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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浅笑微颦夫人失玉 花香月冷侍婢寻欢

  话说高剑尘正在好睡的时候,忽被飞白一拉,从梦中惊醒。见飞白气冲冲立在床前,紧紧的拉住自家的膀子,剑尘道:“你好人儿,吓了我一跳。我又不是强盗,你紧拉着我的膀子做什么?”飞白道:“我要你起来。我替你的朋友办事,被人家说了这些话,我不甘心,要拉你起来看看。”剑尘道:“你真好蛮。你拉住我,叫我怎么起来?你放了我的膀子,我好接来看。”飞白松了手,将一张纸递给剑尘,剑尘见是一张匿名揭帖,上头写着骂飞白同慧琴的话。大略说二人有情,飞白深夜尚在白家,且有人见飞白天初明时,从白家出来的话,又夹着些难听的土话在里头。剑尘道:“谁叫你半夜里去?才招了这些话。这是你太热心的过处。”飞白正色道:“我是为你才肯半夜去的,不然我认得什么白慧琴?他就是有十个学堂闹事,我放着好好的觉不睡,三更半夜,替他管什么事?如今怎么连你也说出这样话来?莫非你也疑心我么?若果这样,我今天就出门去,免的你疑我。”

  剑尘听了飞白一席话,知道飞白错会了意。若是别人,只要声明自己并非此意,也就没事了。剑尘却是素来享受飞白的敬爱,今天忽然受了飞白几句话,不由的恼起来,哪肯再向飞白声明?过了半天才道:“你到哪里去?”飞白道:“我本来要司东洋去一趟,如今就到东洋去。请你起来替我收拾衣服,今天就可动身,若再迟延你更要疑心了。”剑尘道:“谁出洋谁考收拾衣服,我是不替人家做奴隶的。我不意做了几年的夫妻,到如今连说话都不许我说了。我既不会说话,哪会替人收拾衣服?这个差使,请你另委别人罢,我是不敢当的。”飞白愕然道:“你怎么这样生气?”剑尘怒道:“到底谁先生气?”飞白想了一想道:“刚才原是我粗莽,但是你的话也有些带刺,所以我才错会了意。”剑尘道:“说来说去,总是我不会说话,你赶紧到东洋去,就可以不听见我的话,免的污了尊耳。”飞白见剑尘真动气了,忙陪笑道:“你怎么真动气了?一两句话,何犯着认真?今天算我不是,求夫人海量包涵罢。”剑尘本来真恼了,如今被飞白软语求告了一回,到底不能再行翻脸,因翻身向里,一言不发。禁不住飞白说了许多好话,方才一笑坐了起来。飞白笑道:“我来伺候夫人升帐。”剑尘道:“我用不着你来伺候。你刚才那种声色俱厉的样子,我没有吓破胆,总算是幸事。”飞白笑道:“如果这几句话就吓破了胆,也不成为高剑尘了。”剑尘道:“你的脾气真不好,一句话就这么样。我如今再要说一句,不知你可容我说话否?”飞白笑道:“敬谨听命。”剑尘道:“你不要调皮,这张匿名帖,你在哪里揭来的?”飞白道:“朱贵在大门口墙上揭下来的。”剑尘道:“既粘在我们大门墙上,白家墙上,料想一定也有。”遂叫张妈去叫朱贵,快到自家门口看看,若有就悄悄的揭下来,沿路有也一同揭下来,不可被白小姐知道。张妈答应去了,飞白道:“你真细心,想的这么周到。”剑尘道:“你是男子,见了尚且生气,何况他是处女,见了何以为情?况且他近日为了学堂的事烦恼,若是这张匿名帖被他见了,那还不要气死他吗?女子不比你们男子,女子重名节,自然比男子要认真些。”飞白道:“这又不然。有关名节的事,男女总是一样的。”剑尘道:“你们男子的名节,说起来真惭愧。”飞白道:“那也不尽然。”剑尘道:“我说的男子,林飞白是不在内的。”飞白笑道:“你别挖苦我了。既然我不在内,何必又添上你们两字?”剑尘笑而不答,旁顾采荷道:“英官逸官上班去了没有?”采荷道:“去了,秀官还睡着呢。”

  此时剑尘已起来了,采荷倒了脸水,就去叫采莲来替剑尘理发。剑尘一面洗脸,一面问飞白道:“你吃了牛乳没有?”飞自道:“吃过了。”剑尘见飞白目光注射在自己脸上,细看不已,觉得不好意思,遂道:“你看什么?”飞白道:“我看你。”剑尘道:“奇了,我有什么好看?难道你今天是第一次见我么?”飞白笑道:“我说了夫人一定又要生气,不说你又要疑心我,还是说了罢。我实在见你生气的时候,脸上的美丽更觉可人。我此时在这里,摹拟你生气时的模样呢。”剑尘怒道:“你快替我到东洋去罢。这种轻薄人,我不要看。”飞白笑道:“你不要看,我却要看。何况蒙夫人深爱,舍不得我出洋,我是不去的了。”剑尘道:“我为什么舍不得你去?我刚才还催你去,你怎么说我舍不得你去?”飞白道:“你还要赖呢,记得前次我出东洋,你还作诗想我,那种深情,几乎令我不等毕业,就想回来了。”剑尘笑道:“你怎么这样乱说,你前次出东洋时,我还没有出阁呢,怎会作诗想你?”飞白连连鞠躬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说错了,是我到德国去的时候。”剑尘道:“没有的事。你到德国,我也没有作诗想你。”飞白道:“这个你是赖不了的。那首诗,我还留着呢。”剑尘道:“没有的事,就是有诗,也是你杜撰的。”飞白道:“怎么是我杜撰的?有你的笔迹为凭。”创尘道:“你去拿来我看。”飞白道:“容易。”说着就往楼下去不多一刻,从书室中拿来了。剑尘道:“拿来我看。”飞白笑嘻嘻的道:“到了你的手,我就没有把柄了,还是我念给你听罢。”遂道:“题是写的‘寄亲爱之飞白’。”剑尘道:“更是说谎了也没这种诗题。”飞白道:“你且听你的诗。”遂又念道:“万里苍波一叶轻,征人闺梦两含情。梅花落尽春风寂,杨柳枝寒不胜莺。”剑尘道:“你怎么窃人诗稿?这诗并非寄你的,题是‘远别离’,我偶然写的。”飞白道:“既不是想我,那闺梦含情又是谁?”剑尘笑道:“随你说罢,我总不承认。”飞白道:“这又奇了,夫妻思念,是天经地义,赖他做什么?我每见女子怕人说他思夫,说了他思夫,如同受了羞辱一般,请教你这算是文明,还是野蛮?”剑尘笑道:“我们女界中人,志气高尚,所以不肯说思夫的话,说了就如同污了口一般,自然要算文明了。”飞白道:“你们贵女界,就没有思夫的么?”剑尘道:“你见过谁来?”飞白道:“思夫有什么要紧?那非其夫而思之的,才是你们女界的败类呢。我记得我在东洋时,遇着一桩奇事。”剑尘道:“什么事?”飞白道:“我前次到东洋,毕业后,同几个同学,约着再考求三个月的政治,三个月的风俗。这考求风俗是要游历的,那考求政治,却是要在东京调查起来,才能完全。所以就在东京租了一家人家的楼上,两个同学也住在一块。”

  刚说到这里,只见一个人揭起帘子进来道:“大兄弟,”又对剑尘道:“大妹子,起来的好早。”剑尘刚梳洗完,即立起来道:“表嫂请坐。”飞白也立起来让了,就望外面去了。剑尘道:‘表嫂用了早膳没有?”那妇人道:“没有吃。”这妇人姓齐,是飞白的远方表嫂。当下剑尘就叫采荷去拿些点心来,请齐氏吃。齐氏一面大口小口的吃着,一面说道:“大妹子你真是好福气,住了这样好房子。这房子就同洋鬼子的房子一样,你看这面大镜子有多大,一个人通身都照得着,房子也照上大半间,多半不少的钱。你真是有福人,脸上就带着个有福样儿。又有三个好孩子,真是一颗珠子两块宝。”剑尘道:“表嫂不要谬赞了,新娘子近来做点什么事?”齐氏道:“不瞒大妹子说,我们那新娘子,就要把我活活儿的气煞。他只晓的吃,晓的要男人,把男人霸在家,不许他出去做生意。小姑小叔是眼中钉,肉中刺,我有时不在家,他就没有饭给小姑小叔吃,还要暗地怂恿他男人,出来打小叔小姑子。”剑尘道:“新娘子年纪小,不懂事,表嫂教教他,慢慢的就会好了。”齐氏道:“大妹子说的话总不错的,可惜新娘子不是块好料。我今天也是为这事,要请大兄弟、大妹子帮我。”剑尘道:“能做得到的,总无不相帮。”齐氏道:“是呀。我晓得大妹子疼我,才对大妹子说呢。我想我们那新娘子,在我那里,我也管不了他,我们那大儿子,也不许我管他媳妇。他们两小口子,只怕大兄弟同大妹子,我想叫新娘子到大妹子跟前来,大妹子教训他,他是不敢强的。不好,大妹子就只管打他骂他,都不要紧。”剑尘道:“这事怎么行?万万不行的。表嫂的媳妇,表嫂尚且不肯教他,叫我教他,我哪里会教?我还想请人教我呢,怎么能够教人?况且也不便,飞白虽然说是长一辈,年纪不大几岁,出来进去的总有点不大便。新娘子如要来顽两天,我可以叫人去接他来,若是长住下,叫我管他,我不能答应。”齐氏道:“大妹子,你算是做好事,救救我。”剑尘道:“人家娶媳妇代劳,怎么表嫂娶媳妇,反叫人救你呢?”齐氏道:“我的大妹子,你是快活人,怎么晓得穷人的苦处?自从你表哥没了以后,我哪样苦不曾吃过?就是你表哥在的时候,我也没有享过福。像大兄弟待你这样好的,世上有几个?所以我说你好福气。大兄弟待你,就像爱牡丹花一样,连一个叶儿也不敢碰。”剑尘道:“我不喜欢做牡丹花,供人顽弄。”齐氏道:“大妹子自然乐得说大话。人家想叫人当牡丹花供养着,还没有人肯供养呢。你表哥待我真不好。”剑尘道:“表嫂为什么不做牡丹花,叫表哥供养着?”齐氏道:“我没福,不是想做牡丹花不行吗?他吃醉了,动不动就要打我,又好赌钱,赌输了也是要打我,我不知道挨了多少打呢。”剑尘道:“表嫂就让表哥打么?”齐氏道:“我爹也是念书人,我从小也听见过做女人的道理。夫是妇之天,我哪里好同他强?虽是打了我,我还不敢哭呢。如今世界变了,年轻的人,哪里有我们那时有规矩?像大妹子这样贤惠能干的,有几个?我们那新娘子,待他男人哪有我待他公公规矩?我那儿子,也好脾气,疼媳妇就疼的了不的,拿娘撇在旁边,媳妇是好的,娘是歹的,叫我怎么不气?娶这个媳妇,我把衣裳都当光。虽说这里大兄弟大妹子帮了不少的钱,总是不够用的。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承大妹子帮了钱,我还好再开口吗?新娘子进门,哪一样不是钱?我又没有别的亲戚好去借,没法,只得把两件稍微值钱点的衣服当了,来做开销。你看我今天穿这件衣服来,也是没法了。好在大妹子不笑话我,我才敢来呢。新娘子进门后,我说‘好了,有个人替我做做事了’。谁知事倒没有替我做,把我倒气的要死要活。我儿子只是看着老婆,不去做生意,真是多了一个人吃饭,少了一个人挣钱。东西也吃光了,当头也当完了,如今家中柴也烧完,米也没有。”

  又走近一步,倚在剑尘耳边,低低的说齐氏说到这里,道:“不瞒大妹子说,今天早饭没有米了,你救救我罢。”剑尘最讨厌人俯在耳朵边说话,连忙立起来道:“表嫂请坐下说。没米好说,我叫人送点去就是了。”齐氏道:“大妹子真疼我,我也不好开口了。只是这点米虽然暂时救了急,终不能长久,还求大妹子再给我点钱。”剑尘道:“表嫂要多少?”齐氏道:“娶新娘子欠下各铺户的钱,都没有还,现在又快过年了,家里孩子还没有衣服,我的棉被也破了,做起来哪样不是钱?顶好借我二百块,孩子们将来有了出息,我再加利还大妹子。”剑尘道:“这个要同飞白商量,我叫人去请飞白来,表嫂当面同他说罢。”齐氏道:“好的。”剑尘叫采莲去请飞白,采莲去了一刻回来道:“少爷说有事,不能走开。如果有要紧事,请少奶奶到书房里去说。”剑尘立起来道:“表嫂请坐坐,我去问了他就来。”剑尘走到书房,只见飞白在那里看书,剑尘道:“你在这儿看书,怎么说有事?”飞白笑道:“看书不算事么?那位表嫂,我真怕见的很。说起话来,不但是俗,而且卑鄙,叫人听了肉麻。”剑尘道:“你逃到这里来,叫我去当苦差,未免太不平等了,亏你还是留学生呢。”飞白笑道:“只求你不要叫我去见那位表嫂,余外的差遣,我都甘心做的。”剑尘道:“他要借二百块钱,问你肯不肯?”飞白道:“借去做什么用?”剑尘道:“他啰啰苏苏的说了好些话,总而言之,‘告穷借钱’四字。”飞白道:“借钱未尝不可,但是借去不务正业,就是这么用了,终不是场事。今次借给他,他用完了,下次再来借。这钱财原是小事,他却变做个倚赖他人的人了。这不是面子上像是助他,暗中倒是我害了他了?我们中国,为了倚赖他人的人多了,所以才弱到这样,我怎么还去培植倚赖他人的人呢?最好你去同他说,劝他拿这钱去,做个什么生意,或者开个小小的洋货店。他如果肯这么着,我索兴给他五百块钱。但面于上,要说是借给他的,不过不要利钱。别说是给他的,恐怕他听说是给他的,他胆子就大了,做生意就不经心。他如果不肯做生意,你就回绝他,说我不肯借,叫他另外去借罢。”剑尘答应着去了。

  回到楼上,见齐氏仍旧坐在自己房中,遂将飞自的话,一一说了。齐氏起初尚不肯,说是儿子身体弱,恐怕做生意要操心。后来见剑尘说不做生意,就没有钱,才答应拿了钱回去,就叫儿子去租店屋,贩洋货。剑尘又去对飞白说了,飞白道:“你叫人到帐房去拿就是了。”剑尘回到楼上,叫张妈拿条子到帐房去取了钞票来,交给齐氏。齐氏见了钞票,眉花眼笑的谢个不了,又坐了一会,说了许多无意识的话,把剑尘恭维的头也痛了,好容易才拿他敷衍走了,神智为之一清。此时已到午膳时候,飞白进来用午膳,大家遂一同走进餐房。因为飞白喜欢西式的吃法洁净,所以仿照大餐的样子,每人一份。剑尘见奶妈抱了秀官在餐房中,遂道:“李妈,我梳头桌上有一付碧玉字,你拿去叫胡妈替秀官缀到帽子上。这里吃饭,秀官见了要吃,你抱他出去罢。你留心点,不要给他东西吃。他才两岁的人,吃了东西要吃伤的。”李妈道:“知道。”就抱了秀官出去。饭后飞白要去回看朋友,英官、逸官见上班的时候还没到,就去顽了。

  剑尘也想上楼,只见张妈拿进一张小洋片子来,这就是上集第十七回中所说的,白慧琴拿片子来请剑尘去商量学堂的那回事。当下剑尘拿来一看道:“你去告知来人,我就去。”张妈传话出去。剑尘回到楼上,见胡妈在那里像寻东西似的,就问道:“你找什么?”胡妈道:“少奶奶不是叫我缀碧玉字吗,我找不着。”剑尘道:“就在我梳头桌上。”胡妈道:“找过了,没有。”剑尘道:“有的,你再仔细找找看。”胡妈道:“真没有。”剑尘道:“叫了采荷、采莲、张妈、李妈同来。”不一回张妈、采荷等来了。采荷、采莲说早上见过,后来就没有理会了,张妈、李妈说一直没有看见,末了来了个小侍女,叫采青的来说:“午前见表少奶奶像在桌前拿了样什么东西似的。”剑尘遂不复问了。停了一会,剑尘道:“我要到白小姐那里去,采莲拿皮靴来,我要换双靴子。”采莲拿了皮靴来,问道:“少奶奶出门,叫谁跟去?”剑尘道:“叫张妈同你跟去罢。”采莲替剑尘拿了洋伞,三人一同下楼,出了大门,转湾抹角的望白家而来。走了半点钟功夫,到了白家,一直走到里头厅上。早有日家的老妈子,去通知慧琴。慧琴连忙下楼来,握了剑尘的手道:“好姊姊,我这回的事,真是亏了姊丈。不然这学堂的名誉,还不知糟到个什么样儿呢?”剑尘道:“这是应该帮助的。这事的大略,我已听见飞白说过。不知道这几日学堂中,还安静否?伯母的尊恙,全愈了没有?”慧琴道:“好是好的多了,尚不能久坐,我们到楼上去坐坐。”剑尘道:“恐怕伯母病后嫌烦,还是楼下坐罢。”慧琴道:“家母也想同姊姊说说话。”

  剑尘就同慧琴上楼,走进里间,徐夫人坐在床上,剑尘走到床边道:“伯母贵恙如今好点了没有?侄女昨日下半天才到家,本想就过来请安的,后来想伯母病体将好,恐怕下半日疲倦了,所以就没有过来。”徐夫人道:“你请坐。累你惦记我,我病是好了,不过没有复原,觉得少气力。今回慧儿就是为了我的病,学堂才闹了那场事,不然也不致此。他又不肯对我说,怕急坏我,只是一人闷在心里。后来还是亏了飞白,才没有闹笑话。你看这孩子,这两天为了这事,脸都气瘦了。成天饭也不吃,只是叹气,盼你回来。如今你来了,他就有商量了。”剑尘道:“现在学堂中的事,已弄妥了。只要严加稽察或者可以恢复名誉。那黄汝真呢?还在学堂里吗?”慧琴道:“他自从放出来,不曾来过,听说回家去了。我打算拿他的东西,替他寄了去。至于学堂,我也没心思开了。我候姊姊来,就是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一定不开了,但决不下是此时就不开的好,或是放了年假再不开的好。”剑尘道:“你怎这样萎弱?一经挫折,就不再振?依我说还是照常开下去。只怕学生们经此一番风波,大家不肯来读书,那就难了。”慧琴连连摇头道:“我是真个灰心了。况且学生们不来,我还开什么学堂?”剑尘道:“那么等放了年假再不开,冷一冷再说。大凡做事总要坚忍,一挫就灰心,那是最容易退败的。即如飞白,他组织的那个中国时务研究会,也不知费了几许精神,才能告成。不说别样,就是以物色人才而论,他也不知费了多少心,如今总算成功了,他才得安心。只要每月到会里去一趟,平时只要作了论说,或是条陈,寄了去。”慧琴道:“我虽听见过这个会的名,却不晓得内容是怎么样。”剑尘道:“内容无非讨论国家致弱的原因,及一切政治振作的根源。不过分门别类的考求,作了论说条陈,或编为书,或登于报。这报就名为《中国时务研究会报》。价钱极贱,大约连买纸的钱都不够。无非是要人易于购买,看了可以知道我国致弱之由,及自强之道。有致弱者则改之,有自强者则勉之的意思。”慧琴道:“共分几种?”剑尘道:“分政治、外交、理财、法律、兵学、农学、商学、工艺、路矿、警察、理化、哲学。如果这几种我国能一一改良,或可望将来有治安之一日。但这也是飞白的苦心孤诣罢了,恐怕不能偿他的志愿呢。”慧琴道:“姊丈担任哪一种?”剑尘道:“他担任政治、外交、兵学三种。但担任这三种的,也不止飞白一人。除了常年担任之外,不论什么人,都可以作论说,条陈寄去的。只要说得透澈有理,无不随时即登。譬如讲兵学,就要将哪一国的陆军强,哪一国的水师善,我们中国的兵制怎么样,各国的兵制怎么样,他们哪一样好处可学,我们哪一样坏处要改,怎么样变通才能够尽善尽美,都要一一的仔细考求推阐,然后作了论说,或是条陈,登在报上,叫人看了好一目了然。不能含糊潦草,像时下那种议论,常常有头无尾,东抄西袭的乱说,一无实在的学问。所以飞白物色这种学有渊源的人材,很是为难。”慧琴道:“报中主笔是谁?”剑尘道:“他们这王笔有六人,每人两个月轮流替换。飞白是发起人,所以除了他应主的期限外,不拘哪个主笔有事,或是有病,不能到会主笔,飞白就要去代庖。”慧琴道:“经费呢?”剑尘道:“除了卖报所入,余外皆是发起人担任。有非发起人而愿捐助的听便。”慧琴道:“这个会,女子的论说、条陈收不收?”剑尘道:“飞白说,男女平等,只要作的好,一样收的。慧妹何妨施展大才,作一条陈替女界增辉?”慧琴笑道:“我可不敢班门弄斧,还是姊姊作罢。”二人又谈了些别的事,慧琴留剑尘用了晚饭。恰好李兴叫了轿子来接,剑尘遂辞了徐夫人,同慧琴携手到大门口,又叮嘱慧琴,不要为了学堂的事气闷,介介于心,才上轿回到家中。

  上了楼,飞白已在楼上,在那里问英官、逸官的地理,见剑尘上来,问道:“你去的好长久。”剑尘道:“不知不觉的,就谈到这个时候。”说着采荷送上茶来,向剑尘道:“少奶奶,那字找不着,胡妈问帽子还缀不缀?”剑尘道:“明天再说,那字大约是寻不着了。”飞白道:“什么字不见了?”剑尘道:“我从上海买的一副碧玉字,给秀官缀帽子的,不见了。钱虽不多,物却玲珑可爱,不知怎么会不见了。东西虽微,倒弄的不清不楚,这几个下人里头,也分不出谁是廉的,谁是贪的。”飞白笑道:“这是你谩藏诲盗。”剑尘也笑道:“都是你闹的,你还要说呢。”飞白道:“你丢了东西,反说我闹的,真是野蛮极了。”剑尘道:“怎么不是你闹的?我本来放在镜箱里,我梳头的时候,我从镜箱抽屉里拿出来,本来要叫胡妈拿去缀,被你轻嘴薄舌的一闹,闹的我忘记了,你说是你闹的不是?”飞白道:“谁叫你问我不出东洋?”剑尘道:“说起出东洋来,我又记起一件事。你早上说的,在东洋遇了什么奇事,还没有说完呢。”飞白说:“我说到什么地方?我忘了,你提一提看。”剑尘道:“你说到与两个同学一同租了一家人家的楼上。”飞白道:“不错。我同两个同学搬了进去,那楼上还有一间空房,我们想一齐租了来。谁知已被人租了去了,那租客尚未搬来,我们也不在意。过了几日,那个租客来了,原来是一个女子,年纪少说也有三十以外,那相貌的丑陋,恐怕我们中国要算他了。”剑尘道:“我不信那样丑。”飞白道:“可惜我没拿他的照相片来,不然也可以叫你开开眼,知道世界上竟有这样丑人,岂不是叫你多了一样见识么?那丑女搬进来后,我们也并不在意,过了两日,他竟来拜我们。那两个同学,本喜欢同女人勾搭,见他来拜,就问长问短的问他,我才知那女子也是来留学的。问起他在哪个学校,他却又含含糊糊的不肯实说。我看他那副情形不正,就有点不愿意同他攀谈,让他们高谈阔论去。谁知他不多一刻,又到我房中来,我没法只得让他坐下。他又问我什么地方人,我说是江苏江阴县,他说他也是江苏人,可以认同乡了。我实在厌恶他,他又只管问长问短的问我,只得假意拿表一看道:‘怎么这时候了,我还约着朋友呢。’我就对他说:‘对不住,我要到外面去了。’他才立起来去了。从此后,他是日日到我房中来,一来就久久不去,差不多把我弄的不敢回自己房里。因为我一回房,他就跟着进来,那两个同学房中,他倒不去,所以那两个同学都取笑我。有一回我回到房中,他又眼了来了,他这日妆的格外华丽,反愈觉其丑。满身的香水,把我的房子都薰香了。他拿了一块白手巾,扭扭捏捏走到我眼前,笑迷迷的问我道:‘你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我道:‘我还要出去呢。’他笑道:‘你真个要出去么?我今天也要出去,不如我们一同出去罢。’我道:‘我是出去看朋友,同姑娘去不便。’他道:‘你真不开通,同女朋友一同出去,有什么不便?人家还羡慕你呢。’我道:‘我生平不喜欢同女人出门,姑娘要同男朋友出门,何妨去找我那两个同学,叫他们陪姑娘去不好么?’他道:‘他们的行为不高尚,同我不合。只有你的品行学问,我都佩服敬爱的。’我听他的话头不对,我道:‘实在对不住,我真不能奉陪。我有要事要出去了,请姑娘原谅罢。’我戴了帽子就走,把他丢在房中。我在外面各处走了一遍,等夜深了才敢回来。我睡在床上想他那样心思,我总要想个抵制法子才好。后来想着我本来要买一样东西,因为回国的时候还有几个月,所以没去买,今既如此,何妨早点去买来呢?次日一早,我就带了钞票去买,谁知店家说,要镂字样的总要过三日才有。我想这三日中,遇了丑女又不知出甚花样,我不如到横滨去顽两天再来。到了第三天,我买了那东西回来,这丑女却不在家,我安耽了两日。第三天他来了,经我房前走过,向房中望了一望,见我在房里,就微微的对我笑了一笑。我知道他不久就要到我房中来了,但心中已有了预备,就不像前时那样怕他了。不多时,他果真来了,他道:‘你几时来的?’我想女学生对男子,除了亲戚之外,总是通称先生的。惟有他对我,总是称你。并且这你字还带着很亲热的声音,叫我怎不厌烦?我道:‘姑娘几时出去的?’他笑吟吟的道:‘你出去的第二天,我才出去的。你那天怎么把客人丢在房中就出去了?这是碰了我,若是别的女子,不怪你么?我却晓得你是同我熟了,所以就不同我客气。然而这也只有我,才能体贴的出来,别人哪里哓得你的心?’我道:‘多谢姑娘这样原谅。姑娘能够晓得我的心,那就好了。’他忽作媚态道:“你的心我怎么不知道?你……’我不等他说完,就连忙道:‘姑娘到过西京没有?’他道:“我没有去过。且我来的宗旨也不是游历,我虽是来留学,却还另外有宗旨。’我道:‘什么宗旨?’他道:‘现在世界一日比一日文明,我又不是顽固女子,不妨就对你说说。我这次来,实在是为自由婚姻,物色人材来的。’我笑道:‘那么一定物色着了?’他两眼盯住我道:‘说起来也难。我来东京二年了,朋友也不少,向我求婚的也很多,无奈都不称我的意。那才学好的,相貌不好,相貌生的好点的,才学又不好,所以耽搁到如今。我现在心中却有一人。’说着走到我桌子前,拿烟草吸,忽看见桌上有一个钻石戒指,他就连忙拿着看了又看,那脸色就登时一红一白的起来。”剑尘道:“他为什么脸上一红一白起来?”飞白道:“我哪里知道?他看了这戒指是结婚戒指,大约有所感触,以致如此。”

  剑尘道:“你怎么不知道?你不说是有了抵制的东西?想就是这个结婚戒指,做了你的护身符,暗中含着示他道:‘我已定下亲,你不必妄想了。’是这个意思不是?”飞白笑道:“何必揭明?一揭明就无意味了。他看了半晌,似胸有成竹,便问我道:‘这个戒指送谁?’我道:‘这是昨日新买来的。’他道:‘不是问你从哪里买来,是问你送谁人的?’我故作迟疑道:‘这是预备回国去结婚用的。’他道:‘你已定亲了么?’我道:‘不但是已定了亲,并且还是第二次结婚呢。’他道:‘你的年纪不大,怎么又是第二次定亲了?’我道:‘人的生死是不定的,哪能管我年纪大小?头一个死了,自然要续娶。’他道:‘你娶头一个夫人时,十几岁?’我道:‘姑娘这样仔细考我做什么?莫非姑娘进的是侦探学堂么?’他道:‘不过闲问问。那位夫人死了几年了?’我道:‘我十六岁完娶,下半年他就死了,今年我十九岁,请教姑娘算一算,是几年。’他道:‘你同那位去世的夫人,是自由结婚不是?’我道:‘不是。’他又道:‘你同那位夫人说的来么?’我道:‘宗旨不合,说不来。’他道:‘现定的这个未婚夫人,想一定是自由结婚了。’我道:‘也不是。’他道:‘你这么个文明人,为什么不娶个女留学生,倒去娶那顽固女子呢?’我道:‘姑娘怎么晓得我那未婚妻顽固?’他道:‘不肯出来游学,还算文明么?’我道:‘我那未婚妻,我虽未见过,我却晓得他大才鼎鼎,高出我万万呢。’”

  剑尘笑道:“你真是轻薄,怎么说说话,末了总要挖苦我一句?”飞白也笑道:“不是挖苦你,真个当时是这么说。他又道:‘依我说,还是娶个女留学生好。万一你那未婚妻娶过门来,同你宗旨不合,不是牺牲了一生的艳福么?还是赶早打算退了那个顽固女子,另外娶个文明的,岂不更有把握么?’我道:‘我同姑娘不过是泛泛之交,怎么姑娘倒管起我的婚姻来?就是父母也不这样管我,姑娘请回去罢,以后不要过来,我同姑娘终有男女之嫌,姑娘虽自认文明,我也自认顽固,请姑娘速速回去罢。’他红着脸,一边走着,一面说道:‘你也太无礼了。我也不理他,连忙把门扭上。后来我想,同这种女人住在一块儿,终久闹不清。就同两个朋友说了原故,一同搬了,另外住在客栈里。他们还笑我胆小呢。”剑尘道:“这真是奇事了。怎么这样无羞耻,只怕是你格外铺张罢。”飞白道:“这是有关人名誉的事,怎么好乱说?我因为关人名誉,所以从未对人说过。除了那两个同学外,连你也不曾对你说过,你还是今天第一次听见呢。”

  正说着,外面有人道:“少爷少奶奶在屋里么?”剑尘道:“王姨奶奶来了么,请坐。”飞白、剑尘一同出来让了坐,剑尘道:“王姨奶奶今天高兴上来顽顽?”王姨奶奶道:“是呀。我听说少爷下月要到上海去,所以来问一声,不知几时动身,我想同去看看病。我这病不行了,越过越深。上海地方,少爷知道有什么好医生?”飞白道:“上海好医生,也不过是一个虚名。或者还是美国福音医院的医生靠的住点。他们不是为钱,是为传道,所以待人还有点诚心,医病也还仔细。”王姨奶奶道:“那么我就到福音医院里去治。就是家中放不下心,我们三少奶奶,真是一点事都不懂,成天的只晓得顽,别事一概不肯经心,说他也不听。我要是去治病,还得少奶奶替我照应照应,不然我真不放心。”剑尘道:“这个应该的。”王姨奶奶又四下里望了一望道:“他们老妈子,不在这里么?”剑尘道:“不在这里,刚才同英官、逸官、秀官去顽去了,采荷、采莲在下面剥莲子。”王姨奶奶笑道:“恐怕是去剥小子。”飞白剑尘一齐笑道:“怎么讲?”王姨奶奶又低低的道:“我刚才从前头来,经过西院,月亮底下,见菊花山旁边有个人影一幌,就望东边书房院里去了。我疑心是个贼,就跟了他走到东院。只见那人进了小金桂的屋子,我在门缝里看了一看,才知不是贼呢。”剑尘道:“是谁?”王姨奶奶道:“你听了不要响,慢慢的拿他打发了就是了。那人就是采荷。”剑尘道:“这丫头怎么这样,我见他倒还庄重,就是伺候飞白,也不轻佻做作。”王姨奶奶笑道:“你怎么知道他在少爷跟前不轻佻,你不在那里的时候,他自然会在少爷跟前做作了。”飞白笑道:“姨奶奶何苦要冤枉我?”王姨奶奶也笑道:“你怕罚跪么?”正说笑间,张妈拿了一封电报来。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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