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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陷同胞老姊谗弱妹 重朋友侠士拯贤媛

  话说黄汝真同学生们正赌得兴高采烈的时候,忽然来了许多男人,仔细一看,像是些差人模样,黄汝真不觉吓的呆了。几个学生没命的往自修室跑,几个差人大吆小喝的道:“你们借学堂聚赌么?跑到哪里去?”又有一个差人道:“你们且不要管他赌不赌,捉了黄汝真去再说。”此时黄汝真正立在讲堂角上,听说要捉他,只得勉强说道:“我犯了什么罪?”差人将手望讲台桌上一拍道:“这是官捉你的牌票,你去问官为什么要捉你?犯了什么罪?”黄汝真想再要分辨,早拥上几个差人来,连推带拖的将黄汝真拥了去了。剩下几个学生,吓的啼啼哭哭的东藏西躲,不知怎样才好。恰好白慧琴来了,学生们见慧琴到了,如同见了父母一般,大家围着慧琴诉说适才的事。

  慧琴本在他母亲床前侍病,忽见一个学堂里的老妈子来说道:“小姐,不好了。学堂里来了许多差人拿学生呢。”慧琴听了这话大怒道:“我的学堂,怎么许差人进去捉我的学生?”一面说,一面飞跑的下楼到学堂里来。及至来到学堂,只见学生们聚哭一隅,差人已没有了,黄汝真亦不见,满地的麻雀牌,桌椅台凳,东翻西倒,不觉一声长叹,望椅子上一坐。及至听到黄汝真被差人拿了去,又气咽喉咙的道:“这还了得?我们学堂的名誉不完了吗?”停了一停又道:“你们真对得住我!”说到这里,不觉泪珠直泻,学生们也都悲不自胜。大家默然相对了几分钟,慧琴道:“我生平从不伤心,今回真伤心极了。我不是怕差人来捉人,不是怕官来毁学堂,恨的是你们太不自爱,做出这样伤名败誉的事,叫我怎么见人?我竭尽心力的开了这个学堂,指望教出几个人材来,也是我们学堂的名誉,谁知今日得了这种酬劳,叫我怎样见人?你们又不是木头人,怎么眼睁睁的看着差人拿了黄先生去,也不通知我一声?”众学生道:“我们那时吓昏了,竟忘记叫人去请先生。及至想起来时,已经晚了。”慧琴道:“你们这赌是几时起的?”众学生七张八嘴的,将如何赌起的情形,大咯述了一遍。慧琴听了,真是气的无可如何。在平常的时候,听见学生这样大赌,自然是革退的革退,记过的记过,然而今夜的情形,却又不同了。这时候还顾不到革斥学生这一层,第一先要将黄汝真保回,免其致辱;第二要诘问差役妄自入堂。又想此时已夜深了,叫谁去呢?自家既不便去见县官,兄弟年纪幼小,未必能了此事,且又远在学堂。又想自己的朋友,只有一个高剑尘是可托的,余外的人,不过是泛泛之交,哪里可以托重大的事?然剑尘往上海去了,只有林飞白在家,若以剑尘情面上看来,飞白必不推却,虽然夜已深了,以一少女去晤一少男,这种嫌疑岂可不避?展转寻思,只得叫学堂中的管门的去通知张新,叫张新去打听打听,是否为赌钱,抑有别的事。料理停当后,遂无精打采的回到自己家中,这一夜焦思苦虑,深悔当初为什么不听剑尘的话,反倒听黄汝真的话,疏远剑尘,以致有今日这场羞辱,才知自己知人之明,远不如剑尘。可见天下最难得的是益友,怎么我得了益友,反倒疏远他呢?这不是极愚的人吗?

  不说慧琴在那里自怨自艾,自悲自忿,再说黄汝真到底为什么事被人拿了去呢?真个是为叉麻雀吗?这又不然了,内中另有原因,让著书人细细的写来就知道了。前回不说是方天圭赌输回家去吗?方天圭本来是住在学堂的,每星期回家去一趟,这几日因为赌输了钱,被黄汝真逼紧了,就不等星期,遂于这日晚上回家,叫人不要通知白先生。方天圭一路走,一路想,输的太多了,虽然自己有些首饰可以典质,然首饰是我的私房,若就此输去,岂不可惜么?又想我虽然输了三四百元,我母亲他也是常常输的。有一次我还记得,他输了七百四十元,我母亲只说了一句“今日赌运不好”,并不见他怎样为难。我虽输了四百元,我想母亲必不说什么。不过今日不好说,待有机会我再叫他替我赎了回来。此时已不知不觉的到了家了,走到后厅,只见父亲气狠狠的坐在那里。

  原来方天圭的父亲名方耀前,是个库书,被他敲诈勒索的弄了儿十万的家私。方耀前生平最重的是钱,不问亲戚朋友,要托他办件事,是非钱不行的。惟有见了婊子,看了赌钱,不管一千八百,是不疼的。他今日为什么生气呢?他因为替人家说了一桩事,这人就是他的妻舅。本来说是事情讲妥了,谢他一千元,及至事情说妥后,他妻舅又心疼钱了,就去走了他妻子陈氏的门路,陈氏满口应承,就对方耀前说道:“我同你夫妻几十年了,我娘家这点点事托你,你好意思要他谢你吗?”方耀前道:“正为是亲戚,才只要他一千,这一千也不是我要,也是替他打点的。你不要不识好歹,动不动说这一点点事,既是一点点事,为什么不去托别人?何必来寻我?这样吝啬的人,真是连我晦气,叫人家知道,还说我不懂正事,衙门里连这几个钱都不肯拿出来开销开销吗?”陈氏怒道:“我同你老夫老妻的了,你连这点儿情分都没有。我娘家的事,就是我的事,难道我叫你做件事,你也张着嘴,伸着手,同我要钱吗?财迷心窍的老王八羔子!老不要脸!”方耀前亦大怒道:“浑帐老婆!你骂我老王八羔子,你是什么羔子?你娘家哪一样不是靠了我?有本事拿钱来,才算好汉。你爷爷今天索兴翻了脸,不拿二千块洋钱来不行。”陈氏哪里肯让,两下里你一句,我一声,登时大闹起来,几乎扭住相打。幸亏两个邻居劝住,将两人分开。

  正在这个时候,方天圭来了,方天圭向来为方耀前所钟爱,陈氏想报复方耀前,遂拿方天圭来出气,借此也可以叫方耀前难受难受。其实陈氏又何尝不爱方天圭?不过今日气头上,作如此想罢了。恰好方天圭走到他跟前,陈氏道:“你怎么今天回来?”方天圭道:“我来拿两件衣服去。”陈氏道:“前两天不是拿了去了吗?这两天又不冷,要什么衣服?就是要衣服,也可以叫管门的送个信来,我叫人送了去。姑娘家一点样子都没有,满街上乱跑成个什么规矩?”方天圭平日并不怕陈氏,就带笑的说道:“妈今天怎么忽然讲起规矩来了?我又不是今天在街上才走起的。大姊姊也上街了,我来时见他在顾五娘娘家门口,同沈二哥说话。我不过在街上走走罢了。方天圭这句话,不过是拿来堵他妈的嘴,并无他意,不提防他大姊姊正从外面来,听见了这话大生气道:“三丫头又说我什么来?我同沈二哥说话,也没犯法,你没好口舌的扯些什么?”陈氏道:“三丫头如今进了学堂,是封王了,没有娘在眼里,姊姊还算什么?”方天圭道:“大姊姊,不要听妈的话,我没有说什么。妈今天同爹闹气闹不过了,将一肚子的气都泄在我身上,说我不该回家来。前两日叫人叫我来家,我不曾来,就说我进了学堂忘了家。今天我来了,又骂我没规矩,我到底还是来好,是不来好?今天我拿两件衣裳回学堂去,再不来家。就是叫人去叫我,我也不来了。”陈氏道:“好丫头,你妈怕少了你吗?不来更好,我倒省了一副嫁妆。有那种老子,就有这种女儿。你觉着我怕你罢,你再强强,看我不打断你的筋,也要剜下你的肉来。”方天圭见他妈真有气了,自己也就负气上楼,到自家房中,将拜匣开开,拿了一对珠花,又在外拿了两件衣服,一条夹裤,将珠花包在衣服里,用包袱包好,顺手放在床上,心想等吃过晚饭,叫个老妈子一同到学堂里去。自己以为是机密极了,谁知事有不然,却被他姊姊看的清清楚楚。原来他姊姊是与他同房住的,方天圭开拜匣时,他姊姊正在自己床上,及听天圭开拜匣,心中就动了疑心,以为天圭在学堂里用不着首饰,要开拜匣做什么?就在帐子缝里偷看。及见他妹子拿珠花放在包袱里,心中暗想:原来你也有把柄在我手里,就不做声,仍旧坐在床上。等天圭出去后,他便立起来,将包袱提在手中,一直往他妈房里去。

  这事若在人家要好的姊妹,不过私下里相劝,必不肯告诉父母,这方天圭的姊姊,是个阴狠的人,平时既没有受过教育,临事就不知大体,不知友爱为何物,只晓得风花雪月,弄粉调脂。年纪比天圭大好几岁,已是二十三岁了,因为陈氏吃了鸦片烟,不管闲事,他就也学了荡妇的一派风度,颇有些不守闺训。他妈醉生梦死的,哪里知道?他爹又不常在家,两个兄弟年纪尚小,只有天圭是他的眼中钉。如今天圭进了学堂,正是替他拔去背上芒刺,好不逍遥自在。他同沈二虽不敢说两下有情,大约也有些不妥,不意今天天圭说了句“沈二哥”,他以为是天圭说他什么坏话,心中老大记恨。虽经天圭分辩,他哪里肯信?只思想设法报复他妹子。谁知事有凑巧,天圭拿珠花恰好被他看见,他将包袱拿到陈氏房中,陈氏正在那里吃烟,见他大女儿拿了一个包袱进来,遂放下烟枪道:“爱贞,你拿的是什么?三丫头呢?他前日说要吃荷包蛋,你叫老妈子们做了给他吃。你不要说是我叫你做的,只说是你叫老妈子做的。今夜叫他不要回学堂去,明天一大早叫人送他去,也是一样的。,爱贞冷笑道:“他原是好的,动不动只是骂我,再不骂他一句。今天他那样强嘴,还要这么疼他,一个荷包蛋,不吃也不致害馋痨。”陈氏道:“好好好,你们一个一个的都封了王了,我一开口,你们就要驳我。他是你的妹妹,吃两个蛋,也要你眼红你想吃,叫他们多做两个吃就是了,也犯不着说我一大套。,爱贞道:“哪个馋嘴的想蛋吃?那样的贱人,我倒不高兴叫人做给他吃。”陈氏道:“他怎么贱?”爱贞将包袱望床上一放道:“贱在这里。为什么好好的闺女,拿东西给人?”陈氏道:“包袱里是他带进学堂去穿的衣服。”爱贞道:“恐怕不单是衣服罢。”陈氏道:“或是首饰。”爱贞道:“他梳辫要首饰做什么?就是要首饰,也用不着珠花。”陈氏一骨碌爬起来道:“我不信。”随手将包袱打开,只见两件衣服,再将衣服打开,果然现出一对珠花。此时陈氏也呆了,歇了一歇道:“他拿珠花去做什么?”爱贞道:“我知道他拿去做什么?自己不正,疑心别人,怪不的说我同沈二哥说话,疑心什么似的,原来他自己这样呀。”陈氏道:“这丫头还了得,快去叫三丫头来。”方天圭正在厅上同两个小兄弟吵着顽,听见陈氏唤他,遂走到陈氏床前,笑嘻嘻的道:“妈,叫我做什么?”陈氏放下脸来道:“你做的好事,气死我了。”方天圭没头没脑的听了这两句话,半日回答不出。陈氏喝道:“你还不快说。”方天圭道:“叫我说什么?”陈氏道:“你拿珠花去给哪个?”方天圭尚不知道他姊姊已经告诉他妈,还想赖道:“我没有拿珠花。”陈氏伸手一掌道:“你还敢强么?这是什么?你将眼睁大点看看。”方天圭心中万不料他妈为了此事,这样翻脸打他,生平恃爱撒娇惯了,今天受他这一掌,犹如受迅雷霹雳一般,不是为了痛,实在是为着极气生,登时眼花缭乱,两耳齐鸣,身子软了半截。陈氏又喝道:“你还不快说。”方天圭满面眼泪,鸣呜咽咽的,只是说不出来。爱贞在傍边只是冷笑,又假意劝道:“已经被妈晓得了,赖也无益,这儿没有外人,只有我同妈,你说了也没有外人知道。”陈氏见天圭哭泣,以为是真的了,越发一时三刻的逼着他说。大凡女孩儿家,不论什么事,一被人诘问,哪怕是他理长他也不肯痛痛快快的直说,总要人三盘四诘的问他,才肯半吞半吐,断断续续的说了出来,叫人好不气闷。何况是他没理的事,他哪里肯爽爽快快的说了出来呢?然而事有轻重,这赌博输空,固然不是处女应该做的,那花下偷盟的事,更是玷污香闺了。方天圭若是此时能够权其轻重,老老实实的说了,也就没有什么不了的事,无奈他只是固执不回,坚不肯说,陈氏见他这个样儿,以为是千真万确的了,不觉怒从心头起,顺手一把拖了天圭的辫子,接连两拳道:“不要脸的东西,我白疼了你了,你给我死了去罢。”天圭大哭道:“我就死去。这样日子,我也不要活了。世上哪有这样不平等的事?你输了七百多块,也不曾怎样不了。”陈氏不等天圭说完,就接着说道:“我是输了钱,不曾输了人。”

  这个当儿,家中人听见他娘儿两个在房中闹气,不知道是为什么事,都赶了进来看,挤了一屋子的人。天圭见众人围着问他,又羞又愧,又气又恨,他妈又不许他分辩,就是勉强分辩几句,他妈只是说他说谎,哪里肯信?又兼众人不伦不类的替他圆说,有的说:“二嫂子不要说他了,孩子小,一定被那不要脸的男人骗了。”有的说:“三丫头向来狠规矩,不晓得怎么上了人的当,下次改了罢。”又有人说道:“姑娘家这个名头还了得?传扬出去,还有哪个来提媒?”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天圭真是上天天无路,入地地无门。并且众人说的话,不是说他赌钱,是冤枉他私奔。方天圭处此境地,竟无从伸冤,无从泄气,怨怒极了,不觉将心一横,分开众人,一口气向楼上直奔。回到自己房中,不觉泪如泉涌,自思与其羞辱而生,不如清白而死。方天圭一向为父母所钟爱,譬如一朵小花,日日在阳光之下受他暖覆,不意忽遭严霜厚雪,哪得不起萎谢之态?方天圭一人在房中哭泣,心中只想不如死了好,忽然看见橱顶上两个大瓷罐,这两个瓷罐是陈氏的大土膏。天圭心想,平日听见人说,吃生乌烟死的并不难过,如同吃酒醉了一般,我何不试试?就去拿下瓷罐,挑了半杯,拿冷茶调了调,一口气喝了,放下茶杯就往床上一躺。

  再说陈氏见天圭走到楼上去,也不在意,只管向众人数说天圭。众人也有相劝的,也有助火的,末了来了两个小姑娘,是天圭的女伴。见天圭不在房中,问知在楼上,就上楼去看天圭,只见天圭拿被蒙着头睡在那里,小点的立在床前叫天圭两声,不见天圭答应,年长点的立在桌子傍边,只见桌上摆了一大罐乌烟膏,茶杯里剩了些乌烟水,就失声叫道:“他吃了乌烟了。”年纪小的听说吃了乌烟,又不见天圭答应,以为是死了,吓的带哭带喊的望下直逃,年纪长的见小的逃了,也跟着逃。陈氏正同众人说话,听见有人喊天圭死了,直把他吓的手足麻木,嘴里说道:“我……我……我不信。别……别胡说了。”忽见一个老妈子进来道:“二大娘,不好了。三姑娘真个吃了乌烟了。”陈氏此时怒气也没有了,三步做两步的跑到天圭房中,众人也都一拥而上。陈氏捏着天圭的手大哭道:“我错了,你好狠心呀。”内中有两个老年的道:“二娘娘,你不要哭,且叫人来救救看。”大家手忙脚乱的闹了一夜,无奈吃的太多,救的太晚,延至次日九点钟,可怜一个聪明女子,竟死于非命。方耀前因同他妻子吵闹,被人劝到朋友家去叉麻雀,及至方天圭吃烟毒发,家人才去寻来。此时眼看着爱女,一缕芳魂,随风而散,怎么叫他不恸?立刻将两大瓷罐烟膏摔了一地,又骂陈氏道:“都是你这老不死的吃烟吃的。你若是不吃烟,他也不会吃烟膏了,他这死直是你这老不死的叫他死的。”陈氏哭说道:“我不吃烟,他不会买烟吗?总是那婊子学堂不好,他不赌,我的苦命儿也不致这个样儿了。我起先不信,如今悔也迟了,我舍了这老命,同他们拚了罢。”说着往外就走,大家把他拖住。方耀前一想,不错,不是学堂串通聚赌,我女儿哪会输钱?不输钱,哪会寻死?追源祸始,不能不归罪女学堂。怎么我这样糊涂,不去寻学堂说话,反埋怨妻子呢?主意立定,就不哭了,立起来道:“叫人去寻吴新竿来。”陈氏道:“叫他来做什么?”方耀前道:“难道我女儿白死了不成?自古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婊子学堂,逼死了我女儿,我也不响一声么?”

  不多时,吴新竿来了。对方耀前道了烦恼,就道:“你老哥是为令媛的事呼唤兄弟吗?”方耀前道:“是的。我的女儿不能白死。”吴新竿道:“不错。老兄的意思要怎么样?”方耀前道:“你我是熟人,不用说客气话。我女儿是寻死的,总不能叫他偿命。我的意思要将白慧琴弄的到案,叫他出头露面,从差人手里经过我心也就平了。”吴新竿皱着眉,半晌道:“只怕有点难。”方耀前道:“怎么难?白家虽说是做官的人家,他老子已死了,兄弟还小呢,又没有有势力的亲戚,我破着一千块八百块的,可以争这口气。”吴新竿道:“他家虽没有有势力的亲戚,却有个有势力的朋友。听说他同林家是狠要好的,只怕林飞白出来替他保护,那就不中用了。”方耀前道:“林飞白为什么要帮着他?多半儿是那俊脸儿被那婆娘看中了,却不知道林飞白看中了他没有?大约是两下情愿了。”吴新竿笑道:“你不要说罪过话。他是同林飞白的夫人要好,自然飞白就要帮他了。”方耀前道:“照这样说,更不要紧了。我前日无意中听说林飞白的夫人到上海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我们赶紧下手,是一定得胜的。衙门里我自己会打算,只要你状子上说的好,事就成功了,我多送你几文。你赶紧就动手做,叫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哪怕林飞白厉害,等他知道已经晚了。”

  吴新竿听见多送几文,自然唯唯遵命,就在方家做了状子。方耀前自己将衙门里一切打点好,准备状子进去就捉人。储晚时侯,状子进去了,正巧大老爷同太太姨太太们在那里打牌。这位大老爷,姓都,名浑,号伯管。家人拿上状子去请示,伯管发怒道:“我正在要紧的时候,你们偏偏的来鬼混,你们是同我下不去吗?”吓的那二爷不敢言语。原来伯管正做了一副清万子,二五万听张,只等和了,又是做庄,如何不急呢?太太道:“什么事?”伯管道:“不许说了,你是打牌,还是管闲事?”太太不理伯管,望着二爷道:“是要紧事不是?”二爷道:“是为人命事。”伯管喝道:“快给我滚出去。人命也罢,狗命也罢,我总不能扔下牌就去坐堂。”太太道:“这又奇了,又没有谁拉你去坐堂,我不过问声儿,干你什么事?打牌是手打,说话是嘴说,同你打牌,就要禁止人说话,叫我做哑子,是做不来的。你越急,我越慢。”说着打下一张五万来,伯管见了犹如得了性命一般,一声大叫道:“来了。”随手把牌望桌子上一摊,太太道:“亏你还是个官。和副把牌,也值得这样大呼小叫的,倒把我吓了一跳。”伯管笑道:“你不看看我和的是副什么牌,怎么不要叫?你前回欠我三块二角,连上这和的一齐算,快拿出现洋钱来。”又对姨太太们道:“你们也快拿钱来。”太太也笑道:“谁都像你似的?赢了就讨,输了就赖。”伯管又笑道:“这时候你可以打听人命案了。”太太道:“真个,高升呢?”高升在外面应道:“喳。小的在这里。”太太道:“进来。是桩什么人命案?”伯管道:“你真是爱管闲事,叫你问,你就问,不如你去坐堂,让我打牌,倒是桩乐事。”高升回道:“小的也不大清楚,听说是为了女学堂白小姐那里出了命案。”太太惊道:“怎么白小姐那里出了命案?”高升道:“是为串通赌钱,逼死女学生。”太太道:“那么白小姐也在内么?”高升道:“是的。”伯管道:“麻烦死了,拿状子来我看。”高升将状子呈上,伯管看了一看道:“被告就是白慧琴,这案第一个就要传他。”太太道:“他可以不到案罢,叫人代他到案也是一样的。”伯管道:“这是人命重案,只怕不能不到。”太太道:“他串通赌钱,我总不信。”伯管道:“听你说话,好像认得他似的,你几时结交的?”太太道:“我并不曾会过他,不过在林家少奶奶那里见过他的小照,相貌很美丽,不像行为不端的。林少奶奶对我说,白慧琴是现在女志士,热心的很。我想剑尘说的话,总可信的,依我的意思,你今儿且不要传他慢慢打听点再说。”伯管道:“你怎么这样相信高剑尘?”太太道:“你哪里知道?我曾托剑尘替我介绍入晓光会,说是愿为女同胞尽力。如今见了白慧琴有事,我不帮他一把,将来不叫高剑尘瞧不起我吗?今天这一次,你总要听我号令,你若不听我的话,我就同你闹个不了,叫你日夜不得安身。”伯管道:“遵命遵命。你提起日夜不得安身,我的骨节儿就吓酥了。这状子上还有一个姓黄的,今夜且先传了他来问了再说,姓白的真是运气好,半中腰里会有人替他说话。”太太道:“我们女学生出身的,不比你们科举出身的。你们说话不当数,我们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里都伯管夫妻的谈论,姑且搁下不提。再说白慧琴在自己家中寻思了一夜,又不敢惊动病母,末了想着还是写两封信一封寄高剑尘,叫他赶紧回来。一封给林飞白,约他一早来。两封信写好,已是四点钟了,遂叫老妈子拿下去,交给底下男仆,叫他马上就送去。老妈子回来道:“小姐,陈二爷说黄先生是为了人命事捉去的。方天圭寻死了,听说就是为黄先生逼钱逼紧了寻死的,听说状上也有小姐的名字。”慧琴道:“奇了,我又不曾同方天圭赌钱,他们瞒着我赌钱,怎么状上连我扯在里头?方天圭死了,真是可惜。”说罢,又叹一口气。停了一句钟光景,陈贵来说:“林少爷来了。”慧琴心想:我原约他早上来,他这时候就来了,想是一接信就来的,真是侠骨男儿。若是别个,这样冷天,正是拥衾高卧的时候,肯冲风踏露的来吗?想到这里,一股热气从心窝里感激出来,随即下楼来,四边一望,却不见飞白。即问陈贵道:“林少爷怎么不在这里?”陈贵道:“林少爷在花厅上。”慧琴也恍然知道飞白是外客,不是亲戚,怎么好贸贸然擅入内室,不是自己失言了么?不觉脸上一红,忽又转念,花厅那个所在,是很幽僻的,孤男少女,在那里说话很不便当,不如就请他到这里来谈天。想定,对陈贵道:“你去请林少爷到这儿来坐。”不多一刻,林飞白眼着陈贵进来。飞白本来是西装,就对慧琴行了个脱帽礼。慧琴见飞白只穿着绒呢衣服,心想:他不冷么?这时候正是夜寒浓烈的时候,不受了凉了么?便回头对陈贵道:“你去叫吴妈生个火盆来。”话将出口,心中又悔自己冒昧了。我怎么连林飞白的寒冷也当心起来?倘被飞白觉着,岂不难为情吗?其实生个火盆也是常事,有什么难为情?不过慧琴此时已入情网.所以一举一动,都觉牵碍。以慧琴平日的端庄爽毅而论,必不致此,但今日慧琴却因感而生慕,因慕而生爱,凡人一入爱字,就不脱情字,慧琴因为晓得不应该妄用情字,而行事又近情字,所以急得忑忐不宁,面上又觉一红一白起来,登时就显出腼腆之态,连本来的正事也忘记说了,只是呆呆的坐着。

  林飞白以为慧琴受了惊吓,所以神宇异于往日,倒也并不在意,就先说道:“慧妹今晚受惊了。”慧琴如同梦醒一般答道:“惊倒不惊,只是县尊此举太野蛮,并不预先通知一声,竟遣差人将黄汝真蛮捉了去,真是岂有此理。”飞白道:“慧妹怎么不早通知我一声?”慧琴道:“那时我以为夜深,不便搅扰姊丈,所以没有通知。后来想这事非姊丈不行,才敢斗胆缄达姊丈。承姊丈这样热心照拂,阅信就来,真是感激万分。”飞白道:“慧妹太客气了。可惜剑尘不在家,不然也可以同他商量商量。这事的细情,我将才在路上已打听了八九分了,据说被告就是慧妹,县尊不传慧妹,但传黄汝真,总算容情了。原告很想同慧妹为难。”慧琴道:“我不虚心,哪怕他为难?就是县尊传我去,我也不怕。”飞白道:“我冒昧说一句话。倘若县里来传慧妹,切不可亲自去,总是遣家丁到案好。至于别的事,一概交给我,慧妹不必操心。学堂我看还是暂停课一星期。”慧琴叹口气道:“学堂还能够开么?我也没脸开了。请教姊丈,这女学堂不如解散了罢。”飞白道:“这事还是等剑尘回来再商量。依我看就是要解散,也要待这事弄清楚了再解散。今回的事,实在是黄汝真不好,怎么学堂弄的变做赌场了?”慧琴满肚皮牢骚,又不便对飞白倾诉。只得道:“因为近日家母不适意,所以没有工夫去上班,谁知他们就弄出这种事来,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但我这时候望剑姊回来,急于星火,不知姊丈肯替我再加封信,去催他早点回来不?”飞白道:“我回去就打发人接剑尘回来。此外不知慧妹还有别的事没有?”慧琴道:“没有别事。”飞白道:“既无别事,我且回去安排安排,明天再会罢。”

  于是飞白别了慧琴,回到家中,打发人到上海迎接剑尘信上嘱剑尘不要在晓光会中提起这事。此时已是早晨八下钟了.飞白打算吃了早膳再到县署去。谁知早膳还没吃,家人来说:“有几位客人要请见。”飞白出去,见是几个江阴学界中人。一个姓钱,名诗瑶。一个姓吴,名为。一个姓孟,名理仁,一个姓贾,名爱群。这几人见飞白出来,一齐立了起来道:“飞翁的大名,兄弟们久仰得很。一向因为穷冗,总没有专诚来过。”飞白也照例说了几句久仰的话,众人道:“今天兄弟们来,是有点小事。虽然事不关己,然而将来也恐怕闹到我们身上,所以来求飞翁帮个忙。”飞白道:“能够效力的,兄弟无不尽心。但不知是什么事?”众人道:“这事料想飞翁也知道的,就是为启黄女学堂的事。听说启黄女学堂闹了件什么事,有一个教习被县里捉了去,所以大家很为动气。县里这样举动,将来我们做教员的,不拘何时何事,都好捉了去了。我们本想去见那位公祖,同他理论,因为素来没有见过,恐怕说的话他不肯听,所以来求飞翁,替兄弟们转达邑尊,请他将启黄女学堂的教习放了出来。如果邑尊不肯放,兄弟们为保全自己将来起见,就不能不多事,要开会同邑尊理论了。闻飞翁一向热心学务,兄弟们才敢冒味相求,想飞翁总可以助兄弟们一臂之力罢。”飞白心想:本要去同都伯管交涉,顺便说一声,有何不可?就答应了。众人见飞白肯替他们说,都欢喜而去。

  飞白送客转身,到内室转了一转,吃了早膳,就去拜会都伯管。这都伯管是向来佩服飞白的,门上去回“林少爷拜会”,都伯管就连忙说“请”。相见之后,寒暄了几句,飞白道:“治晚今天有点小事,奉干公祖。”都伯管道:“是是是。”飞白道:“昨晚听说,启黄女学堂的教习黄汝真,因为赌帐,致学生方天圭寻死一事,被传到案,确的吗?”都伯管道:“是是是。”飞白道:“听说词连总教习白慧琴,有的吗?”都伯管道:“是是是。”飞白道:“治晚今天的干请,就是为这事。这白慧琴,是已故前任山西文水县白介人之女。素来同内人为莫逆交,人极热心教育,品学兼优,实为现在女界中不可多得的人材。不过一月之前,他老太太得病甚重,白女士因为要侍奉汤药,就请了一月的假,将学堂的事,一概交与黄汝真管理,却不知道黄汝真这么靠不住。若以法律论,白女士既已请假,这事又出在假期之内,就不与白女士相干。公祖贤明,当可瞭然了。”都伯管道:“是是是,所以兄弟昨晚就没有传他。据老兄这样一说,那原告一定是胡说,该打该打。”飞白道:“原告也不是胡说。他们见女学堂就在白家,学堂中聚赌,白女士怎么会不知道?故说他串通骗赌。殊不知女学堂同白家,屋虽相通,相离实远。何况白女士是请假在家侍疾,黄汝真是晚上才同学生们赌的,白女士如何知道呢?”都伯管道:“好哇,经老兄这么一说,就明白了,不然我也糊涂的很,如今真清楚了。这是黄汝真混帐,不干姓白的事。”飞白道:“还有一层,黄汝真虽越教员的规矩,有应得的处分,那方天圭的寻死,却不是为赌帐。据外间舆论,全说是方天圭因为他母亲疑心他有外遇,以致羞愤自尽,并不是为赌帐自尽的。昨晚尊差到学堂拿人,学界颇动公愤。佥谓黄汝真固然不肖,却不应辱于差人之手。治晚不揣唐突,想请公祖可否暂时释放其人,以泯众愤。倘若以后公祖打听着黄汝真实在是罪真情实,不妨再行传案。”都伯管道“老兄的话,兄弟无不遵命。老兄一向正直无私,说的话自然一秉大公,叫兄弟哪得不服?昨晚黄汝真到案,兄弟并不曾难为他。后来我想,既不能拿他交给官媒,又不好交与班房,交捕厅也不好,交粮厅也不好。咳,兄弟为了这事,真是煞费苦心了。”说着把张桌子一拍道:“老兄猜猜看,兄弟怎么办法?真是妙极了。”飞白也呆了一呆道:“治晚实在猜不着,想必总高明的。”都伯管笑迷迷的道:“兄弟把他交学看管。”飞白大笑道:“这办法新极了。”都伯管道:“老师起初还不肯,说从来没有听见过学老师看管女人。我道:‘他是女教习,就同女秀才一样,老师应该看管的。’他又说女秀才不比男秀才,到底不便。我道:‘老哥管男秀才,这个女秀才,就请老嫂管了罢。他才不言语了。”飞白笑道:“足见公祖的才略过人了。”于是别了伯管出来。过了两天,里面将原告的状子批驳不准,一天大事,遂化为乌有。

  著者写到这里,忽然想起初集的末回中说,白慧琴的事全亏了剑尘,如今又是林飞白替他出面说好的,看官不要说著者自相矛盾么?其实不然。林飞白因为爱重他夫人所以才肯替他夫人的朋友出力。故这件事情是飞白办好的,只能算飞白做剑尘的代表,不能归功于飞白,所以著者说全亏剑尘。

  话休絮烦,言归正传。这日下午,剑尘也回来了,飞白将本末缘由说了一遍,剑尘道:“你这回总算出力了。”飞白笑道:“夫人的朋友,怎敢不尽力?”剑尘道:“事既完了,我今天颇觉疲倦,我不去看慧琴了,明天再去。”采荷来说:“姨奶奶上来了,在外头等少奶奶呢。”剑尘、飞白一同走到外面来,剑尘道:“姨奶奶这几日好?我刚到,因为同飞白说了几句话,所以还没有到姨奶奶那边去,倒劳姨奶奶先过来。”这位姨奶奶,就是初集中见盂迪民的那位姨奶奶。当下姨奶奶道:“这个不敢当。我听说少奶奶回来了,想来看看少奶奶。”又笑对飞白道:“少奶奶出去,少爷就成天在外面书房里。少奶奶回来了,少爷也肯在里面坐了。有说有笑的,不知多么好呢。”飞白笑道:“姨奶奶老好同我开顽笑。我不是新郎官,随你怎么说,我总不怕羞的,你还是去说老三罢。”姨奶奶道:“你们出过洋的人,面皮不知多老呢。老三虽没有出过洋,脸皮也不薄。”剑尘对飞白笑道:“你们都成了不要脸的人了。”于是三人都笑了。又谈了一回,姨奶奶回去了。一夜无话。

  次日一大早,剑尘尚未起来,只见飞白走到床前,伸手拉住剑尘的膀子道:“你快起来。”

  要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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