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遺書/夕堂永日緒論/夕堂永日緒論外編

夕堂永日緒論外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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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子與學者說《詩經》,止添數字,就本文吟詠再三,而精義自見。作經義者能爾,洵為最上一乘文字,自非與聖經賢傳融液吻合,如自胸中流出者不能。先輩間有此意,知之者鮮。自「四大家」之名立,各有蹊徑,強經文以就己規格,而此風蕩然矣。

藝苑品題有「大家」之目,自論詩者推崇李、杜始。李、杜允此令名者,抑良有故。齊、梁以來,自命為作者,皆有蹊徑,有階級;意不逮捕辭,氣不充體,於事理情誌全無干涉,依樣相仍,就中而組織之,如廛居櫛比,三間五架,門廡廚廁,僅取容身,茅茨金碧,華儉小異,而大體實同,拙匠窶人仿造,即不相遠:此謂小家。李、杜則內極才情,外周物理,言必有意,意必由衷;或雕或率,或麗或清,或放或斂,兼該馳騁,唯意所適,而神氣隨禦以行,如未央、建章,千門萬戶,玲瓏軒豁,無所礙:此謂大家。而論經義者以推王守溪為大家之宗。守溪止能排當停勻,為三間五架,一衙官廨宇耳;但令依仿,即得不甚相遠;大義微言,皆所不遑研究:此正束縛天下文人學者一徽而已。陋儒喜其有牆可循以走,翕然以「大家」歸之,三百餘年,如出一口,能不令後人笑一代無有眼人乎!

錢鶴灘與守溪齊名,謂之曰「錢、王兩大家」。所傳“惡不仁者”,謂“不使加身,如避蛇蠍按:此字音“褐”,其蜇人之“蠍”字從“歇”。字尚不識,何況文理? ”。不使不仁加身者,是何寧靜嚴密工夫,而堪此躁戾惡語也?惡如蛇蠍,乃陳仲子出哇鵝肉,忿戾之氣,正是不仁。以此稱「大家」者,緣國初人文字止用平淡點綴,初學小生無能彷彿。錢、王出,以鈍斧劈堅木手筆,用俗情腐詞,著死力講題面,陋人始有津濟,翕然推奉,譽為“大家”,而一代製作,至成、弘而掃地矣。鶴灘自時文外,無他表見,唯傳《吳騷》淫俗詞曲數出,與梁伯龍、陳大聲一流狹邪小人競長。如此人者,可使引申經傳之微言乎?

下劣文字,好作反語,亦其天良不容掩處。人能言其所知,不能言其所不知。凡反語,皆不善,不勤、不慎之慝。今人晝之所行,夜之所思,耳之所聞,目之所見,特此數者,終日習熟,故自寫供招,痛快無蹇澀處。若令於聖賢大義微言從正面上體會,教導從何處下口?無怪乎反之不已,一正便托開也。

無法無脈,不復成文字。特世所謂「成、弘法脈」者,法非法,脈非脈耳。夫謂之法者,如一王所製刑政之章,使人奉之。奉法者必有所受;吏受法於時王,經義固受法於題。故必以法從題,不可以題從法。以法從題者,如因情因理,得其平允。以題從法者,豫擬一法,截割題理而入其中,如舞文之吏,俾民手足無措。且法者,合一事之始終,而俾成條貫也。一篇之中為數小幅,一揚則又一抑,一伏則又一起,各自為法,而析之成局,合之異致,是為亂法而已矣。滑之脈者,如人身之有十二脈,發於趾端,達於顛頂,藏於肌肉之中,督任衝帶,互相為宅,縈繞週回,微動而流轉不窮,合為一人之生理。若一呼一諾,一挑一繳,前後相鉤,拽之使合,是傀儡之絲,無生氣而但憑牽縱,謳可謂之脈邪?四家中,唯瞿文懿能無束濕之法而有法,無分析鉤鎖之脈而有脈,其餘非所知也。

鉤略點綴以達微言,上也。其次則疏通條達,使立言之旨曉然易見,俾學者有所從入。又其次則搜尋幽隱,啟人思致,或旁輯古今,用徵定理。三者之外,無經義矣。大要在實其實以發微,虛其實而不完美。若以填砌還實,而虛處止憑衰弱之氣姑為搖曳,則題之奴隸也。四家中,亦唯昆湖免此。

填砌最陋。填砌濃詞固惡,填砌虛字愈闌珊可憎。作文無他法,唯勿賤使字耳。王、楊、盧、駱,唯濫故賤。學八大家者,“之”“而”“其”“以”,層累相疊,如刈草茅,無所擇而縛為一束,又如半死蚓,沓拖不耐,皆賤也。古人修辭立誠,下一字即關生死。曾子固、張文潛何足效哉!

非有吞云夢者八九之氣,不能用兩三疊實字;非有輕燕受風、翩翩自得之妙,不能疊用三數虛字。然一虛一實,相配成句,則又俗不可耐。故造語之難,非嵇川南、趙夢白、湯義仍、黃石齋,尟不墮者。

對偶語出於詩賦,然西漢、盛唐皆以意為主,靈活不滯。唯沈約、許渾一流人,以取青妃白,自矜整煉,大手筆所不屑也。宋人則又集古句為對偶,要亦就彼法中改頭換面,其陋一爾。況經義以引申聖賢意立,言初非幕客四六之比。邱仲深自詬博雅,而以「被發左衽」「弱肉強食」兩偶句推獎守溪,此七歲童子村塾散學課耳。況以韓文對經語,其心目中止知有一韓退之,謂可與尼山並駕。陋措大不知好惡,乃至於此!

鉤鎖之法,守溪開其端,尚未盡露痕跡;至荊川而以為秘密藏。茅鹿門所批點八大家,全恃此以為法,正與皎然《詩式》同一陋耳。本非異體,何用環紐?搖頭掉尾,生氣既已索然,並將聖賢大義微言,拘牽割裂,止求傀儡之線牽曳得動,不知用此何為?

十一

一篇載一意,一意則自一氣,首尾順成,謂之成章;詩賦、雜文、經義有合轍者,此也。以此鑑古今人文字,醇疵自見。有皎然《詩式》而後無詩,有《八大家文鈔》而後無文。立此法者,自謂善誘童蒙;不知引童蒙入荊棘,正在於此。

十二

賈生《治安策》偶用繳回語,亦緣「痛哭」「流涕」「長太息」說得駭人,故須申明,以見其實然耳。蘇、曾效之,便成厭物。經義有云“其一則云云”,有云“其云云者此其一”;耳不聵,目不盲,止兩三段文字,何用唱籌歷數?凡此類,皆《文鈔》引之入荊棘也。

十三

司馬、班氏,史筆也;韓、歐序記,雜文也:皆與經義不相涉。經義豎兩義以引伸經文,發其立言之旨,豈容以史與序記法攙入?一段必與一篇相稱,一句必與一段相稱。截割彼體,生入此中,豈復成體?要之,文章必有體。體者,自體也。婦人而髯,童子而有巨人之指掌,以此謂之某體某體,不亦傎乎?

十四

試取曹子桓《典論·論文》、範蔚宗《後漢書引語》、張思光《自序》讀之,古人作文字,研慮以悅心,精嚴如此。而欲據一「虛起實承」「反起正倒」「前鉤後鎖」之死法,填腔換字,自詬宗工,何其易也!

十五

四大家未立門庭以前,作者不無滯拙,而詞旨溫厚,不徇詞以失意。守溪起,既標格局,抑專以遒勁為雄,怒張之氣,由此而濫覷。及《文鈔》盛行,週萊峰、王荊石始一以蘇、曾為衣被,成片抄襲,有文字而無意義;至陳棟傅夏器而極矣。隆、萬之際,一變而愈之於弱靡,以語錄代古文,以填詞為實講,以杜撰為清新,以俚語為調度,以挑撮為工巧。若黃貞父、許子遁之流,吟舌嬌澀,如鴯鶓學語,古今來無此文字,遂以湮塞文人之心者數十年。語錄者,先儒隨口應問,通俗易曉之語,其門人不欲潤色失真,非自以為可傳之章句也。以為文,而更以浮屠半吞不吐之語參之,求文之不蕪穢也得乎?文凡三變,而其依傍以立戶牖,己心不屬,則一而已矣。萬曆之季,李愚公始以堅蒼驅軟媚,方孟旋始以流宕散俗冗餘,稍復雅正之音,於先正沖穆之度未遑領取。而其變也,亦足以起久病之尪矣。

十六

當萬曆中年,俚調橫行之下,有張君一以誠,雖入理未深,而獨存雅度。君一與許子遜同時。昧心之作,至子遜而極。其《樂則生矣》一段文字,開講處有數“樂”字,鳥語班闌,不知音“岳”音“雒”,猶可謂肉團心有一針孔乎?

十七

承嘉靖末蘇、曾氾濫之餘,當萬歷初俚調咿嚘之始,顧涇陽先生獨以博大弘通之才,豎大義,析微言,屹然岳立。有製藝以來無可匹敵。奪王唐「大家」之名以推轂先生,雖閱百世,不能易吾言也。但以無可躋攀,為流俗所不歆羨慕耳。黃蘊生欲問津焉,而見地不徹,能放而不能收。自非實有得於道要而淹貫古今,捨糟粕而吸精液,惡能不望崖而返?

十八

錢受之謂黃蘊生嗣歸熙甫,非也。熙甫但能擺落纖弱,以亢居勝地耳,其實外腴中枯,靜扣之,無一語出自赤心。蘊生言皆有意,非熙甫所可匹敵;但為史所困,又染指韓、蘇,未能卓立耳。然蘊生當天步將傾之日,外則遼左禍逼,內則流寇蜂起,黃扉則有溫、週、楊、薛之姦,中涓則有張彝憲、曹化淳之蠹,憂憤填胸,一寓之經義,,其忠悃。傳之異代,論世者所必不能廢也。

十九

陳大士史而橫,金正希禪而曲。若其離此二者,別尋理際,獨至處自成一家,固賢於歸熙甫之徒矜規格也。若經義正宗,在先輩則嵇川南,在後代則黃石齋、凌茗柯、羅文止,剔發精微,為經傳傳神,抑惡用鹿門、震川鋪排局陣為也?先輩中若諸理齋、孫月峰、湯若士、趙儕鶴,後起如沈去疑、倪伯屏、金道隱、杜南谷、章大力、韋孝忍克濟,黃岡人、姜如須垓,山東人,亦各亭亭獨立,分作者一席。釋氏有言:「從門入者,不是家珍。」特以無門可入,絕陋人攀緣之徑,故人不知玄賞耳。

二十

孫月峰以紆筆,引申搖動言中之意,安詳有度,自雅作也。乃其晚年論文,批點《考工》《檀弓》《公》《谷》諸書,剔出殊異語以為奇峭,使學者目眩而心螢。則所損者大矣。萬曆中年杜撰嬌澀惡習,未必不緣此而起。 《考工記》乃制度式樣冊子,上令士大夫習之,勾考工程,而下可令工匠解了,故刪去文詞,務求精核,其中奇字,乃三代時方言俗語,愚賤通知者,非此不足以定物料規制之準,非放為簡僻也。 《檀弓》則摘取口中片語,如後世《世說新語》之類,初非成章文字。 《公》《谷》二傳,先儒固以為師弟子問答之言,非如《左氏》勒為成書,原自不成尺幅。以此思之,三書者,亦何奇峭有,而欲效法之邪?文字至琢字而陋甚;以古人文其固陋,具眼人自和哄不得。

二十一

文字至撮弄字面,而穢性極矣。黃葵陽已啟其端,至萬歷壬辰而益濫。陳懿典《憲章文武》出題云:「國憲王章,本朝為重;闡述文繹武,昭代為尊。」此是何等語,而一時傳誦為警句?嗣後效之以不通者三十餘年。崇禎間諸名人力為洗滌,然猶有云:「天無子,人之聖者為其子;海無內,人之聖者居其內。」「德為聖人」四句會墨。如此迷惑喪心之語,猶拔作南宮首卷,文字安得不陋,士習安得不偷邪?

二十二

良知之說充塞天下,人以讀書窮理為戒。故隆慶戊辰會試,「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文,以不用《集註》,由此而求之一轉。取士教不先而率不謹,人士皆束書不觀;無可見長,則以撮弄字句為巧,嬌吟蹇吃,恥笑俱忘。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而撮云“冰兢”;“念終始典於學”,而撮云“念典”。乃至市井之談,俗醫星相之語,如“精神”“命脈”“遭際”“探討”“總之”“大抵”“不過”,是何污目聒耳之穢詞,皆入聖賢口中,而不知其可恥。此嘉靖乙醜以前,雖不雅馴者,亦不至是。湯賓尹以淫媢小人,益鼓其焰,而燎原之火,卒不可撲,實則田一儁、黃洪憲倡導之於早也。

二十三

有代字法,詩賦用之,如月曰“望舒”,星曰“玉繩”之類,或以點染生色,其佳者正爾含情,然漢人及李、杜、高、岑猶不屑也。施之景物,已落第二義,況字本活而以死句代之乎!如敬則是敬,更無字可代,而所敬與所以敬正自隨所指而異;用代字者,以“欽翼”“兢捏”代之,或以“怠荒”“戲渝」反之,直是不識「敬」字,支吾抵塞耳。信曰“悖篤”,仁曰“慈祥”,學曰“敏求”,思曰“覃精”,善曰“純粹”,治曰“經理”,皆代字也。先輩中亦有此病,自吳季子小注來。有胸有心者,不應染指。

二十四

疊字不可析用,如詩賦“悠悠”而云“悠”,“迢迢”而云“迢”,“渺渺”而云“渺”,皆不成語。 “兢兢業”,舊有此文,亦不甚雅。 「業」云者,如筍虡上崇牙,兩兩相次,齟齬不相安之象。時文絕去一字,而云“兢業”,不知單一“業”字,則止是功業,連“兢”字如何得成文理?此病先輩亦有。若嵇川南、趙儕鶴諸公,則必不作此生活。

二十五

欲除俗陋,必多讀古人文字,以沐浴膏潤。然讀古人文字,以心入古文中,則得其精髓;若以古文填入心中,而亟求吐出,則所謂道聽而途說者耳。

二十六

經義固必以《章句集注》為準,但不可背戾以浸淫於異端。若《註》所未備,補為發明,正先儒所樂得者。如尤公瑛「寡人之於國也」章文,以製產、重農、救荒分三事,而以末段歸重汰獸食、發倉廩,為目前應迫救荒之先務,救荒而後待來年以重農,然後徐及製產,乃令孟子之敷施調理,井然有序。又如金正希「侍於君子有三愆」文,謂人有愆而不自知,唯侍君子乃知有之,而慚惶思改,見人之不可不就正於君子;陳大士「欲仁而得仁」文,謂欲取於民者,薄斂而緩徵之,仁者之政也,則所得者,民皆樂奉而懷恩,固仁者之得也,如此乃與不貪相應。諸若此類,注所未及,謳可以非注所有而謂為異說乎?困死俗陋講章中者,自不足以語此。

二十七

以酸寒囂競之心說孔、孟行藏,言之無怍,且矜快筆,世教焉得而不陵夷哉?聖賢雖以撥亂反正安天下為志,然乘六龍以御天,潛亢飛躍,無不可樂之天,無不可安之土。而作經義者,非取魯、衛、齊、梁之君臣痛罵以洩其忿,則悲歌流涕若無以自容,其醜甚矣。 「榜前潛下淚,眾裡卻藏身”,孟郊之所以為郊也。 “愁中天屢陰”,譚元春之所以為元春也。而使君子如此其髕齪乎?愚嘗判韓退之為不知道,與揚雄等,以《進學解》《送窮文》悻悻然怒,潸潸然泣;此處不分明,則其云「堯、舜、禹、湯相傳」者,何嘗夢見所傳何事!經義害道,莫此為甚,反不如詩賦之翛然於春花秋月間也。

二十八

抬一官樣字作題目,拈一扼要字作眼目,自謂“名家”,實則先儒所謂“只好隔壁聽”者耳。官樣字者,如「老者安之」三句。張受先以「王道」二字籠罩。不知夫子言志時,但就面前說去,初未嘗言以此治平天下。若論其至處,則雖王者亦待必世後仁之餘,方漸與此相應。若行王道者,何敢易言及此?張之使大,正局之使小耳。又如「哀公問政」章,以法祖為旨者,亦官樣話也。經文明言人存而後政可舉,亡其人,則政雖佈在方策而必息,故必極學問思辨之力,以果能好學力行知恥,而修仁義禮之人道,然後可以治天下國家,非但依樣葫蘆,劇言法祖,如王莽之效周公也。凡此類,皆大言無當,徒使淺學陋人有所倚之巴鼻而已。扼要字者,如程子教學者以主敬,乃立本以起用,非知有此事便休,更不須加功修治之謂。如「止至善」章,學修豈粟,威儀內外交盡,德乃盛,善乃至;仁敬、孝慈、親賢、樂利、天德、王道之全,豈一「敬」字劇足以該括之?又如「道千乘之國」章,言「敬事」者,但於事言敬,初非主一無適之謂,與「居敬」言居者抑別,固該括下四者不得。聖賢之學,原無扼要;乘龍禦天,無所不用其極。扼要之法,乃浮屠所謂「佛法無多子」者,孟子謂之「執一賊道」。宋末諸儒,雖朱門人士,皆暗用象山心法,拈一字為主,武斷聖賢之言,苟趨捷徑。而作經義者,依據以塞責。萬曆以後,惡習熺然,流及百年,餘焰不熄,誠無如之何也。

二十九

古者字極簡。秦程邈作隸書,尚止三千字。許慎《說文》,亦不逮捕今字十之二三。字簡則取義自廣,統此一字,隨所用而別;熟繹上下文,涵泳以求其立言之指,則差別畢見矣。如均一「心」字,有以虛靈知覺而言者,「心之官則思」之類是也;有以所存之志而言者,「先正其心」是也;有以所發之意而言者,「從心所欲」是也;有以函仁義為體,為人所獨有,異於禽獸而言者,「求放心」及「操則存,捨則亡」者是也;有統性情而言者,四端之心是也;有性為實體,心為虛用,與性分言者,「盡心知性」與張子所云「性不知簡其心」是也。凡言「天」言「道」皆然,隨所指而立義。彼此相襲,則言之成章,而必淫於異端;言之無據而不成章,則浮辭充幅,而不知其所謂。 《大全》小注諸家雜亂於前,講章之毒盈天下,而否塞晦蒙,更無分曉。不能解書,何從下筆?宜乎為君子儒家之賤之也。

三十

陋人以鉤鎖呼應法論文,因而以鉤鎖呼應法解書,豈古先聖賢亦從茅鹿門受八大家衣缽邪?如「哀公問政」章,於「知仁勇」之仁,鉤上「仁義禮」之仁;「不動心」章,以「勿求於心」之心,鉤上「不動」之心:但困死呼應法中,更不使孔、孟文理得通,何況精義!魔法流行,其弊遂至於此。

三十一

王子敬作一筆草書,世稱「墨妙」。然一帖之中,語雖連貫,而字形向背各殊,必於一筆,未免有拗折牽連之病。若經義,一題自一理,一篇自一意,豈容有二筆邪?既必一筆,何用鉤鎖?止緣陋人氣不能長,如老病喘促,必須歇息,方更接續。故鉤鎖之法一立,而天下翕然從之,為獨參湯以延殘喘。

三十二

非此字不足以盡此意,則不避其險;用此字已足盡此義,則不厭其熟。言必曲暢而伸,則長言而非有餘;意可約略而傳,則芟繁從簡而非不足。嵇川南、湯義仍諸老所為獨絕也。避險用熟,而意不宣,如扣朽木;厭熟用險,而語成棘,如學鳥吟;意止此而以虛浮學蘇、曾,是折腰之蛇;義未盡而以迫促仿時調,如短項之蛙。才立門庭,即趨魔道,四者之病,其能免乎?

三十三

有意之詞,雖重亦輕,詞皆意也。無意而著詞,才有點染,即如蹇驢負重,四蹄週章,無復有能行之勢。故作者必須慎選,勿以俗尚而輕泚筆。至若涇陽先生,以龍躍虎踞之才,左宜右有,隨手合轍,意至而詞隨,更不勞其揀擇,非讀書見道者,未許涉其津涘。

三十四

不博極古今四部書,則雖有思致,為俗軟活套所淹殺,止可求售於俗吏,而牽帶泥水,不堪挹取。乃一行涉獵,便隨筆湧出,心靈不發,但矜遒勁,或務曲折,或誇饒美,不但入理不真,且接縫處古調今腔,兩相粘合,自爾不相浹洽,縱令摶成,必多敗筆。趙儷鶴、湯義仍、羅文止何嚐一筆仿古?而時俗軟套,脫盡無餘,其讀書用意處別也。

三十五

以「外腴中枯」評歸熙甫,自信為允。其擺脫軟美,踸厲而行,亦自費盡心力。乃徒務間架,而於題理全無體認,則固不能為有無也。且其接縫處矯虔無自然之度,固當在許石城、張小越之下。熙甫子慕,變矯厲為輕安,不失為儒家之言,度越其父遠甚。人言殊不然,所謂相者舉肥也。

三十六

自李贄以佞舌惑天下,袁中郎、焦弱侯不揣而推戴之,於是以信筆掃抹為文字,而誚含葉精微、鍛鍊高卓者為「咬姜呷醋」。故萬歷壬辰以後,文之俗陋,亙古未有。如必不經思維者而後為自然之文,則夫子所云草創、討論、修飾、潤色,費爾許斟酌,亦「咬姜呷醋」邪?比閱陶石簣文集,其序、記、書、銘,用虛字如蛛絲罥蝶,用實字如儐齒黏泥,合古今雅俗,堆砌成篇,無一字從心坎中過,真莊子所謂「出言如哇」者,不數行即令人頭重。蓋當時所尚如此,啟、禎間始洗滌之。而艾千子猶以「莽莽蒼蒼」論文,「蒼」字上聲,誤讀為倉。不知“莽莽蒼蒼”者,即俗所謂“莽撞”,孟子所云“茅塞”也。

三十七

昔人謂書法至顏魯公而壞,以其著力太急,失晉人風度也。文章本靜業,故曰“仁者之言藹如也”,學術風俗皆於此判別。著力急者心氣粗,則一發不禁,其落筆必重,皆囂陵競亂之徵也。俗稱歐、蘇等為“大家”,試取歐陽公文與蘇明允並觀,其靜躁、雅俗、貞淫,昭然可見。心粗筆重,則必以縱橫、名法兩家之言為宗主,而心術壞,世教陵夷矣。明允其明驗也。啟、禎諸公欲挽萬歷俗靡之習,而競躁之心勝,其落筆皆如椎擊,刻畫愈極,得理愈淺;雖有才人,無可勝澄清之任。就中唯沈去疑、杜南谷為有超然之致,猶未醇也,其他勿論已。代聖賢以引伸至理,而耆面張拳,奚足哉?胡元詩人如貫云石、薩天錫、馮子振,欲矯宋詩之衰,而羶氣乘之;啟、禎文多類此,意者亦天實為之邪?

三十八

學蘇明允,猖狂諦躁,如健訟人強詞奪理。學曾子固,如聽村老判事,止此沒要緊話,扳今掉古,牽曳不休,令人不耐。學王介甫,如拙子弟效官腔,轉折煩難,精神不屬。八家中,唯歐陽永叔無此三病,而無能學之者。要之,更有向上一路在。

三十九

譚友夏論詩云:「一篇之樸,以養一句之靈;一句之靈,能回一篇之樸。」囈語爾。以樸養靈,將置子弟子牧童樵豎中,而望其升孝、秀之選乎?靈能回樸,村塢間茅苫土壁,塑一關壯繆,袞冕執圭,席地而坐,望其靈之如響,為嗤笑而已。慶、歷中,經義以一句爭勝。皆此說成之。曹大章「大哉堯之為君也」章,承頭一句云:「甚矣,帝堯之德天德也。」袁黃贊其壓倒萬人。許獬「畏聖人之言」起比一句云:「聖言亦庸言耳。」場中以此定為南宮第一。如實思之,有何意味?如口給人說酒令,適資一笑而已。

四十

聞之論弈者曰:「得理為上,取勢次之,最下者著。」文之有警句,猶棋譜中所注妙著也。妙著者,求活不得,欲殺無從,投隙以解困厄,拙棋之爭勝負者在此。若兩俱善弈,全域皆居勝地,無可用此妙著矣。非謂句不宜工,要當如一片白地光明錦,不容有一疵;自始至終,合以成章;意不盡於句中,孰為警句,孰為不警之句哉?求工於句者,有廓落語,如「聖人一天也」及「非甚盛德誰能當此,而王者又上觀千世,下觀千世」之類。有陡頓語,如「甚矣帝堯之德天德也」之類。有鉤牽語,如「畏聖人之言」而云「知所畏者也」之類。有排對語,如「被發左衽,弱肉強食」之類。其下則有蔓延語,如抄襲《檀弓》「不出而圖吾君,苟出圖吾君」之類。浮枵語,如「又進而加詳焉,然後浩乎其有得」之類。含糊語,如「悠然其可思」之類。答話語,如「大抵不離乎」「云云者近是」之類。肥膩語,攝《必讀古文》中俗艷為句。懵懂語,如道德、仁義、禮樂、詩書等字湊手便用。俗講語,「殊不知」「繼之」「大抵」之類。賣弄語,如「入夢之姬公易逝,病諸之堯舜難酬」之類。市井語,煙火語,招承語,小題文多此三者。門面語,如「天不變道亦不變」「雖天子必有父,諸侯必有兄」之類。滑利語,如「君子之仕也」文云:「踐其土而食其毛,誰非臣子者。」出口快甚,然豈販夫牧豎亦須求仕乎?嬌媚語,如「我浮沉之人也與哉」及「性也而情在其中矣」之類。黃貞父好為短句、短比,快轉以求媚。近則包長明亦中此病。凡此類,始則偶一作者意與湊合,不妨用之。陋人驚為好句,相襲而不知其穢,皆於句求工之拙法啟之也。

四十一

有所謂「開門見山」者,言見遠山耳,固以縹緲遙映為勝;若一山壁立,當門而對峙,與面牆奚異?曹子建有「面山背壑」之語。彼生長諦、許,已居鄴城,未嚐有山,恨不逼近危崖。若使果有此室,豈不是倒架屋?劣文字起處即著一斗頓語說煞,謂之開門見山,不知向後更從何處下筆?此弊從「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來,彼作法於涼,重複申說,一篇已成兩榿,何足法也?若“環滁皆山也”,語雖卓立,正似遠山遙映耳。陋人自為文既爾,又以解聖賢文字。如“哀公問政”章,扼定“文武之政”四字,通章縈饒,更不卹下文云何;“誠意”章,以“毋自欺也”,“也”字應上“者」字,一語說煞,後復支離。皆當門一山,遮斷遙天遠景。豈知古人立言,迤邐說去,要歸正在結煞處哉!

四十二

抑有反此者,以虛冒籠起,至一二百字始見題面,此從蘇、曾得來,韓、柳、歐陽尚不盡然。然蘇、曾但以施之章、疏、序、記,,己。經義自有立言端委。如人類家譜,但敘本姓源流,何用自從混沌初開盤古出說起也?昔人謂之為“壽星頭”,洵然。

四十三

薛方山每於起冒下急出本文,此科場論式也。論取題而推廣言之,故可揭過經史本文,重抒己意。經義體聖賢之言而綢繹之,語盡則止。一句急出,則如喉間骨鯠,吞吐皆難。一篇之中,分為兩截,勢必更端說起,項下安頭。此法利於塾師教劣子弟,使易收歸本科,段段著想。遂翕然稱之為大家;不虞之譽,引人入坑塹如此!

四十四

羅長源論字學云:「胸中無數千卷書,日用無忠信之行,則雖蠆尾銀鉤,八法備舉,求其落玉垂金,流奕清舉者,乃至一點亦不可得。而茅鹿門云:「吾作文時,屋瓦皆為動搖。」說得恁鬙可畏,想訟魁代人作訴牒時,噹噹如此下筆。

四十五

看《章句集注》,須理會先儒云何而作此語;非可一抹竄入訓詂中,瞑煙繚繞,正使云山莫辨。如“子在川上”注川流“與道為體”,恐學者將川流與道判作二事,以水為藉譬,劃斷天人,失太極渾淪之本體,故下此語,初非為逝者不捨晝夜作注。讀者但識得此意,則言水即以言道,自合程子之意;不可於夫子意中增此四字,反使本旨不得暢白。又如「鳶飛戾天」一段,《章句》有「活潑潑」語,乃以贊子思立言教人之妙,使人隨處見道,無所執礙,以反失當幾之省察,故又云「其要在慎獨」。若子思言此,初非以鳶飛魚躍為活潑潑物事,駘宕圓融,如浮屠「水流花開」之狂解。若不解此,謂魚鳥化機,流動無恆,則正程子所謂「弄精魂」者。故作經義者,當置「活潑潑」三字不須插入,但實從道之全體大用、充週溥遍上著講。此處不分明,引金屑入目,宜其文之茫茫白霧也。

四十六

陳大士自云三月而遍讀《廿一史》,目力之勝可知。乃其「天之高也」一節文字,於曆法粗率且未曉了,出語便成差異。想其讀史時,於歷志無能曉處,便擲向一壁去。先輩於所未知,約略說過,卻無背戾,惟不欲誇博敏。大士以博敏自雄,故亂道。以此推之,大士於史,凡地理、職官、兵刑、賦役等志,俱不蒙其眄青睞。若但取列傳草草看過,於可喜可恨事,或為擊節,或為按劍,則一部《風洲綱鑑》足矣,何必九十日工夫,翻此充棟冊子邪?黃蘊生《易》經義說曆法較無舛訥,其讀史視大士為能詳審,自不以三月誇速了。乃所言歷法,又晉、宋以降何承天、虞、一行、郭守敬所定歲差,定朔等精密之法;孔子作《易繫傳》,止據夏、週之歷,何嘗有此?蘊生知解而不知用,亦欲誇博敏之失也。近人爭讀《近思錄》資時文之用,且問渠「太極」是何物事,「清虛一大」是何形狀,「主一無適」何以用功?若止記取冊子上語句,搭得上輒與抄寫,則《近思錄》豈《詩學大成》《四六類函》供汝道聽途說者乎?此之謂不知恥。

四十七

通身倒入古人懷中,王莽學周公,且供笑罵,況誦桀之言者乎?週萊峰、王荊石學蘇氏,止取法其語言氣勢,至說理處,自循正大之矩。至陳臥、陳大士,將身化作蘇明允,開口便說權說勢。權勢二字,乃明允謔詐殘忍,以商鞅、韓非、尉繚為師,賊道殃民之大惡,讀孔、孟書者何忍效之?大士以文人自命者,不足深責。臥子嚴氣正性,大節凜然,而斯言之玷不可磨,能弗為之惋惜?

四十八

妖孽作而妖言興,周延儒是已。萬曆後作小題文字,有諧謔失度,浮艷不雅者,然未至如延儒;以一代典製文字引伸聖言者,而作“豈不雅者”“逾東家牆”等淫穢之詞,其無所忌憚如此。伏法之後,閨門狼藉不足道,乃令神州陸沉而不可挽,悲夫!

四十九

經義之設,本以揚榷大義,剔發微言;或且推廣事理,以宣昭實用。小題無當於此數者,斯不足以傳世。其有截頭縮腳,以善巧脫卸吸引為工,要亦就文句上求語氣,於理固無多也。守溪作此,以剪裁尺幅為式,義味亦復索然,特不似後人作諢語耳。若荊川則已開詬語一路,如「曾子養曾皙」一段文,謂以餘食與人,為春風沂水高致。其所與者,特家中卑幼耳。三村老翁嫗,以卮酒片肉飼幼子童孫,亦嘐嘐之狂士乎?諢則必鄙倍可笑,類如此。此風一染筆性,浪子插科打諢,與優人無別。有司乃以此求士,可謂之舉國如狂矣。唯有一種說事說物單句語,於義無與,亦無所礙,可以靈雋之思致,寫令生活。此當以唐人小文字為影本。劉蛻、孫樵、白居易、段成式集中短篇,潔淨中含靜光遠致,聊擬其筆意以駘宕心靈,亦文人之樂事也。湯義仍、趙儕鶴、王謔庵所得在此,劉同人亦常近之,餘皆不足比分。

五十

逆惡頑夫語,覆載不容,而為之引伸,心先喪矣。俗劣有司以命題試士,無行止措大因習為之,備極兇悖。如「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謨蓋都君鹹我績」之類,何忍把筆長言? “漢兒學得胡兒語,又替胡兒罵漢人”,罵漢人且不忍聞,何況射天笞地?

五十一

橫斷面數語乃至數十語,不顧問答條理;甚則割裂上章,連下章極不相蒙之文,但取字跡相似者以命題,謂之“巧搭”,萬歷以前無此文字。自新學橫行,以挑剔字影、弄機鋒、下轉語為妙悟,以破句斷章,隨拈即是為宗風,於科場命題亦不成章句。如「邦畿千里」二節,絕去「可以人而不如鳥乎」;「孟懿子問孝」章,絕去「子曰生事之以禮」三句;「行己有恥,使於四方”,絕去“不辱君命”:皆所謂搭題也。命題如此,而求有典有則之文,其可得乎?唐人選士,命作《幽蘭賦》,舉子傲岸不肯作,主司為改《渥窪馬賦》,乃曰較可。古人獎進人才如此。而以功令束人,使相效以趨於卑陋,侮聖言而莫敢違之,經義之不足傳,非此等使然與?

五十二

人各佔一經,已小足以待通儒。乃於所佔之經,視為續貂之狗尾。塾課先習浮爛之詞,文場取塞終篇之責。五經大指,已屬面牆;先聖精微,永隨茅塞。 《詩》則採輯詩賦四六中最下俗艷語,用為無鹽之粉黛;詠嘆淫泆之意,百無一存。 《春秋》則以俗吏爰書、訟魁牒醜詆之詞,取已往之君臣,恣其詬厲。數百年來,能免此者,千無一二。近世名人略為洗滌:《詩》則黃石齋、凌茗柯,《春秋》則劉同人及路君朝陽,逸群遒上,廬幾不負「明經」之目。至若《週易》,廣大精微,以六虛盡天人之理數。而作經義者限之以君臣出處,苟為位置,若有一姓六名二之相,建元九五之君,或得或失,被以褒嘉,施以誣責,加之勸勉,曲為詔問;象佔時位,罔聞,黑風吹墮,莫能拔出者久矣。 《書》唯典、謨有論道之言,誓、諫乃論臣民之作。典、謨辭顯而意深,自為一體。誓、諫則雜以方言,使人易曉。辭不通今,若有僻奧,而大指所歸,示生人之利害。作經義者一以「危微精一」強相附會,將與介冑之夫、田野之庇、反側之子談心性乎?迷而不反者二百餘年。啟、禎以來,後起諸公雖或不雅馴,而窮經得歸趣者間出焉;方之慶、歷以前,自覺積薪居上。

五十三

科場文字之蹇劣,無足深責者。名利熱衷,神不清,氣不昌,莫能引心氣以入理而快出之,固也。況法制嚴酷,幾如罪人之待鞫乎?漢、晉以上,惟不以文字為仕進之羔雉,故各隨所至,而卓然為一家言。隋、唐以詩賦取士,文場之賦無一傳者,詩唯「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一律而已。燕、許、高、岑、李、杜、儲、王所傳詩,皆仕宦後所作,閱物多,得景大,取精宏,寄意遠,自非局促名場者所及。經義本儒者分內事,而一行作吏,則置之如隔年曆,間有作者,只為子弟作嫁衣裳:陳啟新誣為“敲門磚子”,非誣也。唯楊貞復宦稿借經義講學,其意良善,乃又為姚江之學所賺,非徒見地誣淫,文氣亦迫促衰弱,深可惜也。

五十四

為一代文人而不遇者多矣,則膠庠之下,自應有偉人傑作,睥睨今古。乃嘉、隆以前無一傳者。後乃有徐文長渭、漏仲容坦之、張子延大複數首行世,亦無甚超絕處。天啟後,社稿充斥,終不脫揣摩蹊徑。若錢吉士、顧麟士輩,欲矯時趨,而本領既薄,指趣自卑。因憶昔與黃岡熊渭公、李云田以默作一種文字,不犯一時下圓熟語,復不生入古人字句,取精煉液,以靜光達微言。所業未竟,而天傾文喪,生死契闊,念及只為哽塞。

《夕堂永日緒論》外編終

《夕堂永日緒論》全書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