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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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書上篇上

   辨儒

   佛者大瓠(沈麟生)過唐子之門而入問焉,唐子喜,炊麥食之,而與之言終日。大瓠曰:子天下之明辨之士也,然而未學道也。唐子曰:學道何如?曰:儒者世之宗也,身者人之表也,心者事之本也。君子欲易世,必立其宗。欲正人,必端其表。欲善人,必務其本。諷誦三詩,定卦索象,秉禮道書,合春秋之邪正,皆所以閑身也,皆所以養心也。審人倫之則,探性命之微,根于誠信之地,而往來仁義之塗。堯舜雖遠,趨焉如蹑其迹也,立焉如合其影也。若斯之人,生爲生民之師,死配先師之飨。法言矩行,流于無窮,豈非有道君子哉。此古之人所以日夜孳孳,至于老死不倦也。唐子曰:子之言信美矣。雖然,聖賢之言因時而變,所以救其失也。不模古而行,所以緻其真也。昔者先師既沒,羣言乖裂,自宋以來,聖言大興,乃從事端于昔,樹功則無聞焉。不此之辨,則子之美言猶爲虛言也夫。大瓠曰:自宋及明,聖言大興,百家盡滅,不誤于異聞。大賢先生,高世可法,功爲不少矣。而子獨以爲無功者,是何說也?曰:吾聞魯哀公之時,齊人大興師伐魯,季孫立于朝,屬諸大夫謀帥焉。諸大夫皆曰:冉求可使也。于是季孫舉以爲将,與齊人戰。冉求不能将,魯師大敗,喪其戎車三百乘,甲士五千人。季孫欲誅冉求,冉求懼而奔楚。已而田常欲伐魯,子貢請出救魯。仲尼止之曰:吾道奚爲此也。子貢不聽,往說吳晉之君,困齊以存魯。吳晉之君弗信也,而反私于田常。田常大怒,以子貢來誅,師薄于門。魯之君臣系頸請降,獻三邑以解伐,而後田常乃釋之。當是之時也,魯幾亡。大瓠驚曰:吾于書傳未聞此也,子于何而聞之也?唐子曰:更有于此。昔者宋國日蹙,竄于吳越,其後諸儒繼起,以正心誠意之學匡其君,變其俗,金人畏之,不敢南侵。于是往征之,不戮一士,不傷一卒,不廢一矢,不刺一矛,宋人卷甲而趨,金人倒戈而走,遂北取幽州,西定西夏,東西拓地數千裏,加其先帝之境土十二三焉。子聞之乎?于是大瓠乃大笑曰:甚矣子之爲戲也!唐子曰:非戲也,請爲子正言之可也。求賜之學多疾,宜若無功者。諸儒之學,如錫百火,可爲百世師,宜若有功者。然而得失相反,功業相遠也。吾嘗宦于長子矣,聞上黨之參,天下之良藥也。命醫獻之。其形槁然而長,其色垩然而白,曰是物之生,其變也久矣,食之雖亦有補,而不能起羸弱之疾。異哉,一山谷一根葉一雨露,昔爲良藥,今非美草。古之儒,昔之上黨之參也。後之儒,今之上黨之參也。

   大瓠曰:吾聞儒者不計功。曰:非也,儒之爲貴者,能定亂除暴安百姓也。若儒者不言功,則舜不必服有苗,湯不必定夏,文武不必定商,禹不必平水土,棄不必豐谷,益不必辟原隰,臯陶不必理兵刑,龍不必懷賓客遠人,呂望不必奇謀,仲尼不必興周,子輿不必王齊,荀況不必言兵。是諸聖賢者,但取自完,何以異于匹夭匹婦乎?子曰心者事之本也,請爲貴本之譬:彼樹木者,厚壅其根,旦暮灌之,旬候糞之,其不憚勤勞者,爲其華之可悅也,爲其實之可食也。使樹矣不華,華矣不實,奚貴無用之根,不如掘其根而炀之。惟心亦然,事不成,功不立,又奚貴無用之心?不如委其心而放之。木之有根,無長不實。人之有心,無運不成。若今之爲學,将使剛者韋弱,通者圜拘,忠信者膠固,笃厚者痹滞,簡直者絲棼,天實生才,學則敗之矣。

   大瓠儒者也,好學多聞,善爲楚騷之辭。其父不得其死,逋于佛以免難者也。他日唐子往見焉,欲有所言,使權之也,乃大瓠則病且死矣。

   正心誠意,學之本也。古之人正心誠意則爲聖人,後之人正心誠意則爲拘儒。治心之道,曰毋利而思義,毋詐而主誠。義則一義,誠則一誠。誠一也,然有分焉,毋以義與利辨,以義與義辨。毋以誠與詐辨,以誠與誠辨。雞卵素,雉卵文,此易辨也。雞卵與雞卵則無辨。其方伏之時,視之無象,揣之無形,豈有雌雄之分哉。然雌雄則已異矣,伏雄者爲聖人,伏雌者爲鄙儒。有宋襄之義,有文王之義。有尾生之信,有季路之信。奚必戰于泓而後爲襄公,戰于崇而後爲文王哉。其終日默坐,終日事事,終日讀書,思之所注,心之所存,宋襄文王之分已種于中矣。未有伏雄成雌,伏雌成雄者也。

   心之動也,有愛惡是非之用,有忠信仁義之道。有用之信必不愚,有用之仁必不懦,有用之義必不固,别若黑白,人未之知,已自知之。陽者伏于窮亥(十月),萌于微子(十一月),是震雷澍雨之根也。信者不欺仆妾,不欺童稚,是馴暴服蠻之根也。仁者不忍庖廚,不傷蟄宿,是澤覆四海之根也。義者不食利,不蔽愛,不徇惡,是誅暴亂定天下之根也。君子既得其根,又善其養也。善養則根生,不善養則根腐。丹溪者昔之良醫也,治不得前溲者,助其陰,餌以黃檗知母,烏知其用桂三分也。心靈物也,不用則常存,小用之則小成,大用之則大成,變用之則至神,不可使如止水,水止則不清。不可使如凝膠,膠凝則不并。昔者蜀之蔣裏有善人焉,善善而惡惡,誠信而不欺人,鄉人皆服之。有富者不取劵而與之千金,賈于陜洛,以其處鄉裏者處人,人皆不悅,三年盡亡其赀而反。斯人也,豈不誠善哉,爲善而亡人之千金,何則?水止而膠凝,無桂以道之也。此所謂不出鄉裏之善也。昔者陽明子方少,有後母而數行不善也,陽明子憂之。女巫來,陽明子使告其母曰:今者有神與我言,母毋爲不善,爲善降之福,爲不善降之禍。于是遽改其行,一朝而爲賢母焉。是謂以狙待親,君子病之,乃他日用是道也,以奇用兵,而成禽甯定浰之功。治心之用,于斯可見矣。

   尊孟

   固哉程頤,孟子曰:我聖人也。而頣也以爲非聖人也(孟子中間有些英氣,顔子便渾厚不同)。古人多實,今人多妄,是故古人自知,今人不自知。子路之才千乘,冉求之才七十,其自許者仲尼亦許之。昔者公孫醜問于孟子曰:夫子其聖矣乎?孟子曰:夫聖,孔子不居,是何言也。不自謂不聖而謝之,以孔子所不居也,蓋亦不敢自居焉雲爾。醜未之達也,曰:然則夫子安于顔淵矣乎?曰:姑舍是。夫道之進也舍其過迹,階之升也舍其過級。舍之者,過之也。過乎顔淵,是何人也?

   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烏知其見麟則伏也。麟善獸也,可以手挽其角而指數其牙,人之視之,謂是虎之肉也,而不知其能伏焉者。麟虎未相遇也,聖人麟也,奸雄虎也。世無聖人,或有聖人而不用,是以奸雄無所于伏而霸天下。昔者孟子之世,天下強國七,秦孝公發憤于西陲,布恩惠,振孤寡,招戰士,明賞功,西斬戎王,南破強楚,虎視六國,狙以濟之。六國之人,君臣危懼,異謀并進,西向以待秦。燕昭王笃于用賢,韓昭侯明于治國,趙武靈王以騎射雄北邊。蘇代陳轸之屬,奇計莫測。白起趙奢樂毅之屬,神于用兵,所向無敵。當是之時,人皆習兵而熟戰,以甲冑爲衽席,以行陣爲博奕,智謀之士率而用之,張軍百萬,轉戰千裏,伏屍滿野,血流漂鹵。七雄并角,其勢不能相下。論者審當時之勢,以爲雖太公複生,不易定也。乃孟子則曰:以齊王猶反手也。王之者,必使秦孝燕昭趙武靈之屬,籍其土地人民之數,稽首爲臣,誅賞惟命。白起趙奢蘇代陳轸之屬,杜口而不能謀,投戈而不敢校,化狙爲良,柔雄爲雌,而後天下可定,齊可王也。嗚呼,豈不神哉!非聖人而能若是乎?

   天下莫強于仁,有行仁而無功者,未充乎仁之量也。水,能載舟者也。其不能載舟者,水淺也。仁能服人者也,其不能服人者,仁小也。仁之大者,無強不順,無詐不附。謂仁勝天下,鄙人皆笑之。夫愚者見形,智者見心,禮揖不格刃,儒服不禦矢,形也。刃不我剌,反爲我操,矢不我傷,反爲我發,心也。

   戰國緻形,聖人緻心,何以見其然也?天下有心至而身不能至者四輩:孺子在幼,婦人在内,黎民在土,三軍之士在将。此四者恃以爲國者也,然心至而身不能至者也。賢才者,四者之舟車也,去之則四者皆去而國亡,歸之則四者皆歸而國興。是故聖人之得人心,自賢才始。請于一室之中設爲兩國之形,相彼之國:君疑臣猜,征煩法峻,老幼饑寒,夫妻離散。相此之國:君明臣忠,上下和易,老幼飽暖,養生送死無憾。彼白起趙奢蘇代陳轸之屬,其從彼國乎,其從此國乎?彼數子者,亦欲得君就功,置田宅以遺子孫耳。豈樂處不測之朝,取難保之富貴哉?其來歸恐後無疑矣。賢才既歸,彼秦孝燕昭趙武靈之屬,斷臂折翼,不能自立,叛則爲禽,歸則爲侯,豈待計哉!反手之言,誠然也。

   孟子之道,在養氣而不動心。今夫足之所履,衡不及二寸,縱不及七寸。二寸七寸之外,皆餘地也。彼度山之梁,廣若二三尺,豈不能措足哉?然下臨千仞不測之淵,使怯者過之,則驚眩而欲墜,非足弱也,心不持足也。冶人緻風之器,南方以椟,北方以橐,挈其橐而鼓之,則風勁火烈,镕五金鑄百器,橐之利用大矣。若有容錐之隙,則抑之中虛,鼓之無風,而器不成。非橐之不足用也,氣不充橐也。心不持足則不能曆險,氣不充橐則不能成器。任天下之重亦然,氣大則心定,心定則才足,固歴險成功之道也。

   宗孟

   性具天地萬物,人莫不知焉,人莫不言焉。然必眞見天地萬物在我性中,必眞能以性合于天地萬物,如元首手趾,皆如我所欲至,夫如是,乃謂之能盡性也。系辭中庸,廣大精微,入而求之,雖有其方,難得其樞。性本在我,終日言性,而卒不識性之所在,于是求性者罔知所措矣。孟子則告之曰:性非他,仁義禮智是也。于是求性者乃有所據焉。

   仁能濟天下。以堯舜爲準,義能制天下。以湯文爲準,禮能範天下。以周公爲準,智能周天下。以五聖人爲準,必若五聖人而後四德乃全,守隅而不能徧,具體而不能充。雖有前言往行,遵而行之,皆爲襲取,終非我有,而卒不能全其德。于是爲仁義禮智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則告之曰:仁義禮智非他,人心是也。天下豈有無心之人哉。四德我所自有,非由外铄。于是爲仁義禮智者乃知所從焉。

   心之爲物,顯而至隐,微而至大,聖人之于四德也,神化無窮。衆人之于四德也,緻遠則泥,寂寂焉主靜不動,屹屹焉屏欲如賊。外專而内紛,外純而内雜,眞僞莫辨,而卒不知心之所在。于是求心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則告之曰:人生所同有者,良知也。孩提知愛親,稍長知敬長,恻隐羞惡辭讓是非,人皆有是心也。推此四端以求四德,毋違毋作,因其自然,具備無缺。于是求心者乃知所從焉。

   良知在我者也,非若外物,求之不可得也。而不能緻者,非不用力也,雜以嗜好,拘于禮義,雖爲我所故有,如觀景模形,明見其爲良,而卒不得有其良。于是緻良知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則告之曰:造道之方無他,貴其自得之也。父之所得,不可以爲子之得。師之所得,不可以爲徒之得。疾病在己,饑渴在已,爲治爲療,宜飲宜食,我自知之,未可專恃講習也。于是求緻良知者乃知所從焉。

   心體性德旣已自修,天地萬物何以并治?必措之政事而後達。昔者堯舜治天下,風之則動,教之則率,不賞而勸,不刑而革。後世風之而多頑,教之而多犯,賞之罰之而不以爲懲勸,于是爲政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則告之曰:堯舜之治無他,耕耨是也,桑蠶是也,雞豚狗彘是也。百姓旣足,不思犯亂,而後風教可施,賞罰可行。于是求治者乃知所從焉。

   學由自得,則得爲眞得。良知可緻,本心乃見,仁義禮智俱爲實功。直探性體,總攝無外,更無疑誤。措之于天下,人我無隔,如處一室,各遂其惡欲矣。夫陰陽順逆,人氣所感,百姓旣安,沴戻消釋,則地無山崩水溢之變,天無恒旸恒雨之災,萬物繁育,鹹得其生。皆心之所貫,非異事也。堯舜以來,傳道皆以傳心,人莫不知焉,人莫不言焉,而道卒不得明者,何也?以其雖知心,而學之不一,求之不專,如天象全見而未執其樞也。陸子靜讀孟子而自得,立其大而小不能奪。陽明子專緻良知,而定亂處讒,無所不達。二子者皆能執其樞者也。學問之道,必得所從入之門。若不得從入之門,誤由外入,不由内出,聖人之道廣矣大矣,失其本心,徒覩其形象,如泛大海不見涯涘,其如已之性何哉!其如人之性何哉!其如萬物何哉!其如天地何哉!

   法王

   陽明子有聖人之學,有聖人之才,自孟子而後無能及之者。仲尼之教,大端在忠恕,卽心爲忠,卽人可恕,易知易能者也,無智無愚皆可舉踵而從之。然易實不易,蓋世降日下,古之風也淳,今之風也薄,古之習也淺,今之習也深。是故古人之心如鏡蒙塵,今人之心如珠投海。本心旣亡,客心篡入而爲之主,嗜欲内膠,人己外隔,以是心求忠恕,猶登山網魚、入水羅雀也。求忠恕非卽心乎?然而有間。忠恕爲用,心爲質,無質何用。古人心在,故求忠而忠求恕而恕,今人心亡,故求忠而非忠,求恕而非恕。諸儒之言皆各有得,然使聞其言者,以既亡之心,求合其言,始而誤焉,以影爲形;轉而旣焉,以假爲眞。如以石爲玉,雕琢之工雖巧雖勤,終爲惡器,非質故也。

   陽明子以死力格外物,久而不得,乃不求于外,反求于心,一朝有省,會衆聖人之學,宗孟子之言,而執良知以爲樞。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非教之愛親而然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者,非督之敬兄而然也。天下之孩提皆同也,充愛親之心而仁無不周,充敬兄之心而義無不宜,則前後之聖人不外是矣。是良知者,乃江漢之源,非積潦之水,豈有竭焉而不逹于海者哉!天之生人,有形卽有心,有耳必聽,有目必視,有鼻必聞,有口必嘗,有手必持,有足必行。聽者心聽之,視者心視之,聞者心聞之,嘗者心嘗之,持者心持之,行者心行之,形全而無缺,則知心全而無缺。堯舜無缺,我亦無缺,是故雖夫婦之愚,是非自見,必不以是爲非、以非爲是;善惡自見,必不以善爲惡、以惡爲善。心知其是乃背是而甘于非,心知其善乃背善而從于惡,是豈心之本然哉?利欲蔽之也。浞羿篡國,義心自在;盜跖殺人,仁心自在。酉卯晝晦,日光自在。自良知之說出,使天下之蒙昧其心者于是求之,如旅夜行,目無所見,不辨東西,雞再号,顧望一方微有爽色,而知日之出于是也。爽色者,日之見端也;良知者,心之見端也。執此緻之,直而無曲,顯而無隐,如行九軌之途,更無他岐。故曰:人皆可以爲堯舜。人皆可以爲堯舜者,人皆可以明心也。仲尼以忠恕立教,如辟茅成路;陽明子以良知輔教,如引迷就路。若仲尼複起,必不易陽明子之言矣。此眞聖人之學也。

   才成于學,三代以後多過人之才,皆其生質,不由學問,更事多而識見敏,亦可以定亂,亦可以安邦。其中亦有好學者,但能法言矩行,得聖人之皮毛,心體未徹。如秉燭不能遠照,如汲井不能廣潤,故其所爲,或壹于剛,或壹于柔,或長于此而短于彼,或及于五而遺于十。雖或小康,終非善治。此周公之後所以無相也。

   陽明子專緻良知,一以貫之,明如日月,涉險履危,四通八辟而無礙也。其見于行事者,使人各當其才,慮事各得其宜,處患難而能全其用,遇小人而不失其正,委蛇自遂,卒保其功。迹其所爲,大類周公。明之有天下也亦可慨矣:爲君者非悍則昏,爲臣者非迂則黨,傾險之智接踵于朝,奄人之專滔天無忌,惜陽明子之不爲相也。若得爲相,人主信任之專,如成王之待周公,必能啓君之昏,化君之悍,散黨馴邪,不張皇而潛消。此誠聖人之才也!

   虛受

   陽明子有聖人之學,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德,不可以不察也。謂其無聖人之德者何也?以其小仲尼而自擅爲習兵也。舜不及堯,禹不及舜,湯武不及禹,堯舜禹湯武不及孔子,見于書也詳矣,見于孔孟子思之言也明矣。而陽明子則反之曰:堯舜爲黃金萬兩,孔子爲黃金九千兩。吾不知其何以衡之而決其輕重如此也。若有人焉,獨具神識,觀于泰山,而謂泰山之土輕重于華山者幾斤兩;觀于華山,而謂華山之土輕重于泰山者幾斤兩,人其信之乎?陽明子之衡堯孔,若似于此。

   兵者國之大事,周公曰:其克诘爾戎兵,方行天下,至于海表,罔有不服。聖人未有不知兵者也。仲尼之所愼者戰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曰:我戰則克。其謀讨陳恒也,能以魯之弱小勝齊之強大,是故冉有曰:我之用兵學于仲尼。且聖無不能,不習無不利也。而陽明子則曰:對刀殺人之事,非身習不能。孔子謂軍旅未學,亦非謙言。是何言也?禽一區區小賊,遂以傲仲尼,謂得金九千兩,是仲尼有未足矣!謂未習于兵,是仲尼有不能矣。以仲尼有未足,必有足之者;以仲尼有不能,必有能之者。其傲亦已甚矣。故曰無聖人之德也。

   學問之道貴能下人。能下人,孰不樂告之以善。池沼下,故一隅之水歸之;江漢下,故一方之水歸之;海下,故天下之水歸之。自始學以至成聖,皆不外此。昔者郭善甫(慶)與其徒良善自楚之越,學于陽明子,途中争論不已,以其所争者質之陽明子。陽明子不答所争,而指所饘語之曰:盂下乃能盛饘,幾下乃能載盂,樓下乃能載幾,地下乃能載樓。惟下乃大。此爲至善之言矣。何彼言之異于此言也!傲者人之恒疾,豈惟衆人,聖賢亦懼不免。是故禹之戒舜曰:無若丹朱傲。舜之爲聖盡善矣,禹之爲聖無間矣,以無間之聖人進言于盡善之聖人,豈好直言之名而爲是必不然之防哉?蓋必有所深見焉。衆人之傲,在可見之貌;聖賢之傲,在不見之微。意念之間,自足而見其足,過人而見其過人,是卽傲矣。足而不以爲不足,過人而不以爲不及人,是卽傲矣。是故仲尼答鄙夫之問,而自以爲空空無知;不爲酒困,尤庸人之善事,而自以爲未能。其心如是,是以受攝廣大,造極無上,而與天地準也。仲尼且然,何況吾屬!吾屬當何如?其爲志也,必至于堯孔而不少讓;其爲心也,視愚夫愚婦之一言一行有我之所不及者,有而若無,進而若退,而後可以爲學也。師友之言,必期以大者。然人心多傲,得寸爲尺,得尺爲丈。欲進于大,未見其大,先成其傲。有以聖人之言敗德者矣,且有以聖人之言叛道者矣。權衡不精,其害甚大。陽明子,吾之所願學也,乃兢兢于斯者,恐不善擇于其言,徒以長傲,以是自察焉爾。

   知行

   息關蔡子(方炳),其父忠襄公(懋德),嘗夢見陽明子,而問道焉。息關因畫爲圖,而以已侍側,請唐子有以發而題之。乃題之曰:凡求道者,患在道之無從。旣知所從矣,患在身之不至。詩曰:遡洄從之,道阻且長;遡遊從之,宛在水中央。遡而上之而道阻焉,不知所在也;遡而下之而宛在矣,知所在而未能卽也。夫不憚身勞而上下往反,其求道可謂勤矣,而卒之望若見焉而不能身至其人之側者,是何也?未得所從之道也。斯人也,雖生于魯哀之時,遊于東魯之邦,踵于孔氏之門,猶之乎身不離于戎狄也。蒹葭之言,吾所恥也。書曰:凡人未見聖,若不克見;旣見聖,亦不克由聖。旣見聖,則在聖人之側,異于水中之隔矣。于斯時也,聞聖人之言,見聖人之行,如渠之導水,帆之遇風,無往不利,而若之何其不克由哉?其不克由者何也?未得所由之道也。斯人也,雖入于孔氏之門,從于顔季之列,日覩聖人之貌,猶之未見也;日聞聖人之言,猶之無聞也。君陳之篇,吾所憾也。蓋彼知在水之中央,而不知在身之中央;彼知由于聖之聖,而不知由于心之聖。不自得而求于外,是以在焉而弗在也,由焉而莫由也。

   陽明子曰:良知是吾師也。是非自明,依而不違,自合于道。以言乎其人,則陽明子爲忠襄息關之師;以言乎良知,則忠襄卽陽明子、息關卽陽明子、凡行道所見之人皆陽明子。不在言貌,各自得師,夫何宛在興嗟、欲由弗克哉!不知良知者,不知自有寶者也。知良知而不緻者,懷其寶而不善用者也。

   甄雖不敏,亦願學陽明子,而不敢謝不及者,蓋服乎知行合一之教也。知行爲二,雖知猶無知,雖緻猶不緻。知行合一者,緻知之實功也,雖弱者亦可能焉,雖愚者亦可及焉。何也?善如甘食暖衣,惡如郣食縷衣。知其甘者,知也;知其甘而食之,卽行矣。知其暖者知也,知其暖而衣之,卽行矣。若知其甘而忍餓不食,以待明日乃食;知其暖而忍寒不衣,以待明日乃衣,天下豈有是哉!郣食縷衣反是。以此譬知行,則合一者自然之勢也,分而爲二者自隔之見也。我瞻此圖,反求于心,不假于外。知之所在,卽行之所在,不移時,無需事,以從息關之後,或庶幾乎!

   性才

   世知性德,不知性才。上與天周,下與地際,中與人物無數,天下莫有大于此者。服勢位所不能服,率政令所不能率,獲智謀所不能獲,天下莫有強于此者。形不爲隔,類不爲異,險不爲阻,天下莫有利于此者。道惟一性,豈有二名,人人言性,不見性功,故即性之無不能者别謂爲才。别謂爲才,似有岐見;正以窮天下之理,盡天下之事,莫尚之才,惟此一性,别謂爲才,似有外見;正以窮天下之理,盡天下之事,皆在一性之内,更别無才。

   古之能盡性者,我盡仁必能育天下,我盡義必能裁天下,我盡禮必能匡天下,我盡智必能照天下。四德無功,必其才不充;才不充,必其性未盡。自子輿以後,無能充性之才者,性乃晦以至于今。有非性之才,有無才之性。非性之才,能小治不能大治;無才之性,爲小賢不爲大賢。聖人道衰,管國申商之倫作,亦能匡世治民,然暴白藏墨,使民形牿情散,齊鄭秦韓終爲亂國。性之爲道,聖不加多,衆不加少,得亦非得,失亦非失,卽非聖之爲,皆由以發。然失其中正,壹于外假,雖出于性,已非本性,不可爲治。譬如谷之精氣,淫爲蕛稗,春爲粉粢,味與谷同,雖出于谷,已非正谷。亦可以療饑,不可以恒食。恒則緻疾。又如星之戾氣,散爲彗孛,亦爲明體,亦爲懸象,雖出于星,已非正星,不可以恒明,恒則爲水旱兵革之災。管國爲蕛稗,申商爲彗孛,非性之才,所成如是。自是以後千有餘歲,世不知性。卽有言者,亦偏而不純。程子朱子作,實能窮性之原,本善以求複,辨私以緻一,其于仲尼子輿之言,若合符契。此其所得,我則從之;此則我從,人不我得,其若人何!蓋彼能見性,未能盡性,外内一性,外隔于内,何雲能盡?

   人有性,性有才,如火有明,明有光。着火于燭,置之堂中,四隅上下無在不徹,皆明所及,非别有所假而爲光。亦有無光之明,如燭滅而着在條香,滿堂賓客無不見其明者。然而明不及衆,衆皆昏亂不能行作,不知幾席所在,不知東西所向,不知門戶所由,人亦何賴于此明?若卽此明取而燎之,何患無光。惟止于香杪,炷而不燎,是以雖明而不及于衆。無才之性所成如是。性之爲才,故無不周,何以聖人乃能周世,後儒僅能周身?蓋善修則周,不善修則不周。

   性統天地,備萬物,不能相天地,不能育萬物,于彼有阙,卽已有阙,欲反無阙,必修其無阙。雞卵無雄者,蜀人謂之寡彈,有媪易十卵,鬻者绐以五配五寡,既伏旣出,乃知其寡。卵之爲物,無陽亦成,鋭前而豐後,白外而黃中,雖有至精者,不能察其孰爲配孰爲寡。旣伏之後,有陽者出爲雛,無陽者敗爲液。卵見渾成,其中阙陽而媪不知;學見渾成,其中阙陽而儒不知。儒者豈不知陰陽,乃其思力惟恐不精,惟恐不一,理沉事滞,固守不生,于是求複亦成剝,求泰亦成否。十月之間,陽雖存而不用,不能疏土脈、鼓萬物,謂之無陽。人心亦然,心之陽若何?道貴明,明由于靜;道貴通,通由于明;道貴變,變由于通;道貴廣,廣由于變。發生不窮,是爲心之陽。古之聖人,萬物爲一,功同天地,所施無不合者,皆在于是。道力雖廣,不于廣征。雖卽次有推,實具于由靜得明。靜中自足,至明則顯。明非其明,守靜乃塞;靜得其靜,大明乃生。以軸觀靜,以受軸之虛觀明;以行觀通,以禦觀變,以至觀廣,軸虛相受,徑不二寸,圓轉無滞。九州島之遠,道裏交錯不計其數,造車之始,已攝于徑寸之内。性之爲才,視此勿疑。

   言性必言才者,性居于虛,不見條理,而條理皆由以出。譬諸天道生物無數,卽一微草,取其一葉審視之,膚理筋絡亦複無數。物有條理,乃見天道。堯舜雖聖,豈能端居恭默,無所張施,使天下之匹夫匹婦一衣一食皆得各遂?必命禹治水、稷教農、契明倫、臯陶理刑、後夔典樂,庶職無曠,庶政無阙,乃可以成功。堯舜之盡性如是,後世之爲政者,心不明則事不逹,事不逹則所見多乖,所行多泥,徒抱空性,終于自廢。何以性爲!誠能反求諸性,盡其本體,其才自見。

   性渾無物,中具大同。仁所由出,苟善修之,物無不同。仁與私反,若能去欲至盡,如匹帛無纖塵之色,是可謂之無欲,不得謂之無私。人知人私而不知天私,天非已獨專以自善,是爲天私,雖天非仁。仁之爲道,内存未見,外行乃見。心知未見,物受乃見。流動滿盈,無間于宇内,是卽其本體,非僅其發用。氣機不至,萌蘖立見其絕,條幹立見其槁。旣絶旣槁,仁将安在?是故虛受不可言仁,必道能廣濟,而後仁全于心,逹于天下。

   性渾無物,中具大順。義所由出,苟善修之,無行不順。義與固反,無有定方。凡德易識,惟義爲難識。内主易識,外行難識。主以專直,行以變化,心如權,世如衡,權無定所,乃得其平。确守不移,謂之石義;揚号以服人,謂之聲義。二者雖正,不可以馴暴安民。人我一情,本無衆異,一情衆異,猶一繩互绾而爲百結,從中解之則不可解,引而直之各自爲解,複爲一繩,豈有不順!于此識義,夫然後義達于天下。

   性渾無物,中具大讓。禮所由出,苟善修之,人無不讓。禮與争反,古之禮經,後世多不能行。不行不足以病禮。禮之失,非儀文度數之失,乃争之失。上世以禮息争,後世以禮遂争。君子而不争,則君子不名;道德而不争,則道德不顯;何況勲勞,何況富貴,何況奸慝!天下大亂,此爲之根。救于其發,其何能救!知禮者不在行讓先、揖讓右,而在心讓賢。尚賢之世,必無眞賢。示賢于人,恥于賈貨;歸賢于已,辱于攘貨。世以賢爲賢,我以不争爲賢。讓德之外,更以何者爲賢?抑抑雍雍,不習而成風,君子不黨,小人不戎,雖不議禮,而禮自行于天下。

   性渾無物,中具大明,智所由出。苟善修之,物無不通。智之本體,同于日月,自襁褓以長,知識日深,掩蔽日厚。蔽明者非他,卽我之明;蔽聰者非他,卽我之聰。我所以不及舜者,我唯一明,舜有四明;我唯一聰,舜有四聰。是以我測一物而不足,舜照天下而有餘。人之耳目,不大相遠,十裏之間,不辨牛馬;五裏之間,不聞鼓鍾。誠能法舜以爲智,四海之祝詛,附耳以聲;未至之禍福,承睫以形。所患智之不足者,患在正不勝詭。夫詭明不如小明,小明不如偏明,偏明不如大明。大明所在,雖身所不曆,事所不習,而智常周于天下。

   三德之修,皆從智入。三德之功,皆從智出。善與不善,雖間于微渺,亦不難辨。但知其不善而去之,知其善而守之,謂爲竟事。以此用智,未得智力。修德者雖能緻精,得于沉潛,其中易膠。智之眞體,流蕩充盈,受之方則成方,受之圓則成圓,仁得之而貫通,義得之而變化,禮得之而和同,聖以此而能化,賢以此而能大。其誤者,見智自爲一德,不以和諸德,其德旣成,僅能充身華色,不見發用。以智和德,其德乃神。是故三德之修,皆從智入。人固我同,及積小至大,積近至遠,則有不同。

   世有守一官治一邑而稱善者,而善治天下者則未之聞。蓋大小不同勢,遠近不同情,豈能縮天地爲三裏之城,豈能縮萬物爲三百戶之民?德雖至純,不及遠大,皆智不能道之故。無智以道之,雖法堯舜之仁,不可以廣愛;雖行湯武之義,不可以服暴;雖學周公之禮,不可以率世。有智以道之,雖不折枝之仁,其仁不可勝用;雖不殺枭之義,其義不可勝用;雖不先長之禮,其禮不可勝用。是故三德之功皆從智出,此爲大機大要。陽氣發生,軸虛相受,二喻蓋取諸此。

   性功

   儒有三倫:大德無格,大化無界,是爲上倫。上倫如日;無遇不征,無方不利,是爲次倫。次倫如月;己獨昭昭,人皆昏昏,其倫爲下。下倫如星。亦有非倫,非倫如螢,螢不可亂星,不必爲辨。日之上升,天地山河無有隐象,堂房奧窔(東南隅曰窔)無有隐區,青黃錯雜無有隐色。上倫如斯;月之上升,九州島道塗可見,諸方車馬可行,衆農耒耜可施,鳥獸栖伏可興。次倫如斯;星體非不明,明不外光,光非不照,照不遠及。不能代日,不能助月,物無所賴,不如樹燭可居,不如懸燈可導。下倫如斯。以象取喻,日月星有異體。以心取喻,日月星惟一明。自照則爲星,及物則爲日月。爲日月之明者,能照一室,卽能照一城。能照一城,卽能照一國。能照一國,卽能照東西南北億萬裏。照一室卽一室之耳目心身遂,照一城卽一城之耳目心身遂,照一國卽一國之耳目心身遂,照東西南北億萬裏卽其耳目心身無不遂。

   爲星之明者,智盡經緯,學窮度數,何讓日月;品絕塵垢,體立峻潔,何讓日月。孰不尊其賢仰其德!雖賢雖德,無尺寸之光以臨下土,以惠營作飛走之類?天有三明,人心亦有三明。人心三明可以爲星可以爲月可以爲日,胡乃爲星而不爲月不爲日?堯舜仲尼爲日,禹文伊周顔淵子輿爲月,後儒爲星。辯者恒謂“聖賢無位,不可校功。仲尼子輿何功?”不智莫甚于此!仲尼爲夜之日,子與爲晝之月,謂二聖人無功,猶夜處而論日謂日無光,晝處而論月謂月無光。謂後儒得位亦有功,猶晝處而論星謂星亦可照萬方。

   今之制度,朝賓之服必束絲帶,絲帶之長五尺,綴以錦包,綴以偑刀,綴以左右疊巾,繞後結前而垂其穟,斯爲有用之帶。若有愚者割五尺爲二尺五寸者二,持以鬻于市,圍之不周,結之不得,綴之不稱,市人必笑而不取。然則雖爲美帶,割之遂不成帶。修身治天下爲一帶,取修身,割治天下,不成治天下,亦不成修身。緻中和育萬物爲一帶,取緻中和,割育萬物,不成育萬物,亦不成緻中和。克己天下歸仁爲一帶,取克己,割天下歸仁,不成天下歸仁,亦不成克己。孝悌忠信制梃撻秦楚爲一帶,取孝悌忠信,割制梃撻秦楚,不成制梃撻秦楚,亦不成孝悌忠信。若續所割二尺五寸之帶還爲五尺之帶,可圍可結可綴,兩端之穟蕤然,而中有續脊,終不成帶。大道旣裂,身自爲身,世自爲世,此不貫于彼,彼不根于此,強合爲一,雖或小康,終不成治。若是者何?身世一氣,如生成之絲;身世一治,如織成之帶;不分彼此,豈可斷續!又譬織帶者引五尺之絲于機上,但成二尺五寸,其二尺五寸不加緯織,仍爲散絲,但結尾端,亦豈成帶?以織所起喻本,以織所止喻末,工專于本,不能使未織之半自然成帶;學專于本,不能使未及之羣生自然成治。若是者何?一形一性,萬形萬性,如一器一水,萬器萬水,器雖有萬,水則爲一。于已必盡,于彼必通。是故道無二治,又非一治。以性通性,豈有二治;通所難通,豈爲一治!父子相殘,兄弟相雠,夫婦相反,性何以通?天災傷稼,人禍傷财,凍餒離散不相保守,性何以通?盜賊忽至,破城滅國,屠市毀聚,不得其生不得其死,性何以通?但明已性,無救于世,可爲學人,不可爲大人;可爲一職官,不可爲天下官。

   天地初辟,有道無德,有治無政,清靜淵默,各養其身。黃帝谷神之書,老聃稱述,傳爲道宗(意谷神不死句,爲老子述黃帝之書)。運及堯舜,生人日衆,情欲日開,不能與鳥獸雜處。黃帝所治,不複可治,政教乃起,學問乃備,使五谷爲食五行爲用五教爲序五兵爲衛,心原身矩,以漑生匡俗。至于釋民,則又大别:斷絶塵緣,深抉本眞,知生死流轉之故,立不生不滅之本。老養生、釋明死、儒治世,三者各異,不可相通。合之者誣,校是非者愚。釋出天地外,老出人外,衆不能出天地外,不能出人外,一治一亂,非老釋所能理,是以乾坤筦鑰,專歸于儒。故仲尼子輿言道德必及事業,皇皇救民,辀轉亂國,日不甯息;身既不用,着言爲後世禾絲種(明紀:洪武譬五經曰,菽粟布帛,家不可無)。釋惟明死,故求眞心寶性,以天地山河爲泡影;老惟養生,故求歸根複命,以萬物百姓爲刍狗;儒惟治世,故仁育、義安、禮順、智周,天地山河萬物百姓,卽所成性,離之無以盡性。譬如一家,門庭房廪童仆婢妾諸器畢具,乃爲主人;若棄其廣宅,栖身于野,乃非主人。舍治世而求盡性,何以異是?今于其内緻精,于其外若遺若忘,天地山河,忘類泡影,萬物百姓,遺等刍狗,名爲治世,實非治世,卽非盡性。儒嘗空釋而私老,究其所爲,吾見其空未見其實,吾見其私未見其公。

   學能盡性,四通六格,備在一身。如酌水于井取火于石,井無盡水石無盡火,夫井僅容甕,石大如棗,何以無盡若是?以天地之水通于容甕之井,以天地之火藏于如棗之石,水火本自無盡,非井石能不盡。世能用我,如日酌日取,無求不足;世不用我,如不酌不取,而井之無盡水者自若,石之無盡火者自若。夫井之通水廣,故其濟亦廣;石之藏火廣,故其用亦廣。今之言性者,知其精不知其廣,知其廣不能緻其廣,守耳目,锢智慮,外勲利,怵變異,守已以沒,不如成一才、專一藝,猶有益于治。破其隘識,乃見性功。

   自明

   道無小大,今皆不傅。醫有書,讀其書者不能生人;蔔筮有書,讀其書者不能知吉兇;聖人有書,讀其書者不能治天下。道在書,而非自得也?是故上世無書而道出,中世書少而道明,下世書多而道亡。心如果,書如土,枝葉出于果非出于土,不自得壹于書,是舍其種而求枝葉于土也。惟師亦然,因師而得者,不過繩墨其身,權度其心,爲君子人而止。其可得者在師,其不可得者在我,是故以仲尼爲之父,而伯魚不過爲中材之子;子輿之後也百有餘歲,不及身爲之徒,乃得其學焉而爲聖人。學天地之道,雖知天地,道在天地,于我乎何有?學聖人之道,雖知聖人,道在聖人,于我乎何有?學君臣父子之道,雖知其道,道在君臣父子,于我乎何?有過都市者,見寶而喜,去之不可忘,就之不可取,寶非己有,猶壤芥也。夫豈非寶不可以爲寶?以斯譬道,道非已有,夫豈非道不可以爲道?

   天生物,道在物而不在天,天生人,道在人而不在天。取諸一物,道在此物而不在彼物。取諸一人,道在我而不在他人。身有目,目有明;身有耳,耳有聰。道在明而不在目,道在聰而不在耳。道在明明而不在明,道在聰聰而不在聰。不知我之言者,以爲止而不及于通也,獨而不及于該也;知我之言者,以爲止所以爲通也,獨所以爲該也。園師伐樹以接樹,非木相貫,生相貫也;巨人肢痿,非體不相貫,生不相貫也。道散然後見形,道歸不複見形,天地爲首趾,自心爲胡越,身世之故,判于斯矣。多聞多識,譬諸藥食;内實内明,譬諸氣血。氣血資于藥食,藥食非卽氣血,人知藥食之非卽氣血,而不知聞識之非卽聰明。心不可以空明,不可有所倚以爲明。所見之事所遇之物所讀之書所傳之學,皆心資也,然而倚于四者,則心假四者以爲明,而本明不見。本明不見,則學與不學同失,學之是者與學之非者同失,學之正者與學之偏者同失。心之不能自見,有如其背也;心之不能自知,有如其藏也。然兩鏡傳形,則背可見;三指按脈,則症結可知。是背與藏猶可見知,而心不可見知。緻思之深,結而成明;求見之笃,結而成象。其于天性自以爲逹其微,其于庶事庶物若顯然有以貫之者,若是者,乃其心之所假,非正心也。楚有患眚者,一日謂其妻曰:吾目幸矣,吾見鄰屋之上大樹焉。其妻曰:鄰屋之上無樹也。禱于湘山,又謂其仆曰:吾目幸矣,吾見大衢焉。紛如其間者,非車馬徒旅乎?其仆曰:所望皆江山也,安有大衢。夫無樹而有樹,無衢而有衢,豈目之明哉,目之病也。不達而以爲達,不貫而以爲貫,豈心之明哉,心之病也。不死其病而生其病,尚何言心?心有眞明,人皆以意爲明;心有眞體,人皆以影爲體。以此爲學立業,是期意以成應,而責影以持行也。眞體眞明,大征小征,内見于寸而外寸應之,内見于尺而外尺應之。心無長短,易應者,内得其一而外效不過于一,内得其十而外效不阙于十。心無多寡,易效者,旣事旣試,内外相衡,如锱铢之不爽,夫是之謂得心。

   古之人,學之九年而知事,學之二十年而知人,學之三十年而知天。知事則可以治粟可以行軍,知人則可以從政可以安社稷,知天則德洽于中土,化行于四彜。迨其後也,非性命不言,非聖功不法,辨異端過于古,正行過于古,叅稽勤備過于古,言說辨博過于古。問之安社稷之計,則蒙蒙然不能舉其契;問之平天下之道,則泛掇前言以當之。古之人推學于治,如造舟行川,造車行陸,無往不利。後之人推學于治,如造舟行陸,造車行川,無所用之。君子爲天下母,君子之學爲天下乳,不能育人,則生化無輔,帝治以絕,大道以熄,其害甚于異端之橫行。蓋異端惑世,如身之有病耳。學道無用,如身之氣盡而斃焉。不能究極之,勿言學也。

   充原

   唐子嘗出遊而歸,問其妻曰:自我之往也,朋友親戚亦有來問者乎?曰:無有也。則稱鄰人之善。問鄰人之善者誰也?則皆鄰人之婦也。又嘗出遊而歸,其妻出果蔬以飲酒,唐子曰:家且無食,是果蔬者其以何易而來?曰:是鄰人之婦所遺也,恐子之歸而無以飲酒也,故留以待子。又嘗出遊而歸,入門見女安而憐愛之,執其手,理其發,拊其颏,而笑問其妻曰:自我之往也,是兒何以爲嬉?妻曰:昔之夕,鄰女要之往,爲設餅食,又遺之橘十二枚以歸。于是唐子乃歎曰:婦人之智不如男子,豈男子固薄而婦人固厚哉?男子溺于世而離于天者也,婦人不入于世而近于天者也。

   昔者唐子遊于吳之南,館于甯生之館。年俱弱,相親如弟兄也。夜不相舍而卧,饑相與燀竃爲羹。登舟送唐子,旣垂涕去矣,複循涯而追及于湖濱,相望不見而後反。又十年而遇之,禮貌有加,情則疏焉。又十年而假宿于故館,有客右坐,唐子左坐,勸食必于右,勸酌必于右,笑語必于右,晨興則爲辭而避去。于是唐子追念之而歎曰:孺子之智不如丈夫。斯人也,豈爲孺子則厚,而爲丈夫則薄哉!孺子未入于世而近于天者也,丈夫溺于世而遠于天者也。

   嘗聞諸越之耆老曰:郭鴻胪居喪,自始死至于禫(守孝二十七月至禫),絞衾(覆屍之衾),虞祔,哭踴(頓足)居(倚廬寝苫枕塊)食(啜粥),皆中于制。陽明子謂之知禮。他日有嬰兒喪其母者,入室求其母不得,号而不乳食者三日,恃粉糜以生。陽明子見之,謂門弟子曰:向也鴻胪之居喪,不如是嬰兒之善居喪也。

   陽明子行年五十,當其始生之日,門人往賀曰:唯夫子不虛此年。詩雲,我日斯邁,而月斯征。夙興夜寐,無泰爾所生(小宛)。夫子之謂也!夫子,天授之哲人也,非弟子所能及也。一人言斯,衆人皆歎。陽明子曰:籲,二三子未知我也。衆人順年,聖人逆年。知與年加,見與年加,聞與年加。知浚沉心,見博覆心,聞蓄亡心。三者根心,還以戕心。順年而下,如順泷而下;逆年而反,如逆泷而反。吾行年五十哉,吾欲反乎襁褓之初而未能也。

   祭之先,肄樂舞于郊壇,唐子往觀焉。或曰:古樂不得聞。今聞此聲,廣大和平,感我性情,是必虞夏商周之遺聲也。美哉聖人之制器作樂也!唐子曰:聖人烏能制作!天地生物,八器别焉。八器既别,八音具焉。音者,器所固有也。于是聖人取泗濱之石以爲磬,斷嶰谷之竹以爲管,伐峄陽之桐以爲琴瑟,文嗟歎之言以爲歌詠,協之以六律,播之以五音,宣其固有也。後夔雖聰,工倕雖巧,豈能有所加損哉,皆天地之本聲也!道喪世降,情失欲流,奸聲繁興。猶是鍾磬,猶是管鑰,猶是琴瑟,賤工狡童蕩節緻柔、佻姣靡曼以爲讙樂,是淫濫之志所造也,非天地之本聲也!是故古之聖人,治以樂成,不外乎聲奏。至于邦國以和,萬物以蕃,天地以安,無他,以本聲逹其本性也。及乎亂世,樂亦成亂,至于君臣無禮,父子無節,男女無别,兵革緣起,邦國崩喪,無他,以奸聲長其奸氣也。蓋聖人修身育物,因其故有,不益于外,故有者恒生,外益者必害,物固然也。

   唐子曰:舜治天下,有苗不服。有苗,天下之昏民也,伐之不懼,教之不知,舜能格之,斯無不格矣。易曰信及豚魚,豚魚物之至戾者也(指鲲魚),浮木觸之,翻若吹脬。信能及之,信斯神矣。不及而格之謂神,非類而同之謂神,非聖人能而我不能,通與間異也。天旣生物,萬億其類;不得其類,則人與物二。天既生人,萬億其形;不得其形,則人與人二。母旣生子,彼此其身;不得其身,則子與母二。奚啻是哉!耳旣有聞,百千其聲;不得其聲,則耳與心二。目旣有見,百千其色;不得其色,則目與心二。心旣有知,百千其慮;不得其慮,則心與我二。苟得其道,則舜與苗民爲一身,舜與豚魚爲一氣。不得其道,則苗民豚魚卽心而是,其如心何哉!其如心何哉!水在杯中與在海中,豈有二水?然兩杯相并,隔在分秒,不得爲一水;四海相去不知其幾萬裏,遊魚可達也,豈謂爲異水!山川草木牝牡,形質大判矣;生天生地,以生羣物,無二生也;陽氣時至,蟄蘇而化,有條達而苞長,無二生也。方各見方,物各見物,故不相通。聖人盡性如海,複性于原,是以類亦通,非類亦通也。

   居心

   聖人與我同類者也,人之爲人,不少缺于聖人,乃人之視聖人也,如天之不可階而升,何哉?或曰:天地之氣有叔季,故其生人也有厚薄。我觀在昔,或百年而聖人生焉,或五百年而聖人生焉,或數聖人同朝而立,或數聖人比肩而遊。自周以後,遂無聖人。是氣之薄而不生聖人,非人之不能爲聖人也。唐子曰:謂古今之氣有厚薄,其必古之人皆如長翟[狄],今之人皆爲侏儒;古之馬其身倍象,今之馬其身不加于犬。而不若是也。以是論人,不薄于形而薄于所以爲形,必不然矣。

   唐子曰:古之爲學者始造于常,常則必至于大。大則必至于精,精則必至于變。變則必至于神。如時之除而不見其除也,如時之進而不見其進也。若農夫然,播獲百谷,候之而弗失焉。今之爲學者不然,其書百千于古,其聞百千于古,其論之詳備百千于古。聖人之言,得彼而益見其神,其言合于神矣,其人不出于常,不出于未造之常,則亦不免于爲衆人之身而已矣。今之人猶古之人也,今之學猶古之學也,好學者内省外察,唯恐分秒之不合于聖人,而卒至于相去之遠如是,何哉?曷亦反求諸其心矣!人孰不欲有安宅哉?過朋友之家,語言飲食既畢,則去之矣。假居于人之室,近則日月,久則歲時,則去之矣。之燕趙者,次于旅舍,信宿則去之矣。非已之宅,過而不留焉;是已之宅,終身不離焉。于宅則知我,于心則不知我。以觀宅者觀心,則知心矣;以居宅者居心,則得心矣。

   然則當何以居心哉?嵩嶽之山,立乎天地之始,并乎天地之終,處于六合之中以爲之位,連乎四極之下以爲之根,斯亦不移之至矣,心之不移也似之。大海之水,風乎南北,蕩乎東西,無所表之以識其處,無所維之以得其止,斯亦無定之至矣,心之無定也似之。聖人之心如嶽,衆人之心如海。善居心者,能使海變爲山,則堯孔可幾也。

   或曰:心既定矣,敢問求道之何從?曰:子欲将心求道乎?曰:然。曰:子之将心以求道也,豈不以道爲至神之一物,望之而不見,将竭心思,窮歲月,如結網求魚,操弓彈鳥乎?曰:其或然乎!唐子指燈而言曰:吾與子處于暗室之中,目無所見,着火于燈,明照四壁,無所不見,豈非以火乎?然則火自明也,明卽火也,非火在是而别有所假以爲明也。心譬則火也,道譬則明也,何見爲二物哉。

   除疾

   唐子曰:我有疾曰逸,其寂也液液然,其動也洩洩然,其流也不知其所之焉。若使我系心如系羊,夫亦奚難;有不縱而縱,系之而莫系者。不除此疾,終無至道之日。

   我又有疾曰躁,人之産于其土者,其性多如其土。吾産于湍峻之鄉,故吾性亦湍峻。閉戶之時,不能移景而坐,必将變焉;不能終食以須,必将先焉;不能終朝以寂,必将動焉。不除此疾,終無至道之日。

   少康失家,滅浞乃複。不然,戍郊者浞衆也,守門者浞衆也,衛宮者浞衆也,少康至郊,誰爲啓郊?少康至門,誰爲啓門?少康至宮,誰爲啓宮?雖其故家,終不能入。必戰郊、斬門、清宮而後入。我之欲除二疾也如是。

   孺子有好戲者,侍于先生,教之以成人之禮。孺子悅,端坐不動,無異于成人。及先生出,與其曹嬉,跳越奔走,好戲如初。我年五十六矣,求止不恒,猶彼孺子,豈非恥哉!請自今毋若孺子!

   鄉人有好鬥者,有事飲于社,就席而能下,舉爵而能恭,無異于善人。他日與狎少年處,一言不合,起鬪如初。我學聖人之道者也,求靜不恒,猶彼鄉人,豈非恥哉!請自今無若鄉人。

   病獲

   唐子爲學十年,視陶猗之富如鼠壤,視趙孟之貴如鹜毛,而逸心不收,躁心不除,見譽亦喜,見色亦悅。行年六十二矣,飲酒過多,晨興嘔沬,懼其馴爲迵風也(史記倉公傳)。于是止飲。因疾而思生,因生而思身,因身而思養,因養而思遇,因遇而思營,因營而思死。曰:生,旦也;死,晦也。羊相抵于屠門,而不知其将屠也;雞乘尾于竃下,而不知其将烹也。人皆求勝于人,求遂其欲,何以異于是!朱氏之館有養生之書,取而觀之,其言有之曰:神禦氣、氣駐形、心生則神亡、心死則神居。解之曰:心無生死,生死雲者,舜之所謂人心也。殉心喪神,終其身爲戚戚之小人而短命以死,爲心乎,爲神乎?引箸而思之,舍箸而變焉,食進于前,方惡忽甘,視之如易器。仆使于前,方怒忽悅,視之如易仆。出門不罔,入室不憂,有遠慮而不思,見好色而目不留。十年學之而未能,一食忽焉而得之,樂莫甚焉。引而直之,勿使複曲;扶而正之,勿使複偏;一食得之,必且一食失之也。虛中以與人,直已以遇詐。知我不爲喜,不知我不爲愠,譽我不謂厚,慢我不謂薄。虛吾宮,潔吾室,明吾牗,謹吾戶,處乎其中,無所願于宅之外,如斯以俟之耳。

   悅入

   甄晚而志于道,而知卽心是道,不求于外而台于心,而患多憂多恚爲心之害。有教我以主靜者,始未嘗不靜,久則複動矣。有教我以主敬者,始未嘗不敬,久則複縱矣。從事于聖人之言,博求于諸儒之論,爲之未嘗不力,而憂恚之疾終不可治。因思心之本體,虛而無物者也。時有窮逹,心無窮逹;地有苦樂,心無苦樂;人有順逆,心無順逆。三有者,世之妄有也;三無者,心之本無也。奈何以其所妄有加于其所本無哉!心本無憂恚,而勞其心以治憂恚;外疾未除,内主先傷,非計之得者也。旣知其然,而求心之方将何從入?嘗聞良醫治人之疾,不于見疾治之也,必察其疾之所由來,從而治之,則藥必效而疾易除。

   吾今而知疾之所由來矣。吾之于人也,非所好而見之,則不宜于其人;吾之于食也,非所欲而進焉,則不宜于其味。凡所遇者,大抵少所宜者也,故嘗詈仆妾而怒養子,而亦求備于妻。一朝有省焉,卽此一人,卽此一事,或宜于朝而不宜于夕,或不宜于朝而宜于夕,其所不宜者,必當吾之不悅時也。其所宜者,必當吾之悅時也。然則宜在悅不在物也,悅在心不在宜也。故知不悅爲戕心之刃,悅爲入道之門,無異方也。于是舍昔所爲,從悅以入。悅者非适情之謂,非狥欲之謂,心之本體,虛如太空,明如皦日,以太空還之太空,無有障之者;以皦日還之皦日,無有蔽之者。順乎自然,無強制之勞,有安獲之益,吾之所謂悅者,蓋如是也。

   自從悅入,不戚戚而恒蕩蕩,未嘗治憂也,而昔之所憂不知何以漸解。未嘗治恚也,而昔之所恚不知何以潛失。二疾雖未盡絶,固已十去七八矣,不啻于是。十年以前,嘗專力以治躁逸,如系狙包汞,愈謹愈失。自從悅入,久不治躁逸矣,今則漸安,不至如狙之無定;今則漸止,不至如汞之易流。二疾雖未盡絶,固已十去五六矣。此吾悅入之功也。

   人倫難協,民物難齊,皆心之所貫也。心本可貫,或不能達,唯悅可以達之。不悅則嘗懷煩懑,多見不平,多見非理,色不和,言不順,處君臣之間必不相愛,處父子之間必不相親,處夫婦之問必不相宜,處兄弟之間必不相好,行于邦國之間必多怨尤。如是則内拂于性,外隔于人,其違道也遠矣。悅則中無矯戾,所見無不平,所見無非理,色和而言順,處君臣之間必能相愛,處父子之間必能相親,處夫婦之間必能相宜,處兄弟之間必能相好,行于邦國之間必無怨尤,如是則内不拂于性,外不隔于人,其違道也不遠矣。不悅則君亢于上,臣怨于下,百僚相競,朋黨以興,措之于政事,喜怒必不平。喜怒不平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百姓不安,以此求天下之治也難矣。悅則君臣相親,上下相交,百僚和同,無相争競,措之于政事,喜怒必平。喜怒平則刑罰中,刑罰中則百姓安,以此求天下之治也易矣。

   日月照臨,萬物皆喜;陰霾晝晦,萬物皆憂。和風所被,萬物皆喜;雷霆所震,萬物皆懼。生于心,見于色,發于聲,施于政,其理一也。是故唯悅可以通天地之氣,類萬物之情,此吾之所未試,而信其爲悅之所可緻也。仲尼之教亦多術矣,不聞以悅教人,而予由此入者何?予蜀人也,生質如其山川,峻急不能容,而恒多憂恚。細察病根,皆不悅害之,故由此入也。悅爲我門,非衆之門。人固有生而無愠怒者,豈非質之近于道乎?而不可以入道者何?蓋人之生也,爲質不齊,而爲疾亦異。或之剛之柔,不以相濟;或好名好利,用心不壹。是在因其疾而治之,不可同于我也。

   恒悅

   唐子語戈仲子曰:子勿憂貧,貧者天也,子如憂之,貧未可去,而憂之害子心者甚于貧矣。戈仲子曰:吾亦求樂耳。唐子曰:子将何以求樂?曰:吾一日之間有可樂之人則與之,有可樂之時則弗失,有可樂之地則往焉。唐子曰:若然,則子之心是百憂之府也。若憂子之人至,憂子之時至,而亦無可樂之地,子其若之何?且三可樂者假于外,三可憂者根于中,子避憂如避雠,防憂如防賊,而不知雠與賊已先據于心,其将焉逃?仲子未學而不善問,遂無以發之也。

   心之本體,無憂無樂者也,不受物加,不懼外铄。金工冶金,鼓烈火,施椎鑿,雖百其器、千其形,而金質不變。心之爲體,有似于此。而難見心者何?人之有身,生于嗜欲,養于嗜欲,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生而然矣。雖見爲故有而實難複于故有,雖順乎自然而實難合于自然,用力旣久,漸有得于初,心不于樂見而于憂見,蓋害心者卽養心之方,蒙心者卽明心之藥。是故仲子去憂求樂,吾則去樂就憂。憂樂不移其心,則無往而不自得。心之本體,雖難複全,由此可以漸見。傅說假食于胥靡,呂尚賣飯于孟津,管仲敝幽于南陽,百裏奚飯牛于秦市,時憂也。舜遊于鹿豕之羣,太伯處于蛙黾之鄉(指吳地),顔淵居于陋巷,原憲栖于漏宇,地憂也。瞽象殺舜,管蔡害周公,桓魋厄仲尼,臧倉沮子輿,人憂也。此十二君子者,身當時憂,無異于居上卿而封大國也;身處地憂,無異于臨南面而宅夏屋也;身遇人憂,無異于九族敦睦羣賢從遊也。是故處樂不見君子,處憂乃見君子,堯之于舜,亦必試之于烈風雷雨,乃知其不迷,況學者乎!

   吾既漸有得矣,亦必有所試矣。昔者吾行于燕市,見有鬻皮榼者,漆繪精良,可受鬥酒,系以革條,挈之甚輕,可攜以遠遊。買之以歸,注酒一夜,則韌窳(指皮軟而壞)而酒溢于外。他日更市良者,乃适于用。未試之皮榼,不知其良不良;未試之心,焉知其恒不恒。吾自從悅入,未敢自信悅之恒然,蓋試之于可憂之地而後知其能恒也。

   昔者盡鬻其田,使原(其仆)賈經,少有利焉。原不肖,盡亡其資。又便爲牙,以主經客,客竊客金以爲質,以責原負。失金者移其妻子子弟數人寝食于堂,日夜号哭而欲自經,竊金者與其屬數十人,舍仆而問主,牓于衢巷,告我盜金,遂速于訟。當是之時,孤而無助,家人離心,雖非死亡之禍,實無異于秦楚之兵交攻我也。當是時,有以償之則已,器物鬻盡無以償之,于是客無至者,産失而行廢,食盡而禍起,無以弭禍,遑恤其後,豈與顔淵之瓢飲、曾子之踵決等乎哉!士之困窮,未有至此其極者也。妻曰:過五日無食矣。旣處困窮,又遭多難,多難卽解,饑寒漸至。朋友不可告,親戚不可告,何以爲生乎?子近日之學專主于悅,吾恐悅無解于憂,而憂且以傷子之悅也。唐子曰:無食豈能不憂,多難豈能不憂,憂之自憂,有憂之所不及者。譬諸客之噪焉,噪于外者不溷吾堂,噪于堂者不溷吾室。心如室,非噪之所及也。又譬諸堂前之井焉,炎暑如焚,無所逃避,寒泉在下,澄然不知。心如井,非暑之所及也。内外不相及,我之所憂,亦何傷于我之所悅哉!

   七十

   唐子行年七十,處于張氏之館。當始生之日,以其餘酒,晝而獨飲,自慶也。七十者,生之日日遠,死之日日近,是弟子之所慶也,非所以自慶也。然則何爲自慶?人之老少不同于鳥獸,鳥獸不知修,人則知修。我發雖變我心不變,我齒雖堕我心不堕,豈惟不變不堕,将反其心于發長齒生之時,人謂老過學時,我謂老正學時。今者七十,乃我用力之時也。

   少不能學道,少之所學者誦讀,非道也。若可學,必其智慧早成。智慧早成者萬不得一。壯不能學道。壯之所學者聞見,非道也。若可學,必其道力早全。道力早全者萬不得一。蓋人生于氣血,氣血成身,身有四官,而心在其中。身欲美于服,目欲美于色,耳欲美于聲,口欲美于味,鼻欲美于香。其爲根爲質具于有妊之初者,皆是物也。及其生也,先知味,次知色,又次知服,又次知聲,又次知香。氣血勃長,五欲與之俱長。氣血大壯,五欲與之俱壯。二十以上,爲士者貢舉争先,規卿希牧而得貴。其爲衆者,營田置廛,居貨行賈而得富;其貧賤者,亦竭精敝神以求富貴。若是者奚爲也?将以求遂其五欲也。非貂狐之溫不以爲裘,非錦段之華不以爲茵,凡所以奉身者無不爲也。吳越佳冶之女列于房帷,姑蘇奇巧之優供其宴樂,凡所以奉目者無不爲也。玉田之嘉谷,德易(德陽?)之美酒,閩廣之海珍,凡所以奉口者無不爲也。艶姬歌曲,巧伶奏聲,靡靡曼曼,移聽迷心,凡所以奉耳者無不爲也。蘭桂芬于園囿,沉涎馥于堂室,凡所以奉鼻者無不爲也。此自二十至于四十五十之候也。

   心之智識,皆爲五欲之機巧;五欲之機巧,還以助心之智識。五欲逐心而篡其位,心旣失位,欲爲之主,則見以爲生我者欲也,長我者欲也。人皆以欲爲心,若更無所以爲心者。其本心雖未嘗亡,而陷溺之久,如素入染,不可認取;如珠投海,不可尋求。于斯之時,舍欲求道,勢必不能。謂少壯之時不能學道者,以是故也。血氣方壯,五欲與之俱壯;血氣旣衰,五欲與之俱衰。久于富貴則心厭足,勞于富貴則思休息,且以來日不長,心歸于寂。不傷位失,以身先位亡也;不憂财匮,以身先财散也。貧賤之士,亦視之若浮雲而非我有,此六十七十之候也。

   向以從身之欲而遠于道,今則貂狐之溫同于布褐之衣,身蔽撤矣;向以從目之欲而遠于道,今則蛾眉之女同于齲攣之妾,目蔽撤矣;向以從口之欲而遠于道,今則王侯之羞同于闾裏之食,口蔽撤矣;向以從耳之欲而遠于道,今則絲竹不如無聲,耳蔽撤矣;向以從鼻之欲而遠于道,今則馨香不如無臭,鼻蔽撤矣。于斯之時,不啻視富貴如浮雲,而且視死生如旦暮。向有聞不可用,今則聞皆可用;向有見不可用,今則見皆可用;向有思不可用,今則思皆可用;向有力不可用,今則力皆可用。五蔽既撤,一心漸露。如素墜于泥中,湔之而易複;如珠遺于室中,求之而易獲。是故老而學成,如吳農獲谷,必在立冬之後,雖欲先之而不能也。學雖易成,年不我假,敏以求之,不可少待。不然得百裏者九十而日暮,悔何及矣!

   無助

   吾遊天下,其不至者,廣以南耳,未嘗見一賢人焉。以天下之大,家誦詩書之言,人慕文學之名,豈無賢哉?而未見一賢者,蓋以甄之不敏,非見賢之人。故天下雖多賢,不可得而見也。吾處吳中三十年矣,未嘗見一賢人焉。吳地勝天下,典籍之所聚也,顯名之所出也,四方士大夫之所遊也,多聞多見,士多英敏,豈無賢哉?而未見一賢者,蓋以甄之不敏,非見賢之人。是以吳中雖有賢,不可得而見也。

   文者君子之所貴也,今之文,非古之文也,其言雖美而非實義,吾不欲取而觀之矣。經者道與治之所在也,今人窮經,好爲創見而無實用,是爲誣經,吾不欲取而觀之矣。性卽性耳,有何可言?今之學者好言性,辨論多端,何與于性!卽其言善,亦爲論性,非求見性。吾不願聞之也。今世亦有正直之人,言不妄,行不苟,但能淑身而不能明心,下學而不能上逹,吾豈不見而敬之,然非學之竟事也。今之士,吾未見有出乎四之上者,亦何益于我哉!

   所貴乎師友者,師道迷而友振惰也,有此二益,則進學易而成功蚤。無此二益,其遂已乎?其亦難易蚤晚之異耳。孟子生于戰國之世,未得爲仲尼之徒,未得與顔曾爲友,天下之言學者非楊朱則墨翟,其謀國者非儀秦則孫吳,孟子無所取益,而巍然爲聖人,獨立于天地之間,彼聖人之隽也,非中下之人所及也!然而卽心是道、卽心得師,破迷起惰,不假外求,誠能精思竭力,必爲聖人。不過爲之難而成之晚,雖無師友可也。故曰: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

   昔者有明之世,山東有公子,家富而好逸,不習于勞。闾裏之近,非馬不往。一日之京師,擇良馬選健仆以從,執鞚(籠頭)而升,執鞚而下,執鞚而過險。馬良仆健,日行二百裏而後舍,浩浩乎其足樂哉。前塗遇宼,失其馬又失其仆,号天四顧無救之者,已而無可如何,則強起而行,胫腫跖趼(腿腫足繭),自河間十五日而後達京師。夫仆馬者,緻遠之資也,一旦中道而失之,足不如人,力不如人,欲進不能進欲退不能退,左顧而莫爲之左,右顧而莫爲之右,于斯時也,豈遂委于溝壑哉?反求諸已而已矣!我無馬,我自有足。我無仆,我自有力。足雖弱,不至不能行;力雖弱,不至不能舉。人如翔而至,我如刖而至;人先庚而至,我後癸而至。苟不憚勞、不恥後,雖無仆馬之助,終亦必至焉。爲學無朋,亦若是矣。甄也請從山東公子之後也。

   思憤

   洪範六極(一曰兇二曰疾三曰憂四曰貧五曰惡六曰弱),予有五焉:皮絮三襲,違垆則栗,比戶露寝,當風則嚔,疾也;越在異鄉,孑處無族,十世之澤,将于我絕(言其無子),憂也;雖有陋室,不展四體,雖有下田,不足二征,貧也;身五咫半,要二拱弱,禮人起慢,緻辭聽藐,惡也;遇重如尫,處強如女,秉德不弘,爲義無勇,弱也。客有聞是言者,見唐子而吊之。唐子曰:客之恤我厚矣。雖然,客當吊我一極而賀我四極。客曰:四極何極?雲何當賀?曰:體強者必先敝,氣盛者必先委,恃其強盛而無所可虞,或淫于色,或困于酒,或壅于味,外以沉铄其體,而内以蠱喪其志,是強盛者所以自戕也。保生後死者,恒由于疾;屏欲近道者,亦由于疾,是疾當賀也。昔者大伯竄于荊蠻,背親違宗而又無子,憂莫大焉,乃仲尼稱爲至德,比于文王,惟憂所以見德也。且夫古之人,沮抑志奮,困阨學成,或内甯而啓亂,或多難以興邦,是憂當賀也。虛中者,道所居也;空外者,心所安也。美好盈于外,愛樂縻于中,則心佚而道亡。無欲者上矣,寡欲者中,多欲者下。吾患不能劫欲,而乃有以遂欲。有以遂之,中可移于下;無以遂之,下可移于上。是貧當賀也。偉于貌者人敬之,美于度者人愛之,辨于言者人服之,是三者未必爲德器也,适足以蔑人而自足。反是,則所向多拂,增勵其修,必不以短于形者短于德矣。是惡當賀也。人之視此四者,以爲天降疾惡,甚于刖劓之刑;天降憂貧,甚于流竄之罰。其于愚人,則流于傭隸,入于竊乞;其于才人,則流于徼幸,入于奸亂;其于文人,則發爲騷怨之辭,肆爲狂悖之行。志道之士則不然,烈火可以鍜金,粗石可以攻玉,阨于處世者,利于入道者也!今使一福一極者同居而共學,則極者之修必半福者而十之矣。是四極者,殆天所以資賢豪也,而可不賀乎?

   客曰:然則子以爲當吊者,弱也。弱,亦四者之類也,而獨以爲當吊者,何也?曰:疾病愼之,憂患安之,饑寒不足以爲憂,不重于人不足以爲恥。人之大患,莫過于弱矣。弱者雖好善若渴,見義必爲,進而不續,續而不終。以之爲國必衰其國,以之爲家必索其家,以之爲學必廢其學。卽有智慧異敏,而卒與衆人同沒者,惟弱之故也。幸生爲士,身爲聖人之徒,志任天下之重,入道知路,爲學知方。乃因仍其心思,需次其歲月,悠遊晏安,卒以無成。生爲食粟之人,死爲遊魂之鬼,如之何不吊!挈缾之力不能舉鼎,不勝其重也;馬不千裏,徒不百裏,不勝其遠也;荷擔而行,弛擔而息,有時而閑也,此亦弱之無可如何者也。是誠然乎?是殆不然。求道不與器界同,用力不與手足同,求道在我,用力在心,弱則斯弱矣,強則斯強矣,詩雲“縣蠻黃鳥,止于丘隅。豈敢憚行,畏不能趨”,周道坦坦,夫何所畏;吾志必往,誰能沮之!已不能趨而倚于人,雖有載而驅之者,亦将半塗而廢矣。又曰“沔彼流水,朝宗于海”,必朝焉,必宗焉,緣陵趨壑,晝夜不息,必達于海。雖有從而堙之者,其沛然之勢,卒莫能禦也。吾誠不安于弱,又當困陒,有以憤發,雖弱可強。今雖老矣,願爲朝宗之沔流,必不爲丘隅之黃鳥。客其不終吊我乎!

   敬修

   徐中允(秉義)謂唐子曰:聖人之學以敬爲本,先生言靜而不言敬,非所以善修也。吾謂靜不足以盡之,當益之以敬。曰:然。靜以言乎心之體也,敬以言乎體之持也。心如玉,靜則玉之質,敬則執之愼也。道着而變,變形而多,靜其本也。爲資不同,爲修各異,敬其總也。居于河濱者始汲而歸,濁不可飲也;注而勿擾,則石泉矣。定其器而蓋之者,敬之謂也;撼其器而擾之者,不敬之謂也。聖衆同心,靜與不靜之分也。聖衆同靜,敬與不敬之分也。聖衆同敬,恒與不恒之分也。我有在而敬,不能無在不敬;我有時而敬,不能無時不敬。夫心之覺也無間,氣之息也無間,能敬者,與覺俱在,與息俱存。與覺俱在,故心無散時;與息俱存,故氣無暴時。心無散時,氣無暴時,是爲能敬。謹愼,敬也,而敬不盡于謹愼;溫恭,敬也,而敬不盡于溫恭;無肆無慢,敬也,而敬不盡于無肆無慢。詩曰“上帝臨汝,無貳爾心”,祭祀之敬也;詩曰“颙颙卭卭,如圭如璋”,威儀之敬也;書曰“匹夫匹婦,一能勝予”,臨民之敬也。三者讵非心與!吾聞之:養卉木者,枝葉披隕,其根必傷,讵非君子之所愼守與!然非其本也。書曰“欲敗度,縱敗禮”,欲與縱,出于心而自賊者也。敬者,止欲于未萌,消欲于旣生,防縱于未形,反縱于旣行,所以保其心而納于禮度者也。

   自堯舜以來,天下之言學者,皆知以敬爲本,人知敬之爲本,而不知其能治心,亦或害心;不知其有功于天下,亦或無功于天下,是何也?人孰不知敬與不敬之異,而莫辨敬與敬之有異也。心用[有]尚智,善敬者益智,不善敬者則禦而之乎固;心用尚勇,善敬者益勇,不善敬者則禦而之乎弱。詩曰:無已太康,職思其居。是拘儒之敬也固矣。詩曰:我躬不閱,遑恤我後。是淺儒之敬也弱矣。若是者,反害其心而無功。當堯之時,九山不辟,九川不順,五谷不樹,五倫不叙,于是堯禅舜,舜禅禹,不傳子而傳賢,以安天下之民。夏商之季,獨夫燒焫民命,百官瞀亂,于是湯伐桀,文王伐崇,武王伐纣,伊摯放太甲,呂望出奇謀,以安天下之民。若是者,自天地開辟以來未有之大變也,未有之奇功也。虞夏商周之君臣,惟能以敬慎行智勇,故處此大變,成此奇功。詩曰: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非徒愼也,将以求涉濟也!吾聞之:習心太約者不可以緻遠,習身太謹者不可以犯難。有言行如曾子而涉濟不如孟贲者,其去聖人之敬也遠矣。

   敬之爲道,豈期于寡過而稱爲君子雲爾乎?将以盡其心也,将以全其性也,将以大其功也。天地與道際,心與天地際,有輕心者不能及,敬所以重之也;有慢心者不能及,敬所以笃之也。容儀之莊,視聽之謹,非外也,所以防其外而一于内也。是故其氣清,其知明,不持而固,不勉而行,盡人達天,皆由于敬,施于天下,不勞而定。曲士然乎哉!内省而拘,外愼而泥,求其心而适以锢其心,其于天下何有?亦自成其爲無訾之小儒而已矣。

   講學

   學貴得師,亦貴得友。師也者,猶行路之有導也;友也者,猶陟險之有助也。得師得友,可以爲學矣。所貴乎師友者,貴其善講也,雖有岐路,導之使不迷也;雖有險道,助之使勿失也。師友善講,則學有成矣。夫講者,非辨文析義之謂也,所以淑其身明其心也,若日取五經之文而敷之,日取諸儒之言而讨之,日取孔孟之書而述之,使聽之者如鍾豉之蕩于胷,如琴瑟之悅于耳,羣焉推之以爲當世之大宗師,君子則鄙之。其鄙之何也?以爲無益于人之身,無益于人之心也。無益于人之身無益于人之心,則亦講五經之文焉雲爾,則亦講諸儒之言焉雲爾,則亦講孔孟之書焉雲爾,是何異于謝莊之塾師乎?謝莊(似其吳地之謝家莊)之塾師,教章句,解文字而已。夫教章句解文字,童蒙猶有賴焉,茲之講者,無益于學者,殆不如彼之有益于童蒙也。

   是故孔子教人,因其各得而言,不聞複取五代聖人之言講之也。孟子教人,以其自得而言,不聞複取孔子之言講之也。善講者如掘井得水,因其自有而取之,非異水也。如擊石得火,因其自有而發之,非異火也。向也不知道之所在,以爲遠不可求;卽知道之所在,以爲求之而不易緻。今則求之于已,乃我之自有焉,則善講者之功也。升五尺之座,坐虎豹之皮,環而聽之者百千人,在堂下者望而不見,負壁者、及階者見而不聞,在尋丈之間者聞而不知,在左石前後者知而不得,是之謂觀講,衆觀而已,何益之有?是故教者貴親,親則易知;承教者亦貴親,親則易化。煦妪覆育,如難之伏卵,而後教可施焉。一室之中不過數人,朝而見夕而見,侍坐于先生侍食于先生,非若大衆之不相接也,可以教矣。而又患教之同也,又患教之易也,一日言智,共此求智之方;一日言勇,共此求勇之方;一日言仁,共此求仁之方,是同也。不以剛治柔,卽以柔治柔;不以柔治剛,卽以剛治剛,是易也。雖有扁鵲,不能以一藥已衆疾,是不可同也;不能以彼藥已此疾,是不可易也。寒者以桂,熱者以檗,而後可以爲師,而後可以施教焉。

   求師于斯世,如鳳如麟,不可得而見矣。師不可得而見,友亦不可得而見矣。雖然,不善得師者在師,善得師者在已;不善得友者在友,善得友者在已。苟善取焉,不必賢于我者,皆可爲師友;若有志于學者,或一二人焉,或二三人焉,會于一所,赢糧以從,兩相糾,三相參也。吾求盡事親之道,而未盡事親之道也;吾求盡兄弟之道,而未盡兄弟之道也;吾求盡夫婦之道,而未盡夫婦之道也;吾求盡朋友之道,而未盡朋友之道也;吾求盡與斯人待仆婢之道,而未能盡其道也;抑或未能盡五者之道,而以爲皆已盡焉。五有所長,五有所短,五有所明,五有所蔽,吾察于所好,而或非所當好也;吾察于所惡,而或非所當惡也;吾察于所喜,而或非所當喜也;吾察于所愠,而或非所當愠也;抑或四者之乎偏,而以爲皆已正焉。四有所長,四有所短,四有所明,四有所蔽。此長短明蔽,人各有其一二,而皆可以相資,蓋已不自知,暗如滅燭;人之視已,明如觀火。不自知短,人見我短,卽短可益,不必其人之長也;不自知蔽,人見我蔽,卽蔽可撤,不必其人之明也。兩相糾焉,三相參焉,二三人中,互相爲谪,循環不匮,何患學之無成!

   勸學

   出入必由戶,無踰垣穴牆而由之者;寝興必居室,無登巢入窟而居之者;飲食必以火,無決腥茹草而飽之者。人未有舍其必爲而不爲者也,未有必不可爲而爲之者也。必爲而不爲,非人道矣。以此三者譬道,則道也者,不可一人離也,不可一事離也,不可須臾離也。聖衆同之,貴賤同之,無他塗也。聖人不作,世衰道喪,旁蘖别出,乃訾議儒者,至于宋則儒大興而實大裂。文學爲一塗,事功爲一塗,有能誦法孔孟之言者别爲一塗,号之曰道學。人之生于道,如在天覆之下,地載之上,孰能外之?而讀書聰明之士别爲一塗,或爲文學,或爲事功,其愚亦已甚矣!雖然,自道不明,儒者習爲迂闊無用于世,是以有薄而不爲,從而訾議之者,未可舍己而罪人也。韓非曰:齊宣王問于匡倩曰:儒者博乎?曰:否。博貴枭,勝必殺枭,是殺所貴也,故不博。儒者弋乎?曰:否。弋者從下害上,故不弋。儒者鼓瑟乎?曰:否。瑟以小弦爲大聲,大弦爲小聲,大小易序,故不鼓。非蓋諧言以诋儒也,夫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不善學者不見大體,泥于外迹,皆不博弋不鼓瑟之徒也。以是見薄于世,誠未可以罪人也。君子之于道也,敬以修已,廣以誘民,文學事功皆備其中,豈可誣也!是故凡爲士者,必志于道。何以志于道?凡所見之人,無貴賤,無小大,皆以學明倫也;凡所遇之事,無順逆鄙俗,皆以學盡義也;養仆妾,謀衣食,量米麥,權蔬肉,皆以學求仁也。草木必有根,舍是而爲文學,必流于浮靡;構築必有基,舍是而爲事功,必至于傾敗而殃民。若斯之人,不求身心,不知人道,猶出不由戶,入不居室,飲食不知味,孟子所以譬之于禽獸也。是故上之爲士,惟此一塗,更無他塗。

   王昆繩(源)爲人敏達,善爲文章。唐子樂與之遊,一日告之曰:子曷學道?道非異也,智者視爲高遠而不可求,愚者視爲迂闊而不肯爲,烏知道者,其中無苦難之事,有便安之利,不入其中則已,一入其中,卽嘗其味,天下之物,無有如其甘美者。何以見其然也?處世多憂患,遇人多不良,卽才智足以禦之,以苟免于今之世,其身亦大勞矣,其心亦甚苦矣。學道則不然,無入而不自得,正己而不求于人,雖有憂患不改其樂,雖遇不良無傷于已,終其身處于安宅之中,行于坦道之上,雖美色鄭聲,不足以喻其娛樂矣。天下之便利有如斯者乎?王子改容曰:子之言誠是也。

   翰林顔學山(光斅)試士浙江,唐子爲之客,顔公語坐人曰:人之生,皆不自足者也。庶人有庶人之憂,士有士之憂,公卿有公卿之憂,天子有天子之憂,此謂天之勞我以生也。唐子曰:有一事可以無憂,人不知求之耳,學聖人之道是也。不求足于世,孰有與之以不足者?本無不足于已,孰有處于不足者?坦坦然蕩蕩然遊于天地之間,如在唐虞之世,其有憂乎?其無憂乎?顔公改容曰:子之言誠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