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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老媪有心教傲逆 小姑无义播雌黄

  话说前回所说的张家送花轿到了李家大门口,李家忽然将大门关闭不肯开,是什么缘故呢?原来当初下聘的时候,李家曾说要四十八吊钱的新娘梳头裹脚钱,言明吉期送上。张保疼这几吊钱,昨日只送去三十六吊。李家不肯,要叫张家补足张家疼钱,不肯补足。所以今天送花轿来,李茅兰就叫人将大门紧紧关闭,不许张家花轿进来。嘴里说道:“叫他家疼钱罢人可以不必娶了。”当下张家迎亲的几个老邻居,见此情形,面面相视,束手无策。大家想了好半天,只得一味央求,好话说尽,李茅兰只是一口咬定,叫张家不必娶人,这亲事算了罢。后来大家说的实在是舌敝唇焦了,李茅兰才吐了口风,叫张家将梳头裹脚钱,如数补足,另外再加送二十四吊钱的开门费,作为执事开销。几个迎亲的不能作主,幸亏男女两家相离不远,忙叫人回家通知,快拿钱来。张保得知这个信息,急的双足乱跳,羊氏也急的不知怎么才好。还是几个老成点的邻舍劝羊氏道:“大婶不可省这几个钱,耽误了孩子们的好日子。李茅兰也不是好惹的人,大婶子大量点罢,只要明年年成好,多收上几担粮食就有了。”羊氏想想大家说的这话也不错,只得又拿出三十六吊钱来,补足七十二吊钱的数目,叫来人拿了去,方才将人娶了来。

  羊氏自从娶了媳妇,靠着亲家的势头,村人都不敢欺侮他,羊氏十分得意。小夫妻自然恩爱,李茅兰也常常到张家来。一日李茅兰对张保道:“亲家,我有句话想对你说声。论起理来呢,是你家的事,也用不着我来管。但依我看起来,你就是要管,也无从管起。”张保听了李茅兰的话,不知头脑,以为是李茅兰来讹诈他了,吓得面红耳热,不知怎样回答才好。李茅兰又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才那孩子念书。要是照这样念下去,纵然念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的。”张保这才明白是为有才读书的事,忙道:“亲家说的是。无奈我一字不识,怎么懂得呢?”李茅兰捋捋胡子笑道:“我所以说你就是要管,也无从管起。我如今说句老实话,不如叫有才跟着我念书罢。将来如果有出息,能够像我似的,进了秀才,那就大有作为了。”说着又大笑道:“亲家,你有了秀才儿子,你乐不乐?”张保嘻着大嘴笑道:“我哪里有这个福命。”羊氏笑道:“你别说没有这个福命,我们有了这么一个好亲家,还怕孩子没出息么?亲家同官府是认识的,将来孩子考起来,只要亲家同官说一声,还怕不是第一名秀才么?”李茅兰笑道:“县考第一名不是秀才,叫做县案首。还要考府考,考了府考,还要等学台来考试,那时考取了,才是秀才呢。”羊氏笑道:“我哪里知道有这些名色。”李茅兰道:“亲家意思怎么样?依我说,有才不如跟着我念书,我们是至戚,学金总好说的。就是将来进了学,那谢先生的谢金,也可以随便些。”张保道:“只怕孩子没出息,叫亲家白费心。”羊氏道:“亲家有这样好意,肯替我们教孩子,那是再好没有的了。他爹不识字,只知道种地。我是个女流之辈,凡事总要靠着亲家点。一定叫有才跟着亲家念书罢。”李茅兰自然是答应的。

  再说张有才跟着李茅兰念书,每日间照常早出晚归。他她妇名采凤,人材寻常。初娶来时,羊氏待他还好,数月之后,有些厌烦了,不免就要使些婆婆的势头,逼着媳妇做事。谁知这采凤,性情却不大驯良。婆婆说他错处,他却不肯承认,反要骂婆婆几句。羊氏没法,反倒不敢说了。一日李家来接他闺女回家,采凤见了他母亲冯氏,就哭哭啼啼的说婆婆怎么厉害,小姑怎么多嘴,自己怎么受苦。冯氏本是个泼妇,不听犹可,听了之时,不禁大怒道:“这还了得?那老杀胚,老贱货,你怕他做什么?你不听我的话,才受人的欺侮,吃人家的气。以后那老贱货要骂你一句,你就骂他十句。打你一下,你就打他十下。有你爹这样名气,这样势力,你还怕那种田土老儿么?我当初做媳妇的时候,你奶奶待我真是厉害,我那时年纪轻,胆子小,一声儿也不敢响。你奶奶饭也不许我吃饱,黑面馍馍还要搀糠,白菜汤不许我吃,叫我吃大葱。后来你爹进了秀才,我的年纪也大了,我一想我是秀才奶奶了,怎么还怕那老婆子。我拿定主意,以后就同你奶奶对骂对打,又叫你爹也帮着我。有一日我还记得,你奶奶为了鸡下蛋,嫌我不去拾鸡蛋,说了我两声,吃我一顿好打。从此以后,他见了我再也不敢响一声了。你总记得,你奶奶后来不是都说他好脾气么?他哪里来的好脾气,是我拿他打好的。如今有才,你爹叫他到这里来念书了,你爹这样才学,又同官府相好,将来有才不怕不是秀才,你就是秀才娘子了,还怕那老贱货做什么?你以后别怕他,只管同他吵闹。你打不过他,好来叫我,我替你出气。包管那老贱货见了你怕你三分,不敢再打骂你了。”

  采凤听了冯氏的话,牢记在心。过了几天,回到婆家,比从前又两样了。每日睡到日高三丈,尚未起身,事也不做,专门东游西逛。羊氏要是说他几句,他就说什么:“种田人家,土财主。我娘家比你家大的多呢,你敢说我么。”羊氏听不过,道:“我怎么不敢说你?你嫌我家是土财主,谁叫你爹妈将你说给我家?我待你好,你倒不识好,真是贱人,不识抬举。”采凤道:“谁是贱人?你才是真贱人,真贱货。你当我不知道么?你死了男人,跟了长工,还是什么体面事么?你不贱谁贱?哼,还当我不知道呢,趁早别丢人罢。”羊氏听了这一老套揭疮疤的话,登时气得面孔发青,伸手想打采凤:谁知早被采凤打过来了。于是婆媳揪扭一团,你一拳,我一掌的乱打。却惊动了家中诸人及左右邻舍,一时拥了一屋子的人。拖的拖,劝的劝。采凤见人来的多,怕吃眼前亏,就松了手,一溜烟出了大门,逃回娘家去了。这里众人忙着扶起羊氏,问他因为什么事这样大闹。羊氏一面哭,一面数说。众人正在那里听得热闹,忽然院子里一片声音,又听得堂屋里的门窗打得砰砰乱响。羊氏连忙住了哭,伸头朝外面一望,见有十来个人,为首的是男亲家李茅兰,后面跟着几个人,将门窗家伙乱打。羊氏吓的不敢响。不多一刻,又来了两三个女人,撞进房来,一个是冯氏,还有两个,想是叫来的。羊氏正想开口叫亲家,不提防冯氏从背后揪着头发,就是几个嘴巴。那两个女人也过来帮着冯氏乱打,打的羊氏大声叫饶命。几个邻舍怕闹出事来,大家一齐上来劝解,将冯氏拖开。李茅兰在外面也是口口声声说叫张保出来说话,吓的张保藏在柴房里不敢出来。冯氏坐在堂屋里凳上道:“老贱货,你配做我闺女的婆婆不配,我闺女哪样不贤惠来?哪样不孝顺来?老贱货,还不知足。不是今天打他,就是明天骂他,你不想想,你自己拿镜子照照看,你也配打我闺女,骂我闺女么?今天将我闺女快打死了,现在睡在我家炕上,连人事也不知了。我也不说别的,叫老贱货偿我闺女的命。”李茅兰道:“你还同他家讲理么?这种人家懂得屁!懂什么礼?叫人找出那狗蛋来,着实打一顿再说,叫他晓得我李茅兰不是好惹的。我的闺女给他做媳妇,已经是抬举他了,他不敢打骂我的闺女,真是七个头八个胆了。”

  这时候已来了许多邻舍,大家都相劝,叫他不要动气,还是叫张大哥来替亲家陪个礼儿,里面大嫂子也替亲家母陪个礼,看来看去,看在女婿身上。于是大家出去,将张保找来。张保吓的索索的抖,众人叫张保替亲家陪个礼,张保就直挺挺的跪在李茅兰跟前。李茅兰举手将要打,被众人拉住了。李茅兰见打不着,就跳起跳倒的大骂了一阵,后来问张保还敢欺侮他闺女不敢,张保哪里敢响,问了半天,才说道:“我……我的爷,我可……可不……不敢了。”李茅兰这才住了骂。冯氏在里头还是不肯罢休。因为羊氏比张保有骨子点,不肯在冯氏跟前下跪,所以冯氏不肯罢休。后来又是张保倒运,替羊氏在冯氏跟前跪了一跪,才算了事。冯氏对李茅兰道:“这事依我的心思,是不肯就此算了的。不过你已不争气,我也没奈何,如果叫我送闺女来,那是万万不行的。”李茅兰道:“怎么?我送闺女来,那不成了我来替他家陪礼了吗?我方才说过,叫他公公跟了车去接闺女,还要替我放鞭炮,点香烛,陪礼。”张保此时已是吓破心胆的人,哪敢不遵。羊氏虽不愿意,然怕了李家的势头,也不敢说什么。众邻舍哄着李茅兰去了,又叫人套车送冯氏回去,张保、羊氏这才放了心,看看门窗家伙打坏了许多心里不由的就心疼起来。羊氏大骂村上大娘做的好媒,靠亲家,反叫亲家打了自家。心中又气又疼,足足的哭了一夜。次旦张保只得套了车,带了香烛鞭炮,到李家去接媳妇,带着替李家陪礼。李茅兰还是气很很的,没有半盏茶水款寺张保。采凤从里面走出来,并无半点伤损,摇摇摆摆的上了车。及至到了婆家,进门见了羊氏,也不招呼,一径到自己屋里去了,同有才叽叽咕咕的不知说了些什么。到晌午吃午饭,他自家到厨房里去盛了两碗菜,一盘馍馍,拿到自己房中吃了。羊氏虽有气,却不敢说,从此后羊氏一日软似一日,采凤一朝大似一朝。无论公婆不在眼里,就是丈夫也不在他心上。每日间吃吃顽顽,高兴说说笑笑,不高兴咒咒骂骂。

  一日羊氏在门口看收粮食,正值村上大娘路过门口。村上大娘自从做了这媒,见两家不和,怕招骂,平时不敢到张家。今日当面碰着羊氏,却不好不招呼了,只得立住了脚,叫声:“大婶子,你好啊。”羊氏见是村上大娘,勾起肚里的气来,就对村上大娘道:“你到里面来坐坐,我要同你谈谈天。”村上大娘道:“天不早了,我要回家去了。”羊氏道:“忙什么呢?你去年的时候,哪天不到我家坐半天?今天怎么就没有工夫了?”村上大娘没法再推托,只得同羊氏进来。羊氏让村上大娘在自己房里坐,恰值采凤在堂屋里吃醉枣,村上大娘道:“啊哟,二姑娘好福气,嫁了这种好人家,有的吃,你还不谢谢我么?你那醉枣,也给我点吃吃。”采风并不回答,用手抓了一碗醉枣,一回身到外面去了。羊氏道:“你见了不曾?你当初说媒的时候,怎么说的?你说亲家怎么好,嫁过来怎么照应我家,姑娘怎么贤惠,如今亲家没有照应了我,反倒打毁了我许多东西。那天夜里,他爹在李茅兰那畜生跟前,足足的跪了半夜,要不是你做这好媒,我家也不至于这样倒运。人家是媳妇伺候婆婆,我好,我是婆婆伺候媳妇。还嫌我伺候得不好呢。不论什么事,从没有婆婆在眼里,都是自作主张。有事叫我同桃姐去做,有吃的他们两口子吃。我辛辛苦苦抚养的儿子,不向着我,你他媳妇一条心。媳妇骂我,他也帮着骂我。你叫我怎么不气,不然,我也不同你说,是你做的媒,我所以同你说说。”村上娘道:“大婶子别恼,我们都是好妯娌,这样媳妇也难怪你气但要是怪我做媒做的不好,我却不承认。自古说:‘三朝媳妇,月内孩儿,是惯不得的。’大婶子娶了媳妇进门,待他大好了,当菩萨一样的供养着,惯的他不知天多高,地多厚。有事你又不叫他去做,拿他娇养的什么似的,拿胆子弄大了,怪不得不怕你了。他在家中做姑娘的时候,哪一样不做?他娘家又没有什么钱,没有长工做事,他妈成日的在外头闲谈,家中的事,哪一样不是他管?烧火做饭,洗衣做活,哪一样不是他?所以我说他贤惠。我看了对眼,才敢替你老人家说媒。谁知你老人家没有见过媳妇,一进门拿他抬上天,惯坏了。如今反倒怪起我来,真正冤枉了。要是进门时,你老人家使出点婆婆的势头来,样样叫他做,不要爱惜他,包管你如今一个好媳妇,我脸上也光彩许多。”羊氏道:“大娘说的话也不错。依你说媳妇就算是被我惯坏了罢,那亲家我总没有惯他了,他怎么打到我家来呢?这是什么道理?你是个聪明人,请你说给我听听。”村上大娘笑道:“那我也不大明白。我们做媒的,只管姑娘小子好,不管两亲家的事。不过据我冷眼里看来,那天夜里李家打上门来,也是你家媳妇去叫的。要是你老人家有法令,你家媳妇怎么敢到娘家去?就是他娘家人来,你老人家也可以对李茅兰说:‘虽是你的闺女,却是我的媳妇。既进了张家的门,就是张家的人。他不好,打几下,骂几声,也应该的。也用不着娘家人打上门来。’他要是动蛮,你就退了他家闺女。他总不能将闺女一辈子养在家里,不怕他不来陪礼。那时他送闺女上门来,求你收留,才有你的话说呢。谁叫你一见李家的人,就吓的一声也不敢响,随他家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李茅兰本是欺软怕硬的,你比他凶过头,他反不敢说了。”羊氏道:“大娘说的容易,你不曾见他李家的那势子来的凶着呢。他爹是个男子汉,都吓的直挺挺的跪着讨饶,我是个女流之辈,越发无能为了。”

  村上大娘道:“已往的事,也不用说了。我再替桃姐做个媒,说个好好的人家,补着你,好不好?”羊氏道:“多谢,多谢。我可再不敢费你老人家的心了。”村上大娘道:“你又来了。你见我做媒,几时说过谎?我今回这个媒,说起来你定不愿意。我也知道你不愿意,不过我们做媒的人,受了人家的托付,总要替人家说到,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能勉强。”羊氏道:“这个自然。”村上大娘道:“我替桃姐说的亲,不是别人家,就是你们亲家的堂房兄弟家。”羊氏连忙摇头道:“不行,不行。”村上大娘道:“我也知道不行,不过说声罢了。他家的事,说起来真是奇怪,李茅兰那么个强盗胚子,谁知他的堂兄弟,比你家大叔还要老实。他起先同李茅兰同村住,因为他有几个钱,李茅兰常常寻他的事,讹诈他的钱,他实在怕不过,十几年前,就搬家到别村去了。偏他为人虽老实,做买卖却是好的,如今开了好几个店了,也有杂货店,也有米店,还有猪肉店,家中一年猪肉猪油吃不清。收了粮食,放在自己米店里卖,利钱也格外好些。家中的奶奶,是个双眼儿瞎子,要娶个能干媳妇当家。他也只有一个儿子,前两年也是念书,如今跟着他爹学买卖了,比桃姐大四岁。他家听说李茅兰打到你家,他倒很不过意,他说:‘既是亲戚家,好来好去,怎么这样动蛮?亲家公、亲家母这样好脾气,还要说不好,天下还有好人3不然,我同张家也结头亲事,他家桃姐又能干,又长的好,真是个好媳妇。被我家的那个强盗一打,连我也叫亲家当做歹人了。这头亲事去说,还能成功吗?”羊氏道:“他兄弟说的倒还明白,其实我家桃姐,也不是定要说个财主人家,只要公婆性子好,女婿老实,不耍钱,不荒唐,就行了。我听说是李家,不由的就要害怕。不晓得他兄弟的脾气,同他哥哥比起来,到底怎么样。”村上大娘道:“你要是不放心,我几时叫他来见见你。那小子我也可以想法子叫他来给你看看,好叫你知道我说谎不说谎。他家说,只要你家愿意,连八字都可以不必对,只要送个男八字来,给你家合合,你家合了要是对,他家就拣日子下定,衣服首饰拣时式的做。你要舍不的桃姐,一年可以叫桃姐来娘家住两月,你要肯到他家去看闺女,他家格外欢喜。因为他家奶奶双眼瞎,你到他家去,还可以替他家照应照应事情。你同你家的媳妇又说不上来,到闺女家去住些时也好。省得在家里看了生气。大婶子,你说是不是?我看这门亲事,很可以做得。”

  正说着,忽然张保慌慌张张的走进来道:“你快去看看,毛二嫂子的媳妇上吊了。二嫂子不管他,还是大嫂子良心好些现在把他救下来,自己靠着他。你去烧口开水给他吃。”羊氏道:“阿弥陀佛,救活了没有?”说着撇下媒人村上大娘,一直往隔壁毛家而来。走到里间,见毛二嫂子指着媳妇骂道:“你这骚货!你想吓我么?我不怕,你要死,快死。你为什么不死?你自己想想,你也配做我的媳妇么?你嫁了来,没有半根烂草破布。你死了,譬如一只猪,一只狗。料想你那穷娘家,也不出甚话,作不了甚威,只好干瞪着眼,看我再娶有钱的退妇。”此时羊氏已走到炕边,说道:“二嫂子,你别生气。你出去坐坐,让我来给他口水喝。”毛大嫂也说:“你出去罢,待他好了你再骂。”毛二嫂恶狠狠的回道:“都是被你弄坏的。你还要说么?”羊氏已经拿了水来,毛家媳妇已回过来了,见婆婆在跟前,不敢哭,只是暗暗饮泣。羊氏虽然平日晓得他姑媳历史,今天的事,却不明白,心中甚是纳闷。待毛二嫂子骂定之后,出去了,乃问他大嫂子道:“今天到底为了什么事,闹到这样,差一点出了人命?”大嫂子叹口气道:“从前的事,你是晓得的。我是个寡妇,靠着人家度日,成日里受人家冷言冷语的。他这个媳妇,我看着很不错,这家里的事,粗粗细细,不是他做还有谁?不说自己儿子不长进,还说人家穷。一心想有钱媳妇,成天的不是打就是骂,银子待他媳妇也不好,你叫人家孩子怎么过?还有宝珠这妮子,帮着他妈、他哥哥,欺负他嫂子。如今银子与陈家的那小寡妇,越发不成样儿了,起先还怕人晓得,如今索兴放倒做了。教银子回家打骂老婆,又挑唆着银子,说他媳妇脚大,脸又长的丑,不如休了。又说他自己没有公婆儿女,银子如休了媳妇,他就嫁了银子。银子的妈,不但不管他儿子,反帮着儿子打骂媳妇。说是那小寡妇,有一分钱财,若嫁了银子,银子就可变做富翁。将才说的有钱媳妇,就是指那小寡妇。”羊氏道:“这些我都知道,我问的是今天他为什么事上吊。”大嫂子道:“你问这事么,说起来话长着呢。都是宝珠挑事不好,不是宝珠,哪有这些事?”羊氏道:“我的老奶奶,你别说闲篇儿了,快说正经的罢,我家里还有人坐着呢。”大嫂子道:“你家坐着的人是谁?敢是做媒的?你若娶了媳妇,不要学他,像银子的妈似的。”羊氏道:“你快说罢,不要银子妈,金子爷的了。”

  大嫂子道:“今儿这事,说起来长着呢。听说因为这些时,有时气病,人口不太平,西村做驱疫会,并且有戏。他婆要天到西村去烧香,带着看戏。宝珠也要去,他妈说他这么大的闺女家,出去不方便,况且他常闹脚疼,也走不了那许多路就是到了那里,戏台底下人山人海的,万一立脚不稳,被人桥倒了,成个什么样儿?不许他去。宝珠既被他妈关在家里不许去看戏,遂将一腔毒气移在他嫂子身上。其时他嫂子正在那里浆洗衣服,宝珠走过去,将洗干净的衣服拿了去,丢了一院子。宝珠的外面,算是同他嫂子疲玩,他嫂子也晓的宝珠的用意,不敢稍出怨言。宝珠说他嫂子:‘为什么不笑?我是好意同你闹着玩儿,你倒生起气来,总怪我犯贱,同贵人闹着顽儿自讨没趣。’他嫂子道:‘我没有生气,姑娘怎么疑心我生气?’宝珠道:‘你不生气,为什么板着脸?’他嫂子也不敢多言。停了一刻,宝珠又去拿了一碗水,轻轻的走到他嫂子背后,从头上浇了下去。他嫂子猛不提防这一碗水,从头上淋下来,吓了一跳,伸手一推,宝珠就顺势望地下一躺,手中的碗一丢,登时碗也碎了,头发也散了,号淘大哭起来。他嫂子受了那碗冷水,头面淋漓,尚不打紧,宝珠这一喊哭,真把他三魂六魄都吓到半天里去了。”

  羊氏道:“哭喊是宝珠常事,也用不着那么胆小。”大嫂子道:“你晓得宝珠说什么?”羊氏道:“无非说他嫂子打他。”大嫂子道:“那就好了,可惜不是这么说。”羊氏道:“那末宝珠说什么呢?”大嫂子道:“那时我在门外晒棉花,听见屋里哭喊,连忙走进来一看,见宝珠在地下坐着哭,嘴里喊着救命。我问他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宝珠说他嫂子同一个男人在一处,不晓的做些什么。见我出来,就一齐上来将我拿着毒打。所以我喊救命。我问他:‘现在那男人呢?'宝珠说:‘见我喊起来,那男人就跑出去了。’我正要再问时,宝珠的妈已回来了。”羊氏道:“他不是要看戏吗,为甚又回来了?”大嫂子道:“你不知道,他婆婆本来说看戏,后来见天阴阴的,怕下雨,因为没有带雨伞,他就不等看戏,就回来了。进门见宝珠这个样几,也甚诧异,反间起宝珠来。宝珠一口咬定他嫂子同一个男人在一处,见他出来,就一齐上来打他。不是他喊的快,一定被他嫂子打死。他妈听了宝珠的话也不问个青红皂白,拿了一根门闩,夹头夹脑的望他媳妇打去。”羊氏道:“可打坏了?”大嫂子接着说道:“大婶你也晓得银子媳妇为人软弱,平时见了婆婆,赛过见了老虎,见了小姑,如同见了夜叉。今天老虎,夜叉同时发出平生未发过的威猛,他这个软弱人,如何不吓昏?所以他小姑说他那些话,他一句也不敢分辩。只是呆呆的立在一边。他婆婆见他不言语,越发认做真的。银子此时也来家了,听他妈如此说法,连踢带打,发落了一顿。又拿门闩打着,问他奸夫是谁。后来我想起来,我在门口晒棉花,怎么没有看见男人从屋里出来?宝珠这话,不是假的吗?”羊氏道:“你怎么不对二嫂子说?”大嫂子道:“我怎么不说?宝珠的妈哪里肯听我的话,他闺女是好的,说的话是真的,我的话当什么?反说我上了年纪,眼花了,又说我护着侄儿媳妇,帮着侄儿媳妇拉皮条。大婶,你想这话叫我受得住吗?媳妇是他的媳妇,我是旁人,看不过说句公道话罢了。他反说我一篇不中听的话,我就赌气走开了。他们天翻地覆的闹了一顿,后来银子又要逼着他媳妇死,他媳妇在屋里哭哭啼啼的,我看了心疼,进去问他,到底为什么事起的,他媳妇从头至尾,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我也晓得他冤枉,无奈他婆婆不听我的话,后来听不见他哭了,我就疑心他要寻短见,过去推了推门,里面闩着。我连忙从窗上攒进去,见他直挺挺的吊着,几乎把我吓死。我开门喊人来救,谁知道那些狠心人,都不来,说是随他死去。这时候,亏了你家大叔来,我叫他帮着救下来,放在炕上,我抱着他,又托大叔去叫你来,烧水灌他。如今死是不会死了,不过这事如何了?”

  只听院子里有人叫道:“妈,还不回去?家里有两个奇怪人。”

  要知什么怪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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