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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家庭不睦二姨袒妇 闺阁多情五女争夫

  话说霜英在天井中,见老妈子从外面匆匆的进来,遂唤住问道:“你做什么这样忙?”老妈子道:“我正想来找少奶奶。外面有个女人,自家说是一位太太,带了一个小孩子,说是要告帮,要几个钱。”霜英道:“他为什么要告帮?”老妈子道:“他说他们老爷死了,没的吃用,所以出来告帮。”霜英正同老妈子说着,见大姨太太、二姨太太来道:“少奶奶,外面有个告帮的太太,我们出去看看;是个什么样儿的人?”霜英就同两个姨太太到大门口,见二少奶奶已先在大门口了。只见一堆男人,围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约三十多岁,尖脸小眼,一口黄牙,手中携了一个小孩子,约八九岁,相貌生的也很粗蠢。那女人见霜英等出来,撇下那堆男人,走到大姨太太跟前福了一福道:“太太可怜我孤儿寡妇的,多少帮帮我。”大姨太太沉吟未语,霜英见门口许多闲人,遂道:“你有话可跟我们到里面来说,这里不便。”大姨太太道:“不错,不错,我们进去罢。”就领了那女人进来,在二厅上坐下。霜英先问道:“这位太太姓什么?”那女人道:“我姓马。”大姨太太道:“这个小孩子,是马太太的少爷吗?”那女人道:“是的。可怜他老子死了没多时,家中的东西都当光了,已经有两日没有米了,饿的他只是哭。”霜英就叫老妈子,交代家人去叫四碗面来,给马太太、马少爷吃。二少奶奶道:“家中有冷饭,给他碗吃吃就行了,还叫什么面?”二姨太太瞪了一眼道:“又不叫你出钱,叫你这样多管闲事?”霜英知道二姨太太怕两碗面钱要叫他会钞,所以先说这话,不觉暗暗好笑。大姨太太道:“马太太的老爷,在时是做什么官?”那女人道:“是个候补知县。”霜英道:“除了你们老爷,家中就没有亲人了吗?”那女人道:“没有了。”大姨太太道:“马太太是什么地方人?”那女人道:“京里人。”二姨太太道:“你们去世的老爷叫什么名字?”那女人道:“叫树人。”

  霜英暗地里考察这女人的举动,甚是刁猾,他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来,时时拿手巾去拭泪,却有不可掩的假面目。遂暗拉了大姨太太一把,大姨太太立起来同霜英一同进去。大姨太太道:“这个马太太很可怜,拉着这么点的孩子,老爷又没有了,叫他怎么过日子?”霜英道:“你不要良心太好了。我看这女人说的话多半靠不住,我们今天不要上当。不如先给他几角钱,叫他去,我们再叫人出去打听打听真假。若是真的,再另外多帮他点,你看何如?”大姨太太连连说“好”,就重新出去。这时候面已叫来,那女人正同儿子吃面,两人吃了三碗,还有一碗,大姨太太让他吃完,也就吃了。吃完后,霜英叫老妈子去取了四角钱给他,那女人千恩万谢的去了。临去时,还说:“最好太太们再帮几块钱。”霜英道:“这个改天再商量罢。”那女人遂去了。霜英回到里面,玉如已知道了,笑道:“那个马太太去了吗?”霜英道:“去了,你笑什么?”玉如道:“我笑你一准上了他的当。”霜英道:“你笑我上当,我偏不叫你笑着,你当我上了当,我却一点没上当。我一见面,就知道他的话不真。我今且问你,你知道候补知县里头,有个马树人没有?这人果真死了没有?”玉如道:“这个我哪里知道?省城的候补老爷知道有多少?我又不在官场,更加不知道了。”霜英道:“你不知道也罢。”遂唤进家人来,吩咐出去打听打听,家人应诺,退了出去。过了一回,二少奶奶、三姨太太来约霜英叉麻雀,霜英道:“今天不来,明天再来叉罢。”二少奶奶又问了一回上海的风景,霜英道:“上海不过繁华,也没有什么好处,只有马车我还喜欢坐坐。”说话间,老妈子开上饭来,霜英留二少奶奶、三姨太太同吃,二少奶奶不肯,自回去了。三姨太太同霜英、玉如、瑞官吃了饭,玉如有事出去了,三姨太太道:“少奶奶出去了十几天,家中又闹事了。”霜英道:“好好的又闹什么?”三姨太太道:“老早我们姊妹们,虽有点事不称意,大家不过放在心里,并不破脸。自从这位二少奶奶进了门,教了他婆婆一派小家气,前天竟同人拼起命来,这样下去,还成个什么人家?我们也安稳不了。”霜英道:“什么事要拼命?”三姨太太道:“前两天我偶然到大门口,看见一个八十多岁的叫化子,我看他那么老了,他又说是从早上饿到过午,我就进来叫老妈子拿碗饭去给那叫化子吃。谁知二少爷就打了老妈子一个巴掌,说他说过,不许打发叫化子。谁敢打发叫化子,打了不算,还闹到大姨太太房里。说老妈子违了他的号令,逼着大姨太太撵那老妈子。我听不过,赶去说了原因,以为他可以不闹了,谁知他倒说我不该应违他的号令,又说他们的二少奶奶被叫化子骂过,所以他发誓不许打发叫化子,谁要打发叫化子,他就赏他几个耳光。那时我也生了气,遂道:‘我虽是姨娘,却是你老子的姨娘,况且你妈也是姨娘,没的比我高。我没有叫你老子赏耳光,如今叫你赏耳光吗?我倒请你赏个耳光看,我们一同到外面评评理看。’二少爷没有回答,二少奶奶已是同老虎一般的赶了进来道:‘二少爷的话,没有说错,三姨太太不能这样欺侮他。’我道:‘二少奶奶去年才娶来的,我们要欺侮二少爷,也不等今天了。二少爷现成有他妈在这里,也还不用二少奶奶出来帮护。’二少爷道:‘你敢打他吗?’我说:‘我几时要打他?那时二姨太太刚走进门,开口就说:‘是我的儿子媳妇,轮不到你骂,如今我来分派,谁都不许说了。’那时我自然不服,同他理论几句,说:‘我不是你的儿子媳妇,不能拿我一起说在里头。’谁知他就拍着桌子骂起来,又要同我拼命,说我容不住他的儿子媳妇,满地打滚,撞头撒泼,后来还亏大姨太太、大少奶奶把他劝住。你说这事是谁不好?气人不气人?”霜英道:“如今和好了没有?”三姨太太道:“和好总算和好,不过这样日子,长久下去,也是难过的。我想托少奶奶替我写个信,去禀告三老爷,说我过不来这样日子,请三老爷把我接到他那里去,也省得在这里受人的气。”

  霜英道:“这个我不能写,三姨太太托别人罢。不知道的,回来还猜疑我从中挑唆什么。”三姨太太道:“我们家里娶了这种人,总不会好的,不论什么东西,见了都是好的。我们有时候托二少爷在街上买点东西来,不论什么,他都要偷点下来。有一回我托二少爷买了一块生火腿,因为熟火腿他要偷的,我以为买块生的来,他总没法了。哪知他竟拿到厨房里去,偷着截下一块,恰被春红看见了,春红那丫头也乖的很,他知道二少奶奶的为人,就悄悄的看着他。只见二少奶奶截了那块火腿,拿刀割去外头的龌龊,用张纸包好,放在衣袋里,就回去了。春红也悄悄的跟了去,见二少奶奶到他婆婆房里去捧过洋油炉子来,点着了火,就拿火腿从怀里掏出来,放在洋锅里,加上水就烧起来。不到十分钟,就拿起火腿来,把洋油炉子仍还原处,拿了火腿,藏在帐子里吃了。”霜英笑道:“何至于此?只怕是春红瞎说罢。”三姨太太道:“真的,后来我叫人去拿火腿,真是截去一角。”霜英是明知二少奶奶的为人,却不肯明言,就用别话岔开。说了一回,三姨太太辞回去了。一宿无话。

  次日霜英梳洗刚完,老妈子回说:“黄太太来了。”霜英只得出去相迎,让在内厅上坐下。原来黄太太的老爷,是江苏的候补道,现在南京帮办学务。如今南京官办了个女子师范学堂,正缺少总教习。这个黄道台本同玉如认识,他太太的娘家也在苏州,从前黄太太见过霜英。今回黄太太归宁母家,黄道台叫他带着来请霜英去做总教习。当下霜英让过茶后,遂道:“嫂嫂几时到的?妹子还没有过去请安,倒劳尊驾先临。”黄太太笑道:“我来了好几日了,本想早点过来,谁知几家亲戚走走,就耽搁了几天,又听说嫂嫂上海去了,所以一直到今天才过来请安。”霜英道:“不敢当。妹子到上海去了几天,昨天才回来的。”黄太太道:“嫂嫂到上海是闲逛逛,还是有事?”霜英道:“闲逛逛。”黄太太道:“上海有个晓光会,嫂嫂去过没有?”霜英道:“去过。”黄太太道:“我们老爷在南京办的女子师范学堂,大帅叫他到晓光会女学堂,请了五个毕业生做教习,听说本事都是很好的。嫂嫂到晓光会去过,那女学堂到底何如?”霜英道:“好的。他们的毕业生出来做教习,一定热心的,南京的那个女子师范学堂,将来的进步一定速的。”黄太太道:“我今天来还有件事,想嫂嫂总可答应的。”霜英道:“什么事?可答应的自无不遵命。”黄太太道:“我们老爷办的那个女子师范学堂,现在总教习还没有请着,所以今回我到苏州,就是来请嫂嫂的。”霜英道:“这总教习的责任是很重的,妹子如何能担任?还是另请高明罢。”黄太太笑道:“嫂嫂一向热心教育,常恨办女学不得其人,如今嫂嫂自家去整顿一个师范学堂,就可替女界造无数的人才,增无限的光辉,也不枉嫂嫂一向的热心。倘若嫂嫂不担任,如今女界中,像嫂嫂这样的有几个?倘若大家你不就,我不就,有才学的都不肯就,所肯就的,只剩了几个没本事的女学生,怎么能够办好?哪里会有人才教出来?”霜英道:“嫂嫂以大义来责备妹子,妹子也知惭愧。但妹子不愿做教员的心思,是一向如此的。现在的学堂极难办,做教员的,一句话说错了,就要被学生们逼的连夜走还恐来不及。你看许多有学问的人,平时鼎鼎大名,没人不敬重他,及到管了学堂,就要受学生们的诘问,末了总是闹的辞去,还要被学生们耻笑,受报馆的批评。何况像妹子这样庸人,不学无术,就是不自谅,冒昧答应了,将来无非也是被学生们赶了出来。与其日后出丑,不如现在藏拙,这件事断断不能应许,随便嫂嫂怎么责备妹子,怪怨妹子,妹子情愿登门谢罪。”黄太太道:“嫂嫂的话,固然不错,但是女学生不比男学生,性情到底驯良,再不会起风潮的。”霜英道:“嫂嫂想没有细考过女学生的行为,妹子却曾考察过。除了晓光会的女学生,余外竟没有一个温厚和平的,个个脸上都带骄矜乖戾之气,恨不能将‘自由平等’四个字,刻在脸上,好叫人一望就知道他是自由平等的女学生。不论什么人,从没有他看得起的,不是受他的嘻笑,就是受他的轻侮。他们的字识的并不多,中国文字稍微深一点的,就看不懂,却摆出一个博古通今的架子,令人见而生畏,哪可再教诲他?这种人只可名为既不能令,又不受命,况且心思比男子细,他们要不起风潮则已,倘若起了起来,怕比男学生还厉害呢。”

  黄太太见霜英真个执意不就,也就不好勉强,沉吟了一回道:“嫂嫂既执意不就,请嫂嫂举一位自代。”霜英道:“妹子几个朋友亲戚,有学问的,都被晓光会请了去。”黄太太道:“嫂嫂有位亲戚姓林的林少奶奶,听说学问极好,这人嫂嫂可以替我代请吗?”霜英笑道:“若说剑尘的学问,自然好的。但是他的高尚心思,恐怕就是两江总督亲自登门请他,他也不去,何况是我?”黄太太道:“以势力说,自然不能动他,以亲谊说,或者他还肯呢。”霜英道:“不肯。况且我们既是亲戚,越发不能强他所不愿。譬如我不愿,他就不好强我,他不愿,我也不能强他。”黄太太道:“另外再替我想想看。”霜英道:“妹子写信去问问孟迪民看,或者尚有。”黄太太道:“费心,费心。”霜英道:“嫂嫂难得来,我们正事说过,就可闲谈了,今天请在这里便饭。”黄太太道:“谢谢,我还有两处要走走,改日来罢。”霜英笑道:“嫂嫂既来了,就不能由你作主,纵然我这里是顿苦饭,也要屈嫂嫂吃了去。”黄太太笑道:“言太重了,我是老实人,不会推辞的。”霜英道:“不会推辞就好了。”于是叫老妈子来换过茶,霜英道:“妹子听说南京有个什么女学校,外间很有闲话,说里面的女学生,竟有男子假装女子的,这话真假?”黄太太道:“没有的事,这都是外人造的谣言。不过那女学校初开的时候,规矩不严,学生们服式各别,有个姓方的女学生,虽然二十岁了,还是男妆;长的又长大,前面头发剃了一半,打一条松辫子,穿一套长衫马褂,又喜欢学男人的举动,一点闺秀的仪范没有,所以招的外人多少闲话。”霜英道:“原来是这么件事,也难怪外人有闲言。”黄太太道:“岂但有闲言?他为了这样打扮,还闹出一件人命出来。”霜英道:“这样打扮,固然稀奇少有的,但怎么闹出人命来?”

  黄太太道:“你听我说来,就知道了。那方学生,因为男人打扮,招了外人闲言,女学校的校长,就饬令他改妆,他不听,因此就斥退了。女学生的家,本在南京,回家后也不改妆,听说还不大规矩,日日上茶馆,游街市,他的父母也不管束。一日到一家同学家去,那同学只有夫妇两个,家中房屋不多。南京的地方大,方学生的家,离同学家很远,当夜回不去,就在同学家住下了。那同学的丈夫不在家,房屋既不多,就与同学同榻而卧。次日那同学先起来,不一刻,同学的丈夫自学堂回来,那同学却忘了方学生是男妆,以为是同类,不大在心,忘记将源委告知丈夫。两人在外间说了一回话,及至他丈夫揭帘子要进房,才想起来,就连忙过来拦阻,说房中有女客,还没起来,叫丈夫不要进去。谁知他丈夫揭帘子时,正值方学生穿衣下床,一眼看见,不由的不怒,对他妻子劈面一掌道:‘什么女客,原来你的女客,都是这样的。’那同学急了,忙分辩道:‘他实是女人,不是男人。’他丈夫道:‘我不信。你要漂清你的事,除去我的疑心,除非拿他验过,我才相信。’说着抢步进房,要拉住方学生验。那方学生在房中,他们夫妇争吵的话,都已听得明白。如今见他真要来验,急的顾不得什么,拼命的夺门逃了去。那同学的男人,见方学生逃了去,更以为是男人了,就对妻子说了许多无理的话。他妻子道:‘这个方学生,在学堂中就是男妆,你不信可去问的。’他丈夫道:‘我当了忘八还不够,还要到处去宣布,恐怕人家不知道吗?’闹了一场,就回学堂去。他妻子受了冤枉,就买了乌烟吃了。他家中没有人,只有一个老妈子,及至老妈子知道,跑到学堂去叫主人回来,已是死了。那同学的娘家知道了来,不依,两下里兴起讼来。那方学生也提了去,叫官媒验过,的确是女人。那同学的丈夫,才后悔起来。”

  霜英道:“这场官司怎么了?”黄太太道:“那方学生办了个乔妆败俗的罪,那同学系自尽,丈夫没有大罪,罚了二百元,作地方义举。”霜英道:“这个方学生真可恨,那同学不是送在他手里么?那同学的丈夫,也太粗心了,既然妻子说过是女人,哪怕疑心不是女人,也该慢慢的打听实在了再说,怎么瞎闹一阵子?”黄太太道:“可不是呢,原怪他粗心。这是女人家误当男子,还有那女子自命为男子的,那才更奇呢。”霜英道:“又是怎么一回事?”黄太太道:“这件事,是我一个老妈子亲见的。他未跟我之前,同他男人在吴淞,这件事就是在吴淞见的。吴淞的乡下,有一家姓王的,有个儿子,名叫阿宝。王家两口子都当他宝贝一样,长到十八岁,也没有叫他学生意。王家有几亩田地,在乡下还算下得去的,就有人来替阿宝做媒,说是某村有个姑娘,阿宝的父母就要了八字来对过,女家也对过男家的八字,又求过签,都说是大吉,就定下了。到第二年春天,择了吉日娶亲,女婿也一样的去亲迎,娶过来之后,新郎就说有病,晚上另外睡开。如此多时,大约新娘动了疑心,一日同新郎在一处,不知如何被新娘看破了,就跑回娘家去。娘家自然不答应,就告发了。”霜英道:“后来怎么样?”黄太太道:“后来我那个老妈子就到南京来,不知道怎么样了。”霜英道:“这事虽说如此,我总有些不信。那王家既是土著,生男生女,总瞒不了左右邻居,纵然他自家平时当儿子看待,及至定亲娶亲,邻居有个不议论的吗?”黄太太道:“谁知道呢?据那老妈子说来,却有凭有据的。”霜英道:“据我想来,或是天阉之类。那老妈子是本地人吗?”黄太太道:“不是,他是山东人,暂寓吴淞的。”霜英道:“一定是他听错了话。我每每听北人同南人说话,两边虽说的有头有尾,却是两回事。譬如我说的是天下雨了,他就说吃饭了,彼此各说各的事,却津津有味的。这都是首语不通的缘故,以致误会,不识字的人尤甚。”黄太太道:不识字真是吃亏。现在南京开了个简字学堂,不识字的学几个月,就可写信。将来通中国的人学会了,那就好了。”霜英笑道:“这个我不敢附和。那班简字先生说起来,自然是千好万好,我却没有看出好来。他们只说是外国人的字少,认起来容易,拼法也不难,我们中国只要造出几十个合用字来,教会了拼法,就可以写信,心中想说什么,就可拼出写上,自然是便当极了。但以我想去,外国人一国的言语是一样的,不像我们中国,处处不同。所以他们拼出来的话,只要是本国人,都懂得的。若是中国人拼了白话,按各处的方音说起来,那就广东人拼的,福建人看不懂,福建人拼的,江苏人看不懂,江苏人拼的,山东人看不懂,这个怎么能通行?这简字我看不出好处来,要通行,除非先统一了各处的言语。”黄太太道:“原是要统一言语才好,所以南京的简字学堂,就有北音南音的分别。北音就是京话,倘个个学会了京话,言语就统一了。”霜英道:“南京的简字学堂,我也听说过。所去学简字的,仍是一班趋奉宪意的人。他们本来认得字,学简字何用?且学简字的命意,本是要教乡下人,开通他们的知识。这班简字学生,并不是热心学了去教乡下人,不过听见制台大人相信了简字,他们趋奉着凑个热闹。有好些简字学生,都是阔大爷,他们哪肯去教蓬头赤足的乡下土老?你看南京开了这几年的简字学堂,得了点什么效果?无非枉化了许多冤钱,养了些闲人。我看倒不如拿这笔经费,好好的开几个蒙学堂,倒还收点实效。我们中国已弱到这个地步,还不赶紧培植人才,熏陶子弟,还闹这些无关紧要的闲篇,我不懂是什么心。或者做官的有他们的另外高见,非我们愚人所及。”黄太太笑道:“这是未必的,我们老爷,也是入宦途的人,我就没听见他有什么高见。”霜英笑道:“我刚才失言了,嫂嫂不要介意。”黄太太道:“嫂嫂多心了,一句半句的,有什么要紧?何况做官的多得很,嫂嫂并未指明拙夫,只题一个官字,我就要介意,未免说话太难了。”

  霜英起先同黄太太不过是一面之交,今天听黄太太说话,知道他很文明,不觉欣然道:“嫂嫂真是明白人,说的话,句句开人茅塞。”黄太太也谦逊了几句。此时老妈子摆好桌子,霜英又去请了三位姨太太来相陪,大家坐定,让过酒菜,大姨太太提起昨天马太太告帮的事来,黄太太道:“哪个马太太?”大姨太太遂将昨天的事,细细的说了一遍。黄太太笑道:“你们受骗了。他若是假充别个,我自然不知道,偏偏的假充马太太,我却是知道的。马太太就住在我们隔壁,他老爷叫树人,是个候补知县,确是京里人,死了也是真的,剩下一妻一子也是真的,家中穷得很也是真的,只单单没有出来告帮。马太太会做衣服,做的同男工一样好,自从他老爷死后,他就靠着做衣服度日,我们娘家的衣服,常常叫他做。却从不肯出头露面,做好了,都是叫人家自去取回。日日买点米菜,都是托我家下人们带买,他自家连大门口都难得出去。这么个人,怎么肯跑到大街上去告帮?况且昨日下午,我的老妈子还抱了小孩,到他那里顽了半天,他一人怎有分身法?”大姨太太道:“果然我们受骗了,还亏少奶奶说疑心他是假的,没有多给他钱,不然多给了他不冤枉吗?再来可不要理他了。”霜英道:“再来我要把他拿住,问他到底是个什么人?怎么坏人家的名誉?定要叫他招出来。不招,我拿他送县究办,招了就叫他写张伏辩,不许再假充他人告帮。倘若再有此事,不论何处碰着,就马上送县。”黄太太道:“是呀,这种人不办一办,是不怕的。”霜英道:“这人真是女界的败类了。只是那马太太,依嫂嫂说起来,倒是一位贤德人了。”黄太太道:“他为人真个很好,那‘幽娴贞静’四字,可以当得起的。”

  说了一回,用完了饭,黄太太告辞回去。霜英送他上轿后,回到里面,唤家人来问:“马太太的事,打听着了没有?”家人回说:“没有打听着,人家都不知道这马老爷住在哪里。”霜英道:“我已经知道了,你们不必再去打听。”家人退了出去,霜英遂将黄太太来请他做总教习,及马太太的事,对玉如说了一遍。玉如道:“你今天劳神了半天,怕于病体不相宜,我劝你歇歇罢。”霜英道:“我自家会歇,何用你说?谁教你这般假殷勤?我不承情。大约你是嫌我说话,所以赶我过去,省的烦你。你如果嫌烦,何妨今天就回上海去?”玉如笑道:“我真是好心讨恶报。好意劝你歇歇,反被你说了一顿。我劝你不要生气了,我们同到园里去走走。”霜英道:“你要走自去走,我是不去的。”玉如知道霜英生气了,走过来说了许多好话,才同到园里去。过了两日,霜英去回看黄太太,黄太太接了进去,坐了一回,霜英道:“嫂嫂说那位马太太,就在尊府隔壁,妹子想过去走走,不知可便不便?”黄太太道:“便的很,我陪嫂嫂过去罢。”就叫老妈子先过去通知一声,黄太太的老太太十分要好,硬留霜英吃晚饭,又摆出点心来,请霜英吃了,霜英才同黄太太一齐到马太太这边来。出了大门,隔壁一个小门,就是马太太家,黄太太虽同马太太是紧邻,却从没有去过,今天是第一次。马太太住的只有两间房,潮湿的很,外面这间,一边安着两口小行灶,一架竹厨,一边拿凳子架了两块板,上面铺着毡条,还有熨斗、剪刀之类,想是马太太做衣服之所。马太太让黄太太、霜英坐下,霜英看马太太大约三十八九岁,长条身材,圆圆的脸儿,皮肤略微粗黑,的确是北人丰采。马太太亲自送上茶来,霜英起身谢了道:“我们冒昧过来,倒劳太太费心。”马太太道:“穷人家,别样是没有的,只有清茶一盏,聊表敬意。”霜英心中打算要问问马太太的底细,替他设法,如今见面,又觉突然而问,未免令人诧异,想了一回道:“我们同太太素未见过,今天忽地过来,太太未免诧异。但是我们也不是全然闲走,因为有点关系太太的事,所以斗胆过来,同太太谈谈,太太可不要见怪。”马太太道:“我们穷人从不会客气,太太有话只管说。”霜英就将前天的事说了几句,马太太没听完,就红了脸,忙道:“我虽没有受过教训,读过书,这样却也不至如此。”霜英道:“太太不用急,玉石自然要分的。我不知太太是甚样的人,那日因说与黄太太听,多亏黄太太替太太分辨,我们才得知道。”马太太感谢黄太太道:“多亏了黄太太,不是黄太太,我被那人假充的成个什么东西?还有脸见人吗?”霜英道:“我来见太太,不是为这事,还有正文呢。太太既是北京人,家中料想还有人,我想太太同世兄,总是回到北京的好,流落外省,终非了局。”马太太落泪道:“我何尝不想去,无奈身边没有钱,家中虽有个小叔,同他哥哥也不大说得来,我们在外,他哪肯来接我们娘儿回去?”霜英道:“太太在外的情形,我已略略知道点。我只问太太,到底是回家胜于在外?还是在外胜于回家?”马太太道:“自然是回家比外间好。”霜英道:“既然回家好,我想设法送太太回去。太太如果愿意,我回去打听便人,一有便人,我就来通知太太。但是你们老爷灵柩,没有人肯照应,且一路上带了灵柩,是很不便的。不如暂且浮厝苏州,等世兄大了再来迎去,太太以为何如?”

  马太太听了霜英的话,连忙跪倒,磕下头去,慌的霜英连忙回礼,立起来道:“何必行这大礼?我们女子,万不可学那鬼琐礼节。”又坐了一回,黄太太见他们正事已说妥,就邀霜英回去。霜英辞了马太太,仍回黄太太娘家这边来。黄太太的娘家姓朱,是浙江秀水人,寓居苏州的。当下朱老太太请霜英在房中坐下,说了一回话,朱老太太道:“我真忘了,几个姨娘没叫来替少奶奶请安。”就叫丫头过去叫。一回过来了五个少妇,都是花团锦簇的,朱老太太叫他们见了礼,一一的指给霜英道:“这是大姨娘,这是二姨娘,……”一直到五姨娘为止。又道:“他们没了太太,就没了管头,一个个只知道成天的顽,一点规矩都没有。我老了,也不高兴去管他们,等娶进新太太来,看他们怎么样。”霜英看这五个姨娘,都是轻佻的人,姿色一个好的没有,全靠脂粉涂抹。五个姨娘听老太太说他们,都嬉嬉的笑,老太太是吃大烟的,三姨娘就过来躺下,替他打烟。黄太太同霜英回到自家房中坐下,黄太太道:“适才嫂嫂看见我家那几个姨娘,哪个好?”霜英笑道:“以外面看去,自然都是好的。内容妹子是外人,怎么知道?”黄太太道:“我们的五个姨娘,三个是窑子里的,只有一个是买的好人家女儿,一个是丫头收的。我们那位嫂嫂,为了这五个人,也不知闹了多少气,如今还是先死了,他们五个人,都喜欢的了不得。家母一味仁慈,惯的他们不成个样儿了。”霜英道:“我看他们真是舒服。”黄太太笑道:“舒服吗?说到舒服,又有他们的不舒服原因了。一个老爷,分不出五个身子来。太太没有死,大家合力同太太为难,如今太太死了,各人都想争老爷,你争我夺,怎么不闹气?”箱英道:“这是他们做姨娘的常态。”黄太太道:“我一生最恨的是姨娘,好好的一个老爷,他们一进门,就挑的变坏了。就是我们哥哥,当初同我们嫂嫂,也很说得来,谁知一收了姨娘,他就同我们嫂嫂不对了。好在我们家母明白,不袒护儿子,常常说我们哥哥不是,家母帮着我们嫂嫂,我们嫂嫂竟要受气呢。”

  正说间,丫头来请上席,黄太太就同了霜英过去。此时朱老太太瘾已过足,精神焕发,让坐后,有说有笑的吃了一回,朱老太太道:“前月张太太说,他家有个丫头要送人,我打算要了来给你哥哥。”黄太太道:“算了罢,别多事了。”朱老太太道:“你别着急,还有下文呢。我打算就同他们说了,想拣个日子接了来。谁知隔了两天,他又不肯了,我问他:‘既然要打发了,为什么又不肯?’他对我说了,我才知道。原来他房中忽然不见了一百块钱,他疑心是那丫头偷了,才要打发了他。后来细查起,才知道是小姐少奶奶偷去买落花生吃,并非那丫头偷的,所以不肯打发了。”霜英道:“小姐少奶奶偷太太的钱,本不为奇,偷了买落花生吃,倒有点奇怪。我不知道一百块钱的落花生,他们怎么吃完。”

  黄太太笑道:“这有什么稀奇?我来说件好笑的事你听听。南京有个统领,姓郑,这郑统领最喜宠外,却又惧内。他既宠了外,那银钱都是由贴身亲兵滥用。他太太性情省俭,这郑统领知道太太若果同居,他的银钱一定不能挥霍如意,遂立了个主意,把太太放在北方,不去接他来,免得他来管束。又想若寄钱去,就是不接太太,太太自家会赶了来,因此又不寄钱去。他家中本是无钱的,全靠他寄钱接济,家中听见他做了统领,正盼他多寄钱去,谁知反一钱不寄了。太太本无意到南京来,如今一钱不寄,家中当头当尽,亲戚处也借遍,所以倒不能不赶到南京来。就托了亲戚,伴送到南京来。郑统领听见太太到了,犹如当头打了一棒,吓的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贴身跟班道;‘太太来了,大人该欢喜,怎么倒着起急来?’郑统领摇着头道:‘我的晦气到了,你们看着罢。’就叫人打轿接了太太来,还有两位少爷。一见面,太太就数说郑统领没良心,郑统领只好低头领受。不一刻,来了一班统领贴身的亲兵,给太太磕头,太太看见那些亲兵,个个穿的白湖绉衣裤,一律整齐,不觉大怒,立起来揪住郑统领的辫子,没头没脑的打去。打的郑统领大嚷道:‘你刚到,怎么就打起我来?’太太道:‘我不打你打谁?你的老毛病,我不知道么?你看看我身上穿的什么?孩子们穿的什么?我枉做了统领太太,只穿得一件破粗布衫,你看这班兔子,个个穿的湖绉衣裤,我问你,他们当一个兵,有多少钱一月?穿得起这种衣服么?’这些亲兵见太太打大人,吓的都出去,却惊动了一班师爷。帐房师爷同郑统领是把兄弟,又是同乡,知道太太脾气不是好惹的,打起统领来,不是一下两下算数的,况且今天新进公馆,不宜过分失和,就领了一班师爷进去,见太太还是揪住统领不放,于是大家一齐上去相劝。帐房师爷道:‘老嫂不要打了,只怕一路辛苦了,回来再累着。’太太放了手道:‘我今天看诸位的面上,姑且饶他一次。他这样负心,把我丢在家中,一钱不寄,倒在这里乱花钱。虽说做了统领,自然要爱惜士卒,也没有这样当戏子似的,穿的这么漂亮,他这个人还算人吗?'帐房师爷正想回答,忽见跟班的跑来道:‘陈奶奶又来了。’”

  朱老太太道:“那陈奶奶怎么认得郑统领?”黄太太笑道:“别忙,我们说了半天话,酒菜都没吃,一回儿要冷了,还吃点再说。”遂让霜英吃酒。霜英吃了一杯,遂催黄太太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后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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