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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见色迷心荒唐学子 废时失业赌博先生

  话说白慧琴听了倪国秀的话,大怒道:“这还了得?哪有这样不知廉耻、不守礼法的学生?我定要查明了,同他们校长交涉。”又问倪国秀道:“到底是学生不是?也许是游手好闲的人。”倪国秀道:“我不认得,听见我们隔壁的梁大相公说是学生。”慧琴道:“是哪个学堂的学生?”倪国秀道:“梁大相公只认得是学生,不知道是哪个学堂的学生。”慧琴沉吟不语,只见仆人来回道:“张新先生来请见小姐。”慧琴道:“来的正好,就请他进来。”不多一刻,张新进来了,慧琴先开口道:“张先生来的正好,我正有事要请你出去打听。”张新道:“是为男学生的事不是?我今早碰见金守庸先生,他告诉我,他说前两日在街上看见一群男学生,围着一个少年女子,当时他不知道是女学生,昨日才知道的。叫我告知白先生,女学生要设法保护保护才好。若不保护,谁还敢来读书?”慧琴道:“他既看见一群男学生围着一个少女,不管他是女学生不是女学生,就应该喝退男学生,怎么当时不响,袖手傍观呢?”张新道:“那一班学生,是高等小学堂的学生。金先生怎么敢说?要是我碰着,自然要说他们了。不但说他们,还要拉了去见他们的校长呢。可惜如今晚了。”慧琴道:“不晚,我要叫人去同他们校长说叫他们校长将那为首的学生革退,才泄我的忿,亦以洗我女学生的耻辱。”张新迟疑半日道:“他们是官立学堂,这里是民立学堂,就是说了,也怕无用。”慧琴道:“官立民立,都是为地方造就人才,开通风气,男学生女学生,男女虽异,尊贵是一样的,怎么男学生就应该欺侮女学生呢?我正愁不知道是哪个学堂的学生,既是高等学堂的学生,你去将我的话告知他们校长,叫他将为首滋事的学生革退了,大家保守和平,不然,我不怕官立不官立,这事是一定不肯甘休的。”张新唯唯的答应了出去。

  慧琴正想回到自己那边吃午饭,忽见倪国秀哭哭啼啼的掩泪而来,慧琴惊问他:“什么事哭泣?”倪国秀道:“求先生不要同男学堂闹事,我祖母知道了,一定要打骂我的。”慧琴道:“这又奇了,你受了人的侮辱,我替你伸雪,怎么你祖母倒要打骂你呢?”国秀道:“我祖母向来怕多事,如果打起官司来,我祖母怎么不害怕?将来我爹爹回来,一定说我多事,将我弄死。”慧琴道:“亏你还是女学生,怎么连这点事都不懂?这是女学堂同男学堂说话,怎么是打官司?你不要害怕,凡事有我呢、决不连累你。”倪国秀还是腻着慧琴,不要同男学堂起交、慧琴烦不过,说不清,只得不去理他。回到自己那边吃了午饭,张新回来说:“高等小学堂的校长荀先生说,今日就去查,查明了,就将为首的学生斥退。”慧琴道:“难得校长这样明白。”过了两三日,荀校长不但不查问,那班男学生越发闹的不成活了,不但追赶倪国秀,连别的女学生也要追赶了。女学生如有父兄在家的,就追到半路上回去了。没有父兄在家的,就一直追到那女学生家门口。女学生面貌丑的,追的松些,面貌美的,追的就要紧点。慧琴见如此情形,只得又叫张新去间。回来总说查查再说,从没有一句着实的话,一味的延宕过去。慧琴等得不耐烦了,亲自去见高等小学堂的校长。

  那校长荀先生,是一个老公嘴,年纪有五十多岁,还没有胡子。名曾植,号子养,是绍兴人氏。虽没有什么学问,却是个老科分的举人,满面旧气,一望而知是块不可雕的朽木。当时荀先生见了慧琴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姣好女子,意态之间,颇存藐视,懒洋洋的问慧琴道:“女士辱临,有何见教?”慧琴道:“后生小子,哪有什么见教老先生?后学今日之来,是要请教老先生的。”荀校长两眼看着慧琴,半日道:“我犯了什么事,女士来兴问罪之师?”慧琴道:“老先生自然不犯什么事,贵校的学生,却太不守礼法了。”荀校长抢着说道:“怎么不守礼法?我们学校中的学生,规矩是再好没有的。”慧琴道:“老先生既是这样管理得法,我的女学生犯了何罪,老先生日日叫学生去追赶他们?”荀校长道:“女士莫非梦魔了吗?我几时叫学生日日去追赶女学生?这话从哪里听来的?”慧琴道:“这话是老先生自家说的。我起先以为男学生之追赶女学生,是他们私下做的事,老先生并不知道。今天老先生说,贵校学生的规矩是再好没有的,然则追赶女学生,也在规矩之列了。以此观之,非老先生叫他们追赶而何?”

  这荀校长虽没有胡子,却最喜将手靠在嘴边,作拈须之势,大约是盼望胡子,盼的着了魔了。当时荀校长情不自禁将手作拈须之势,大笑道:“原来如此。女士也太会倒装文法了。俗语说的好,‘心正不怕影儿邪,脚正不怕倒踏鞋。’女学生如果正经,哪怕什么男学生追赶?”慧琴正色道:“老先生怎么知道我的女学生不正经?有什么凭据?我前几日就叫人来说过,老先生一再延宕下去,学生们毫不加管束,如今闹的没有一个女学生不被男学生追赶的。照这样闹下去,不是扰乱地方的治安吗?老先生既做校长,就要顾全贵学校的名誉,不应姑息从事。学生们的性质,是纵容不得的,越惯越坏。若照这样福下去,不但敝校名誉有碍,就是贵校名誉,也有损的。老先生若不将为首的学生斥退,我无以对我的女学生。”荀校长道“斥退是不能的。”慧琴道:“斥退不能,可记大过。”荀校长道:“记大过也不能。”慧琴道:“既不斥退,又不记过,想老先生还有什么高明办法。”荀校长冷笑道:“没有什么高明办法。依我说,以后女学生少出来,就没有人追赶了。”慧琴道:“天下事,没有这样容易。男学生这等强暴,校长毫不加责,还说叫我们女学生少出来,难道男学生就应该追赶女学生吗?我也曾在外洋留学,从没有人敢侮辱女学生,男学生见了女学生,分外比常人加敬。现在上海苏州杭州,哪处没有男学堂、女学堂,老先生见过有男学堂的学生追赶女学堂的学生的没有?地方开办学堂,为的造就人才,不是养育败类。”荀校长厉声道:“怎么养育败类?”慧琴也厉声道:“调戏女学生,追赶女学生,非败类而何?”

  两人正争论间,外面来了一个少年,慧琴一看,正是林飞白。荀校长见林飞白进来,只得起身相迎、对飞白道:“真是奇事,这个女士,好端端的凭空骂我养育败类。我荀子养拼着功名不要,这几个学生就是不斥退,就是不记过。”慧琴道:“你的功名要不要随你,学生不记过,一定不行。”林飞白道:“慧妹不要着急,这事包在我身上。这学堂的总办是邑尊,我将这事告知邑尊,请邑尊公断就是了。”外面又来了一个林家的仆人,拿了一张小片子,对慧琴道:“家少奶奶请小姐就过去,有要事相商。”

  荀校长起初见慧琴是一个少女,料想没有什么权力,所以敢一味说蛮话,今见林飞白替他出场,知道这少女一定同林家有瓜葛,深悔初时孟浪,不该如此决裂。然已晚了,只得硬起头皮,仍是说大话。慧琴见飞白肯替他出力,自是高兴,遂同林家来的仆人,一同出了高等小学堂,来到林家。见了剑尘,问他什么事,剑尘笑道:“你这聪明种子,也被我诳了来了。我哪有什么要事,方才你来同我说,要到高等小学堂去起交涉,我劝你别去,你不听,你出去之后,我深怕事情弄僵了,你又是个少年女子,恐怕再闹出别的事来,叫人家当了话柄。所以我叫人去找着飞白,叫他去替你出场。又怕你不肯回来,才叫仆人拿了我一张片子,说是有要紧事同你相商,将你骗了来,你知道了吗?”慧琴生气道:“你怎么这样行诈?”剑尘道:“你生气随你生气,我为保全你的名誉,不得不如此。”慧琴道:“你不说,我倒不生气,你说这种话,我真要生气了。我到男学堂去,怎么就失了名誉?”剑尘道:“一个少年处女,只身到男学堂去,怎么不失了名誉?”慧琴跳起来道:“我平时极崇拜你的学问,极敬服你的文明,怎么今天说出这种腐败不堪入耳的守旧顽固话来?我请与你绝交。”剑尘笑道:“绝交吗?我还不许你绝交呢。你且少安毋躁,坐下听我慢慢的说来。果然说的无理,那时候你再绝交不迟。”慧琴道:“你若说的出真理来,我就佩服你。”剑尘道:“真理容易的很,你这样聪明人,哪有不知道的?只是你现在被怒气激动,将真情蒙住,所以反糊涂起来,要问别人了。我们中国的风俗,不比欧美的风俗,所以男女平权这句话,别的事都可以平权,只有男女之间,嫌疑之际,是不可以平权的。臂如外国人,一少男携一少女在街上走路,旁人见了,不以为奇。要是男女年纪相若,容颜秀美,人家不但不以为奇,而且还要赞叹他。要是我们中国,一男一女搀着手在街上走路,人家一定要当笑话,甚而至于不知道要造出些什么谣言来,这就是各国的风俗不同之处了。又警如街上偶有少年妇女行走,街上的男子,虽不像男学生似的追赶,然也是指指点点他,评头品足。此虽是中国男子道德不如外国男子道德,然也是中国重男轻女的陋习所致。我辈现在当先争回别的权利,待权利一概争回之后,这等无谓的嫌疑,也就可随形而灭了。如今尚非其时,这嫌疑一层,尚不能不略为避避。见了男子躲躲藏藏,我辈原不屑于染此陋习,然大关节上,总要慎重点,留心点才是。如今你的年纪,比女学生不相上下。你的面貌比女学生还美丽好些,那些不讲道理的男学生,他管你是教习是学生,倘或见你美貌,就在学堂门口将你围住,你一个女子,哪能敌得过十几个男子,像倪国秀似的,那时你虽要求他们校长将全班学生斥退,也还不了你的名誉。所以我说你今天之去,有些轻举妄动。”

  慧琴笑道:“说的有理,我佩服你了,依你看,今天的事结局何如?”剑尘道:“依我看,记过是一定办得到的。但等飞白来,就知道了。”正说着,飞白回来了。慧琴问:“怎么样了?”飞白道:“我将这事对邑尊仔细说了一遍,邑尊总算明白,答应查明白了,就将滋事的学生记过。但还有一层,邑尊说要亲自到倪家去问,是否真有此事。我听人说倪家的老太太,早已吓的哭了一场,已经将倪国秀叫回去打了一顿了。如果明天邑尊到他家去问时,那老太婆果然直说了,那是很好了,万一他赖了,说没有这桩事,那时不是我说假话了吗?这层慧妹要设法将那老太婆提醒,叫他放心直说才好。”慧琴道:“这个容易,我去同他说。”剑尘道:“还是叫那老太婆到你府上的好,你去反招人耳目,被人说是做定圈套。”慧琴道:“知道了。”急忙忙的回到家中,叫人去请那老太婆来。第一回去请不肯来,又叫人去请了一回才来了。慧琴见是一个六十几岁的老太太,当下请那老太太坐下。陈氏道:“先生叫我做什么?我是乡下出身的,虽说嫁在城中,我是最怕惹事。谁知我那孙女儿不争气,惹下事来,听说明天官要捉我孙女儿去。他一个姑娘家,捉到官里去怎么好?我早知道这样,就不叫他来读书了。”慧琴道:“老太太,你不要这样糊涂。这回的事,你孙女儿并没有一点错处,要是有错处,我还肯替他这样出头吗?官明天是到你家,问问男学生追赶你孙女儿及打门的事,是真是假,并非捉你孙女儿,你休听那些谣言。明天你只要实实在在的对官说了,男学生如何追赶你孙女儿,如何打门胡闹。你不要害怕,诸事有我呢。”陈氏道:“先生自然不怕官,我们怎么不怕官?哪好对官说话?那些衙役差人们,我见了就要吓死,哪还敢说话?”慧琴道:“你大胆说了倒不要紧,你若是不说,那时要坐你诬告的罪了。”陈氏道:“怎么叫诬告?”慧琴道:“你对官不说男学生追赶你孙女儿,可见是男学生没有追赶你孙女儿了。既没有追赶你孙女儿,你先头又为什么对人说男学生追赶你孙女儿呢?这就叫诬告,是有罪名的。”陈氏道:“我若是对官直说了,不要紧吗?”慧琴道:“自然不要紧的。”陈氏道:“如果真是不要紧,我就直说了。”慧琴道:“国秀明天叫他早点来校,省的碰见官。”陈氏道:“晓得了。”

  次日早上,慧琴到学堂,见倪国秀已经来了,倪国秀见了慧琴道:“今日早上,县官并没有到我家来,只打发个师爷在隔壁问了问,就回去了。听说那班学生已经记过了。”慧琴听了不响,难道慧琴听见男学生记过,反倒不高兴吗?慧琴本要男学生记过,必不为了此事不响。慧琴为的是倪国秀昨日那样悲啼哭泣,没有一毫骨气,自己替他出场说话,他还力阻,生怕多事,情愿甘受侮辱。今天见事已过,又是这般欢乐,没有一点追前想后的思想,所以心中烦恼起来。走进课堂,那些学生正在那里议论倪国秀的事,大家说说笑笑,好像外间的事,不是本校的事一般。慧琴道:“你们这些学生,一点团体心没有,这是谁人的事?你们还这样高兴?那男学生赶的什么人?虽说追赶倪国秀,你们哪一个不曾被男学生追赶过?你们大家也不想结个团体,想个什么抵制的法子,一味的依赖人。我固然应该替你们出场,你们也应该有团体,你们果然有了团体,他们男学生自然敬畏你们,不敢侮辱你们了。若是没有团体,今回虽则记了过,下回也难免不侮辱你们。他们男学生所以敢侮辱你们,就是知道你们没有团体,你们还不赶快结个团体吗?”那班学生笑嘻嘻的不响。

  再说慧琴的启黄女学校,倏忽已是到了暑假之期,慧琴又添聘了一个教习,教地理、国文之类。因为剑尘近来多病,不能按日到校授课,所以才添聘这个教习。这教习是张新的友人荐来的,慧琴并不知道他的历史,也不知道他的本事,糊里糊涂的就聘了来了。这教习是安庆人,姓黄名汝真。据张新的友人说,是什么女学堂的毕业生。慧琴是初开学堂,接待教员,都不得当。慧琴以为黄汝真是女学堂的毕业生,心中就有点敬重他。又想借此鼓励鼓励本校学生,遂愈加敬重黄汝真,凡事是虚声下气的请教黄汝真。黄汝真起初听说白慧琴出过洋,为人很厉害,所以来时颇甚虚心。及见面之后,慧琴诸事问他,遂以为慧琴是个脓包,不足为虑,渐渐的就摆出牌子来了。黄汝真知道慧琴是同高剑尘好友,高剑尘黄汝真也见过,知非慧琴之比,为人老练,足智多谋,想设法离间他们两人。

  慧琴自从聘了黄汝真来校,满指望学校从此一日发达一日,谁知黄汝真当着慧琴面就认真教授,慧琴不在面前就偷懒。譬如每班讲解十五分钟,他只讲五分钟,慧琴哪里知道?一心只以为请了好教员了。黄汝真来了两个多月,认识了许多不三不四的人,男女都有。黄汝真本是绍兴教士立的女学堂中的女学生,因为不守教规,被教士革斥了出来,后来又在苏州耶稣教中替教士看管小孩子,每月洋五元,吃饭在内。他嫌钱少,教士嫌他懒,不多几月,就散了。黄汝真父亲早故,只有一个老母,在医院中做看护妇,叫汝真在医院学习产科,学了几月,他嫌劳苦,不肯干了。要想退学,医生不准,要罚钱。他娘为了这件事,对院中的医生磕了无数的头,医生因为他娘平日为人老实,才没有罚钱。然院中定下的规矩,是不肯勉强人学不愿学的事,汝真既不愿意学产科,医生就立刻叫他搬了行李铺盖出去。他娘埋怨他,汝真反倒骂他娘道:“这种倒运事,谁高兴学?一日到夜拘的人要死。我在外面三朋四友的,说说笑笑,有多少自由?你以后不要替我寻这种瘟事,我是一定不干的。”他娘被汝真说了一顿,一声也不敢响,仍回医院,做他的看护妇。汝真收拾了行李,心想:到哪里去好呢?真是茫茫四海,没有安身之处,家中又无担石之储,可以暂度朝夕的。踌躇了一番,忽然想起上海有几个熟人,何不去找找他们设个法?自家也还识得几个字,上海是大地方,谋个把教习做做,料想也还不难。主意定了,就立刻起身,提了包袱,又叫了个人挑了铺盖,望轮船码头而来。一面走路,一面在身上摸出皮夹来,看看还有几个钱。及至打开看时,只有一块大洋钱:三个小角子,几十个铜钱,不觉呆了一呆,心中想道:这怎么好:苏州到上海,散舱也要一块二角钱,还有饭钱酒钱在外。如今只有一块三角洋钱,怎么够呢?包袱中还有两件好点的衣裳,若是拿去当了做盘费,是够用了。将来到上海,穿什么呢?现在的人势利眼,只重衣衫不重人的,我若是穿的不像样,谁还替我荐事?后来想着,还是搭烟棚罢。搭烟棚,他们是不曾看见的,我不妨对他们说是包房舱,也不要紧。遂到轮船公司,写了一张烟棚的客票。次日到了上海,连忙下了船,叫人将行李挑到小客栈中住下。买了点小食吃了。从新梳洗打扮起来,叫栈中人替雇了一部东洋车,到各处去寻了半日。几个熟人,都寻着了,只是大家都是一样的穷急无聊,各人尚保不了自身,哪能再替汝真荐事?然那些人都是些最刁猾不过的人,虽然景况不好,外面是不肯露出马脚的。

  汝真一等一个多月,毫无影响。几件光鲜点的衣裳都当完了,想回苏州,又没有盘费。正在万分窘急之时,来了一个救命星,这人姓陶名光礼,是江宁人,久居上海的。黄汝真今回到上海,才认识的。陶光礼见了黄汝真道:“我特地来给你送个喜信。”黄汝真道:“什么喜信?”陶光礼道:“我有个朋友在江阴女学堂做外庶务员,那女学堂要添请教员,我就替你荐上了。”黄汝真笑逐颜开的道:“真的吗?”陶光礼道:“谁来骗你?”又拿手指望鼻子上一指道:“要不是我的能力,教员多的很,谁还请你?”黄汝真道:“多少钱一月?”陶光礼竖起三个手指头来道:“这个数。”黄汝真道:“三十块吗?几时到馆?”陶光礼道:“自然暑假后了。”黄汝真道:“你写信去,替我要三个月的束脩来,我还要置办点衣裳。”陶光礼道:“不错,这点行头是少不得的。”二人又唧唧哝哝的说了好半天的话,陶光礼才回去写信。黄汝真从穷急无聊的时候,得了每月三十金的美馆,心中真是说不出来的欢喜。又想陶光礼这样替自己出方,真是男子中的多情人了。陶光礼日日来同黄汝真谈天,有时也一同出去吃碗茶。

  一日陶光礼笑嘻嘻的进来,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来,望桌子上一放,重沉沉的,好像是包洋钱的样子。黄汝真忙走来打开一看,果然是白晃晃的一包洋钱。数一数,整整六十块,黄汝真道:“怎么只付两个月的?”陶光礼道:“付是付了三个月的,我今天恰有一桩急用,因为懒得到洋行中去支取,就在你脩金中挪了一挪,明日就去取来还你。”黄汝真道:“我支薪水,是要置办衣服的,你拿了三十块去,我怎么够用?”陶光礼道:“你也太小气了。你用我用,有什么分别?还不是一样的吗?况且你有了六十块,也够用了。要不是我,你连这六十块也没有。谁认得你,特地来请你做教习?何况我拿的那三十块洋钱,迟早总要还你的。你急他做什么?”黄汝真没法,只得罢了。况且洋钱既已到了他的手,就是讨也讨不出来,徒然倒弄的翻脸。黄汝真次日拿了洋钱,买了两套时式衣服,又用十块洋钱,买了一只小金戒指,十块钱买了一只大包金的扁簪,一共用去四十几块。算了客栈钱,所余无几了。又同陶光礼吃了两回大菜,都是黄汝真会钞。过了几日,看看到了开学的时候了,黄汝真别了陶光礼,搭了轮船,到了江阴,找着了白宅,见了慧琴。前书已经提过了,如今再接着前文说下去。

  再说黄汝真到校后,起先还起劲教授学生,日子长了,就渐渐的懈怠下来。每日上课,恨不得一到课堂就退班才好,推其懈怠之心,巴不能够不去上班,才觉畅快。一日是九月初旬,慧琴的母亲忽得秋瘟重症,慧琴要侍奉医药,没工夫来校照应,遂重托了黄汝真,管理校中诸事。黄汝真虽不愿意,又不好不答应,只得含糊答应了。每日到堂,有意无意的讲解几句,他自己每日出去游荡。他认识的人,都是本地几个不正经摆赌的人家。我说的这话,看官必定要诧异。偌大的一个江阴,难道没有正人君子同黄汝真做朋友吗?自古道:“虾有虾路,蟹有蟹路。”黄汝真自己不正路,怎么能结交正人君子呢?所以见了高剑尘那样正人,他就厌恶妒忌,对慧琴说了剑尘好些坏话,弄的慧琴同剑尘很是疏远。近日剑尘听见黄汝真在外间的情形,来看慧琴母亲的病时,曾对慧琴说过,劝慧琴留心点。慧琴是有了先入之言,不但不相信,反疑心剑尘同黄汝真不对,所以说黄汝真的坏话。殊不想想高尚如剑尘,就是真同黄汝真不对,也不肯说他人的坏话,何况剑尘之于汝真,如同行云流水,本没有放在心上,哪有什么对不对?慧琴这种思想,真所谓当局者迷了。

  当下剑尘见了慧琴的情形,他是何等聪明的人,哪有看不出慧琴心事的?遂不再往下说了。黄汝真同那班朋友,先时不过是到他们家中去顽顽,后来见他们赌钱,黄汝真生平最喜欢的就是赌,看见别人赌,他哪里熬的住?就也坐下去赌起来。先是小赌赌,后来竟大赌起来。接连赌了几日,输了二三百元。他一个做小学堂教习的,哪里输得起这许多洋钱?那班朋友,平时虽说要好,及至他输了钱,却不肯留情,立刻逼着就要钱。黄汝真被人逼得没法,只得央人对他们说了无数的好话,又写下借据,说明一月后还清,四分利,人家才肯放他回校。黄汝真吃了这场亏,也应该改过悔悟了。他却不然,一心想要翻本。又想外面再赌不得了,后来想着校中有几个女学生,是很有钱的,何不诱他们赌赌看?立定主意,次日早上就进讲堂上班。校中近日因慧琴不来查问,学生有好些没有到,只有长班几人倒都到的。黄汝真向日先生脾气是很足的,牌子是很大的,今天忽然改了一副情形,学生们见了都甚诧异。汝真上完班,并不出去,假意的在讲堂上照应了一回,又到学生们自修室去闲坐。有两个乖巧的学生,就同汝真说闲话,那笨的就坐在旁边不响。汝真道:“这几日白先生不来,学堂中旷了两班我看你们清闲的很。”方天圭道:“不止两班。薛师母、薛小姐昨日来说,要到杭州去一礼拜。我们除了黄先生的班,就没有班了。”汝真笑道:“照这样说,越发清闲了。长天大日的,没事做做,脑筋也觉无用了,不如寻点什么顽顽,比闲着闷坐总好些。”有个姓叶叫廷芳的学生道:“学堂中哪有什么顽出来?要是在家中没事,叉麻雀我是顶喜欢的。”汝真道:“其实没事叉叉麻雀,有什么要紧,比不得上班,自然不好旷课赌钱,如今本是闲着,赌钱不赌钱,有什么分别,我在上海做教习的时候,那女学堂中有十几个教习,我们上完班,没事的时候,大家都是叉麻雀顽,校长见了,并不说什么。”方天圭道:“我不会叉麻雀,只会挖花。”汝真道:“挖花没有麻雀好顽,你不懂得麻雀,我们何妨顽顽看?”叶廷芳道:“没有麻雀牌。”又有一个学生叫陈美贞的道:“我家有的,叫谁去拿来?”汝真道:“叫管门的去拿来。”方天圭道:“不好,他要对人说出来,怎么好?”汝真道:“我们索性给他几个钱,不但叫他去拿牌,还要他守风,看着有人来,就赶紧先来通知我们,好不好?”大家拍手道:“好极。”于是叫了管门的来,给了他四块洋钱,叫他去拿牌,并吩咐他,叫他留心看着,有人来,就来通知,不可误事。管门的诺诺连声而去。过了一回,管门的提了一个包袱来,外面望去,宛然是一包袱衣裳。及至打开来一看,衣服中裹了一个红木匣,匣中摆了一副绝精致的麻雀牌。众人大喜于是抬开桌子,摆了坐位,就赌起来。

  方天圭初学麻雀,愈觉津津有味。说定十块钱一底,这些学生,读书不肯用心,叉麻雀却肯用心,一日一日的叉了去,外面也颇有人知道,只是瞒着慧琴同慧琴的兄弟志远两人。他两人为了母亲的病,日夜在床前伺候,也没有心思想到学校的事。慧琴偶然想起来,然一心以为有黄汝真照管,自家可以放心了。若是高剑尘在家,知道这事,自然要通知慧琴,偏偏的剑尘到上海孟迪民那里去了,所以慧琴竟充耳如聋,一点不知,随他们昏天黑地的赌去。一个光明清净的女学堂,竟变做一个黑暗龌龊的赌博场了。

  黄汝真自从同学生们赌钱,满心想将前次输去的钱,出在几个有钱的学生身上,遂放出手段来,捉弄学生。汝真的手段,赌棍虽敌不过,小学生是敌的过,绰有余裕的。不到几日,竟赢了学生们五六百元,除出输去的,还赢二三百元。学生们也有输几块的,也有输几十块的,只有方天圭输了四百余元。黄汝真见他输的多,就不肯同他再赌,一口气只是逼他拿洋钱来,方天圭虽屡次哀求,只是不理。方天圭没法,只得回去拿了些金首饰来抵押。还少一百多元,黄汝真仍是不肯放松,还是逼着要,方天圭又只得回去,说明天早上拿来。那夜黄汝真仍同众学生赌钱,日里怕人看见,所以在自修室赌。夜间知道没有人来,他们嫌自修室狭窄,遂在讲堂上赌。

  这夜正在赌的热闹的时候,忽见外面来了许多人。这女学堂虽与白宅相通,然另外有大门,学生们进出,都是由此门。如今忽来了许多男人,汝真同学生们不觉老大吃了一惊。这一惊不打紧,却将慧琴办学的一片苦心,丢在汪洋大海之中,启黄女学校的名誉,一败涂地。不是亏了高剑尘从上海赶回来,替慧琴洗刷,几乎将白慧琴拉在里头,终身洗不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中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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