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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愿从军慨然论国事 假疯魔丑语托神言

  话说上回书中,王姨奶奶说,樊阿品昨日又闹出笑话来,芷芬忙问道:“究竟是什么笑话呢?”王姨奶奶接着说道:“樊阿品一日正同史仁并坐说话,忽见来了一个女人,进门就望阿品身上撞来。阿品没有提防,被那女人撞了,一交跌在地下。那女人又揪住阿品的头发,打了几个巴掌。阿品想同那女人对打,无奈头发被人揪住,已是那女人占了胜着,况且身子又笨,转动不灵,脚又小,立也立不牢,如何打得他过?那女人一面打,一面骂,一面哭,说:‘我的生意被你夺了去,我横竖不要命了,和你一同死了罢。’就拉了阿品望门外河边就跳。众人走出去相劝,已是来不及了,两个人跳下河了。阿品在下,那女人压在上面。好在河身不深,经众人救起,那女人不过湿了半身,阿品却弄得满身污泥。那女人还跳到阿品家中,拍桌子打板凳的闹个不了,无一样没有骂到,撒泼打滚的闹了半天,才经人劝了出去。阿品吃了这一场亏,待要寻史仁说话,早已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萧芷芬道:“那女人是谁?”王姨奶奶道:“那女人听说叫张四姐,绰号有名的母老虎,是个开花烟间的,同史仁姘识了好几年了。自从史仁姘了阿品,半月来没有到他那里去。他向来的浇裹,都是出在史仁身上,如今史仁半月不去,自然半月没有进帐,他如何不同阿品拼命呢?又有人说是黄唐癸的姊姊挑他出来闹的,这话就不知真假了。”

  此时前边打发丫头来请王姨奶奶回去吃晚饭,剑尘道:“姨奶奶今天不要回去吃晚饭了,就在这里替我陪一陪芷妹妹。我叫人去请慧妹妹了,怎么还没有来?”外面有人接口道:“怎么还没有来?”剑尘一眼望去,正好慧琴揭帘子进来,剑尘笑道:“你怎么做贼似的就来了。有生客在这里,你也不怕人家笑话你。”慧琴笑道:“生客我也不怕,料想见面就熟了。”回身对芷芬道:“这位总是芷姊了。”芷芬道:“不敢。慧姊真是爽快,也用不着剑姊介绍了。剑姊正想因此居奇呢,如今可居不成功了。”剑尘道:“我正不高兴介绍呢,免得停歇你们抬起杠来,又要我来替你们居间。”王姨奶奶道:“好了,你们几个识字的说在一块,可就没有我们不识字的话了。”芷芬道:“姨太太肚里的故事很多,停歇我们吃起酒来,请姨太太说给我们听,让我们也多些见闻。”慧琴道:“姨太太说些什么故事?我该早些来听。”剑尘道:“你不听也罢,听了你要生气的。”遂将陈德贞家同樊贵芬家的事,略略的说了一遍。慧琴叹道:“剑姊,这学堂真个开不的了。”

  只见陈妈来回道:“少爷回来了,叫拿一套衣服同皮靴出去。”剑尘道:“凭空又换什么衣服?”陈妈道:“我也不知道。少爷在外面,叫金桂来拿的,好像是弄了烂污泥在衣服上了。”剑尘道:“你去同金桂说,少爷换好衣服,请到里面来,衣服就在里间。少爷的晚饭,叫他们开到外餐房去。”芷芬道:“何必这样拘拘,我们又不是不见面,何在乎一饭之间,就有什么嫌疑了么?剑姊这么个人,怎么也这样不开通起来?”慧琴道:“芷姊的话,一点也不错。大家在一处也热闹些。况且姊丈的谈风是极好的,我们可以借此恭听高论。”剑尘笑道:“既然你们许可,我无有不可的。璜妹、琅妹也不要回去,就此同饭罢。”讨了一刻,张妈来说:“少爷在外面,请少奶奶出去。”剑尘道:“知道了。”遂出去,不多时同飞白进来,大家见礼过,剑尘道:“我们可以入席了。”于是大家进了餐房。慧琴道:“怎么英官、逸官、秀官三个人还不曾来?”剑尘道:“我同芷妹谈天,竟忘记叫他们来见客人。”就对采莲道:“你快去叫他们来。”又笑对飞白道:“今天到底谁做主人?”飞白道:“你请客,自然是你的主人。”剑尘笑道:“既然我是主人,你就请到客位去。”慧琴道:“剑尘姊初愈,不必过劳。我们大家借酒谈心,可以不必拘定主客,随意坐罢。”芷芬道:“这样好极,不然我被剑姊拘死了。”大家坐定后,老妈子拿上酒来,恰好英官兄妹等也来了,对芷芬行过礼,又见过慧琴,于是大家从新入坐。剑尘问芷芬、慧琴:“喜吃什么酒?”二人皆说:“随便。”剑尘就叫取香槟酒来。

  大家吃了一回酒,说了些零碎闲话,剑尘忽然想起飞白刚才换衣服的事,就问飞白道:“刚才你换衣服,听说是弄了烂污泥在衣服上,怎么好好的衣服,会弄了污泥上去?”飞白摇头道:“我们中国的道路,真是提不起。我今天从城外打猎回来,刚进北门,碰着一顶轿子,那轿夫如同没有生眼睛的一样,直望人身上撞来。我因为荷了洋枪,内里还有子药,又没有停机,怕那轿夫碰着枪机,闹出乱子来,所以连忙走到路傍边,让那轿子过去。谁知急切间,没有留心,一脚踏在路傍沟里,那臭污泥直溅了我一身,几乎连脸上多溅了臭水,你说是无妄之灾不是?”剑尘道:“说起道路来,真令人有气。我去年到寇小姐家去顽,因为大街上人多,有些拥挤,不如走小路僻静些。哪知走到小街拐湾角上,摆了二三十只粪桶,有许多男人家,在那里便溺,竟不能前走,我只得折回原路,仍从大街上去,你说可恨不可恨?”芷芬道:“这种人也算无廉耻之极了。如此看来,还是女子高尚些。随便什么小户人家,总没有女人在街上便溺的。”剑尘道:“怎么没有?不过芷妹没有见过。不说别处,就以苏州而论,那些小巷里,家家门口摆着朱漆马桶,不问年轻年老的女人们,都在门口小解,哪怕有男人从他们跟前经过,他们却大模大样的毫不在意。”芷芬道:“这种风俗,应该赶紧改良才好。”王姨奶奶道:“少爷今天出去打猎,怎么不送我点野味吃?”飞白道:“有是有的,我因为没有带人去,就将打的野鸡,给了乡下人了。”芷芬道:“姊丈喜猎么?”飞白道:“不是喜猎,是怕枪法荒疏了,所以常出去习练习练。”慧琴道:“姊丈的枪法一定极高明了。”飞白道:“笑话的很,不过比现在的兵官们高一点儿。说起我们中国的兵政来,真是比道路还叫人气上百倍。别说是随机应变、智勇俱全的将才没有一个,就是按部就班的操法,也不能多得。有一天我在外面,碰着一个陆军管带官,带了百余个兵,在那里野操。这个管带官在军官里头,算是顶有威名,顶有本事,顶肯认真的人物了。只见他将那百余人分做四五堆,那管带官立在前面,说声:‘开步走。’那些兵们七忙八乱的走了一阵,那少壮的就走前几十步,那老弱的就气喘吁吁的,丢在后面。管带官又喊‘立正’,‘开枪’。只听得劈劈拍拍,像放小鞭似的,约有五分钟没有断了响声。”

  慧琴道:“许多的子药,应该轰然一声,怎么断断续续的,只有放鞭这点响声?”飞白道:“平常小小的野操,哪里舍的放真枪?并且恐怕闹乱子,所以只将枪机拨一拨,就算是放枪了,因为心不齐一,手不灵敏,不能同时拨机,所以声浪出来,就断断续续的,不能整齐了。那管带官又喊了一声,只因路远,他的声音又细,我也不曾听明白他喊的什么,只见那些兵丁们,也有躺下的,也有跪下的,也有屈一膝的,也有湾半截腰的,也有直立不动的,这个样子,并不像是避敌人的枪,好像是中了敌人的枪似的,叫人看了真是可笑又可恨。闹了一阵子,就算操完了。那管带官还想卖弄他的本领,就取了子药装上,指着前面一棵大树,约摸有二百步远,他对兵们说:打那树身。’就对准了树身,发了一枪,果然中了。那兵们就极力喝采。那管带官素来认识我,就笑嘻嘻的对我道:飞翁向来的枪法高明的很,兄弟这枪法,飞翁看怎么样?’我道:‘好是好的,只怕遇了敌人时,敌人不像这棵树似的,立着伺候老兄发枪。’那管带官道:‘飞翁批评一点不错,就请飞翁放一枪,给兄弟做个样子。’那时我倒不好不应允了,遂接了他的枪。恰好前面树上有只老鹰,我就叫他们去将那老鹰赶得飞起来,入我枪线,我就对他们说:‘打他的翅膀。’后来那老鹰果然被他们赶入我枪线之内,我就发了一枪,他们争着拾来看,见真是中了翅膀,都以为神奇。其实枪法准点,也不算什么稀奇,并且也是男儿应分的事,何足为异?因为他们自己没本事,所以见人家稍微准点,就觉罕见。这种兵怎么能够同人家开仗?说起来不但是可叹,直是可哭。”

  芷芬、慧琴齐声对剑尘道:“我们该贺一杯。姊丈有这样准的枪法,剑姊真是荣幸之至,剑姊不可不干一杯。”剑尘笑道:“我不会吃酒,饶了我罢。我有句话,想同你们谈谈,不晓得你们以为然,不以为然?”芷芬道:“愿闻大教。”剑尘道:“飞白的习练枪法,并不是野行取乐的意思,是预备将来实行其志的习练。他说中国不出二十年后,总要有一场大战事,这战事分为两等,一等是我国上下,或能振作起来,样样自立,人人自爱,种种权利收回自办。外人见我日强,自然要起忌心,既有忌心,自然就要事事寻衅,势必至于一战。这一战,一定为中国独立不独立之过渡。战而胜,从此可巍然为东方头等之独立大国。亚洲风云,握于我手,蕞尔日本,不足道也。战而不胜,则我国一败涂地,向之举动,均归梦想。从此我国虽有如无。以上这几层,是说中国自强之战争。若反而言之,我国仍旧沉昏不醒,样样敷衍,件件依人,上昏下愚,醉生梦死,亦必召人瓜分。那瓜分时候,形式上也总有一战,但恐不能争胜负之分了。飞白说,不论哪一等战争,他必纷合同志,组织一军。若是自强之战争,他去从军,是为国民争一分荣誉,为国家壮一点军声。若是瓜分之战争,他去从军,是要一定死于战场之中,作个战死之鬼,不愿为亡国之民。”剑尘说到这里,芷芬、慧琴皆肃然起敬。剑尘又道:“我想飞白既有这种志向,那是我莫大的幸福。然而我想他们男子既有这样志气,我们女子何可坐守深闺,听他们生死,听国家兴亡,也未免太自弃了。且国家也不专是男儿的,我们女子也有分的,尤不可放弃不问。我也想约合同志,联为一小队,等他们从军,我们也跟着他们行军,一同赴敌,替军人们裹创侍疾,以尽我们女子一分之能力。幸而国家得胜,我们也可从新聚首,做个强国的自由民。万一国家不胜,他们战死,我们也决定死于枪林弹雨,以偿我们平生之志,以谢我们女国民之责,不是狠痛快的事吗?不知芷妹、慧妹以为然否?”芷芬、慧琴同声道:“我们一定如剑姊之言。从今日起,以后有战事,我们决不食言。”剑尘又对飞白道:“你以为然否?”飞白道:“这是我求之不得的。怎么不以为然!”此时大家的情形,均极慷慨激昂,只有王姨奶奶母女三人,呆呆的看着他们四人,不晓得他们议论的是哪一回事。

  正在发呆的时候,忽然陈妈来说:“有人要见少奶奶。”剑尘就对陈妈说:“你去请客人在客座里坐坐,我吃完饭就来。”于是大家吃了饭,剑尘遂去见那客人。原来那客人,就是陈德贞。见剑尘进来,就立起来行了一礼,剑尘让他坐下。剑尘明白他的来意,然不便先言,陈德贞本来有些畏惧剑尘,见剑尘不响,反到没了主意,不知是说好不说好。踌躇了半日才道:“高先生,我有件事托高先生。”剑尘道:“什么事?”陈德贞道:“我妈被人家诬赖了,说他开赌,县里将他带进去。其实这事,并不与我妈相干,都是被人家连累了,想托高先生同林先生说声,托林先生到县里讲一句,将我妈放出来。”剑尘道:“这事不行。林先生向来不管这些事,你还是去托别人罢。”陈德贞道:“别人托过了,都不行,才想起林先生来。只要林先生一句话,我妈就出来了。”剑尘道:“林先生说的话县里固然肯听的。但是要看什么事才好说话。你妈这场事,恐怕就是十个林先生去说,县里也未见得听,你回去找个别人去说情罢。”陈德贞见剑尘回绝他不肯,也就兴辞回去了。剑尘仍旧回到楼上,同大家谈论了一番,然后各人安寝。

  次日芷芬说要走,王姨奶奶说:“还是明天一同动身的好。我还有点小零碎东西,没有收拾齐。”芷芬只得等他。早饭后,芷芬对剑尘道:“我们闷坐有什么趣味?不如出去走走罢,不知剑姊病体能够行走否?”剑尘道:“好的。你去问慧琴愿意去不愿意去?”芷芬道:“他愿意去。”剑尘道:“你昨夜同他说了一夜的话,说得来否?”芷芬道:“聪明是聪明的,可惜少点阅历。”剑尘道:“慧琴愿意一同出去走走很好,我此时还要替飞白收拾行装,午后我们一同去就是了。”等到午后,剑尘、芷芬、慧琴一同拿了洋伞出去。走到大门口,碰着璜、琅二人,也要同去,五人出了南门,一路望乡下而行。此时天气已冷,野花尽萎,只有红叶萧萧,老竹青青,剑尘道:“芷芬,你会放枪不会?可惜没带洋枪来,不然也可打他几只野鸟回去。”芷芬道:“我稍微晓得点,不能放准。剑姊有名师教导,总高妙的。”剑尘道:“我也不大准,打十枪许有两枪放准。”慧琴道:“今天你为什么不拿了枪来?”剑尘道:“你真是孩气,像我们这种装束,荷了枪出来,人家见了诧异不诧异?”慧琴道:“我行我素,管人家诧异不诧异?”剑尘道:“这话我又不以为然了。譬如我们不裹足,人家见了诧异,这可以说,我行我素,随他诧异去,那是应该的。这负枪出猎,并非我们必不可少的事,又何必一定招人诧异呢?”慧琴道:“剑姊这话,我也不以为然。我们有我们的自由权。”芷芬道:“算了罢,不要驳诘了。你看前面有两个人相打,是做什么的?”慧琴远望去,果然前面有个村庄,路上有两人扭在一起,像是相打似的,却分不出男女来。剑尘道:“我们顺着这路,走去看看。”走了约半里多路,已快到了,此时那相打的人,已被人劝开了,剑尘等走到时,那两人正坐在路傍石头上,拍着手骂呢。原来两个都是女人,一个年老的,约有六十多岁,穿了一身打补钉的衣服,两只半大脚,穿了尖头红鞋。一个三十几岁,衣服倒很新的,但是龌龊的了不得。一头的黄发,像是半年没有梳过,一张大扁脸,皮肤生的又粗又黑,还有许多碎麻子。嘴里大声的骂着:“老□,[此字不雅驯,故以□代之。]你管不了我,你还有几年活?”正骂得起劲的时候,忽然见来了儿个人,头一个看见剑尘,见生得雪白的脸儿,长长的眉儿,乌云似的头发,樱桃似的小口,穿一件银灰色不镶滚的窄袖衣服,裙是黑色的,一双天足。不觉看呆了,口中虽然骂着,那声音就低了许多。

  那时乡下人,都来围着看剑尘等,男男女女总有二三十人。那骂人的女人也不骂了,立起来走到剑尘跟前道:“你们城里人,真个考究。怎么连手都搽了粉?怪不的这么白。这粉是哪里买的?真是好,搽到脸上、手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就像生成白的一样。”慧琴道:“我们不兴搽粉,生的白就白,生的黑就黑。”那女人道:“你们不要骗我。我不信,哪有生的这么白的?就算是一个人生的白,怎么你们三个人,都这么白?你们是姊妹么?”又有一个老年女人道:“小姐们长的模样儿这么好,为什么不裹脚?可惜了,要是小脚,那就更好看了。”剑尘道:“我们是安心不裹脚的。你看我们穿的皮靴,有多好看,你们穿的尖头鞋,有多难看,况且走起路来,我们同男人一样快,一样稳,不像你们那样艰难,一扭一捏的,立也立不牢。现在作兴放脚了,你们裹他做什么?”那老女人道:“小姐们哪里知道?我们这里不行,不裹脚的小姑娘家,就没有人要。我们做娘的,虽是爱他,总不能养他一辈子。就是养到我们老了,到兄弟哥嫂手里也容不住。那不是我疼他,反倒害了他了吗?小姐们自然不知道这里的难处。请问小姐们,有了婆家没有?”芷芬笑道:“这位小姐出阁多年了,小孩也有三个了。”那老女人又对芷芬道:“小姐想也出嫁了,姑爷不嫌脚大吗?”剑尘道:“这几位小姐都没有出阁呢。我的姑爷是不嫌我脚大的。可见脚大,也没有什么不好。你们放心将小闺女们的脚都放了罢,将来婆家娶了去,姑爷一定要好的。脚大有力,有事帮着姑爷做,姑爷还格外欢喜呢。你看男人家,一双大脚,女人一样的个人儿,为什么要裹脚呢?”

  正说着,忽然来了一个人,走到剑尘跟前道:“少奶奶怎么到这里来?真是难得,请到我家去坐坐。”剑尘看去,认得是从前用过的刘妈,就道:“你的家就在这里么?我们没事出来闲走走,看见两个女人相打,走来看热闹,想问问他们为什么事相打。”刘妈看了那中年女人一眼:“他们常常相打,村上人都看厌了。”芷芬道:“他们究竟为什么相打,你总知道的。”刘妈道:“少奶奶小姐们,请到我家坐坐。”剑尘等果然跟着他走了几十步,到了村尾末了,一所三间半坍的草屋,就是刘妈家了。那三间房子,两间做卧房,中间一间烧饭,带做起坐。摆了一张破桌子,两只长凳,满地的鸡粪,一进门就有一股臭气刺鼻。屋里有两个女人,在那里纺纱,刘妈道:“少奶奶、小姐们请坐。”说着拿了两只长凳来,用手抹了抹污秽。剑尘道:“我们喜欢立立,不用坐了。我们想问你那两人相打的事,你说了罢。”刘妈道:“说来长着呢。少奶奶小姐们,坐着听我说罢。”芷芬道:“剑姊何不叫刘妈跟了我们回去?晚上没事叫他慢慢的说不好吗?”剑尘道:“好的。”就对刘妈道:“你要是没有事,还是跟我们回去,慢慢的说给我们听。这里我们不坐了。”刘妈笑道:“我有什么事?不过是烧火淘米这点事,左右他们也会做的,就跟少奶奶回去走走也好。”

  剑尘等就折回原路,缓缓而行,到家时将近黄昏了。剑尘是病后新愈,就觉很疲倦,一上楼就往皮椅上一躺道:“累死我了。”慧琴道:“我们好听新闻了,叫刘妈上来演说罢,我们大家坐在这里静听。”陈妈就去唤了刘妈来,芷芬道:“刘妈,你坐了说罢。”刘妈道:“小姐们哪一个大码头没有走过?哪一样新鲜事没有见过?怎么倒要听这乡下话儿?”芷芬道:“你不要管这些事,只管说你的就是了。”刘妈道:“少奶奶小姐们看见的那个骂人的女人,他姓赵,那年老的女人,是他婆婆。他想再醮,他婆婆不肯,所以日日吵闹相打。”剑尘道:“他为什么要再醮?况且你们乡下,再醮的女人也很多,他婆婆为什么不准他再醮?”刘妈道:“这里头有个缘故。赵家的媳妇,本来不是个好东西。赵家在我们村上算是个有钱体面点的人家了,赵家儿子,叫笨儿,在一家大南货店里做管事。起先笨儿的老子没出息,家私都被他毁完,到笨儿手里,真一钱没有。笨儿自家要好,在那个大南货店里,起初是学徒,后来东家见他诚实,就升他做伙计,他自挣了钱,才对了头亲。谁知定了后,听见人家说,他那丈母,是个滥货。笨儿知道丈母不好,怕带坏了妻子,托人去说,要早点过门。那丈母执定不肯,说女儿只有十五岁,怎好做新媳妇?至少也要二十岁才好做亲。笨儿听说这话,就急的了不得。后来村上人劝他,不如就去抢了来。笨儿就依计而行,约了几人,半夜里就将新人抢了来,草草的成了礼。女家虽然大骂大喊的闹了一场,然而这抢亲风气,是南边大作兴的,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得罢了。笨儿是将三十的人了,娶了个十五岁的小新娘,自然欢喜的很。那时笨儿的媳妇,年纪小,自然怕他婆婆。他婆婆因为亲家母不好,就常常骂媳妇,自从媳妇过门后,没许他回娘家去过。偶然亲家母上门来看看女儿,他婆婆是正眼也不看一限,且不许媳妇泡茶给他娘吃。过了几年,媳妇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半岁就死了,所以他媳妇也红不起来。又过了几年,生了一个儿子,居然长大了,他媳妇就也一日凶似一日。笨儿喜欢他老婆,也一日甚于一日。那时笨儿已升做管事的了,自己又拼开了一个小南货店,家中又添了几亩田,又典了一所三间两披的房子,赵家的媳妇,就登时威风了,婆婆也不怕了。笨儿先时寄钱,是寄与他母亲,后来有了儿子,喜欢老婆,就不寄交母亲,寄交老婆。所以赵家媳妇常常对婆婆说:‘是我的命好。我没有过门的时候,你家有点什么?如今你家是什么样儿?这不是我的命好吗?’赵家媳妇手里有了钱,就阔起来。做新式衣服,打时式簪环,买脂买粉,买花买翠,漆黑的脸上,搽上寸把厚的粉,一张大口,涂的血也似的胭脂。前年春天,笨儿从店里回家来,我们村上有个周苍庙,那周苍老爷,是十分灵的。村上人不论做生意,出门,回家,都要到庙里去请请菩萨,求他的保佑。那日笨儿新到家,照例要去请请菩萨的。他的老婆说也要跟去,磕个头儿,谢谢菩萨保佑他丈夫一路来平安。谁知去了回来,人就呆了,也不说话,叫他吃饭,他也不吃,就去睡了。笨儿以为是他老婆病了,吃了晚饭,就连忙跑进房去看他老婆。将走到床前,他老婆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擘面几个巴掌,打的笨儿两颊通红。他老婆又睁着两眼,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到老爷跟前来,这个美人是我老爷看中的了,老爷要他去做夫人,你好大胆,敢来同老爷争这个美人吗?’那时笨儿才知道,周苍老爷看中了他的老婆,现在是周苍老爷附在他老婆身上,所以说的都是周苍老爷的口气,不是他老婆本人的言语了。当下就吓的索索的抖起来,连连说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就一溜烟逃出了房,急忙的告知了他母亲。他母亲听了这话,也急了,一人也不敢进去,只得出去叫了几个邻居,帮着一同走进房来。他媳妇正在那里唱着,什么美人呀太太呀,又是脚小呀,头光呀,唱的正热闹呢。他媳妇见众人进房来,就道:‘你们来做什么?我老爷只要这个美人,不干你们的事。’他婆婆同笨儿走上前道:‘老爷开恩,放了他罢。只求老爷不要他做夫人,我们总要好好的谢谢老爷。’赵家媳妇大喝道:‘胡说。老爷是爱财的么?我选来选去,没有碰着这样齐整的女人,你们怎么说叫我不要他做夫人?岂有此理,我老爷一定不依的。’大家都吓的不敢响了。赵家媳妇闹了一夜,大家也都没睡,到了次日,闹的疲倦,就说‘老爷暂且要回庙去去再来。不多时,他就清醒了。笨儿此时又悲又喜,喜的是老婆有这样姿色,周苍菩萨都看中了,自己凡人,有这等福气享受,怎么叫他不喜?悲是悲的怕周苍再来,真个拿他老婆捉了去做夫人,那不是好花不久开了吗?一个现成的美人老婆,被菩萨生生的夺了去,叫他怎么不悲,不觉就拉住他老婆的手,大哭起来。他老婆诧异道:‘你哭什么?’笨儿道:‘你自己自然不知道你将才怎么样来,你不是被周苍老爷看中了吗?他要你去做夫人,叫我怎么不哭?’他媳妇好像不知道似的道:‘真的吗?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此时大家以为周苍老爷总不会再来了,哪知道笨儿媳妇睡醒一觉,吃饱了饭,周苍老爷依旧来了,又是同昨夜似的,闹了一夜。后来竟是日日照样的闹一场,渐渐的村上人也不相信了,大家都说周苍老爷总不像这样胡闹。他是一村之主,像这样一来就看中了人家妇女,那还了得?女人里头,大家说:‘笨儿嫂子也不见得怎么好看,我不信一村里头,只有他一个人美,菩萨就单单的看中了他。’只有笨儿一人不明白,一心只怕周苍捉了他老婆去,日日夜夜守着老婆。老婆一说周苍来了,就连忙跪下求饶。日日焚化纸钱,到庙念经,又做了几个纸美人烧了,算是代他老婆的意思。他老婆一闹就闹了四个月,笨儿昼夜没得歇息,因此就得了病了。他老婆又不老实,不肯叫病人安心养病,不知怎么的,那病就一日重似一日,不到一月的光景,就死了。自笨儿死了后,真也奇怪,那周苍也就不要他老婆去做夫人。偶然来闹一次,见没人理他,也就散场。笨儿待他媳妇总算好的了,谁知笨儿媳妇,却一点情没有,开口就骂笨儿比他大十四五岁,害的他老早就守寡。不到两个月,就私姘了个人。有人说是笨儿没有死就私识了,有人说是笨儿死后才相识的,到底怎么样,我们也不知道,只晓得笨儿媳妇,姘识奸夫,将东西都贴完了。一早一晚的,拿包袱包了衣服,递给那奸夫,村上都有人碰着看见的。到今年春天,把东西都弄光了,家中没人挣钱,吃用又少不得,拼开的南货店,也顶给他人了,几亩田也卖了,房子也转典了,他婆婆穷的就同叫化子一样,他还日日吵着闹着的要嫁人。他婆婆说:‘儿子待媳妇那么好,媳妇没良心,要嫁人,是不行的。’随你怎么闹,有老太婆一日,总一日不许他嫁。其实那老婆子也想不开,媳妇已起心要嫁,留也无益,倒不如随他嫁去。老婆子自己同一个孙子过过日子,倒还安静些。若早点让他嫁了,家中的东西,也不至于贴完,房子田地也不至于卖完,这不是老婆子看不开,自讨苦吃么?今天少奶奶小姐们看见相打,就是为着要嫁的那件事。”

  剑尘对芷芬道:“真是奇想天开,怎么会想出菩萨看中了他?那副尊容,还说是美人,真是世上的事,无奇不有了。”芷芬道:“依我看,也许是他有了外心,故意将他男人磨折死,也未可知。”慧琴道:“不见得,乡下人愚的很,他哪有这种深奥心思?”剑尘道:“依我心思,实在可怜那班乡下妇女的愚蠢无教育。就以今天我们耳目所接的而论,哪一样是受过教育的?我们既然想热心女教,就应该想个法子,补救补救才好。”芷芬道:“可惜我就要动身回去,不能替剑姊分劳。”剑尘道:“那倒不在乎,女子的无教育,也不止江阴一处,芷妹可随时随地开导开导,或可以补救于万一。我想最好在江阴城里,开一个女子演说会,专门讲些女子分内的事,及一切教育,同理家卫生的法子。演说员也是女子,听演说的也是女子,男子一概不许入听。你们看何如?”慧琴道:“很好。一年演说几回呢?”剑尘道:“既要演说,就不厌其多。最好每星期一回,你看好不好?”慧琴道:“好是好的,演说员呢?”剑尘道:“除了你我之外,可想不出别人来了?或者,请姜太太也演说演说?”慧琴摇摇头道:“别丢人了。你打算要闹笑话不是?”剑尘道:“芷妹见了迪民,将我这话同他说说,我打算如果真个立了演说会,要写信通知他,请他帮帮我,每月派人来演说一二次。”芷芬道:“可以,想必迪民无有不遵命的。”慧琴道:“我们只顾谈天,刘妈也可以叫他下去歇息了。”剑尘道:“不错。”遂对刘妈道:“你下去歇息罢。”芷芬道:“剑姊何不同到上海去逛逛?换点新空气,也于病体大有益的。”剑尘道:“你哪里知道,我这个人,虽说是能自由,其实也很不自由。哪能像你似的,说来就来,说去就去?”芷芬道:“怎么说?难道你们飞老先生要管着你么?”剑尘道:“他倒不管着我,小孩子们才管着我呢。譬如将来芷妹成室家后,有了儿女,不知道还能够像今日这样来去自由不能?”芷芬笑道:“谁同你说这个来?你的嘴不知道跟谁学的这么油。”慧琴道:“剑姊说的话很诚实,一点不油。依我说,要想来去自由,还是不嫁的好。我常见有好些不满意的夫妻,终身怨恨,都是从这专制结婚上来。弄的做人家一辈子的奴隶,自己一毫乐趣没有,那才是枉生人世呢。要说是像剑姊同姊丈这样志同道合,才均貌敌,那是很少的。不能作为定论,但能说侥幸可耳。”剑尘笑道:“算了罢,你别扯文了。请教你嫁不嫁?”慧琴对芷芬道:“芷姊你说嫁不嫁?”芷芬笑道:“你的事,我怎好替你下断语?”慧琴道:“不说我,单说芷姊自己,是嫁好,是不嫁好?”芷芬道:“我不知道。”慧琴道:“你们都不是好人,就不肯对我说句真话。”剑尘道:“你自家笨,难道芷芬好对你说,我要嫁,我一定要嫁的么?”慧琴道:“这有什么要紧?我就说我一定不嫁。”剑尘道:“你的婚姻可以自由的吗?”慧琴道:“有什么不自由,家母再不会管我这个的。”剑尘道:“慧琴,你不要说硬话,万一将来遇了个多才多艺、热心英侠少年,同你志同道合,向你求婚,你肯不肯?”慧琴道:“那个……那个是没有的事。”芷芬拍手大笑道:“好个那个是没有的事。这几字很耐人咀嚼滋味。”慧琴急了道:“怎么芷姊也伙着剑姊呕我?你们两人,我只一人,以多侮寡不为勇。”剑尘道:“谁同你说勇,你自家说话不检点,还说我们侮你,是个什么道理?倒要请教请教。”当下三人说笑了一会,用了晚餐,一宵易过。

  次日各人起来,收拾行装,芷芬同王姨奶奶、飞白别了剑尘等,上了轮船。飞白是客舱,芷芬同王姨奶奶、两女仆,共一大房舱。芷芬是老于轮舶的,所以上了船,就坦然无事了。王姨奶奶却与芷芬不同,从前虽跟过他老爷宦游过,都是民船,或坐轿车。今次坐了轮船,本有点害怕,及轮船开行,机器震的有些摇动,把他吓的了不的,连忙叫他跟行的苻妈道:“苻妈,快去找找少爷,这船怎么抖起来了?”芷芬道:“姨太太放心,不要紧的。这船身有点抖,是前面机器船行动震的。”王姨奶奶道:“我听说轮船有炸掉的,这船不知炸不炸?”芷芬道:“哪里只只船都要炸,还能够行轮么?那炸的船,或是机器不好,或因火力过度才炸呢。”王姨奶奶听芷芬说的松,也就把心放下一半。后来到了黄浦,见有点风浪,又急起来了,对芷芬道:“这么大的浪头,我们这船真是险呀。这黄浦江里头,人家说江猪多的很,大的像牛一样,遇着翻了船,那江猪就将人一口吞下去,你想那还有命么?”芷芬笑道:“吞下去自然没有命,只怕江猪的嘴,没有那么大。”王姨奶奶道:“苻妈去通知少爷一声,这么大的浪头,叫少爷别到外面来,万一失脚丢下河呢?再问问这船到底要紧不要紧?”芷芬道:“姨太太太胆小了,这点子浪算什么?姊丈他是常常往来的,我看可以不必去招呼,叫他别出来。苻妈这双小脚儿,我看他立不稳,倒恐怕没有通知姊丈,他先就要滚下江去喂江猪了。”王姨奶奶道:“真个我吓昏了。他们男人家,自然胆子大的。我近来有了病,碰着一点事就害怕。”

  此时王姨奶奶已是发乌烟瘾了,躺在铺上点灯烧烟,一口一口的吸进去,喷出来,把芷芬薰的头痛脑昏。想把舱门开开,透透空气,无奈吹的逆风,那煤烟又一阵一阵的飞进来,只得将门又关上。又不好叫王姨奶奶别吸。芷芬没法,只得皱了眉头,坐在一边享受烟臭。等到他过完了瘾,上海也已到了。飞白过来问王姨奶奶,要住哪个栈房?王姨奶奶道:“我不懂,随少爷罢。”飞白道:“我是住在研究会里,姨奶奶或住在大方栈也好,那里离会所近些,我便于照应。”就叫陈福去雇马车,飞白又问芷芬道:“芷妹想是住在令兄那里了?马车可以一起雇来。”芷芬道:“我不愿意在家兄那里,还是一同住大方栈罢。明天请姊丈同我到迪民那里,介绍介绍。”飞白答应了,就叫陈福去唤了一乘马车来,王姨奶奶同芷芬一同坐了上去。不多时到了大方栈,飞白又来照应了一番,自回会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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