀書鑒古,審時度勢,口談指畫,皆能盡當世之形、決成敗之機,及其遇主而行,受國任則危國,受兵任則敗軍,非其智不足也,其知之不自明也。能行百裏者則道百裏,能行五六十裏者則道五六十裏;飯升米者則炊升米,飯合米者則炊合米;力能舉百斤者則取百斤,不能百斤者則六七十四五十。手足口腹有然,豈心謀則不然!自辨之明者,如别黑白,權铢兩,量鬥龠。發議盈幄,不恥不兼,不恥不及。任信如發矢,謝疑如蹈冰。不自知而幸成,如骰博注;自知而圖成,如契取負。古之人,運動如鬼神,功名震天地,人皆慕而迹之,不知其所擇微也。

   若夫問兵如轉丸,問謀如抽緒,辯言偉貌以傾世主,卒至功堕名敗、爲人笑辱者,非其智不足也,高望蔽之,幸心汨之也。立謀尚詭,臨危尚決,取事尚短,制事尚長,出言戒易,謀功戒貪,圖成戒幸。古之人,忠厚而不妄,故能以五愼成二奇(吳子:慎于理、備、果、戒、約,乃成奇謀奇功)。功勞不可盡居,大名不可盡取,爵祿不可盡得,一不得當,大則覆軍亡國,小則不保腰領,非小禍也。故曰:用其所信,毋用所疑;用其所長,毋用所短;用其所熟,毋用所疎。此三者,自知之道也。

   唐子至壽鹿之山,李條侯請觀騎射。旦日,率其子弟家衆,束馬操弓,馳于壽鹿之右。日中而畢,畢而飲酒,條侯曰:今日之事,騎之利鈍,射之虛實,隊之勝負,子能審知其數乎?曰:不知也。條侯曰:子儒生,固也。唐子曰:子之言,見一而廢二三者也。武王伐纣,太顚闳夭不在幹戈之列,乃與尚父分功。夫壯者任兵事,巧者察兵勢,二者不相易以爲功。水火鋒弦,謂之兵事;順時觀變,逹情度務,謂之兵勢。譬之于射,發者手臂,體立目審心度,皆命中者也。條侯曰:然一軍之中,鍜斵縫割之工,醫占文數之技,有一不備,則不成軍,況謀士乎!願聞子之所能策。唐子曰:兩石相擊則明生,兩怒相搏則力生,兩謀相傾則智生。善策者,因形計便,不可徒言也。人病不自知,知病不能用,不可不審也。天下之勢,單少則平,積多則神。今夫水一也,壽鹿之湖,坐盆而芰,立艇而魚,至于河海,疉波若丘山,神栖而龍興。浮湖之法,不可以浮河;浮河之法,不可以浮海。豈有異水哉,積多之勢異也。用壽鹿之衆,用兩河之衆,用江淮之衆,用天下之衆,其勢亦然。今夫龍家之集,善販布粟者,亦可以厚利,予之十數萬金,使買鹽絲珠犀,則謝未能任。非其智不足也,未嘗适漢廣與大賈遊也。仁暴強弱順逆,勝敗興亡決焉,此可閑居而度者也。若用兵之道,非身在軍中,雖上智如隔障别色。故曰:百聞不如一見。今我道北而來,河決壞道,次宿而問邳之道,次邳而問徐之道,謂可履塵而逝矣,然不免于陷蹄塗體。何則?聞見之實異也。身在軍中,百人爲耳,千人爲目,兩敵之形皆熟知之,要塞山阨,熟知地利;面背應逆,熟知人心;遠近離附,熟知援勢;巧諜捷候,熟知敵隐;别道間谷,熟知奇伏;智力等類,熟知将能;信疑愛怨,熟知卒用;騎步水火,熟知技便。危險嘗之,歲月曆之,是以謀可效、功可成也。乃曰倚鋤而衍策,釋鋤而拜将,今日受命明日克敵,此文辭之見,優偶之觀也。奚可用哉!條侯曰:善乎子之能慎審也!知人者用人,自知者用于人。雖知之自明,必待知人者乃見。矢以弓利,可以穿重甲;馬以禦良,可以緻千裏。苟無其遇,雖太公之賢不如闾裏之少年;苟有其遇,雖偏才曲智,亦得馮風順流以就功名。此志士之所以白首長歎者也。天下不皆聖人,長短者,才之常也;得失者,謀之常也。上焉者,一短不損十長,小失不傷大得;其次短不喪長,失不喪得;其次長短得失半,而皆可以成功者,以其得高世之賢主也。良冶有分金之爐,五金砂石雜爲一物,攝而火之,五金五出,砂石别出。賢主用人,群謀雜進,區而别之,等而差之,各效其用,亦猶爐之分金也。奚啻是哉,大匠不能徒直,定于墨繩;不能徒方,凖于曲尺。此主之資于臣也。墨繩能直,有引之用;曲尺能方,有相之用。此臣之資于主也。主蔽臣達之,臣蔽主逹之。主缺臣補之,臣缺主補之。主臣交資,乃能發不盡之謀,成無誤之智。故夫智士之遇賢主,非但能盡其謀,才半而功倍,無不利矣。

   兩權

   兵有兩權,内外是也。兩得者興,一得者亡。請設爲易見之形,以明所度之必當于事,而後効其說:今有勇士,力舉數百斤,如挈缾然。攘臂于市,市之人百千聚而莫敢與之校,是豈不可以無勝于人哉?然而不能自養以緻疾,三日疾則力衰,五日疾則不能行,十日疾則不能起坐。雖有弱女子,可以扼其項而殺之矣。若是者,非無勇也,内虛必自盡也。今有厚養之士,節食遠色,導氣服藥,身無疾病,可以長年。一日遠行,不幸而遇殺奪之盜,力不如其強,器不如其利,與不如其衆,俛首而就死矣。若是者,能保于内而不能強于外也。熟察于二者之形,凡舉事者,有必勝之兵,而不能先自固;有自固之計,而不能制勝,豈能幸存哉?同歸于滅亡耳。請舉二宼以觀滅亡之實,而後效其策:昔者有明旣衰,羣宼蜂起,闖王以逋逃之孽,率饑寒之民,由關中而東至于井陉,南至于鞏洛,至于漢沔;東至于荊,至于亳泗。越五州之地,橫行萬裏,疾于飄風。一二年之間,蹂踐天下之半,破城屠邑,莫有能當之者。李自成襲用其鋒,擁數十萬之衆,灌大梁(朱家寨、馬家口),敗孫百谷之軍,入潼關,帝西安,乘勝渡朝邑(今大荔),由大同而攻京師,如破鳥卵。其用兵可謂能矣。其事亦既成矣。乃一朝奔潰,無所複之,而破腦于田夫之耨鋤。是何也?葢盜賊之行,不營家室,退無所據,雖有百勝之兵而不能支一日之潰也。吳三柱遭時附景,身爲王者,其軍多宿将戰卒,蓄積數十年,金錢之富,甲兵之多,等于京師。一日發兵反,天下震動,又有三叛爲之助,東西援結萬餘裏,此其厚集之勢,固于金城,雖有韓白,亦無如彼何矣。然此賊實不知兵,乃曰:我用兵天下無雙。當其出兵,次于澧卽阻江而守,下令諸将曰:毋得進兵。其志得爲南帝足矣。其爲人猜忌信讒,非其子弟親戚不使将兵。有以策幹之者,絕不省覽,曰:此必書生腐言也。及其敗于平鄉,失桂陽、臨武、藍山、嘉禾、郴、廬陵、茶陵,退守于衡,不能悔敗自厲,乃急于稱帝,鑿平回鴈峰,上登行郊祀之禮。卒至身死之後,盡亡境土,子孫誅絕,分裂身首,懸示天下。若是者何也?葢盜賊之習[智],本無遠略,不好計策,不下謀士,恃其強固之勢,适以速其滅亡也。夫李宼之兵,蚩尤之兵也,而無本根,以至于亡;吳宼之所處,霸王之資也,而昧于攻守之計,以至于亡。使去兩短,兼用兩長,豈易敵哉!欲見兵之長短以決成敗,無明于此者矣。

   百金之賈,必有居處,以安妻子、固管鑰、結鄰裏,無盜竊之虞,乃可以轉販于四方。而況有十萬數十萬之衆以經營天下,不先爲自固之計,豈可以有爲哉?自固之計有三:地、食、法是也。地者,非定鹹陽,非定河内,非定金陵,因勢之便而處,因民之宜而處,因糧之利而處,因敵之形而處,擇其可而處之,則大功可就、大業可成。夫龍有所止之淵,而後可以興風雲;虎有所伏之穴,而後可以騰山谷、搏取百獸,此地之爲固一矣。軍食之所賴,田稅必輕于故籍以寬之,籴必增直以利農。破一城必有倉粟,走一軍必有棄糧,民藏不可取,野積不可掠,富室不可貸,取之不溢滋,其取者必厚。恐敵有僞爲賈人貴籴以空我者,陰戒四境,粟米有入無出。如是,則堡屯廬舍皆實,人人各自爲守。守障萬人可當十萬人,十步之溝可當百步,一丈之壘可當十丈。士卒之有父母妻子者,飽暖安樂,寄于百無一虞之地,雖兵出屢年,轉戰千裏,無有貳心。此食之爲固一矣。國中無法,雖衆不一,其主可虜;軍中無法,雖勇不齊,其将可禽。不可以草創之始,人心未集,姑爲因之。不私于故,不偏于親,尊卑有等,冠服有章,文武之官各盡其職,典兵者不侵民,牧民者不構兵,文武之課,一級不苟遷,一級不苟降,有罪必刑,戰後必誅,雖親昵不赦。有勞者必厚其賞,有功者必尊其爵,雖雠疾不吝,如是則人心信服,不爲苟免,不爲幸望,不約而同,不戒而遵,此法之爲固一矣。誠能自固如是,是山止川行之勢也,以戰必勝,以攻必取者也。

   然而善用之則功可成,不善用之則終亦必亡。何也?天下之賢士,所以棄父母妻子,或載父母妻子而委身于幹戈之際者,葢欲就其功名、取封侯之爵以遺子孫也。三軍之衆,不惜斷脰破腦、陷陣登城者,葢欲自拔于行伍之中、以取爵祿也。其次亦不失賞賜、以置田廬也。若乃遺機失謀,數戰不利,數舉無功,二年三年,甲敝兵鈍,戰氣消竭,豪傑失望,思歸丘隴,人心解散,不可複振,此坐而自亡之道矣。天下多羣盜,衽扱囊括,可次取也。若有大敵,非我克彼,卽彼克我,雖支将遊旗、積累千百功,而決機則在于一日,成功則定于一戰。夫人情,興則附,衰則去。誠能一大戰而勝,兵威震世,義聲盈耳,則人心歸附,豪傑響應。地有所不略,略一而得十;城有所不攻,攻一而得十;軍有所不破,破一而得十。夫用兵之道,過重與過輕同失。及銳乘間,不失其時,則天下之勢集于我矣。其有重于進兵者,未能先決勝于己也。昔者齊亂而管仲用之,燕弱而樂毅用之,六國散而信陵君用之,遂能霸天下、舉強齊、挫暴秦者,誠能修武教而得士心也。十萬人爲軍,勒爲五軍,軍二萬人,伍合于十,十合于百,百合于千,千合于萬,左合于右,後合于前,前後左右合于中,而提于元帥。一知相應,一氣相貫,如億萬絲爲一繩,曲绾直引無不如意,不見一絲之異,此整而不可亂之兵也。整而不可亂,然後可使。感德然後畏威,畏威然後感德,士卒未安不先寝、未食不先食,草食不甘食,疾病必視藥,賞賜俘财,盡以分賜,日烹牛豕飨衆,親之如此,士卒愛之如父母矣。止舍有度,臨戰有節,違于法者卽誅之,不少假于将帥,于是士卒既愛且畏,無不願效者。此能死而不可走之兵也。能死而不可走,然後可使。有如是之衆,得以變化從心,合而不狃,散而不亂,進而不佻,退而不先,隐而不惑,危而不懾,我可以撓敵,敵不可以撓我;我可以入敵,敵不可以入我。以是方行天下,誅暴救民,乃有成也。

   受任

   能成大功者,必不敗功;能成大名者,必不敗名。且毋審其智能,毋論其權用。出身必有所主,行道必有所由,立于不敗之地,行于不窮之道,乃可以恣我之爲也。功名之道,無幸無不幸,智者必成,不成必非智;智者必不敗,敗必非智。是何也?兩合則成,兩違則敗,見可成則就之,見不可成則避之。成敗去就,謹于所擇者,功名之門也。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畫也,善雕者必于楸檀,善畫者必于垩素。有工于此,取彼腐材墨質,率然而運斤,率然而施采,及其無成,人皆曰:非其技之不良,所遇之非材也。智者必笑曰:是尚不能辨材别質,卽其技可知矣。貧賤者,人之常處也。璞玉不出,于玉無傷。有拙工者剖而琢之,不能名器,玉乃傷矣。苟無其遇,甯伏于戶牖,食于賤業,保其妻孥,不慕榮貴,所以守璞也。萬金之賈行于道塗,必挾善射者爲之衛,盜至則引弓待之,不輕發也,發必洞胸,必穿脅、必貫顱,一發不中,則刃镞已加其體矣。天下之大,非特萬金之富也;萬人之敵,非特一盜之智也;豪傑之身,非特一矢之用也,是何輕于委身者之不如發矢也!是故君子有不受任者五:不遇其時不受,不得其主不受,用違其才不受,任屬不專不受,權臣持之、嬖幸市之不受。君子非不勇于受任也,其重若此者,恐其堕功毀名、辱國殘命也。士當巷居,隐見惟己,人不得緻也。出而幹主,任之猶輕,言之猶淺,去留亦惟己,人不得泥也。若夫入室而謀,處幄而議,食以其食,衣以其衣,屬之以心腹,傾之以密機。當是之時,國安與安,國危與危,國亡與亡,義不可去矣。

   唐子之治長子也,有訟奪其妻者,曰:糜蟲許嫁我矣。奪妻者曰:糜蟲昨日嫁我矣。問糜蟲以誰願也,不願奪妻者。唐子曰:汝休矣,朝奪而夕訟焉,猶可也。主義之旣厚,猶女子之旣宿也;道不行而欲去之,是糜蟲之悔也。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能愼于初,則有終矣。君子之始得君也,觀其聰明,觀其用舍,觀其誠僞,觀其度量,觀其将相之臣,觀其左右之人。皆可矣,試之以言論;既合矣,博之以仁義;既合矣,進之以奇謀。直之不怒也,深之不疑也,專之不參也,夫然後可以效死而不去。是以谏受,言悟,才達,智順,功名可成,福祿可長也。

   汪子(琬)着申甫之傳,曰:申甫居嵩山之中,學古兵法,長于用車。愍帝使之将,既無車又無戰士,驅市人以當強敵,以是敗死。非其不善用兵也。唐子曰:申甫善用車,請以車喻:有車于此,圓其軸、方其毂,茅其纒牽,躄其骖服,善禦者将笑而去之乎,抑鞭斃牛馬而強驅之乎?以此決事,知申甫之無能爲矣。

   昔者唐子問于陳盟(入清爲僧,名德藏)曰:先生熟明事,敢問明之亡也,亦有人乎?曰:有孫傳庭者,雖古良将不能過也。其在關中,休兵不動,曰:卒未練,未可用也。朝使數趣之,不得已引兵而出,一戰大敗,賊遂入關。惜哉,孫子不敗,明其未亡乎!唐子曰:先生之言失于此矣。善用兵者,生卒亦勝;不善用兵者,練卒亦敗;善用兵者,怯者亦死;不善用兵者,勇者亦走。且孫子之所将,未必皆市人也。大敵卒至,亦可以未練謝乎?凡用兵之道,危伏于安,安伏于危,死伏于生,生伏于死,惟達變者能見其微而用其巧。是姑勿論,論孫子之所處,若果不可出,将在軍,君命有所不受,甯伏劍而死,必不辱身;甯伏劍而死,必不辱名;甯伏劍而死,必不辱軍;寜伏劍而死,必不辱君。古之白起是也。奈何驅千萬人之肉,委于虎狼之口,而身受敗軍之辱?以此決事,知孫子之無能爲矣。

   利才

   功名,險道也;君臣,險交也。不必直谏而險,職[直]言亦險;不必臨戰而險,立朝亦險;不必事暴君而險,事賢君亦險。我之所謂險者,非安其位、保其爵祿也,非不慮患、不避禍也。緻我之道,以任重安邦也。夫任重者,功罪同迹,信讒相參,非必爲之而辄危也,或出于萬有一危,則危矣。處險而安者,鄙夫也。處險而險者,君子也。死者,人之所甚重也。昔者先師飲食有方,衣服有度,着之于經,不厭其繁。所以養其體氣,固其壽命,是力學、修身、建業之所先也。人之常情,揃[剪]脫爪發,必相不踐履之地乃委置之。是何也?甚愛其身,且惜其身之所棄也。況豪傑之身,家國倚之,而肻冒梃刃、嬰木索乎?彼夫義激氣憤、解帶自決、暴虎馮河而不反,世皆壯之,稱爲烈士,是愚夫悍婦之行也,君子不爲也。

   君子有四不死:權奸擅命,天子斂手,欲救而逆之,如冶爐燎羽耳。當是之時,君子不死也;朋黨相訾,有伏戎焉,自賢而非人,自白而濁人,禍不移影。當是之時,君子不死也;興廢用舍,非所以安危者則不争,抗言争之,或以激怒。當是之時,君子不死也;大命既傾,人不能支,君死矣,國亡矣,非其股肱之佐、守疆之重臣,而委身徇之,則過矣。當是之時,君子不死也。此四不死者,死而無益于天下,是以君子不死也。君子有三死:身死而大亂定,則死之;身死而國存,則死之;身死而君安,則死之。自堯舜以至于今,成大功立大名受大封,揚名後世澤流子孫者多矣,奚爲以死期哉?不知君子之當大任,立身于必不死,設心于必死。必不死,以善其用也;必死,以堅其志也。天下之險莫如蜀江,莫如滄海,然江海者,商舟由之以緻富利,烏可廢也。道黃陵(黃牛峽)新聶者,必熟識沒石;适裸人黑齒者,必謹候風占。是舟人立身于必不死,而後人民賴有舟楫,殊方之貨畢至焉。隐中之讒,同體之忌,權幸之處,邪正之交,宮庭之異同,君嗣之便逆,敵人之疑間,若是者,皆功途之沒石、風占也,不能謹辟之、曲遂之,則身危功敗,爲天下笑矣。

   吾聞之立功者才也,卒功者智也,審定者心也,達險者志也。才者剡也,志者椎也,天下重器,舉之難舉也;命數不常,測之難測也。江海之險,雖善操舟,或千百而一二覆焉。是以君子爲學旣成,得君而行,必先委死生于不計。苟以死存心,以死立志,諧妻泣之而不顧,愛女牽之而不顧,昵子随之而不顧。臨事之時,處之必靜,見之必明,思之必熟,行之必決。雖謀不及太公,亦可以成太公之功;雖才不及管仲,亦可以成管仲之功。今夫矢一也,以弱弓發之或不能殺人,以強弓發之則可以貫甲。志堅則才利,亦猶弓之發矢也。昔者蜀大亂而食人肉,冉鄰起兵。冉鄰者,唐子未娶之女之父也。遣二人者爲諜于宼,聞有獵人者于途,一人懼而欲反,其一人曰:進死于釜,退死于法。等死耳,其行乎!第疾走,慎毋怯而反顧。比肩而走,一人不反顧,一人數反顧。一反顧,遜不反顧者五步;再反顧,遜不反顧者十步,卒之追者及之。反顧者肉糜于釜,不反顧者烏逝隼集而反命,得宼之形,以戰勝焉。由是觀之,以死心處死地者成,以生心處死地者敗。成敗之間,勇怯之分也。

   仁師

   古之用兵者,皆以生民,非以殺民。後之用兵者,皆以殺民,非以生民。兵以去殘而反自殘,奈何襲行之而不察也!古之賢主受命于天,爲民父母,實有慈心,不握而提,不懷而抱,痛民之陷于死,兵以生之;恐民之迫于危,兵以安之,如保赤子。德者乳也,兵者藥也,所以除疾保生也。湯武之後,道與謀爲二,德與力爲二,群雄并起,武力上人者得之,其君其将,皆慘刻少恩,谲詐無實,惟利天下、利爵土,無救民愛人之意。非屠府縣百十城,殺無辜數千百萬人,絶煙火、絶雞犬之聲千百裏者,不可以得天下。自二千年以來,時際易命,盜賊殺其半,帝王殺其半,百姓之死于兵者不可勝道矣。可不哀乎!

   有帝王者出,豈不号爲義兵哉!而不免于殺者五:誘降而殺,受降而殺,掠其刍糧而殺,冒上首功而殺,忿其城之不下而殺。五殺之惡,莫大于屠城。夫城之大者數萬戶,小者亦萬千戶,市集穰穰,老幼嬉嬉,婦子依依,一旦盡殺之,屍橫屋宇,血滿溝浍,夫傾沸鼎以灌蟻穴,雖有忍者不爲,而何以忍此!夫屠城者有二見:恐其反爲敵守也;以威未至之城,使不敢拒我也。是其爲謀,亦極拙矣。夫危險之地,人必避之;寬仁之主,衆必歸之。昔者張獻忠之宼蜀也,屠梁萬,将至達,唐子之大父郎中号于衆曰:賊至必屠,其俛首而死乎,抑殺賊而死乎?衆皆憤曰:寜殺賊而死。其後三攻三卻之,終不能拔。然則屠城者,是使之拒我也,是使之爲敵守也。請設言之:若屠一城而千百城皆下,釋一城而千百城皆守;屠一城而千百城皆爲我守,釋一城而千百城皆爲敵守,問仁者爲之乎?曰不爲也,雖有天下不願也。昔者張獻忠驅江夏之民于江,驅蕐陽之民于江,江夏之江壅,蕐陽之江不流。積手與山齊,積骭與山齊,積耳與兵齊,積鼻與丘齊。使獻忠既得天下、立宗廟、建社稷、興禮樂、定制度,與天下更始,羣臣谀之,史官贊之,必謂德比唐虞,功高湯武矣。有天下者,屠一城是卽一城之獻忠,殺一無辜之人是卽一人之獻忠。特以大功既成,貴爲天子,民安其治,無議之者,遂自矜其功,亦人忘其毒。天道好還,不可不信,不可不畏。殺人之子孫,亦或殺其子孫;戮人之宗族,亦或戮其宗族。天伏其誅,鬼畜其厲,不可以貴免也,不可以力除也。

   主臣一心,上下共體,内外同氣,何細不聞,何隐不逹?海内之境,如身之膚;生民之衆,如膚之毛,未有拔一毛而身不知者。将卒殺人,人主不知,謂之不明;知而不問,謂之不仁。不明不仁,不可以爲天下主。

   天下之害,莫大于将驕卒悍。将驕卒悍,殺人則勇,殺敵則怯;取寶貨婦女則勇,取城郭軍壘則怯。若然者,主不能用将,将不能用衆,欲得其力,務厚其恩,乃适其所欲而恐或傷其意,此殺戮之不可法禁也。蜀人諺曰:寜逢惡虎,不逢善兵。欲爲斯民主,而殺人之惡甚于猛虎,豈不異乎!老聃曰:慈故能勇。斯言未善,非慈無以救民,非勇無以行慈。是何也?善用将者,将軍之命執于人主之手;不善用将者,人主之命執于将軍之手;善用衆者,士卒之命執于将軍之手;不善用衆者,将軍之命執于士卒之手。人主不能進退大将,大将不能齊偏将、齊小将、齊隊長、齊卒伍,必爲亂兵,何以救民?不如委而去之,耕于壟上,毋爲禍主。吾聞王者之師,士卒愛畏,以将帥爲父母,以将帥爲神明,率而用之,強如猛虎;止而休之,柔如群羊;其視敵國如視父母之雠,其見良民如見鄰裏之人。是以戰必勝,攻必取,所過無閉戶之虞,所處無犬吠之警,制之得其道故也。

   凡用兵之道,有不得不殺者二:曰殺敵,曰自殺。昔者武王伐纣,戰于牧野,纣兵不能敵,倒戈而走,尚父乘之,追奔逐北,血流漂杵。當是之時,天下諸侯、蠻夷君長,皆從此不再舉之勢也。若尚父不急乘之,纣得以七十萬之衆退守數千丈之城,猶足以自固。圍其國都未必能克,曠日淹月,士卒懈怠,諸侯解體,雖尚父不能無敗,是以乘其敗北,并力奮進,如疾風卷蓬,使不得稍聚,一戰遂定天下。殺戮雖多,四海之民不知兵革之苦。此不得已而殺敵者也。書曰: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齊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爾所不臧,則于爾有戮。此不得已而自殺者也。不得已而殺敵,不得已而自殺,仁人葢傷之矣。若夫敵人向義,武教克修,亦有不殺一人而獲敵者,亦有不戮一卒而克敵者。惟敵之強,勢不并立,不得不殺;将卒之悍者,鞭杖不足,貫耳不足,不得不殺。蜀人諺曰:長痛不如短痛。久亂不定,長痛也;一戰之殺、一令之誅,短痛也。以短痛去長痛,是之謂殺以成仁。

   夫兵有不動,動必傷人。不傷于己,亦傷于敵。凡用兵之地,拘牛豕,輸粟麥,廣樵牧,具樓橹,其費必空。凡用兵之地,耕廢機廢工廢賈廢市廢,其養必竭。凡用兵之地,竄谷翳叢,暴日蒙霜,老羸僵塗,嬰孩委莽,其傷必多。奚必刃矢!是三者皆緻死之道也。一戰之死已不可數,何況百戰;一日之死已不可數,何況五年,何況十年!是以仁人之于兵也,不欲久處。成功必速,罷兵必早,乃能救民。其孰能之?其必好謀能斷,仁義充于天下者乎!

   室語

   唐子居于内,夜飲酒。己西向坐,妻東向坐,女安北向坐,妾坐于西北隅。執壺以酌,相與笑語。唐子食魚而甘,問其妾曰:是所市來者,必生魚也。妾對曰:非也,是魚死未久,卽市以來,又天寒,是以味鮮若此。于是飲酒樂甚,忽焉拊幾而歎。其妻曰:子飲酒樂矣,忽焉拊幾而歎,其故何也?唐子曰:溺于俗者無遠見。吾欲有言,未嘗以語人,恐人之駭異吾言也。今食是魚而念及之,是以歎也。妻曰:我婦人也,不知大丈夫之事。然願子試以語我。

   曰:大清有天下,仁矣。自秦以來,凡爲帝王者皆賊也。妻笑曰:何以謂之賊也?曰:今也有負數匹布、或擔數鬥粟而行于塗者,或殺之而有其布粟,是賊乎,非賊乎?曰:是賊矣。唐子曰:殺一人而取其匹布鬥粟,猶謂之賊,殺天下之人而盡有其布粟之富,乃反不謂之賊乎!三代以後,有天下之善者莫如漢。然高帝屠城陽、屠穎陽;光武帝屠城三百(耿弇)。使我而事高帝,當其屠城陽之時,必痛哭而去之矣;使我而事光武帝,當其屠一城之始,必痛哭而去之矣。吾不忍爲之臣也。妻曰:當大亂之時,豈能不殺一人而定天下?唐子曰:定亂豈能不殺乎,古之王者有不得已而殺者二,有罪不得不殺,臨戰不得不殺。有罪而殺,堯舜之所不能免也;臨戰而殺,湯武之所不能免也。非是,奚以殺爲!若過裏而墟其裏,過市而竄其市,入城而屠其城,此何爲者!大将殺人,非大将殺之,天子實殺之;偏将殺人,非偏将殺之,天子實殺之;卒伍殺人,非卒伍殺之,天子實殺之;官吏殺人,非官吏殺之,天子實殺之。殺人者衆手,實天子爲之大手。天下旣定,非攻非戰,百姓死于兵與因兵而死者十五六。暴骨未收,哭聲未絶,目眦未幹,于是乃服衮冕,乘法駕,坐前殿,受朝賀,高宮室,廣苑囿,以貴其妻妾,以肥其子孫。彼誠何心,而忍享之!若上帝使我治殺人之獄,我則有以處之矣。匹夫無故而殺人,以其一身抵一人之死,斯足矣;有天下者無故而殺人,雖百其身不足以抵其殺一人之罪。是何也?天子者,天下之慈母也,人所仰望以乳育者也,乃無故而殺之,其罪豈不重于匹夫!

   妻曰:堯舜之爲君何如者?曰:堯舜豈遠于人哉!乃舉一箸指盤中之餘魚曰:此味甘乎?曰:甘。曰:今使子釣于池而得魚,揚竿而脫,投地跳躍,乃按之椹上而割之,刳其腹,犀其甲,其尾猶搖,于是煎烹以進,子能食之乎?妻曰:吾不忍食也。曰:人之于魚,不啻太山之于秋毫也。甘天下之味,亦類于一魚之味耳。于魚則不忍,于人則忍之;殺一魚而甘一魚之味則不忍,殺天下之人而甘天下之味則忍之。是豈人之本心哉!堯舜之道,不失其本心而已矣。

   妾,微者也;女安,童而無知者也。聞唐子之言,亦皆悄然而悲,咨嗟欲泣,若不能自釋焉。

   止殺

   悲哉,周秦以後,君将豪傑,皆鼓刀之屠人;父老婦子,皆其羊豕也!處平世無事之時,刑獄凍餓,多不得畢命;當用兵革命之時,積屍如山,血流成河,千裏無人煙,四海少戶口,豈不悲哉!豈不悲哉!

   君子之于天下也,無他道也,惟全此不忍之心而已矣。推是心也,富貴不以易,不惟富貴不以易,聖人不以易,天道不以易。何以言之?覆軍屠城以取封侯,是食人之肉以爲侯祿也,其忍之乎?覆天下之軍,屠天下之城,以取天下,是食天下人之肉以爲一人養也,其忍之乎?故曰:富貴不以易也。

   奚以言聖人不以易也?善哉,孟子不信“血流漂杵”之言也。武成之書,史佚記之,周公裁之,豈有不信,而不信之者何?武王,聖人也,不可以非之,非之則傷誅暴之義;不可以是之,是之則後世以爲口實,而遂其肆殺之惡。非之是之,兩有所不可,故歸咎于史臣之誣,使人反求諸心而戚然自得之也。此孟子之善爲言也。若論其實,上古聖人以德勝,不以兵勝,殺人之多,自牧野之戰始。葢武王之德,聖而未盡善,上不逮舜,下遜文王。文王伐崇,崇人不服,退修政敎而伐之,不戰而服。武王自度德有未至,勢已克殷,恐釋此不取,殷之君臣懼而改過,結好民心,淬厲守備,後且難以加兵,故戰一日而破殷,以緻殺人之多如此也。血流漂杵,念之心堕!我若于當日與于從伐之列,必痛哭而去之,從夷齊于首陽之上矣。故曰:聖人不以易也。

   奚以言天道不以易也?占天之書,五宮之星或失常,及五星入犯,皆兵大起。歲星與太白鬥,熒惑行逮太白,塡星與水火金合,太白出入失常,辰星入太白,皆兵大起。日暈異象,月蝕五星,皆主兵亂。由是觀之,兵未起而象見于天。然則屠殺生民,非人之所得爲也,天也。夏殷以前,不見此象,雖或有亂,兵起旋弭。春秋之世兵雖不戢,無大勝敗,或交和而退。至于七雄之世,殺人如亂麻,武安君爲将,斬首之數,見于史者已九十八萬矣。其它殺人之多,非數所及。十九代以來不可勝舉。若我生逢斯時,所熟聞之者:張獻忠空江夏之民,盡蹙之于江,江水千裏不可飲;及其據成都,成都屋宇市貨之盛比于姑蘇錢塘,皆盡屠之。遣兵四出,殺郡邑之民,恐其報殺無實,命獻其頭。頭重難緻,命獻其手。道塗之間,彌望更多山丘,迫而視之,皆積頭積手也;蜀民既無可殺,飲食作樂,亦爲不樂,乃自殺其卒。是時獻忠之卒百三十萬人,先殺其新附者,已過大半又無可殺,方欲殺延安初起之人,而身已爲禽矣。獻忠之殺人也,告于天曰:天生百物與人,人無一物報天,不殺何用。欲殺盡蜀民,乃出殺中原,殺吳楚,殺閩越,殺滇黔,殺盡四海之人!自天地開辟以來,生民之種自我殺蓋,此後無複生人。其志願乃爾也。自周秦以來,殺人之毒,至此爲極。悲哉,天實爲之,謂之何哉?詩曰:天之方虐,無然谑谑。吳人謂範蠡曰:子毋助天爲虐。夫幹羽服苗,聖人之仁也;血流漂杵,聖人之虐也。世唐際虞,天之仁也;溺楚屠蜀,天之虐也。推吾不忍之心,吾欲谏天之虐,敢谑天之虐;吾欲反天之虐,敢助天之虐!故曰:天道不以易也。

   厚本

   昔金陵有病蠱而将絕者,有良醫來自霍丘,一針之而蘇,再針之而起,五進之湯液而愈,人相傳以爲神。于是富貴之家有疾者,厚其金币而緻之館,凡有疾者奔趨之而不得其閑,無疾者亦皆願識其面焉。客有頌言于唐子者,曰:其術之神若是,其所居之鄉複何疾病之憂!唐子曰:若子之言,是緻疾之媒,戕人之斧也。使人恃醫而不謹疾,以至于喪其身者,必子之言也夫!夫良醫者,不祥之人也;館良醫者,不祥之家也。人惟自傷則中虛,中虛而後有疾,有疾而後求醫。至于求醫,葢亦危矣,雖生也,其不與于死也有幾!無自傷則中實,中實則無疾,雖有扁鵲,無所用之。天有六氣,陰陽風雨晦明也,過則爲災:陰淫寒疾,陽淫熱疾,風淫未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此六者,自外宼者也。人有五情,思氣味飲色也,過則爲災:思淫心疾,氣淫肝疾,味淫脾疾,飲淫肺疾,色淫腎疾。此五者,内自賊者也。五賊日蝕,則漸傷而中虛,以成内疾;其或六宼乘之以成外疾。于是不惜多金以求良醫,不幸而醫不良不能除疾,或反益其疾而緻死。卽有良醫,石镵(刺)毒熨以攻其外,湯液酒醪以攻其内,疾雖除而劖刺肌膚,動傷經脈,已大其創而不易複矣。是故君子以父母之身,嘗[常]謹于疾,唯恐或傷。無傷則中實,中實則五藏時序,災害不生。卽天地不平,六氣偏淫,堯水湯旱出其時,北凍南炎易其候,菑殃流行,疫疠時作,而不中于謹疾者之身,中實故也。若是,則豈惟無疾,亦且長年。嘗聞古有眞人,修身不死,今雖未見其人,而其道在是矣。惟道無神,技乃有神。神以有所救而見,無所救,何神哉?

   唐子爲是言也,人之聽之忽焉若弗聞也。是時魏叔子在吳,有以唐子之言告之者,叔子動容曰:唐子之言,非啻論養生也,其可以達于治天下乎!天下之亂有二,内賊外宼是也。虐政亟行,厚斂日加,又遇兇歲,米麥不登,家室磬懸,民無所顧賴。始則一人爲竊,既而十人爲盜;繼則望風蜂起,千百爲賊,剽掠鄉聚;久則數萬人爲軍,稱帥稱王,攻城殺吏,而亂成矣。若使茅屋之中有數石粟、數匹布,婦子飽暖,相爲娛樂,孰能誘之蹈不測之禍,以爲奸雄之資哉!葢内賊之起,皆由于國家空虛也。虐政亟行,厚斂日加,又遇兇歲,米麥不登,邊竟蕭條,餫饋不繼,戍卒逃亡,将帥貳心,于是四裔雌[夷]日夜窺伺中國以圖獲利。始則小侵,驅掠牛羊;既而深入,獵子女玉帛;久則轉戰中原,攻圍京師,而亂成矣。若治國有道,政事修明,農賈樂業,衣食滋殖,德洽中國,撫有四裔,則蠻貊不得我釁,必且奉貢和好長爲外藩矣。葢外宼之入,皆由于國家空虛也。内外繹騷,君臣憂懼,博求智謀之士、勇武之夫,于是苴穰之屬乃至矣,拜爲上将,受命而出,秘謀奇計,出入鬼神,誅賊于内,以次掃除;禦宼于外,一月三捷;獻俘告廟,君臣相賀,宗廟社稷危而複安。若非得良将而用之,何以有此功烈哉?然當是時,父兄子弟肝腦塗地,輿屍載傷哭聲滿野,城堡毀堕田土荒蕪,百千裏之間不聞雞犬之聲,國家之福,百姓之禍也;朝廷之所賀,仁人之所吊也。勿謂亂已,其亂方大;勿謂疾平,其疾方深。然則是良将者,不祥之人也;尊良将者,不祥之朝也,非君子之所願也。是故明德之君,不侈其尊富強大也。以爲我實民之父母,民實我之男女,惟恐其衣食之不足,居處之不安,日夜念之不忘。其大臣必用忠厚之人,其外牧必用慈惠之人,與我同憂與我同愛,勸農功,課桑麻,厚蓄積,懲奢靡。雖有兇年,民不知菑,谷不可勝食,财不可勝用,而天下大富矣。衣食足而知廉恥,廉恥生而尚禮義,而治化大行矣。然而明主不自滿也,旣厚之以生養,又承之以節儉,卑前殿,陋後宮,布衣蔬食,陶器素輿,猶歉然不敢自安,恐厲民以自養也。于是富日益富,安日益安,中國之民和樂相忘,遠裔之君慕義永服。繼世之子孫,苟非不肖,謹守成憲,雖千百世無變可也。當是之時,甲兵敝于武庫,良馬僅供服乘,雖有穰苴之将,無所用之。以此養生,以此治天下,皆長久之道也。

   唐子聞之曰:叔子誠知言哉。

   有歸

   人之生也身爲重,自有天地以來,包犧氏爲網罟,神農氏爲耒耜、爲市貨,軒轅氏陶唐氏有虞氏爲舟楫、爲服乘、爲杵臼、爲弓矢、爲棟宇,禹平水土,稷教稼穑,契明人倫,孔氏孟氏顯明治學,開入德之門,皆以爲身也。聖人好生之德,保人之身,日夜憂思,不遑寜處,群生各[名]遂,以迄于今。今吾與衆君子衆庶人處此安樂之居,行于仁義之途,孰非十聖人之功哉,奚啻十聖人哉!若湯武以及漢宋之祖,救一時之民,保數世之安,其功亦大矣。奚啻商周漢宋哉,凡一代之興,世雖多亂,亦有賢君,賴以小康。其時守一方惠一邑者,皆有功于人者也。奚啻是哉,卽不吝施者,饑與之一飯,寒推之一衣,亦有功焉。道者,道此;學者,學此。豈有他哉!澤被四海,民無困窮,聖人之能事畢矣,儒者之效功盡矣。

   然猶有說焉:聖人保天下之身,無異于保已之身;聖人保已之身,則不同于保天下之身。治天下而天下治矣,功在天下,已于何歸?生盡,其遂盡乎;身亡,其遂亡乎!如徒以身而已,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日,一日九十六刻,一刻之間,萬生萬死,草木之根枝化爲塵土,鳥獸之皮骨化爲塵土,人之肢體化爲塵土,忽焉而有,忽焉而無,天地成毀,雖不可見,當亦無異于人物焉。聖人小不同于人物之無知,大不同于天地之無爲,而謂其滅則俱滅焉,必不然矣。不知,不智;知而不言,不仁。孔孟豈有不知,何爲不言?非不言也,不可言也。

   聖人治天下,治其生也。生可治,死不可治;故生可言,死不可言也。缞麻飨祀,事死也,非明死也。聖人若治死,必告人以死之道。則必使露電其身,糞土富貴,優偶冠裳;則必至于政刑無用,賞罰無施;則必至于君爲虛位,世無所主。夫天下之智者一二,愚者千萬;爲善者少,爲惡者多,而生死之理,又不可以衆着。君既爲虛位,世既無所主,智不勝愚,善不勝惡。惡者起而爲亂,如鳥搏獸噬,莫爲之救。卽有一二能修者,亦無以立于天地之間,生人之道絕矣。是故聖人以可言者治天下,以不可言者俟人之自悟。于是智愚善惡,皆可從治。然則孔孟不言,非以是故而奚故哉!甄也生爲東方聖人之徒,死從西方聖人之後矣。

   潛存

   聖人之道将行,其必天達之,人薦之,而後得聞于時,以行其道。是故伊尹以人聞,傅說以夢聞,太公以蔔聞。厥後聖人道衰,天命不佑,治道不興,以孔子孟子之聖,夢不以告,蔔不以告,人不以告,而終于困窮,況其次焉者乎,況其下焉者乎!甄下士也,貌樸而言讷,人皆易之,以爲窒焉而不知天下之務者也,學非今學,言非今言,人皆略之而不與之言,而亦不得有言也。天薄吾貌而違吾才,雖欲賈所長,豈可得哉!吾少不知學,四十而後志于學,竊聞聖人之道,而略知聖人治天下之法,勤于誦讀,笃于籌策,雞鳴而興,夜分而寝,以度才權世,可以一試矣。如或知我,懷此以往焉可也。

   聲弘(其婿王聲弘)嘗問于我曰:先生可以爲相乎?曰:不能也。吾褊而不能忍,隘而不能容,明而遲于決,不足以任之矣。然則先生何所長?曰:吾不能身任而能進言。使我立于明主之側,從容咨詢,舍其短而用其長,以授之能者而善行之,可以任官,可以足民,可以弭亂,不出十年天下,大治矣。曰:自漢及明,良臣衆矣,先生可方于古之何人?曰:皆非吾之所及爲也。自堯舜以下,其言渾矣。孔子乃明言之,孟子又益顯之。自聞孟子之言,而後知聖人之治天下,其事庸,其用近,如布帛之必可暖,谷肉之必可飽,婦人孺子皆可聽其言而知之,一曲之士皆可遵其言而用之。甄雖不敏,願學孟子焉。四十以來,其志強,其氣鋭,雖知無用于世,而猶不絕于顧望。及其困于遠遊,厄于人事,兇歲食糠粞,奴仆離散,志氣銷亡,乃喟然而歎曰:莫我知也夫。不憂世之不我知,而傷天下之民不遂其生,郁結于中,不可以已。發而爲言,有見則言,有聞則言,曆三十年,累而存之,分爲上下篇,言學者系于上篇,凡五十篇。言治者系于下篇,凡四十七篇。号曰潛書。上觀天道,下察人事,遠正古迹,近度今宜,根于心而緻之,行如在其位而謀其政,非虛言也。

   聲弘曰:先生之言,不身見之。傳諸其人,可以爲王者師矣。曰:吾何敢當子之稱,吾言之附于聖人之言,譬細流之赴江海,小大雖殊,其爲水則一也。書紀帝王之政,易明吉兇之理,詩知人情得政宜,禮鑒三代之經緯,春秋辨邪正以合于先王之禮。孔氏孟氏之門人述其師言,明白簡易。六籍混成,得之以辨。古聖之言不顯,得之以燭。聖人之學,莫明于斯矣。至聖至神莫能外,愚夫愚婦皆可行,豈有所不及者乎!是故譬吾之所言,如江海細流,固有然矣。不敢妄續聖人之言,又安敢自異于聖人之言哉。君子不爲無用之言,吾之言,又譬諸一瓢之汲可以飲食,一車之力可以灌漑,竊有微用,不敢讓焉。

   聲弘曰:先生所言,治化之大,性命之微,無所不備。苟非身至,何以知之?吾未識先生所造,其亦廓然于聖人之道者乎?曰:不然。吾之學,聖人之道也,猶未至京師而向往者也。身始出門,而望數千裏之遠,雖未及至,而道由裏數門入,備問而熟聞之,如旣見之者。然苟非知之,其何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