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遺書/周易外传卷二

周易外傳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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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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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相敵,則各求其配而無爭。其數之不敵也,陰甘而陽苦,陰與而陽求,與者一而求者眾,望甘以為利之壑,則爭自此始矣。惟夫居尊以司與者,眾諦於勢而俟其施,則大有是已。過此者,不足以任之。故同者,異之門也;《同人》者,爭戰之府也。

孤陰以同五陽,處中而韜其美,則紛紛者不能給其所求。不給所求,則相尋以構而怨不釋。抑惡知理之宜配者在彼乎?而惡知分之不可幹者在彼乎?則臣主交兵而上下亂。故君子甚危其同也。能遠其後悔者,惟初、上乎!近而不比,遠而不乖,無位故也。

嗚呼!系群情之望,啟忮求之門,知我者不希,而我亦不貴矣。保其吝而不失其宗,夫亦各行其志焉。然則以一柔而遇眾剛,繼之以爭而不惑,如《同人》之二者,豈易得哉? 「雖速我訟,也不汝從。」於野之亨,不足以為同人喜;於宗之吝,不足以為同人悲。道所宜吝,不得而亨也。里克之忠,不如荀息之信;徐庶之出,不如龐公之隱。況其顯應以卒協於大同也哉?

大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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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大有》者,既為五之所有矣。為五之有,則五下交而群陽承之。初,猶《同人》之上也,孤立而不親,為德所不及,而君子不受其享。 「無交」之害,豈有幸哉!然而可免於咎,則何也?無託而固,不親而免諦者,其為陽乎!處散地而自保,履危地而自存,遁跡於恩膏之外,傲立於奔走之交,自有其有者,義不得而咎。

雖然,其亦艱矣。消心於榮寵者,移意於功名;消心於功名者,移意於分義。大人以分義盡倫,曲士以幽憂捐物,古有之矣。道之所不廢,則君子亦為存其人焉。然而禮者自履也,行者自型也。合天德之潛龍,行可見之成德,其庶幾焉。

若夫土木其形,灰槁其心,放言洸漾,而訌於曳龜逃難之術,以淫樂於琴酒林泉,匪艱而自詡其無交,被衣、嚙缺之所以不見稱於聖人。

天下之用,皆其有者也。吾從其用而知其體之有,豈待疑哉?用有以為功效,體有以為性情,體用胥有而相需以實,故盈天下而皆持循之道。故曰:“誠者之終始,不誠無物。”

何以效之?有者信也,無疑也。昉我之生,洎我之亡,祢祖而上,子孫而下,觀變於天地而見其生,有何一之可疑者哉?桐非梓,梓非桐;狐非狸,狸非狐。天地以為數,聖人以為名。冬不可使炎,夏不可使寒;參不可使殺,砒不可使活。此春之芽絜彼春之茁,而不見其或貿。據器而道存,離器而道毀。其他光怪影響,妖祥倏忽者,則既不與生為體矣。不與生為體者,無體者也。夫無體者,惟死為近之。不觀天地之生而觀其死,豈不悖與!

聖人之於祭祀,於無而聚之以有,以遇其愾息。異端之於水火,於有而遊之以無,以變其濡爇,則何其言之河漢也!

《象》曰:「大車以載,積中不敗。」蓋言有也。陰陽之理,建之者中,中故不竭;行之者和,和故不爽。不爽不竭,以灌輸於有生。陽行不息,陰順無疆,始以為始,中以為中,迭相灌輸,日息其肌膚而日增其識力。故稚之與壯,壯之與老,形三變而神三就。由其並生,知其互載,則群有之器,皆與道為體者矣。故形非神不運,神非形不憑。形失所運,死者之所以有耳目而無視聽;神失所憑,妖異所以有景響而無性情。車者形也,所載者神也。形載神遊無所積,則虛車以騁於荒野,禦者無所為而廢其事,然而不敗者鮮矣。故天地之貞化,凝聚者為魂魄,充滿者為性情。日與其性情使充其魂魄者,天之事也。日理其魂魄,以貯其性情者,人之事也。然後其中積而不可敗矣。

老子曰:「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夫所謂「無」者,未有積之謂也。未有積,則車之無即器之無,器之無即車之無,幾可使器載貨而車注漿?游移數遷,屍弱而棄強。游移數遷,則人入於鬼;屍弱而棄強,則世喪於身。息吾性之存存,斷天地之生生,則人極毀而天地不足以立矣。

故善言道者,由用以得體;不善言道者,妄立一體而消用以從之。 「人生而靜」以上,既非彼所得見矣,偶乘其聰明之變,施丹堊於空虛,而強命之曰體。聰明給於所求,測萬物而得其景響,則亦可消歸其用而無餘,其邪說自此逞矣。則何如求之「感而遂通」者,日觀化而漸得其原也哉?故執孫子而問其祖考,則本支不亂。過宗廟墟墓而求孫子之名氏,其有能億中之者哉?此亦言道者之大辨也。

然則其義何以見之於《大有》之二也?大有者,有也。所有者陽,有所有者陰。陽實陰虛,天生有而火化無。二為五應,為群有之主,率所有以實五之虛,二之任也。乃以實載虛,以生載化,則有群有者疑於無,而與天地之藏不相肖。故推其任於二,而責之備焉,曰:非其積中也,敗固乘之,而亦惡能免於咎哉? 「無咎」者,有咎之辭。二以五之咎為咎,斯不咎。故五以「交如」發志,因二以為功也;以「無備」須威,內反而不足也。 《象傳》之以敗為戒,豈為二本位言之乎?

拳石,山也,而極乎泰岱,高下磊砢,蓋盡乎象之不平者矣。地之屬也,而違其直方,以不平成像,地之屬也。故聖人於《根》下《坤》上之《謙》,示平道焉以消其不平,憂患之卦也。

夫山之不平也,惟其有多,是以有寡。地加其上,則地形成而山形隱。故平不平者,惟概施之而無擇,將不期平而自平。削其多者以授寡者,平道也,而怨起矣。寡者益焉,多者亦裒焉,有餘之所增與不足之所補,齊等而並厚,夫施之而不敢任酌量之權。故高極喬岳,卑至培,地總冒其上,以自居於厚,而無擇於所施。至於多者不能承受而所受寡,寡者可以取盈而所受多,聽其自取,而無所生其恩怨。其究也,施亦平矣。

嗚呼!此君子所以待小人之道也。小人者,不足於人,故「物」之;不足與言交,故「施」之。施者貨賄之事,裒益者厭足之道也。小人之欲,畫於貨利,而磈磊卼臲,率此以興。地者陰也,利也,養也,柔也;其動為情,其效為財,其德為膏粱,其性為將順,皆小人之所取給者也。鹿台之趙,所謂「善人」者,亦沫土之翩翩者爾,故受裒多之錫而鳴其富。豈可施之首陽之二士乎?

然而求定之天下,亦聊以適其聚散之平矣。君子蓋不得已而用謙,以調情之險阻也。故居之也“勞”,而終之以“侵伐”。極小人之欲而終不能歉,兵刑繼之,而天下乃不以我為暴。嗚呼!是豈君子之樂為哉?

夫君子之相於也,此無所快,彼無所憾,寡無所求,多無所益,岳岳焉,侃侃焉,論道而無所苟同,當仁而無所復讓,序爵以賢,受功以等,上違下弼,匡以道而行以直,而亦奚用謙為!故曰:謙,德之柄也。所以持物之長短而操其生死也。 《謙》於是而有陰用焉,而以迎人之好,邀鬼之福,則有餘矣,故爻多「吉」而無「無咎」。其吉也,尚未能免於咎夫!嗚呼!君子一而小人萬,以身涉於亂世之末流,不得已而以《謙》為亨,君子之心戚矣。

陽求陰與。一陽之卦,眾陰爭與焉,惟《比》為得天位而允協其歸,外此者各有疑也。在《謙》與三,在《豫》與四。受物之與而固處於內,則自見其不足;因物之與而往出於外,則自樂其志行。乃見不足者,長二陰之上而自立其壘;樂志行者,近六五之尊而藉以立功。故曰《謙》三屍號曰“民”,《豫》四正名曰“朋”。 「民」云者,各君其國;「朋」云者,眾分其權。各君其國,五之所不得統也,侵伐之所由必起;眾分其權,五之所得統也,中道之所以不忘。緣此故也:勢迫而動,未能為敵;位遠而靜,反以啟戎;則猜庸之主,維繫英傑於肘腋之下以掣制其權,而幾幸夫晏安者,是或一道矣。

夫《謙》三之卑職以分民,吾不保其亡他;《豫》四之奮出以任事,或亦幸其易制。乃眾建於疏離之地,利在不傾,害在不掉,而廉級既定,卒有不復,率天下以徵一夫,功易就而勢不可弱。若因疑忌之情,拘維之於耳目易及之地,削其威靈,降其等級,四不能以民禮使眾,眾亦不以民禮事四,取苟且之安,席終年之樂,而《豫》五之疾亦自此深矣。

恆疾者不見疾,不死者重其死。寄生食於天位之上,而孤零弱僕,夷狄盜賊起而乘之,則不死者奄然待盡,而亦孰與救之哉!故安、史不足以亡天寶,而岳、韓不足以起炎、興。侵伐利貞疾危,亦千秋之永鑑已。

《隨》者,《否》陽來初以從陰而消《否》者也。 《蠱》者,《泰》陽往上以召陰而壞《泰》者也。 《隨》者從也,故於其世,下皆隨上以進。 《蠱》者待治者也,故於其世,上臨下而治之。然二與五皆相應焉,則《隨》雖相躡,《蠱》雖相壓,未嘗廢其所為唱和者也。故《隨》二之“失”,《隨》五之“孚”,貞淫之情別;《蠱》二“乾母”,《蠱》五“幹父”,剛柔之克審焉。乃由思之,《隨》之有功,孰有盛於初者哉!

陽之所以亢而成乎《否》者,自惜其群而不屑從陰焉耳矣。孰為之閫閾值若或尼之?所難者,奮然一出而已。震於否者,天下之所大驚小怪者也;隨於陰者,天下之所大疑者也。冒天下之驚疑以行其不測之勇,將勿為輕試矣乎?曰:非也。否固必傾矣,是天下將渝之日也。

天下未渝,而投其身於非類之中,則志未足以白而先失乎己;天下將渝,而無嫌於非類之比附,則犯天下之驚疑而固不自失也。故曰「《隨》時之義大矣哉」。非其時,即其人,未可也。非其人,即時,未可也。況所與從者柔中之六二,專心一好,以與我相纏綿而不捨,斯豈非堂堂鼎鼎,釋萬物於陰霾閉塞之中,發萌櫱,啟蟄伏,以向昭蘇之時哉?而又何待焉!

嗚呼!自初陽之然絕其類以居下,而天下遂成乎《隨》時矣。初不吝出門之交,則二不卹丈夫之失;三乃決策於丈夫之系,而不戀小子之朋;五亦嘉與上,而上弗能不為維係也。然則昔之《否》塞晦蒙,絕天地之通理者,亦豈非陽之恝於棄世,而可僅咎陰之方長也乎?

孔甲之抱器以歸陳涉,有苦心焉而無其德;魯兩生之謝漢高而需百年,抑恃其德而失其時。輕出者為天下笑,而絕物者抱持尺寸之義以蔑天人。然後知《隨》初之貞,備四德而未嘗有咎。君子之託身於否極之世者,非流俗之所能測,而體天為德,則知我者其天乎!

《蠱》之上,亦《隨》之初也,而情與事交殊焉。 《蠱》之上,亦《隨》之上也,而德與時交異焉。如《蠱》上者,乃可以「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矣。

故《隨》初反其道而有功,《隨》上同其往而必窮。 《隨》上,柔也,窮而五猶維繫之也,五相隨而孚者也。 《蠱》上,剛也,五陰而不受治於上,無孚也。因《泰》而變,上下交而不固,王侯以禮相虛拘焉。貪下賢之譽而無其實,則去之而非其所急;無下賢之實而徒貪其譽,則去之而終不我尤;於此而裵回顧戀,以冀功名於蠱壞之日,其將能乎!

申屠蟠之辭召也,陶弘景之掛冠也,庶幾以之。而范希文以謂嚴光也,則非其類矣。如光者,交不待出門而固合,意可以承考而無疑,奚其傲文叔以相臣,而致惜於君房之要領哉?

故釋氏以生死為大事,君子以出處為生死。鐘鼎、林泉,皆命也,有性焉。性盡而命以貞,君子不謂命也。若其不然,畫所見以為門,放其情而無則,則且有偽周已革,而姚崇之涕猶零;蒙古已亡,而王逢之悲不已。官已渝矣,志抑無可尚者,迷留於否塞晦蒙而溺以槁死,小人之志節,亦惡足紀哉!

以《臨》為道,故陰可得而治也。

夫生殺者萬物之命,剛柔者萬物之性。必欲治之,異端所以訾聖人之強與於陰陽。而非然也。聖人者之徒,人者生之徒。既已有是人矣,則不得不珍其生。生者,所以舒天地之氣而不病於盈也。生,於人為息,而於天地為消。消其所亢,息其所僅,三才胥受成於聖人,而理以流行。陰性柔而德殺,則既反乎其所以生,雖欲弗治,其將能乎?而何云其「強與」邪!

彼固曰:「蕭條者形之君,寂莫者氣之母。」宜其獎夜行而守雌黑矣。夫蕭條之館,寂莫之宮,雖天地同消之墟,而所由以致其敢殺之功名,則陰獨任之。陰既日蓄其慘心以伺陽之衰,覬無與治之,以立功名於蕭條寂莫之日,而猶聽之而無與折也,則歷萬物而皆逢其耗。彼且曰:「行不言之教,屍不為之德。」教者無教,德者不德。不德者刑爾,無教者亂爾。非夜行之雄,孰敢然哉!

且夫君者群之主也,母者子之養也。匪剛,弗克為主矣;匪生,蔑用其養矣。故變蕃者形之君,縊者氣之母。蕭條寂寞者,何歸乎?歸乎形之離而氣之萎焉耳。反終以為始,任仇以為恩,而後可以不治。不治者亂也。夷狄也,女主角也,師獄吏也,任盜賊也,皆自此興。夫安得不臨治之哉?

然則《復》何以不治也?植未固也。 《泰》何以不治也?功已成也。不自我先,不自我後,《臨》獨勞而不可辭矣。大亨以正,剛浸長而天體立矣。備《幹》之四德以予之,作《易》者之所以寵《臨》也。

臨,治也,鹹,感也。治之用威,感之用恩。咸以為臨,道固有異建而同功者乎? 《臨》剛浸長,來以消往,初、二秉陽質為《兌》體,貞悔殊地,上下異位,性情相近,母女合功,以卑治尊,以義制恩,勢固有不得而競者也,而終用此以底《臨》之績也,則何居?

夫陰而疑戰,而況其得數多而處位尊者哉?陰之性賊,而勢便於後起,操生死於己,而授兵端於人,借不揣而急犯之,則勝敗之數恆存乎彼,而我失其權。 「鹹臨」者,名正而不居,力強而不尚,循其素位,報以應得,無機無形,禍不自己,彼且相忘而示我以所懷矣。因其所示,發其所藏,替其所淫,緩其所害,《採》人而致功,移風革化而怨不起。如是乃可以臨,而無有不順命之憂矣。故以成為臨,臨之道也。

抑此術也,陰善用之消陽,《臨》且尤而效之,則又何居?曰:不因其情者不足以製,不循其跡者不足以反。今夫《兌》,外柔而中很者也。以柔因之,以狠反之。以之消陽則為賊,臨陰則為正;小人用之則為機,君子用之則為智。不愧於天,不怍於人;其動有功,其靜不失。如是者,可以大亨而正矣。而豈若恃名實之有據,硜硜婞婞,繼以優柔之自喪其功者哉?

韓退之之闢佛也,不測其藏,而駁之也粗,故不足以勝縹流之淫辭。景延廣之拒契丹也,未酬其惠,而怒之也輕,故適足以激胡馬之狂逞。使知感之,乃以治之,而無損於貞吉,邪之不勝正也,自可徐收其效矣。

然則賈捐之用機而身名俱隕,豈其賢於孔融乎?夫捐之知感而不知貞者也。當「好遁」之時,行「鹹臨」之事,德薄而望輕,位卑而權不固,其敗宜矣。自非乘浸長之剛,膺治人之責,初、二同心而無間者,固未易由此道也。

陰陽之際,存亡之大,非天下之至幾者,其孰能與於斯!

積治之世,富有者不易居也;積亂之幾,僅留者不易存也。 《觀》承《否》之後,固已亂積而不可掩矣,而位未去,而中未亡。位未去,聖人為正其名;中未亡,聖人為善其救。

正其名者何也?來者既主,往者既賓。主者挾朋類以收厚實,賓者擁天步而僅虛名。百姓改心,君臣貿勢,然而其名存焉。名者天之經也,人之紀也,義夫誌所生死爭焉者也,庶幾望之曰:群陰之來,非以相凌,而以相觀,我之為“大觀在上” ,固終古而不易也。然而聖人之所以善救已往之陽者,亦即在此矣。

夫陰逼陽遷而虛擁天位,救之也不容不夙,而尤懼其不善也。善其救者,因其時也。 《觀》之為時,陰富而陽貧,生衰而殺王,上陵而下固,邪盈而正虛,人耗而鬼靈。凡此者,威無可用,用之而床且見剝;恩無可感,感之而膏每逢屯。然且褻試其恩威,以與力爭其勝敗,敗乃速亡,勝亦自敝,此既其明驗矣。且陰之先動,乘陽之虛;陽不劇虛,因動而敝;興鬼瞰,妖自人興。然則非通消息之藏,存性命之正者,亦惡能以大觀去聲而保天位哉?

是故觀者我也,觀者彼也。忘彼得我,以我治彼,有不言之教焉,有無用之德焉。故麋鹿興前而不視,疾雷破柱而不驚。雖然,又豈若孱主羸國之懷晏安而遺亡也哉!以言起名,以用起功,大人所以開治也;言以不言,用以不用,君子所以持危也。

今夫薦而後孚見焉,盥洗且未薦也。神來無期,神往無景,抱齋戒之身,往求之於陰暗窅冥之際,蓋有降格無端而杳難自據者矣。而不曰「仁孝之心,鬼神之宅」也乎?以此推之,類幽而不可度,勢絕而不相與,凡以眇躬際不測之幾者,胥視此矣。而君子於此,乃以不薦為孚。

其不薦之孚者何也?陰之感陽也以與,陽之製於陰也以欲。不受其與者,先淨其欲。以利中我,而利不入清明之志;以勢蕩我,而勢不驚強固之躬。宮庭者盥洗之地,夙夜者盥洗之期也。恪守典型而喜怒不妄者,盥其坌起之塵也。養其尊高而金車勿乞者,盥其沾濡之垢也。履天位而無慚,畜神威於不試。彼固曰「庶幾伺其薦而與之狎」邪!而終日無薦之事,則終日有薦之形。故道盛而不可吐,力全而不可茹,彼鐸然起而乾我者,亦且前且卻,欲迎欲隨,而兩無端,乃以奠瀕危之鼎而俟氣數之定。 “君子無咎”,良以是與!

故因其不可薦而戒其瀆,則地天之通以絕;盡其必盥而治其素,則陰凝之冰不堅;於是下觀化而天下治。高宗承亂而恭默不言,所由異於仲康之胤徵、宣王之南伐矣。故曰:「聖人以神道設教。」陰以鬼來,我以神往,設之不妄,教之不勤,功無俄公頃而萌消積害。

聖人固不得已而用《觀》。然彼得已而不已者,其後竟如之何也?可以鑑矣。故歌舞於堂則魅媚於室,磔禳於戶則厲嘯於庭。極於鬼神,通於治亂,道一而已。然且有承極重難反之勢,褻用其明威而不戒其瞻聽,使潰敗起於一旦而莫之救,徒令銜卹於後者悲憤填膺而無所控洩,哀哉!

噬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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噬嗑,用獄敕法者也。而初、上何以被刑?

陰陽之合離也有數,而其由離以合也有道。物之相協,感之以正,則配偶宜矣;時之已乖,強之以合,則怨慝生矣。九四之陽,非其位也;陰得朋以居中,然且強入而與其上下之際,則不可謂之知時而大其辨矣。為初、上者,乃挾頗心以平物,含甘頤而和怨,其能必彼之無吐哉?以理止爭,狂戾為之銷心;以餌勸競,猜疑所由增妒也。初、上《頤》之體,二、五《頤》之虛。業投實於虛中以使相離,而又合之,初、上之自以為功,而不知其罪之積也。此蘇秦之所以車裂,而李嚴之所由諦死也。

且初之欲噬以嗑之者,將何為邪?欲強陰以從陽,則屈眾以就寡;欲強陽以順陰,則墮黨以崇仇。屈眾寡,武斷而不智;墮黨崇仇,背本而不仁。施勞於疑戰之世,取利於壺颯之間,小人所以甘鉗鈦而如飴也,豈足卹哉?

然則初之惡淺而上之惡積者,何也?初者《震》之主,任奔走之勞,而下頷以嚙堅致力;上者《離》之終,炫微明之慧,而上齦以貪味為榮,《震》求合《離》,而所噬在他,故二、三可以忘怨;《離》求合《震》,而所噬在我,故九四早已傷心。則上之惡積而不可掩,五其能掩之哉?夫虛己而不爭,履中而不暱稱,遊於強合不親之世,厲而不失其貞者,惟五其能免夫!

《噬嗑》,非所合也;《賁》,非所飾也。

《頤》外實而中虛,外實以成形,中虛以待養。虛中以靜,物養自至。飲食男女,無思而感,因應而受,則倫類不戒而孚,禮樂因之以起。其合也為仁,其飾也為禮。太和之原,至文之撰,鹹在斯也。故曰「無欲故靜」。無欲者,不先動,動而不雜者也。自陽入四以逼陰而陰始疑,入三以間陰而陰始駁。疑,乃不得已而聽合於初、上;駁,乃姑相與用而交飾於二、四。皆已增實於虛,既疑既駁而理之,故曰:《噬嗑》,非所合也;《賁》,非所飾也。

夫《頤》以含虛為德,而陽入焉,其能效品節之用者,惟《損》乎!二與初連類以生而未雜,故“二簋可用享”,猶未傷其靜虛之道也。若乃以損為約,而更思動焉,則分上文柔,柔來文剛之事起,而遂成乎《賁》。處損約之餘,猶因而致飾,此夫子所以筮得《賁》而懼也。

夫子之世,《賁》之世也;夫子之文,非《賁》之文也。履其世,成其家,君子猶自反焉,不謂世也,是以懼。若夫《賁》,則惡足以當天人之大文,善四時之變,成天下之化哉?

禮者,仁之實也,而成乎虛。無欲也,故用天下之物而不以為泰;無私也,故建獨制之極而不以為專​​。其靜也正,則其動也成章而不雜。增之於《頤》之所不受,則雜矣;動之於《損》而相為文,則不成乎章矣。分而上,來而文,何汲汲也!以此為文,則忠信有涯而音容外貸,故老子得以訌之曰:「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彼惡知禮!知賁而已矣,則以禮為賁而已矣。

夫情無所豫自生,則禮樂不容也;文自外起而以成乎情,則忠信不足與存也。故哀樂生其歌哭,歌哭亦生其哀樂。然而有辨矣。哀樂生歌哭,則歌哭止而哀樂有餘;歌哭生哀樂,則歌哭已而哀樂無據。然則當其方生之日,早已倘至無根,而徇物之動矣。此所謂「物至知知,而與俱化」者矣。故曰:《賁》者,非所飾也。非所飾也,其可以為文乎?

天虛於上,日星自明;地靜於下,百昌自榮;水無質而流漪,火無體而章景;寒暑不相侵,玄黃不相間;丹堊麗素而發採,簫管處寂以起聲。文未出而忠信不見多,文已成而忠信不見少。何分何來!何文何飾!老氏固未之知,而得摘之曰「亂之首」與?

至實者太虛者也,善動者至靜者也,《頤》以之矣。無思而感,因應而受,情相得而和則樂興,理不可違而節具則禮行。故禮樂皆生於虛靜之中。而記禮者曰“禮自外來”,是《賁》之九三,一陽櫞至者也。乃以啟滅裂者之嚚訟,夷人道於馬牛,疾禮法如仇怨,皆其有以激之也。故夫子之懼,非徒以其世也,甚懼乎《賁》之疑於文,而大文不足以昭於天下也。 《賁》者,非所飾也,而豈文之謂哉!

及情者文,不及情者飾。不及情而強致之,於是乎支離漫渹,設不然之理以給一時之辯慧者有之矣。是故禮者文也,著理之常,人治之大者也,而非天子則不議,庶人則不下。政者飾也,通理之變,人治之小者也,愚者可由,賤者可知,張之不嫌於急,弛之不嫌於緩。故子貢之觀蠟而疑其若狂。禮以統治,而政以因俗,況其在庶焉者乎?是以《賁》不可與製禮,而可與明廬政,所飾者小也。

若夫刑,則大矣。五禮之屬三千,五刑之屬三千,出彼入此,錯綜複雜之屬三千,五刑之屬三千,出彼入此,錯綜複雜為生殺以為用。先王之慎之,猶其慎禮也。而增之損之,不因乎虛靜之好惡,強以剛入而緣飾之,則刀鋸之慘,資其雕刻之才,韓嬰所謂“文士之筆端,壯士之鋒端”,良可畏也。故曰“文致”,曰“深文”,曰“文亡害”。致者,非所至而致之,《賁》之陽來而無端者有焉;深者,入其藏而察之,《賁》之陽入陰中而間其虛者有焉;亡害者,求其過而不得,《賁》之柔來文剛者有焉。戒之曰「無敢折獄」。 「無敢」者,不忍之心所驚悚肌肉而震魄者也。操刀筆以嬉笑,臨鑭而揚眉,民之淚盡血窮、骸霜骴露者不可勝道,然且樂用其《賁》而不卹,則「敢」之為禍,亦烈矣哉!

居《賁》之世,無與為緣,含虛而不與於物,其惟初、上乎! 《頤》道未喪,可與守身,可與閱世,禮樂以俟君子,己無尤焉矣。三為《賁》主,二因與為賁,四附近而分飾,五漸遠含貞。

故功莫尚於三,而愚莫甚於二。居《賁》以為功,勞極而功小就;功成而矜美,志得而氣已盈,三之自處亦危矣。其吉也,非貞莫致,而豈有襲美之孔昭哉?愚哉!二之承三相與賁也。

《頤》之為用,利以為養,而養非其任;《損》之為用,所致者一,而一非其堪;因人成事,與物俱靡,然且詡其小文,矜其令色,附唇輔如旒,隨談笑以取澤,則有識者豈不笑其細之已甚乎!

夫近陽者亨,遠剛者吝,爻之大凡,榮辱之主也。而《賁》以遠陽為喜,近陽為疑者何?陽不足為主也。未迎而至,易動以興,飾鄰右之須眉,以乾戈為燕好。如是以為飾,而人莫我陵,則君子惟恐其遠之不夙矣。當剛柔之方雜,而樂見其功名,三代以下,綿蕞之徒,何「賁其須」者之繁有也!此大文之所以終喪於天下也。

卦者,爻之積也。爻者,卦之有也。非爻無卦,於卦得爻。性情有總而無殊,功效以相因而互見,豈有異哉?剝之為佔,「不利攸往」。五逼孤陽,上臨群陰,消長之門,咎之府也。而五以「貫魚」承寵,上以「果實」得輿,吉兇善敗,大異《彖》佔,何也?

夫陽一陰二,一翕二闢。翕者極於變而所致恆一;闢則自二以往,支分派別,累萬而終不可得合。是故立一以應眾,陽之德也;眾至之不齊,陽之遇也。遇有豐歉,德無盈虛。時值其不豐,天所不容已,而況於萬物乎?若其德,則豈有豐歉疑哉?而以一應眾者,高而無親,亦屢顧而恐失其址。恐失其址,道在安止以固居焉。剝之一陽,《艮》之所由成也。貞位而不遷,則可謂安止以固居者矣。

物性之感,一危而二安,一實而二虛。危者資物而俯,安者善感而仰;實者有餘而與,虛者不足而求。始感而妄從,既求而無節者,陰之性也。以喜往,以求乾,不給於與而生其厭,則抱怨以返,而召其凌削,陽之窮也。惟陽德之善者,於其來感,絕其往來,不歆其迎,不拒其至,盡彼之用,而不以我殉之,若是者,《艮》固優有其德矣。盡彼之用,知其可以為「輿」也;不以我殉,授以「貫魚」之製而不就與為耦也;則民載君之分定,男統女之勢順矣。民載君,則眇躬立於萬姓之上而不孤;男統女,則情慾節於禮義之防而亂自息。故五、上之交,陰陽之製,治亂之門,而卒以得利。其所不利,惟不往也,故《彖》曰:「不利有攸往」。不往,則利矣。蓋往者,止之反也。而物之往者,必先之以來。其能不往者,必其無來者也。當《剝》之世,不能以止道製其來以絕其往,則不可謂之知時矣。

危者求安,情迫而其求恆速;虛者求實,情隱而其求恆緩。以速交緩,故陽方求而屢求之;以緩持速,故陰實求而名不求。往求之數,陽得之多,陰得之少。而其繼也,陰虛往而實歸,陽實往而虛歸,則陽剝矣。不善處《剝》者,孤孑而懼,懼陰之盛而遐心我也;既而彼以喜動,則歆然忘己而殉之。忘己喪己,殉陰者力盡而不給於殉,雖慾不義,其將能乎!如是,則往而必來,來而必往,利在室而害在門矣。惟反其道而用《根》之止,以陰為輿,載己以動,而己固靜,則陰亦自安其壺範,而終不敢相凌。則《彖》之「不利有攸往」者,正利其止。而五、上之承寵以得輿也,惟不往之得利。卦與爻,其旨一矣。

嗚呼!陰陽多少之數,俯仰求與之情,見於人事之大者,莫君民、男女之間若也。君一而民眾,男一而女眾,虛實安危,數莫之過也。忠之下女,親迎授綏;君之下民,先悅而後勞;以宜室家,以懷萬國,固其效矣。然非夫《剝》之時也。不幸而剝矣,而不以《艮》止之道安宅於上;惑男不已,猶徇其恩;人滿無政,猶沽其譽;耽燕寢之私,行媚眾之術,則未有不顯者也。不逐逐於聲色者,女不足以為戎;不漏漏於天位者,民無挾以相叛。韋後要房州之誓,李密散敖倉之粟,攸往之不利,其大者也。而豈但此哉!

說聖人者曰:「與太虛同體。」夫所謂「太虛」者,有像乎?無象乎?其無像也,耳目心思之所窮,是非得失之所廢,明暗枉直之所不施,親疏厚薄之所不設,將毋其為聖人者,無形無色,無仁無義,無禮無學,流散澌滅,而別有以為「滌除玄覽」乎?若夫其有像者,氣成而天,形成而地,火有其爇,水有其濡,草木有其根莖,人物有其父子,所統者為之君,所合者為之類,有是故有非,有欲斯有理,仁有其澤,義有其製,禮有其經,學有其效,則固不可以「太虛」名之者也。

故夫《幹》之六陽,《幹》之位也;《坤》之六陰,《坤》之位也;《幹》始交《坤》而得《復》,人之位也。天地之生,以人為始。故其吊靈而聚美,首物以克家,明聰睿哲,流動以入物之藏,而顯天地之妙用,人實任之。人者,天地之心也。故曰:「《復》,其見天地之心乎!」聖人者,亦人也;反本自立而體天地之生,則全乎人矣;何事墮其已生,淪於未有,以求蕭於所謂「太虛」也哉?

今夫人之有生,天事惟父,地事惟母。天地之際,間不容發,而陰陽無畔者謂之衝;其清濁異用,多少分劑之不齊,而同功無忤者謂之和。沖和者,行乎天地而天地俱有之,相會以廣所生,非離天地而別為一物也。故保合則為衝和,奠位則為乾坤。幹任為父,父施者少;坤任為母,母養者多;以少化多,而人生焉。少者翕而致一,多者闢而賅眾;少者藏而給有,多者散而之無;少者清而司貴,多者濁而司賤。沖和既凝,相涵相持,無疆畔。而清者恆深處以成性,濁者恆周廓以成形。形外而著,性內而隱。著者輪廓實,而得陰之闢,動與物交。隱者退藏虛,而得陽之翕,專與道應。交物因動,無為之主,則內逼而危。應道能專,不致其用,則孤守而微。陰陽均有其衝和,而逮捕其各致於人,因性情而分貴賤者,亦甚不容已於區別矣。然若此者,非陰陽之咎也。陰陽者,初不授人以危微,而使失天地之心者也。聖人曙乎此存人道以配天地,保天心以立人極者,科以為教,則有同功而異用者焉。

其異用者奈何?人自未生以有生,自有生以盡乎生,其得陽少而內,得陰多而外,翕專闢動以為生始,蓋相若也,複道也。陰氣善感,感陽而變,既變而分陽之功,交起其用,則多少齊量而功效無殊者,亦相若也,《泰》道也。此兩者,動異時,靜異體,而要以求致成能於繼善則同焉。故仲尼之教,顏、曾之受,於此別焉。

子之許顏子曰:「顏氏之子,其庶幾乎!」庶幾於《復》也。 《復》者,陽一而陰五之卦也。陽一故微,陰五故危。一陽居內而為性,在性而具天則,而性為「禮」。五陰居外而為形,由形以交物狀,而形為「己」。取少以治多,貴內而賤外,於是乎於陰之繁多尊寵,得中位。厚利吾生,皆戒心以臨之,而惟恐其相犯。故六二以上,由禮言之,則見為己;由己言之,則見為人。對禮之己,慮隨物化,則尚「克己」。對己之人,慮以性遷,則戒「由人」。精以擇之,一以服膺,乃以妙用專翕之孤陽,平其畸重畸輕之數,而斟酌損益以立權衡,則沖和凝而道體定矣。此其教,尊之以有生之始。舜昉之,孔子述之,顏子承之。邵子猶將見之,故曰“玄酒味方淡,大音聲正希”,貴其少也。

若其授曾子也,則有別矣。曰“一貫”,則己與禮不可得而多少也;曰“忠恕”,則人與己不可得而多少也。不殊己者,於形見性;不殊人者,於動見靜。則己不事克而人無不可由矣。此非以獎陰而敵陽也。人之初生,與天俱生,以天具人之理也。人之方生,因天而生,以人資天之氣也。凝其初生之理而為“復禮”,善其方生之氣而為“養氣”。理者天之貞常也,氣者天地之均用也。故曰「天開於子」而「人生於寅」。開子者《復》,生寅《泰》。為主於《復》者,陽少陰多,養陽治陰以養太和,故《複》曰“至日閉關,後不省方”,大養陽也。為用於《泰》者,陰感陽變,陰陽齊致以建大中,故《泰》曰“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善用陰也。 《復》以養陽,故己不可以為禮。 《泰》以用陰,故形色而即為天性。然其為財成而輔相者,先立己而廣及物,大端本而辨內外者,秩序井然。抑非若釋氏之以作用為性,而謂佛身充滿於法界也。 《泰》之傳曰“內君子而外小人”,則其潔靜精微,主陽賓陰者,蓋慎之至矣。是故守身以為體,正物以為用。此其教,謹之於方生之成。孔子昉之,曾子述之,孟子著之。程子固將守之,故曰“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泰》其交也。

自未生以有生,自有生以盡於生,靈一而蠢萬,性一而情萬,非迎其始,後不易裁,《復》以“見天地之心”,與化俱而體天道者也。陰感陽而變,變而與陽同功,性情互藏其宅,理氣交善其用,《泰》以「相天地之宜」因化盛而盡人道者也。而要以為功於天地,以不息其生,故曰「同功」也。生者實,不生者虛。而曰“心如太虛”,則智如舜而戒其危,保其微,允執以為不匱其藏,又何為邪?

嗚呼!天地之生亦大矣。未生之天地,今日是也;已生之天地,今日是也。惟其日生,故前無不生,後無不生。冬至子之半,歷之元也,天之開也;“七日來復”,冬至子之半也。

如其曰「天昔者而開於子,有數可得而紀,而前此者無有」焉,則《復》宜立一陽於沖寂無畫之際,而何為列五陰於上而一陽以出也哉?然則天之未開,將無在而非《坤》地之體,充牣障塞,無有間隙,天乃徐穴其下以舒光而成像也乎?不識天之未出者,以何為次捨?地之所穴者,以何為歸餘也?

初九曰“不遠處”,“不遠”之為言,較“七日”而更密矣。陽一不交,則陰過而生息。生不可息,復不遠矣。自然者天地,主持者人,人者天地之心。不息之誠,生於一念之復,其所賴於賢人君子者大矣。 “有過未嘗不知,知而未嘗復為”,“過”者陰,“知”者陽。存陽於陰中,天地之生永於顏氏之知,此“喪予”歡而“好學窮”,絕學無傳,夫子之所以深其憂患與!

無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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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地下,清寧即位,《震》之一陽生於地中,來無所期,造始群有,以應乎天,尋常之見所疑為妄至而不誠者也。夫以為妄,則莫妄於陰陽矣。陰陽體道,道無從來,則莫妄於道矣。道有陰陽,陰陽生群有,相生之妙,求其實而不可亟見,則莫妄於生矣。不生而無,生而始有,則又莫妄於有矣。

索真不得,據妄為宗,妄無可依,別求真主,故彼為之說曰:「非因非緣,非和非合,非自非然,如夢如幻,如石女兒,如龜毛兔角;捏目成花,聞梅生液;而真人無位,浮寄肉團,三寸離鉤,金鱗別覓食。故其至也:厭棄此身,以揀淨垢;有之既妄,趣死為樂;生之既妄,滅倫為淨。何怪其裂天彝而毀人紀哉!

若夫以有為跡,以無為常,背陰抱陽,中虛成實,斥真不仁,遊妄自得,故抑為之說曰:「吾有大患,為吾有身;反以為是用,弱以為動;糠秕仁義,芻狗萬物。故其至也:絕棄聖智,顛倒生死;以有為妄,鬥衡可折;以生為妄,哀樂俱捨。又何怪其規避晝夜之常,以冀長生之陋說哉!

請得而析之。為釋言者,亦知妄之不可依也;為老言者,亦知妄之不可常也。然則可依而有常者之無妄,雖有尺喙,其能破此以自怙哉!王鯛水入腹而死,水可依而鯔迷所依;粵犬見雪而吠,雪本常而犬見不常。彼固驕語「大千」「八極」者,乃巧測一端,因自纆棘,而同鱔、犬之知,豈不哀哉!鮪迷所依,則水即其毒,故釋曰「三毒」;犬目無常,則雪即其患,故老曰「大患」。夫以為有毒患,有不急捨之者乎?則其懼之甚,可之甚,速捐其生理而不卹,亦畏溺者之迫,自投於淵也。

夫可依者有也,至常者生也,皆無妄而不可謂之妄也。奚以明其然也?

既已為人矣,非蟻之仰行,則依地住;非螾之穴壤,則依空住;非蜀山之雪蛆不求暖,則依火住;非火山之鼠不求潤,則依水住;以至依粟已飢,依漿已渴。其不然而已於飢渴者,則非人矣。粟依土生土長,漿依水成。依種而生,依器而挹。以荑種粟粟不生,以塊取水水不挹。相待而有,無待而無。若夫以粟種粟,以器挹水,楓無柳枝,粟無棗實,成功之退,以生將來,取用不爽,物物相依,所依者之足依,無毫發疑似之或欺。而曰此妄也,然則彼之所謂「真空」者,將有一成不易之型,何不取兩間靈、蠢、姣、醜之生,如一印之文,均無差別也哉?是故陰陽奠位,一陽內動,情不容吝,機不容止,破塊啟蒙,燦然皆有。靜者治地,動者起功。治地者有而富有,起功者有而日新。殊形別質,利用安身。其不得以有為不可依者而謂之忘,其亦明矣。

又已為之人矣,生死者晝夜也,晝夜者古今也。祖彌之日月,昔有來也;子孫之日月,後有往也。由其同生,知其同死;由其同死,知其同生。同死者退,同生者進,進退相禪,無不生之日月。春暄夏炎,秋清冬凜,寅明申晦。非芽不蕊,非蕊不花,非花不實,非實不芽。進而求之,非陰陽定裁,不有荄莖;非陽動陰感,不相柎萼。今歲之生,昔歲之生,雖有巧曆,不能分其形埒。物情非妄,皆以生徵。徵於人者,情為尤顯。跽折必喜,箕踞必怒,墟墓必哀,琴尊必樂。性靜非無,形動必合。可不謂天下之至常者乎!若夫其未嘗生者,一畝之土,可粟可莠;一罌粟之水,可沐可灌。型範未受於天,化裁未待於人也,乃人亦不得而利用之矣。不動之常,惟以動驗;既動之常,不待反推。是靜因動而得常,動不因靜而載一。故動而生者,一歲之生,一日之生,一念之生,放於無窮,範圍不過,非得有參差菁異,或作或輟學之情形也。其不得以生為不可常而謂之妄,抑又明矣。

夫然,其常而可依者,皆其生而有;其生而有者,非妄而必真。故雷承天以動,起物之生,造物之有,而物與無妄,於以對時,於以育物,豈有他哉!

因是論之:凡生而有者,有為胚胎,有為流蕩,有為灌注,有為衰減,有為散滅,固因緣和合自然之妙合,萬物之所出入,仁義之所張弛也。胚者,陰陽充,積聚定,其基也;流蕩者,靜躁往來,陰在而陽感也。灌注者,有形有情,本所自生,同類牖納,陰陽之施予而不倦者也。其既則衰減矣。基量有窮,予而不能多受也。又其既則散滅矣。衰減之窮,與而不茹,則推故而別緻其新也。

由致新而言之,則死亦生之大造矣。然而合事近喜,離事近憂,乍往必驚,徐來非故。則哀戚哭踴,所以留陰陽之生,靳其離而惜其合,則人所以紹天地之生理而依依不合於其常者也。然而以之為哀而不以之為患,何也?哀者必真,而患者必妄。

且天地之生也,則以人為貴,草木任生而不卹其死,禽獸患死而不知哀死,人知哀死而不必患死。哀以延天地之生,患以廢天地之化。故哀與患,人禽之大別也。而庸夫恆致其患,則禽心長而人理短。愚者不知死之必生,故患死;巧者知生之必死,則且患生。所患者必思離之。離而閃爍規避其中者,老之以反為用也;離而超忽遊溢其外者,釋之以離鉤為金鱗也。其為患也均,而致死其情以求生也亦均。 「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情者,陰陽之幾,凝於性而效其能者也,其可死哉?故《無妄》之象:剛上柔下,情所不交,是謂否塞;陽因情動,無期而來,為陰之主,因昔之哀,生今之樂,則天下之生,日就於繁富矣。

夫生理之運行,極情為量;迨其灌注,因量為增。情不盡所生,故生有所限;量本受於至正,故生不容乖。則既生以後,百年之中,閱物之萬,應事之賾,因物事而得理,推理而必合於生,因生而得仁,因仁而得義,因仁義而得禮樂刑政,極至於死而哀之以存生理於延袤者,亦盛矣哉!終日勞勞而恐不抓矣,何暇患焉!授之堯名而喜,授之桀號而戚。喜事近生,戚事近死。近生者可依而有常,然則仁義之藏,禮樂刑政之府,亦孰有所妄也哉!故賤形必賤情,賤情必賤生,賤生必賤仁義,賤仁義必離生,離生必謂無為真而謂生為妄,而二氏之邪說昌矣。

若夫有為胚胎,有為流蕩,有為灌注,有為衰減,有為散滅者,情之量也。則生不可苟榮,而死不可致賤。不可致賤,則疾不可強而為藥。強為藥者,忘其所當盡之量而求之於無益,豈不悖與!單豹藥之於外,張毅藥之於內,老氏藥之於腠理之推移,釋氏藥之於無形之罔兩。故始於愛生,中於患生,卒於無生。嗚呼!以是藥而試之,吾未見其愈於禽鹿之驚走也。

夫治妄以真,治無妄者必以妄矣。治真以妄,據妄為真;竊據為真,愈詭於妄。逮捕其末流,於是而有彼家爐火之事,而有嗔咒觀想之術,則硇礜雜投,不可復詰。彼始為其說者,亦惡知患死相緣,患生作俑,其邪妄之一至於此哉!

是故聖人盡人道而合天德。合天德者,健以存生之理;盡人道者,動以順生之幾。百年一心,戰戰栗栗,踐其真未逮捕,何敢以此為妄輕試之藥也哉!故曰“先王以茂對時,育萬物”,蓋言生而有也。

大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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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止也,養也。以養止之,《小畜》也;以止養之,《大畜》也。 《小畜》,陰之弱者,其畜也微;《大畜》,陰盛而中,其畜也厚。而不僅然也,《小畜》,《巽》畜之也;《大畜》,《根》畜之也。 《艮》體剛而以止為德,異乎《巽》之柔而以養為止之術也。

夫《幹》奠位於方來,無如其性之徒步也。行則捨其方來之位而且之於往。往則失基,失基則命不凝。不止其來,必成乎往。故止之者,所以為功於《幹》也。

凡欲為功於剛健之才者,其道有二:彼方剛也,而我以柔治之,姑與之養,以調其踸踔之氣,微用其陰,厚予以陽,一若規之,一若承之。得此道者,以為諷諫。是其為術,倡導莊周《人間世》之篇,而東方朔、司馬相如之流以勸百而諷一。識者固將賤之曰,此優俳之技也。昔者優旃以畜秦之暴主,朔、相如以畜漢之驚君,謂將承我而規寓焉,無能大改其德而只以自辱。流俗不審,猶樂稱說之曰:「諫有五,諷為上。」嗚呼!蘇遼、李贄之以惑人心者,庸夫喜之,而道喪久矣。彼方剛也,而患在行而不知反,我亟止之,而實以養之,閒邪者敦篤其誠而不捨其中。得此道者,格君心之非。人有不適,政有不間斷,伊尹以之放桐而不疑,傅說以之昌言而不諱,孔孟以之老於行而不悔。而流俗或諫之曰:「此迂而寡效也。」昔者程子以諫折柳枝而致怪於母后,朱子以「惟此四字」而見忌於黨人。嗚呼!合則行,不合則去耳。又其誼不可去者,從龍、比於九京已耳。藉其勸百而諷一,不從所諷而樂其勸,將如之何?馬融《廣成》之頌,亦效朔、相如,而終之以諫。

故《大畜》者,畜道之正者也。牛牿故任載,豕豶故任飼,初不謀彼之我喜,而慶固自來。

至於剛正道孚,在彼受輿衛之閒,在我得大行之志,然後吾養之心,昭示上下,質告鬼神而無歉。大川之涉,其理楫佔風,鄭重於津泊者,非一日矣。故君子弗言事君也,自靖而已矣;弗言交友也,自正而已矣。學博而德厚,德厚而志伸,志伸而威望不諟。可否一準於道,進​​退一秉於誠。故曰「惟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正己無求,端凝不妄,然後可以「不家食」而吉矣。

淫行逞,邪說興,以懷祿固寵之邪心,矜飼虎探鱗之巧技,進以取悅之實,退以謝寒蟬之咎,施施然曰:「諫有五,諷為上。將誰尤哉!將誰尤哉!

《頤》,像也。像其為頤,未像為養。然則設頤於此,養不期而自至乎?聖人何以勞天下於耕耘漁獵?抑設象於此,而復邀養於他,則養固外待,「觀朵頤」者又何以兇邪?

夫《頤》之成像,固陰陽之即位而為形體;而《頤》之成用,資養之具亦陰陽互致而為精腴。故二氣構形,形以成;二氣輔形,形以養。能任其養,所給其養,終百年而無非取足於陰陽。是大造者即以生萬物之理氣為人成形質之撰,交用其實而資以不匱。則老子所謂“衝,而用之或不盈”,其亦誣矣。

夫頤,中虛者也。中虛似衝,所受不盈,而有生之養資焉,則老子之言疑乎肖。而抑又不然。其將以頤之用,以虛邀實者為衝乎?則頤之或動或止,在輔車唇頷之各效者,用實也,非用虛也。假令以物投於非頤之虛,其虛均也,而與人漠不相與。則頤中之虛,資輔車唇頷動止之實以為用,明矣。將以頤之體,外實中虛者為衝乎?則死者之頤,未嚐有所塞,而何以殊邪?外實而靈,中虛而動,屈伸翕闢之氣行焉。則頤中之虛自有其不虛者,而特不可以睹聞測也,明矣。彼其說,精專於養生,而不知養抑不知生也有如此,故曰詬也。

夫聖人深察於陰陽,以辨養道之正,則有道矣。養萬物者陰陽也,養陰者陽也,陽在天成像,陰在地而成形。天包地外而入於地中,無形而成用;地處天中而受天之持,有形而結體。無形無涯,有形有涯。無涯生有涯,有涯息無涯。無形入有形,有形止無形。陰靜善取,陽動善變。取盈不積,資所厚繼;陽動不停,推陳致新。分為榮衛,暢於四末,四末以強,九官以靈,一皆動而能變者以像運之。故曰養陰者陽也。若其養萬物者,陽不專功,取材於陰,然而大化之行,啟不言之利,則亦終歸於陽也。陽任春夏,陰任秋冬。春夏華榮,秋冬成實,以跡言之,陰為陽具。然而陽德陰刑,德生刑殺,秋冬物成而止息,春夏物稚而方來,凝實自終,陰無利物之志。是故陽之為言養也,陰之為言幽也。然則觀其所養,物養於陽,觀其自養,陰養於陽。順天之道,知人之生,而養正之道不迷矣。

聖人之“養萬民”,法陽之富;君子之“節飲食”,法陽之清。養大而捨小,法陽貴而陰賤;有捐養以成仁,法陽剛而陰柔。如是,則陽聽養於陰,道固宜爾,而四陰致養,何以云「顛」云「拂」也?陽君陰民,陽少陰多。民義奉君,少不給多,其義悖矣。乃養之為道,順則流,逆則節,故無有不列顛不拂而可用養者也。故曰“以人從欲實難”,“經”不可恃也。

乃初、上胥陽,皆養陰者也,而上為“由頤”,初為“觀頤”,何也?頤之所以能動而咀物者,下也,而上則靜。凡割之用,皆由上而下,而頤之咀物也反是。動者以欲興而屍勞,止者以靜俟而自得。以欲興者雖勞而賤,以靜俟者雖得而不貪,此亦君子小人之別也。均之為養,而初見可欲而即動焉,不亦在意?功名之會,迫起者陽之羞也,而況飲食乎!故君子“慎言語,節飲食”,皆戒之於其動也。

嗚呼!鄙夫之動於欲者,不足道已。霸者以養道市民挾刑心,異端以沖用養生而逆生理,皆陰教也。知陰之無成,陽之任養,於虛而得實,賤順欲而樂靜正,尚其庶乎!

均為“顛”“拂”,而二、三何以兇邪?君子之於養也,別嫌而安所遇。二、三與初為體,今以初貪而不戢,乃非分而需養於上。上為《艮》止,恩有所裁,不特拂經,欲亦不遂。故二逢「於邱」之兇,三蔑「十年」之利。 「邱」者高位,「十年」遠期。位疏而期遠,望其相給,不亦難乎!

《震》臨卯位,「十年」而至醜。 《根》居醜寅之交,即有所施,必待「十年」後。晨煙不續,越陌相求,枯鮒難留,河清誰俟,不復能永年矣。雖托貞廉,兇還自致,則何似別嫌而安遇,以早自決於十年之前乎?上者,三之應也,而不與三以養,何也?貴而無位,所處亦危矣,惟奉大公以養物,斯德施光而自他有慶。係私以酬酢,上義之所不出也。四為《艮》體,同氣先施,挹之不勞,受之不怍,「耽耽」「逐逐」,其何咎焉!使於陵仲子而知此義,可無潔口腹於母兄之側矣。嗚呼!取捨之間,蓋可忽哉!

大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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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者,物之貴也;同類者,氣之求也。擇位而得中,聚族而與處,擯逐異己,遠居裔夷,甘言不為之動,害機不為之傷,斯不亦天下之至愉快者哉? 《大過》以之。聚四陽於同席,宅四位之奧區,彼初之與上,若欲窺其藩棘而不可得。其擇利而蹈,絕拒異己者,可為峻矣。嗚呼!峻者所以焉甚,甚者所以為過。天下有待小人不以其道如此,而能免其諦於君子乎?

夫陰陽之始,非有善惡之垠鄂,邈如河漢也。翕闢者一氣也,情各有其幾,功各有其效;生者道之生,殺者亦道之殺。有情則各有其願,有功則各有其時,雖嚴防而力拒之,不能平其願,而抑其得誌之時矣。故怨開於陽而成於陰,勢極於陽而反於陰,則亦無寧戒此而持其平。又況性情功效之相需而不相舍乎?

是故君以民為基,生以殺為輔。無民君不立,無殺而生不繼。資其力,合其用,則陽有時捨位而不吝,陰有時即位而不慚。而獨使之浮游散地,失據離群,開相怨之門,激相傾之勢,則大之過也。亦自橈而自弱矣。故高居榮觀者,鱗甍翼閣,示雄壯之觀,而棟則托址於卑下。橈其卑下,則危其崇高,未有能安者也。

且夫陽之過也,以保一時之往也。乃其援引固結,相與以明得意者,其去小人之噂沓背憎,志雖異而情不殊。情不殊,則物或之。物或朗之,則勢難孤立。有所欲為而缺陰之用,則有所必求而偷合乎陰矣。故年不謀老少,吉不卜從違,白首無慚,弱齡無待,相鄰而靡,苟得而歡。將昔之怙黨居中、絕陰於無位之初志,亦茫然而不可復問。而三、四之倚二、五以睽離於所應者,且沮喪孤危,或兇或吝而不可保。故始為攻擊,繼為調停,快志須臾,堅壁難久。古今覆敗之林,何有不釀成於此哉?而君子早已辨其無輔而不能久矣。

然則《大過》無取乎?曰:取之「獨立不懼,遁世無悶」者,則得矣。故夷、齊兵之而不畏,巢、許招之而不來,自位其位而不位人所爭之位,孤保深幽,敦土求仁,雖金刑居上,得勢下戕, 「滅頂」之兇,不足以咎。此所謂無可奈何而安命以立命者也。過此以往,則吾不知之矣。

夫得貌而遺其心,天地陰陽之撰,足以導邪說,啟淫思者,繁有之矣,而況其他乎?是故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內生為心,外成為貌;心肖所生,貌肖所成;然則水其以天為心邪?生事近先,成事近後。而方其生之,旋與為成;方其成之,猶與為生。中不先立,成不後建,摶造共功,道行無間,又《坎》之不僅以天為心也。

顧其已成,效動而性靜;方其初生,效靜而性動。靜者陰也,動者陽也。動者效生,則萬物之生皆以陽為心。而水之生也,亦乘乎性之動幾以為生主,則《坎》固一以陽為心矣。故其為象,剛以為中。剛以為中而剛不見於貌,心之退藏於密而不著者也。心藏於密,而肖所成以為貌,水之所以險與!

然則“流而不盈”,陰之用也,行之險也。陰虛善隨,陽實不屈。實以為體,虛以為用,給萬物以柔靡,佯退而自怙其堅悍,則天下之機變刻深者,水不得而辭。而老氏猶宗之以為“教父”,曰“上善若水”,則亦樂用其貌而師之,以蘊險於衷。是故天下之至險者,莫老氏若焉。

試與論之。終歸於不盈者,豈徒水哉?火、木、土、金,相與終古而不見其積。則消歸捖運者,皆不盈以為功。而水特出其不盈者以與人相見,則其險也,亦水之儇薄而未能深幾者也。不足與深幾,而水亦憂其易毀。乃終古而無易毀之憂者,聖人極度退藏而表章之,曰「不盈」而「行險」者,何恃乎?恃其不失信而已。

何以知其信之不失也?生之建也,知以為始,能以為成。 《幹》知,《坤》能,知剛,能柔。知先自知,能必及物。及物則中出而即物,自知則引子以實中。引子實中,而晶耀含光,無之有改。故《幹》道之以剛為明者惟此,而水始得之以為內景。物過而納之以取照,照而不遷其形,水固有主而不亂矣。生之積也,初生而盛,繼生而減,減則因嬗以相濟,故木、火與金皆有所憑藉以生,而水無所借,無所借者,借於天之始化也。有借而生者,有時而殺。故木時萎,火時滅,金時蝕,而水不時窮。升降相資,波流相續,所借者真,所生者常,不借彼以盛,不嬗彼而減,則水居恆而不間矣。不亂不間斷,水之以信為體也。

乃若其用,《坎》居正北,時在冬至,陽動陰中,德室刑野,為《幹》長子,代天潤生,物以為昌,人以為榮。 《幹》德任生,致用在水,故腎為命樞子父之府,黃鐘為律紀十二宮之準。終古給生,運至不爽,潤而可依,給用而不匱,水之以信為用也。

由是觀之,合體用而皆信。乃捷取其貌者不易見焉。故《坎》有孚而孚亦維心。 《坎》之心,天之心也,「亨」以此爾。

雖然,心貌異致,信在中而未孚於外,則固險矣。物之險,以信平之;己之險,以信守之;則其為信也,亦介於危疑而孤保於一心也,故曰「不失」。 「不失」者,豈不靳靳乎其恐失之也哉?

故信,土德也,而水與土相依而不暫舍。以土製水,水樂受其製以自存。製而信存,不製而信失。未審乎此,而慾不凝滯而與物推移,顧別求「甚真」之信於「窈冥」之中,其居德不亦險乎!故君子於德行則常之,於教事則習之,而終不法其不盈,斯亦不惑於水之貌而取其柔而無質者以為上善也。

聖人者,與萬物同其憂患者也,生而得其利,死而畏其神,亡而用其教,故閩棺而情未息。若夫任達以怡生,恣情而亡卹,誕曼波流,捐心去慮,憂之不存,明之衰矣。 《易》曰:「不鼓縹而歌,則大耋之嗟,兇。」豈以獎忘憂而廢同患也哉!

嘗論之。定大器者非以為利,成大功者非以為是。聖人之生,以其為頦蒙之耳目也,則以為天地之日月也。故物憂與憂,物患與患,胥天下以明而離於暗,而聖人釋矣。生而身致之,聖人之力;沒而人繼之,聖人之心。力盡心周而憂患釋,豈其沾沾然以為己之功名而利賴之!是故撫大器,成大功,特詳於付託之得人。付之暗,其憂也;付之明,則喜也。幸其以明繼明矣,在人無異於在己,其何吝焉,而足勞其嗟哉!

菁華既竭,古人以蹇裳異姓而不傷;遂為閒人,後世以妒媢其子而不廣。然則歌嗟異意,付託之際難言之矣。而莫陋乎其有吝。有吝者,近而吝於身,遠而吝於子孫,握固天下,如死生之與共。借有賢智,編棘樹藩,以左掣右曳。氣餒援孤,卒隕獲於老婦孤兒之手,以授之夷狄、盜賊而不卹。陸機哀魏武,豈徒在稚妻少子之依依者哉?才相均,德相若,情相合,時相嬗,先後異體而同明。此而嗟焉,則氣萎暮年而情長敝屣,不已陋與!

惟其然也,故九四之來,亦物理之恆,而成「突如」之勢矣。帆低浪湧,扃固盜窺,剛以相乘,返而見迫,悲歡異室,賓主交疑,前薪灺盡,而後焰無根,以我之吝,成彼之攘,欺天絕人,無所容而不忌。三、四之際,誠今古寒心之至矣。

嗚呼!無不失之天步,無不毀之宗祧,而無可晦昧之人心,無可陰幽之日月。夏、商之授於聖人,賢於周之強國;周之授於強國,賢於漢之姦臣;漢之授於姦臣,賢於唐之盜賊;唐之授於盜賊,賢於宋之夷狄。不能必繼我者之重明也,擇禍莫如輕,毋亦早留餘地,以揖延儔伍而進之。操暗昧之情,於可繼者而吝,則不可繼者進矣。子曰:「大道之公,三代之英,丘未之逮捕也。」憂周之失所繼也。惟聖人為能憂其所憂而樂其所樂,則聖人終以憂治天下之患,而豈曰苟可以樂而且自樂哉?

《周易外傳》卷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