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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喜新厌旧弃妇如遗 说暴言残惊魂若失

  话说楚孟实见飞琼不响,遂又用别话道:“姑娘住在阊门外,不知道是什么巷?如姑娘不嫌我冒昧,我请同姑娘结为朋友,明天我到姑娘家中去拜望拜望。”飞琼心想:家中只有几间陋室,怎好叫他看见?不要连我都看不起了么?就道:“这个不敢当。先生不嫌我贫素,列我于朋友,那是很感激的。”楚孟实道:“姑娘说这个话?以姑娘这样高品,我能同姑娘朋友称呼,就算是我的幸福了。姑娘游园,怎么只有一人?不知道有同伴没有?”飞琼道:“没有同伴。”楚孟实道:“大凡游景,一人独游,是很无趣味的,这里景色不大好,我陪姑娘到那边走走。”

  飞琼见孟实这样温柔,愈觉其人可爱,就信步跟了孟实,东游西走的逛了一回,不觉天已晚了,飞琼要回家了。孟实见飞琼步行回去,就要自己送他到家,经飞琼再三辞谢不肯,方才没有亲送,约定次日到某茶馆聚会。从此飞琼就同孟实结为密友,常常一同逛花园,坐马车,吃番菜,看夜戏。又兼孟实非常温存,不时送花送果与飞琼,花果虽微,那亲爱之心却不言而喻。旁人见柳、楚二人如此,未免总有闲言,而飞琼则屹然不顾,说是:“我有我的自由权。父母且不能管,何况人之多言?”不多时,二人就定了婚约。他寡嫂也不能作他的主:并且听说楚孟实家很有钱,只有孟实一子,人材又好,就是择婿也不过如此,又何乐不从?飞琼同孟实商量,就在苏州结婚。依了新法,不用聘物,只买了一个上好钻石戒指。结婚那日,楚孟实亲将钻石戒指替飞琼加在纤纤玉指上。婚后二人就一同往上海做蜜月旅行,就在上海租了一所房子,雇了老妈伺候飞琼。楚家本有钱庄在上海,孟实既在上海,取用自然便当。飞琼起居均极阔绰,孟实待他情意极厚。三四年后,渐渐就有些冷淡了。有时就在外面整夜不回来。飞琼起初时还不在意,后见孟实情形有些不对,就动了疑,时时盘诘孟实,孟实总说是朋友相招,飞琼道:“我不信。朋友一招就一夜么?”孟实道:“朋友相招,有什么不许过夜?照你的心思,是要灭朋友这一伦。当初你为什么不拿这话说明?我原是重你的人品高尚,不是那拈酸带醋的,才同你结婚,要早知道你是个难缠女子,我也不敢领教了。如今同你直截两句话,要离婚倒可以,要不许我出去,那是做不到的。”这儿句把飞琼气的哭了一天,孟实也不管他,只顾逍遥自在的出去了,一去五六日没回来。此时飞琼方知道孟实是个靠不住的人,深悔当初不该率尔许婚。此不过一时愤恨的心思,过了几日,仍旧思念孟实不已。又想:莫非真是自家错怪了孟实么?朋友相邀,也是人之常事,怎么我一时昏愦,致错怪了他,把他激怒了,反弄的四五日不来家,这时候不知道在哪一个朋友家呢。如此一想,非但不恨孟实,反埋怨自家多疑,一日一日的望孟实回来,如同大旱望云霓的一般。

  又过十余日,孟实来了,飞琼连忙的道:“你回来了,怎么一去这许多日才回来?你真恼了我了么?”孟实冷冷的道:“我恼你什么?只要你能够改过,也就罢了。”飞琼本是一腔热心待孟实,以至听了这几句话,犹如教训奴隶一般,不觉又气起来。勉强忍住了不响,夫妻就淡淡的没再交谈。孟实过了一夜,又出去了,这一去直过了三个月才来家。飞琼这次已是忍不住了,就发作道:“你如今不要说什么朋友相邀了,你的事也用不着瞒我,你在外三个月,买了一个人,你当是我不知道吗?”孟实道:“你知道又怎么样?你敢闹了去么?”飞琼道:“怎么不敢闹了去?你爱情既不专一,当初何必那样花言巧语的哄我?如今把我弃在一边,如同废物一般,是个什么道理?如今我也不说别的,只要你将那人打发了,从此后不许再有外心,我也就不说什么。”孟实道:“我娶八干你甚事?要你叫我打发了?当初我虽花言巧语,嫁不嫁的权柄却在你。你若不肯嫁我,难道我强拉了你来不成?”飞琼道:“怎么说不干我事?有了他人,自然就分了我的爱情,你如不肯打发了他,就要将他送回你的家。”孟实道:“要想将他送回家么?其实也不难,这是你的主意,我就依你的话行事,你愿意么?”飞琼不防这样爽快,就大喜过望,连说道:“这是我叫你这样,有甚不愿意?”孟实道:“你既愿意,我去料理轮船,要动身时,再叫你去。”飞琼道:“怎么叫我去?”孟实道:“怕你不相信,所以叫你去,亲眼看着他去。”飞琼听了很高兴,到了次日,来了一个家人,说是孟实叫他来接他,去看新姨娘回去的,并吩咐带了小少爷奶妈同去。原来飞琼已生了一子。飞琼听了,就忙换了衣服,叫奶妈抱了小孩,同上马车,曲曲湾湾而去。飞琼一心只望到新公馆,看新姨娘回去,谁知马车一直望河边而来,不多时到了轮船码头。那个家人来请飞琼上船,飞琼呆了一呆道:“叫我上船做什么?”那个家人道:“少爷说的,请少奶奶上轮船。”飞琼心想:或是孟实已经送新姨娘上了船,所以叫我到轮船上来看,也未可知。不然叫我到轮船上来做什么?心中一面想,一面跟着那家人上了轮船。只见轮船上人来人往,忙乱得很。及到房舱,并不见有什么新姨娘,问那家人,那家人回说“不知道”,停歇只听得汽笛乌乌的响,那轮船开轮走了。飞琼大惊道:“怎么开行了?我不附轮的,怎么连我带去?快点停轮,让我回去。”那家人道:“奉少爷的命,是叫小的送少奶奶回家去的。怎么叫人家停轮?况且轮船不比帆船,也不肯停轮的。”飞琼急的面无人色,良久道:“哪里的话,怎么送我回家?就是要我回家,也得同我商量,也要我愿意。”那家人道:“少爷说是少奶奶愿意回去的。昨天是少奶奶自家说要回去,所以少爷依了少奶奶的心思,派小的送少奶奶回湖南,不然怎么叫带小少爷、奶妈,一同来呢?”飞琼这才恍然明白自家一时糊涂,上了孟实的当,就号淘大哭起来,于是惊动了许多船上的搭客,都围着来看。飞琼被人瞧的难为情,只得收了泪,回到房舱来。那奶妈抱了小孩,也在那里落泪,见飞琼进来,就道:“少奶奶,我的衣服首饰,都丢在公馆里。连件替换的衣服也没一件带来,怎么好?我的东西不是白丢了么?”飞琼道:“这也不能怪我。连我也是被人家骗了来的,我的东西,又何尝带一点来?”说着又哽哽咽咽的哭了。飞琼哭了半日,心想:自家始终都是被孟实骗了,今骗我回湖南,连送也不送我一步,见也不见我一面,并不同我说一句清楚明白话,这么样儿将我骗上了船。这人居心如此,真是人面兽心了,越想越恨,恨不得望江里一跳,索兴死了倒也干净。转身看看奶妈手上抱的小儿,又觉死了,这孩子就成了无母之儿,那种无心肝的父亲,还知道疼什么儿女?如此一想,又觉还是暂时忍受不死为愈。就从奶妈手中抱过小孩子来,亲了几亲,觉得天地上只有这么一个性命相依的孩子。愈亲爱心中愈觉悲梗,那泪珠纷纷的落了小孩子一身。这小孩子已有三岁,颇解事了。见飞琼落泪,就用小手去摩飞琼的脸,意思是叫飞琼别哭。飞琼此时,虽是万种悲伤,还希冀孟实有回心之一日,到家或能得婆婆欢心,或者求婆婆作主,将孟实叫了回家,替他责罚几句,出出怨气。在此绝望之时,复萌一线希望。一路上愁苦之中,还要听那奶妈的罗唣,看那奶妈的嘴脸。飞琼已是失势的人,也就不同奶妈计较,只当不见不闻。

  好容易盼到了长沙,楚家就在城里,那家人上岸去通知家中。直去了一日,还不见来。船上客人,都已上岸,只剩了飞琼等三人在船上,冷凄凄的一无熟人。一直到上灯后,那家人才押了顶轿子,来接飞琼。飞琼从黑暗中,抱了小孩上轿。约摸走了一个钟头,到了一处,那轿停了。奶妈来接了小孩,飞琼出了轿,跟着那家人,走进去,黑暗中也辨不出房子好坏来,但觉得很深远。转了几个湾,到了一个厅上,只见灯烛辉煌。厅上坐了四个女人,一个五十几岁,一个有三十几岁,两个约十八九岁。还有五六个老妈子丫头,立在旁边。见飞琼进来。大家动也不动。一个老妈子过来,指着那五十几岁的女人,对飞琼道:“这位是太太。”飞琼连忙行了个媳妇谒见婆婆的礼。那老妈子又指着那三十几岁的女人,对飞琼道:“这位是少奶奶,姨奶奶也应该叩见的。”飞琼道:“你说什么?”那老妈子未及开言,那个三十几岁的女人,早已跳起来骂道:“贱婊子,你将男人迷在外头,几乎不来家一趟,你如今也不得时了,怎么还敢大胆在我跟前倔强?这还了得!”举手就望飞琼打来。飞琼气得索索的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半晌才道:“孟实娶我,没有说过家中有妇。他说家中只有婆婆同两个妹妹,娶我还是元配呢。怎么家中又跳出一个大妇来?我决不承认的。”那女人愈加大怒道:“混帐女人,你勾引男人,私下做亲,还要乱说么?我今叫你知道我的法令。”他婆婆也说道:“一进门就这样不服小,将来还了得?”命老妈子将飞琼绑起来,重重的打一顿,看他还敢乱说不。那几个老妈子答应了一声,一拥而前,将飞琼拖住,飞琼哪里挣扎的过?竟被他们绑住。那女人就拿了鞭子,望飞琼身上打来。这时正是八月初旬,天气还热,飞琼着的单衣,可怜着处一条一条的青肿起来。那奶妈抱了小孩子,吓得不敢近前。那小孩见人打飞琼,惊得没命大哭。此时飞琼忿恨已极,倒愿一时打死,免得日后受辱。惟心疼孩子惊哭,就大声呼奶妈道:“你把孩子抱远点,不要在这里。”无奈人多口杂的,奶妈也没听见。那女人打了飞琼约摸有百儿十鞭,想是手酸了,才放下鞭子不打,嘴里还是千婊子,万婊子的骂个不住。最奇怪的是孟实的母妹,坐在旁边,看着打人,一声也不响。飞琼此时已是气厥过去,那几个如狼似虎的老妈子,将飞琼松了绑,拖到一间冷屋里,就一哄而散。那奶妈见没人理他,也只得抱了孩子,走进冷屋子来。见飞琼躺在地下,不省人事。到底做过主仆,总有情分,平日虽不爱主,到了此时,也不觉替飞琼落下几许酸泪。忙将小孩放在地下,出去问人讨了点开水,拿进来灌了飞琼,半日才醒过来。飞琼见自家卧在地下,奶妈同孩子也坐在跟前,就拉住小孩子的手,大哭道:“我也不愿再活了,我不如舍了你去罢。”奶妈也哭起来。二人正哭的悲恸时,忽然外面有人道:“你们还敢哭么?我家太太是最讲忌讳的。不快住了哭,还想挨一顿打么?我是为好通知你声,遇了别人,恐怕没这样好良心呢。”奶妈连忙劝住飞琼道:“少奶奶别哭了,不犯着再挨他们的打。”飞琼也只得咽住了哭。

  再说那打飞琼的女人,就是楚孟实的发妻,姓苟,小名伯如。楚孟实的父亲,名茂森,母亲牛氏,生了六个儿子,三个女儿,只活了孟实一个儿子,同两个女儿。一个女儿名弱人,一个女儿名孱人。据人传说,这楚家的有钱,是得的昧心财。当初孟实的曾祖父,在某县令署中跑上房,跑了二三十年了,为人很老实。后来粤匪之乱,贼人就将县城围住,那个县官某公,是深明大义的,誓死守城不去,并且不许家人潜逃。这县令有三个儿子,少子才六岁,他太太不忍叫这少子死于乱贼之手,就悄悄的将平日的积蓄同细软东西,打点了一箱,见这楚姓的仆人平时很忠实,就交了他,叫他同六岁的少爷同逃出去。到了破城之日,那县令一家均不屈而死,只有这个六岁小儿,跟着姓楚的仆人,逃出县署。那时姓楚的就起了歹心,故意的快走一阵子,将那六岁的小少爷丢在后面,他一人背了箱子,逃出城去。那小少爷的死活,就没人知道了。他得了这票昧心财,一直逃到上海,后来乱平后,他就在上海经营起来。那时候将开租界,只要看得稳,发财是很容易的。但他没两年就死了,他儿子接手,也很精明。不上十几年,竟有十几万的家私。后来到楚孟实的父亲手里,更加兴旺了。茂森捐了一个道员,在湖南家中起了一所大房子,开了几个大铺子,样样都很称心,只是嫌儿子少,屡想纳妾,均被牛氏拦阻住了。楚孟实十五岁上,他父亲死了,牛氏溺爱儿子,任他自由,从不管束。服满后,牛氏想早弄孙,就替孟实娶了苟氏。这苟氏比孟实大五岁,非常丑陋,又兼凶悍。新婚后,孟实很不满意,就托故到上海来,大嫖起来。苟氏得了信,就想追出来,却被牛氏拦住,说是孟实必不如此,不知是哪忘八蛋造的谣言,不要去听他。所以苟氏就没有赶出来。牛氏又对苟氏说,现在孟实在上海,已经进了学堂,规矩极严,叫苟氏放心。楚孟实在上海,名为进了个什么学堂,其实是嫖的日子多。家中半年回去一趟,不过是笼住苟氏的心,免得他闹着要跟出来。后来又听人说美国怎么好顽,他就假了游学的名,到了美国。不多时,因为做伤了名誉的事,被斥出校,就回国来。不期至苏,遇着了柳飞琼。起先是爱他的貌,后来是欺他的懦弱,就骗娶了飞琼。这时候又弃旧怜新,把飞琼骗回湖南。这是明明欺飞琼母家无人的缘故,才能这样胆大妄为。孟实自从娶飞琼之后,没有回家去过。苟氏终年空房独守,本不耐烦,终日的同婆婆吵闹,要想赶到上海。牛氏素知媳妇凶悍,怕儿子吃亏,不肯放苟氏去,总说是儿子在外没有什么,外间闲言,不要去听他。不意这日,忽然来了个家人,说是孟实叫他送姨奶奶来的。苟氏听了,气得乱跳,拉住牛氏拼命,连哭带骂的道:“都是你教的好儿子。一回不许我去,两回不许我去,这也是谣言,那也是谣言,如今人也到家了,问你再说是谣言不是?你们商量着瞒我做那好事,我只问你要人。你的儿子在外头嫖婊子买人,叫我在家中活守寡,哪有这样便宜事?你儿子如今不在家,我就同你这老不死拚了命。”牛氏连忙分辨道:“我不是有意瞒你,我也是在家中,同你一样,怎么会知道?如今人已来了,随你怎么发落就是了,我总不护着的。你该知道,我也是向来很恨买小的,生了不争气的儿子,偏偏弄个小,我也恨的了不得。你别闹,叫人去把人接了来,听你发付就是了。”苟氏听说由他发落,才放了手。所以飞琼一进门,就挨了那么一顿打。

  那夜飞琼在冷屋里,连床也没有,别说是被褥了。一身打的青肿,节节痛楚,躺在地下,连转动都不能转动。第二日早上,奶妈出去到厨下,拿了个脸盆,倒点水,拿进来叫飞琼洗脸。飞琼见是一个木面盆,上面的油腻污秽,约有半寸厚,看了没有洗脸,先要打恶心,遂道:“我不要洗脸。”奶妈道:“厨房里只有这个盆,还算干净点,少奶奶将就洗洗罢。你脸上的血,干了更疼,还是洗洗不疼些。”飞琼叹口气道:“随他去。”这一日也没有人来理他们。又过了两日,有个老妈子来叫奶妈去一回子,奶妈回来对飞琼道:“少奶奶,太太打发我回去,说小孩子不用吃奶了。我回去,你有什么话对少爷说?”飞琼切齿道:“那负心贼,我没有同他说的话。但是骗我做小,我总不甘心。将这话对他说就是了。”奶妈就同飞琼洒泪而别,从此飞琼一人在这冷屋里。小孩子还要奶妈吃奶,飞琼的伤痕并没有好,见孩子哭,只得勉强起来,抱了孩子走来走去。若是寻常小孩,断乳总要买些零碎食物,预备小孩吃,只有飞琼这时候,真是一钱没有,就是有钱,也没有人去替他买。只得忍辱忍疼,自家抱了小孩,寻到厨房,盛了碗薄粥。回到房中,见有个老妈子来说:“太太吩咐,叫你另外搬到一间去住。”飞琼没奈何,只得跟了那老妈子,转到顶后一进一间小房子。里面有一张旧床,两只破凳,大约是怕飞琼在外面易于逃走的意思。这间小屋子,非常紧密,每夜还要来上锁,日里给他母子三碗饭,一碟生蛆腐乳。飞琼是向来锦衣玉食惯的,这种日子,怎么过得来?好在小孩子这两日居然断了乳不哭了。过了几日,牛氏忽遣了一个丫头来,叫飞琼过去。飞琼摸不着头脑,不知是凶是吉,心中甚是踌躇,又不敢不去,只得起身抱了小孩子,跟那丫头去。那丫头道:“你这样蓬头垢面的去,成个什么样儿?”飞琼道:“我没有梳子。”那丫头道:“你等等,我去拿个梳子来。”说罢,转身就走。歇了一刻,那丫头拿了一只小镜箱,一个木梳,一小盆脸水,一块毛巾,送进房来,叫飞琼梳洗。飞琼来了这些天,从没有见过这样优待,今见如此,心中甚觉喜欢,以为婆婆回心转意了。今天去见,一定有好消息。便问那丫头道:“太太叫我去做什么?姐姐知道不知道?”看官们可知道,大凡牛氏宠爱的丫头,一定是经过牛氏的陶融,受过牛氏的教育,一定是刁恶万状,才能得牛氏的欢心。今见飞琼问他,便抿着嘴笑,一声儿不响。飞琼见那丫头不肯说,也就算了。将就洗洗脸,薄施脂粉,拿梳子掠了掠发,携了小孩子,跟那丫头走到前进来。见牛氏同了一男一女,坐在那里说话。女的约有四十多岁,相貌倒也和平,那男子约三十左右,一张大扁脸,一脸大黑麻子,八字浓眉,一双铜铃眼,两个门牙,露在唇外,那嘴唇又好像短了一截。飞琼见了这样的丑男子,不由心中有些害怕,脚底下不免就有点趔趄不前。那男子却一眼见了飞琼,看她娇怯怯的样儿,仿佛霜中残菊,支离可怜,更觉可爱,便就目不转睛的看定飞琼。飞琼愈觉没意思,羞中带恼,两颊上盈盈的起了两朵红云,愈显妍媚动人。牛氏对那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丫头就推飞琼向前。飞琼不得已,走前几步,叫了一声“太太”,低头侍立。牛氏歇了一回,对那四十几岁的女人道:“这个妖精,就是我那不争气的孩子弄的。”那老女人笑了一笑,也没言语,那男子却眉飞色舞的,甚是高兴。又歇了好一回,牛氏对那丫头道:“你同他去罢,我看不上这婊子样儿。”那丫头就上来拉了飞琼出去。飞琼今天以为婆婆总有点好颜色,哪知碰了个没趣,空立了一阵,落了句婊子祥儿。又见有个不三不四的男人家看他,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飞琼虽笨,究竟也不是下愚全无知识,今天的情形,不免也要动疑心。前后一想,觉得又羞又恨,又急又悲,五脏沸腾,那泪珠就成串的落了下来。那丫头把飞琼押回原处,飞琼满面泪痕,便哼了两哼,径自去了。

  再说那男子同那妇人,到底是谁呢?来到这里看飞琼,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那女人是牛氏的一个结义妹妹,那男子是牛氏的干儿子,也是牛氏结义妹妹的干儿子。那结义妹妹姓胡,丈夫姓任,是个盐商,手中很有几文。这干儿子姓屠,名九皋,是任家的亲减。因为九皋的母亲同胡氏的丈夫,非凡要好,恐怕胡氏说话,就巴结着胡氏,同胡氏认了姊妹不算数,又叫九皋拜了胡氏做干娘。胡氏本是个无能人,本无本领制服丈夫,因此就顺水推船,彼此相安无事。十余年来,大家亲亲热热的做干亲家。如今九皋的母亲已没了,胡氏的丈夫也死了,这门干亲家,虽疏远了点,也还不时往来。屠九皋家,薄薄的有些产业。九皋读书进过了学,如今是改行做商人了。娶妻姓梅,小名萼绿,比九皋小五岁。相貌在中等,不过雅善修饰,就觉姿致华美,光采照人。诸位,想九皋这么个丑鬼,娶了个美人似的妻子,自然喜出望外。娶亲的那天,众人见了新人,交口称赞,把个九皋乐的张开大嘴,笑的合不拢来。那位新人,却是正与九皋成了个反比例,一点樱桃小口,蹶的几乎挂的上油瓶。成亲之后,夫妇之间不大和睦。屠九皋要博夫人的喜欢,样样小心,件件奉承,费尽心机,才挽回了萼绿的心,却又是娇妒无比。九皋待萼绿固然是极好,但是他生性喜欢女色,不但是在外面嫖婊子,就是家中的亲戚们,偶然来两个年轻妇女,他必定分外殷勤。不过这班年轻女子,见了九皋那副尊容,差不多要退避三舍,因此九皋自家也觉乏味。这些事,九皋是瞒着萼绿的。光阴迅速,九皋同萼绿结婚已经十多年,尚未生过儿子。九皋爱萼绿的心,也淡了好些。不过积威之下,虽然淡了,也是不敢形于辞色。不过从那无声无臭之中,察看就一目了然。萼绿也自知华年已过,秋鬓将寻,男子的爱情随时而迁,若不趁此时光,大展威风,拿他压服下了,叫他不敢妄动异心,后来就难管了。因此格外管束九皋。就是银钱上,也是萼绿掌管。九皋自他母亲死了之后,本可自由,岂知又被萼绿管住。虽说做了商人,不能不出去,萼绿却步步留心。即使九皋在外,他也有亲信的人,替他监察。九皋的一举一动,萼绿都是知道的。萼绿又定下章程,晚上八点钟,九皋要回家,不准在店中逗留。倘或过了时限,就要叫人打着灯笼,各处寻找找了回来。罚跪呢,那不过说说罢了。拍着桌子骂一顿,或是拿削葱般的纤指,指到九皋脸上,张开小嘴呸上两口,那是真有的,九皋也只好自认晦气。有时九皋被萼绿骂的急了,便道:“我不过在外面打几圈麻雀,喝口儿酒,又没有逛婆娘,你急什么?”那萼绿一定又因羞变恼,闹的格外凶。后来九皋得了一个秘诀,随萼绿怎么骂,怎么闹,他只是陪着笑,涎着脸,或趁萼绿骂乏的时候,他就急忙称赞萼绿怎么脸儿长的好,发儿生的浓,两只眼睛,水汪汪令人可爱,就是有几点麻子,也不觉讨厌。这么一说,萼绿纵有千丈无明火,也要消灭一半,讲和就容易了。今年九皋已三十九岁,膝下尚无娇儿,萼绿这么个美人般的人,偏偏的宜女不宜男。九皋望子的心,又分外比别人急,每次萼绿生产,他一定在房等候喜信,及听得呱的一声,大家说“姑娘,姑娘”。他就气的一扭身,跑到外面去了。萼绿虽然怪九皋性急,儿女是天注定的,命里有的,迟早有什么要紧?话虽如此,却也怪自家肚皮不争气。九皋也存了个纳妾的念头,有时拿别人家来说给萼绿听,带着探探萼绿的口气。萼绿既生了聪明面孔,岂没有聪明的肚肠?九皋的话,哪有不明白的道理?不过给他一个假作不知,九皋也就无可如何。

  恰恰事有凑巧,前日九皋到楚家来看干娘,牛氏就把楚孟实娶柳飞琼的一桩事,夹七夹八,不清不楚的对九皋说了一遍,并说要把飞琼卖掉,就托九皋替他兜揽这买主。九皋听在耳中,便打动他纳妾的心思,次日就去找胡氏,说明心事,胡氏笑道:“你到说的轻松,你家的那一个肯吗?”九皋道:“我打算要看看人,倘比我们那一个生的还要好,我就抵桩同他拚一拚,也不怕他活吃了我。并且我想楚家的那人,是养过儿子的,一定是宜男的。我若娶了他,一定也会替我养个儿子出来。我想这件事,总求干娘疼顾我。将来成功了,养个干孙子,我请你老人家吃喜酒。”胡氏笑骂道:“不要脸的东西,人还不知道弄得成弄不成,就说养儿子了。”九皋立起来笑着,作了几个揖道:“干娘骂的是。只求干娘发点慈悲心,替我作成了罢。”胡氏沉吟了一回道:“我明天去问问看。”九皋笑道:“今天去罢,天还早呢。若是他们肯了,我想看看人再成交,要是个丑鬼,我就不要了。”胡氏被九皋缠不过,只得到楚家来。牛氏让胡氏在房中坐了,说了几句闲话,胡氏道:“听说姊姊要把那新姨奶奶卖了,真的吗?”牛氏道:“真是要卖。那货我不要他,乐得卖儿个钱,眼睛里倒干净。妹妹替我找找人家看。”胡氏笑道:“我倒想着个人,不晓得肯卖给他不肯。”牛氏道:“是谁买?我只要有钱,有什么不肯?”胡氏道:“屠家的干儿子想买。不过他想先看看人材,看定了再讲价钱。要是人材出众,不妨多出几文。”牛氏笑道:“那婊子样的,脸儿长的很漂亮,就是身段儿也不差,不信明天叫他自家来看。”胡氏满口答应,又鬼鬼祟祟的混了一阵,在楚家吃了晚饭才回去。九皋已来讨回信,胡氏将牛氏的话说了,九皋自然高兴。次日一早起来,就叫剃头的来,剃头理发,刮面修须,又换了一套新式衣服,对萼绿说了句谎话,就出去了,一径到了胡氏那里,胡氏还没起来,九皋是自小走惯的,又是干儿子,一向不避什么嫌疑,一直走到胡氏床前,揭开帐子,叫声:“干娘”,胡氏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是九皋。便道:“啊呀,你怎么这么早?”九皋笑道:“我还怕晚了呢,干娘还说早吗?”胡氏道:“你真是性急。说定了迟早总是你的人,急他做什么?你走到那边坐坐,让我起来。”九皋依言,走到窗前坐了。胡氏慢腾腾的穿好衣服,跨下床沿,大丫头倒了脸水。九皋知道胡氏梳洗还有好半天,坐在这里老等,觉得乏味,就对胡氏说,要到外面去走走再来。胡氏也不留他,只说:“你出去走走,到这里来吃中饭,好一同去。”九皋应诺出去了一回,吃了一碗茶,才到胡氏这里来。恰好胡氏也梳洗好了,一同吃了午膳,胡氏换了衣服,同九皋到楚家来。

  楚家虽说是大有钱,至于规矩礼节,是没有的。虽有成群的婢仆,客人来到家里,从不兴什么通报,什么迎接,客人可以一直走到里面。当下胡氏同九皋一直走到牛氏房中,坐下说了几句话,牛氏就叫人去领了柳飞琼来。九皋一见之下,就有点心旌摇摇,神魂颠倒。可惜看了没多一回,牛氏就叫那丫头把飞琼送回去了。九皋的魂灵儿几乎跟了飞琼去。呆了一回,牛氏问九皋怎么样,九皋连连点头说好。牛氏道:“照这样的人材,千把块钱也不为多。如今是你面上,就让点,九百块罢。”九皋道:“干娘说的是,我要是有钱,就遵依干娘这个数目。无奈近两年来,生意不好,手边也着实拮据,干娘再让点。”说着把四个指头一伸道:“就是这个数罢。”牛氏道:“放屁。我又不是苏州人,难道讨半价么?我要是把他卖到堂子里,只怕一千二三百,也卖得上的。”九皋连忙陪笑道:“卖到堂子里去,到底罪过。不是我舍不得钱,同干娘计较多少,实是不凑手,我再加一百罢。”牛氏沉着脸不答。胡氏从中调和,后来说来说去,说到七百五十元。论九皋呢,出了这个价钱,实在是心痛的很。因为恋爱飞琼的姿色,也就不得不然了。大家说定了,依旧欢欢喜喜的坐了一回,九皋同胡氏辞了牛氏,各自回去。九皋回到家中,盘算如何筹款,有了款就可拣好日子。又想怎么才可以对付萼绿,想到将来飞琼进门,养了儿子,那滋味果然甜津津的有趣,止不住的一人傻笑。哪知萼绿早上见九皋匆匆的出去,又那么剃须刮脸的打扮,就动了疑心。今见九皋改变了形色,细细的考察,并非是有病,就知道事出有因。萼绿却不肯以查无实据了之,一定要查出个真凭实据来。就差了一个心腹人,出去探听九皋今天的行踪。那心腹人出去探听了一回,得了实在的情形,便飞奔而回,一五一十的说与萼绿。萼绿这一气,真非同小可。心中一想,不如先下手为强,先到楚家去,给楚家一个没脸,叫他不敢卖给九皋,这是个斩草除根的法子。至于九皋这方面,不怕他怎么样。主意已定,便装做没有这事的样儿,胡乱过了一夜。次日起身,吃了早膳,梳洗已毕,也不换衣服,也不施脂粉,带了两个心腹人,闹到楚家来。牛氏正同苟氏坐在一起,见萼绿带了两人进来,面上一团怒气,牛氏有些诧异。况且萼绿轻易不到楚家来,今日之来,一定有点事。但不知道是什么事。忽见萼绿把桌子一拍道:“你们这里开婊子院么?我的男人好端端的在家里,你们弄神弄鬼的,把他弄到这里来,迷的他失魂落魄的回去,同我翻脸。男人是女人的终身依靠,你们打伙的把他哄变了心,叫我终身靠谁?我也不要命了,死在你们这里罢。”说着就大哭大闹,寻死觅活起来。牛氏慌了道:“这是哪里说起?你家男人,自家要买小老婆,托人到这里来说,怎么说是我们哄你男人来?真是天翻地覆,太无道理了。”萼绿呸了一口浓唾沫在牛氏脸上,骂道:“不识羞的老母狗。拿儿子的小老婆来做美人计,骗人家的钱,离间人家的夫妻,还有脸说话吗?我只问你,你们楚家,是等卖小老婆度日不是?但凡有点羞耻的人,也断不肯拿儿子的人,叫人家男人相看,转卖给人家做小老婆。”苟氏大怒道:“泼妇,你昏了头了吗?你家男人买人,干我们屁事。你自家不养儿子,还不许男人买人吗?吃醋也不是这种吃法。”萼绿举手一耳光,打在苟氏脸上,骂道:“婊子养的,还有脸见人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吗?我不养儿子,也养过女儿,你屁也没有放过一个,为什么不容男人买人?我要做了你,要末不许男人买人,既然买了进门,就不作兴再卖出去。不要脸的混帐行子,到底哪个吃醋?你家不开卖人行,自然不干你事。你家既开了卖人行,就不能不许我进门。你当是别人怕你家,我也怕你吗?那就是昏了头,瞎了眼。不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可是怕人的不是?我看你家空成了一家人家,将来一个一个的都不知卖给谁家呢。”

  萼绿一面哭,一面骂,忽而拍台翻椅,忽而摔碗打盆,牛氏、苟氏这样两个悍妇,见了萼绿这样的泼,说的话句句有因,不由的软了下来,不敢同萼绿对口,听萼绿闹了一个满足。后来牛氏见闹的下不来台,连忙去请胡氏来。萼绿见了胡氏,一把拉住,一头撞过去道:“好干娘,我谢谢干娘。你干儿子不老成,你做干娘的应该劝劝他,叫他改过。你不但不劝他,反替他拉皮条。我起先当你干娘是个好人,今天算知道了。罢罢罢,你干儿子已经变了心,我活在世上也没味,不如死了罢。”说着,又是一头撞了来,吓的胡氏连忙说:“不不不,……不要这样,一切事我都不知道。”萼绿道:“你推不知道,怎么会拉皮条?我看你明儿不如做了老王婆罢。挂了牌子,专门替人家拉皮条。凡是攒狗洞的,都来寻你,岂不是一年多进几个钱,好给你儿子做嫖本。”胡氏道:“好奶奶,我实在不知道九皋买人是瞒你的,倘然知道,我再也不多管这事。今天既然知道九皋是瞒你的,我们大家说说开,昨天的话不当数。”牛氏道:“干妹子说的是。”又对萼绿道:“你也不必着急,我不把那人卖给你家就是了。”萼绿道:“放屁。哪个着急?”胡氏便千劝万劝的把萼绿劝了回去。九皋一天欢喜,只算做梦,萼绿回到家中,自然还有一场大闹,看官可想而知,也用不着著者再费笔墨了。

  再说飞琼自从昨日回去后,心中的疑心,时时委决不下。才想打听消息,又无从探听,只得歇了念头。就是昨日萼绿的大闹,飞琼也一点不知。因为牛氏怕飞琼知道卖他,或萌短见,那不是人财两失了吗?所以吩咐家中人,不许乱说。因此飞琼影响不知。一日,一个老妈子送饭来,飞琼勉强忍辱,对那老妈子道:“妈妈,承你常常送饭来给我们娘儿吃,但是我还有一句话,烦你去转达太太一声。我虽是贫穷出身,也还不至于挨上人家去做小老婆。我嫁你家少爷,实是明媒正娶的。如今硬拿我当小看待,百般凌虐我,我此地无亲无友,我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不过这个小孩子,总是太太的亲孙子,太太不拿我当媳妇,我也不说什么,只求太太格外慈悲,将这小孩子另眼看待点。若是照这样过去,我这个孩子,就要磨折死了。”飞琼一面说着,一面泪如雨下。那老妈子颇有点感动,遂答应飞琼,替他说说看。谁知牛氏听了老妈子述及飞琼之言,大怒道:“死贱人,不知道是哪个乌龟王八蛋的种子,还说是我的孙子,我就是一辈子没有孙子,也不希罕这个野种。歇些时,等我将他那种子给了人,看这婊子怎么样。”那老妈子看了这势头,也不敢再说,只得慢慢的退了出去。次日,将牛氏的话告诉飞琼。飞琼听了,又气又急,心想这样的娘,怪不得生出那样的儿子来。倘或真个将这孩子给了人家去,这怎么好?自己既是落阵的孤雁,料想拗不过那虎狼蛇蝎的人。又想孟实固然不好,将自家骗回湖南,但是结婚以来,恩意甚深,就是弄了倌人之后,亦不过冷淡了些,并未虐待过自己。倘使此时的光景,被孟实亲眼见我,想他一定要起怜我的心,才不似这般人这样狠毒。如此一想,将恨孟实的心一时冰消,反而起一片思念之心。想念了一回,又思及刚才老妈子的话,遂将孩子紧紧抱在身上,惟恐就有人来夺他的孩子去。对着孩子,足足的哭了一日一夜。次日,又有个丫头瞪着眼来唤飞琼去伺候苟氏,飞琼哪里肯去?苟氏大怒,疯也似的赶了来,将飞琼打了一顿,说孩子不是孟实养的,早晚赶了出去,免的眼刺刺的,看了有气。飞琼被打后,就抱了孩子大哭,心想不如还是死了好。看看小孩子,又觉舍不得,死了这孩子谁管?还有谁疼他?

  正悲哭时,来了一个老太婆,拄了拐杖,走进小屋子来道:“你不要哭了,哭也无益。”飞琼不答,那老太婆又道:“你不要拿我当坏人,我也是苦人。老早想来看看你,因为病了,今天好些才来的。”飞琼道:“老婆婆是什么人?我称呼你什么?”那老太婆道:“我是你公公的姑母,你太公的妹子。我也是前辈子没做好事,今世来吃苦头的。我做世上的一个苦人,哪一样苦没吃过?我前日病着,听人说你来了,后来又听说你挨打的事,我听了也替你酸心。怎么今天又受打?你自己怎么送到这火坑里来?”飞琼道:“太姑姑,你哪里知道,我是被人骗了。”说到这里,又大哭起来。那楚太姑再三的抚慰了飞琼一番,飞琼才忍住不哭,将如何遇着楚孟实,如何结的婚,如何住在上海,如何反目,如何受骗上船,一一的倾诉无遗。楚太姑叹道:“这是你的运气不好,才遇着了孟实这种人。我活了八十二岁,哪样没有见过。就是我自己吃的苦,也多着呢。就是如今,我也只吃碗闲饭,连菜都不完全。这里的人待我,真是老妈子不如,比你也好不多,就是不过不挨打。我十余年来只穿一件破棉袄,同他们讨点新棉花,都不肯。每年过年的时候,给我两块钱。你想一年的穿衣着裳,两块钱够什么用?”飞琼道:“太姑姑怎么也这样苦?像我今回这样来家,一半也是我自家不好。我不逼孟实送那个人回家,他或者也想不起送我回来。这真是合着古人说的‘毋教猱升木’这句话了。所以这回的回家,我并不十分怨孟实,一半是自贻伊戚。我顶切齿痛恨的,是孟实骗我做妾。这恨虽把我毁骨扬灰,也不能忘的。”

  楚太姑道:“孟实那孩子,本来很好,生生被他娘惯坏。有人要说儿子一句,他就整日骂那人,无一样不骂到。所以这些亲戚本家,没人同他来往,有时免不过,才来一趟。孟实的媳妇,比他婆婆还要凶几倍。去年一年,单说丫头,就打死了两个。”飞琼道:“他家都是这种凶人,太姑姑为什么还耽阁在这里?要是我早去了。”楚太姑道:“你说的真容易,我哪里还有别的所在去?不瞒你说,你以为我家是什么世代有钱人家么?我的爹娘生我时也苦的很,从小说把我给了人家,做童养媳妇。我的婆婆厉害的了不得,我到婆家做养媳妇时候,只有五岁,我那婆婆,把我紧裹了双脚,我哭,婆婆就打。日里叫我烧火管孩子,夜里只有一把稻草,睡在地下。我还记得有一日,我同小姑同出去,我贪顽,没有管那小姑,他跌了一交,将头皮碰破了点,我婆婆就将我浑身上下,打的没一块好肉,还用嘴在我膀子上咬了两三口。后来我的脚裹的烂开了,我婆婆说是脚不烂不小,越烂越好。里头又弄些碎碗锋,放到裹脚里,紧紧的裹起来。每逢裹脚脚带一解开,那浓血就如水似的泻出来,满脚烂的都是窟窿,痛的我浑身抖,我那婆婆仍旧是一点不放松。那种日子,如今想想,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到如今我的左脚脚指,只有四个,第四个脚指,就是那时烂断的。”

  飞琼道:“这样苦,亏太姑姑受过来,不知痛了几年呢。这时候还痛不痛?”楚太姑道:“这时候不疼了。那时疼了五六年,到十二三岁才裹下来。我十八岁圆的房,他比我大三岁,也是个老实无能的人。一年到头,只晓得捏了锄头锄地,别的一样不懂。待我倒还好,所以我那时虽受婆婆的打骂,心中总觉有个人,可以安慰我,也就不像从前那样无告了。哪知他不长命,活到二十五岁上,就得了吐血症死了。我婆婆日夜骂我,说是我不老实,把他害死了。其实他的吐血病,是我婆婆叫他上山伐树,树枝忽然斫了下来,没有躲避得及,压在他身上,不知压伤了哪一经,就得了吐血症。我还有个小叔子,平时欺负他哥哥老实,不论什么粗重吃力的事,总是叫他哥哥去做,他自家吃了一事不做。听见哪里有戏,就赶了去看。见了赌摊,就押两宝。输了钱,就在家中偷了东西去抵押,赢了几个,就对他娘夸口。我婆婆还赞他小儿子能干呢。他见他哥哥死了,就起了坏心,想把我嫁了,拿这笔钱替自家娶亲。我婆婆自然相信小儿子的话,就日日打骂我,说我是个吃死饭的人。其实我也没有少做了事,他们不过想逼我走那条路。我因为恋着三岁的孩子,所以总不肯,随便他们怎么打我,骂我,我总忍着不响,指望着孩子大了,我总有个出头的日子。过了一年,我婆婆也死了,那小叔子越发无法无天起来,天天在外头赌博,家中几亩田也卖了,房子也卖了,还不死心,又串通了人,将我也卖了,我并不知道。一日,我在外头洗菜,忽然来了几个人,把我抢了就走。我大喊救命,村上人听了,大家追上来,才把我拦了下来。这回为了抢孀的事,两下里差一点没有打出人命来。后来还是亏了村上两个公正人,见我可怜,出来替我说了这事,叫那小叔子还了那边的钱,这事才算了结。然而我已是被小叔子恨的了不得,我也怕他再害我,就带了小孩子,离了家,到城里去替人洗衣服度日。我苦巴巴的,受了十多年的苦,才把孩子养大,我以为总可以好点了,谁知平白又起了风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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