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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湖光山色佳人联袂 金屋璇闺荡女怀春

  话说那位太太,叫人来请萧芷芬。芷芬初听见这个老妈子过来相请,很觉诧异。后来把那位太太细细揣摩了一回,心中方始恍然。对那老妈子道:“我就来,你先回去。”那老妈子道:“家太太叫小的伺候小姐一同过去。”芷芬回过头来,对剑尘等笑道:“刚才进来的那位太太,是我的从堂姨母。我十三岁上见过一面,如今隔了七八年,很有些模糊了。不是他们着人来说明,我还记不起来呢。如今我要屈姊姊们同我一同过去。”迪民道:“令姨母家贵姓?”芷芬道:“姓陈,杭州人。姨丈好像叫迪甫,做过一任道台。”剑尘笑道:“这样说来,我比你亲戚还要近些呢。”迪民道:“你是什么亲戚?”剑尘道:“这位观察的弟媳妇,是我的嫡堂姑母。”正说着,又见来了两个婢女,打扮甚是妖冶,上前对人请了安,立在一边。芷芬心想不去怕难为情,就立起来,挽了剑尘、迪民:一同过去。剑尘临走时,回头对飞白笑道:“屈你替我管一管孩子们,我们去去就来。”飞白笑而点头。

  于是三人缓步过去,绕过一道长廊,另外又是一个客堂,外面立了许多老妈子丫头,见芷芬等来了,连忙打起帘子,又喊声“萧小姐来了”。那位太太,却不自家出来,叫了两个少女出来迎接。迪民本来随随便便,不讲什么过节,芷芬却一向知道剑尘秉性高傲,如今他这位从堂姨母,竟以老前辈自居,心中恐怕剑尘不悦,颇有些着急。其实剑尘虽然高傲,今天却为了芷芬面上,并不曾不悦。这真是知音朋友,彼此均有相谅体贴的心。再说这两个少女,让了迪民等进房,大家见了礼,陈太太含笑指着那一班少女道:“这是我们外甥女,这是我们舍侄女。”剑尘等约略应酬了几句,陈太太又含笑对芷芬道:“我一下轿,见了你就觉有些面善。后来细细的看了一回,才想起来是你。”又笑道:“不是我想起来,你还躲着不来见我呢。”又对迪民、剑尘道:“今天真是好极了,二位也肯赏光。孟小姐几时来到杭州,住在什么亲戚家?”迪民道:“住在高等学堂隔壁,敝分会中。”陈太太不懂什么叫分会,芷芬又替迪民详细说了一遍,陈太太方始有些明白。又问剑尘道:“林少奶奶是从什么地方到杭州来?”剑尘道:“从江阴来。”陈太太沉吟了一回,又问剑尘道:“江阴林府上,有位娶安徽高家的姑娘,不知同少奶奶是本家不是?”剑尘微笑,芷芬笑道:“这位就是高家姑娘,高剑尘小姐。”陈太太惊讶道:“今天真是哪里来的好风,一下子把两位亲戚,一位大名鼎鼎的小姐,都叫我碰着了。真是菩萨保佑我们,可把我乐死了,停歇请一同到舍下去。”剑尘道:“本要到姻伯母家姑母那边去请安,但是今天只得告罪失陪了。因为敝友约着要到玉泉去观鱼,侄女们是步行来的,恐怕回去天色晚了不便。”陈太太道:“阿呀,小姐们太省俭了,这样远的路,可是走得的么?”陈家的那几位小姐,更是惊异失色。复又窃窃笑语,面上带着有些轻视迪民等的样儿。芷芬见了很有些不悦,遂抗声道:“甥女与迪姊等却也不是为了省几个钱起见。为的是步行可以浏览山光水色。”陈太太对芷芬道:“孟小姐、高小姐既然不肯同我一块儿去,甥女总可同我一同回去。”芷芬笑道:“这个请姨母原谅甥女。甥女既然答应朋友一同逛山,岂可半途废约?还是明天再到姨母那边请安,今天是要同剑姊、迪姊一起去的。”说着就立起身来告别。迪民、剑尘也便一同作别。陈太太要留着用午膳,迪民等再三辞谢,方才送出客堂,仍旧叫老妈子送回原处。

  芷芬等回到原先坐的地方,打发那老妈子回去了。剑尘笑道:“芷芬为什么同着我们回来?未免亲戚面上疏远了些。”芷芬笑道:“这也不算什么疏远亲戚。”迪民道:“我明天打算不去,你们明天去了,见面的时候,替我说一声就是了。”剑尘道:“这又何苦来,你又不是那不大方,见不得人的人,我们何妨同去去?本来我不打算去见我那位姑母,如今被这位观察夫人见了,回去必定要对我姑母说起,所以明天我是不能不去的。”飞白笑对剑尘道:“你只顾谈天,可以邀客入席了。”于是大家随便坐下。这桌素菜,倒甚精洁,也还可口。大家吃吃谈谈,颇觉欢然。忽见一群和尚,领了两个女子,从廊外走到后面去了。剑尘见那两个女子,都不过二十开外,中等人材,打扮的却是十分时式,衣裙簪珥,也十分讲究,光彩耀目,香气袭人。惟有那风度之间,别显出轻佻的样儿,毫不凝重。飞白道:“这两个女子,不知是什么阔老的内眷。”陈兴适在旁伺候,连忙回道:“听说是藩台的四姨太太、八姨太太。”飞白点头不语。芷芬道:“看他们这样的排场,想是红姨太太了。这位藩台,内宠这么多,外面政事,恐怕也就有限了。”迪民道:“看这两位姨太太这样阔绰,恐怕那位藩台不见得是什么廉吏。”飞白笑道:“现在的官场,大多都是这样,真也没有什么说头。”大家说笑之间,不觉已用完了饭。又吃了一盏茶,天已过午,遂一同出了灵隐,到各处山峰上赏顽一回。又到玉泉去观过鱼,才下船回到别墅中。迪民等虽是天足,今天跑了这许多路,也很有点疲倦,剑尘更是娇喘微微的,香汗淋漓。飞白笑道:“你平时总说是能跑路,今天怎么不济?还是迪姊芷妹比你来得些。”芷芬笑道:“剑姊你到底是个美人样儿。就如同那幽兰香蕙似的,要随时随事遮护着。”剑尘笑道:“你还说我吗?你不去照照镜子,那副闭月羞花的样儿,哪个赶得上你?”迪民笑道:“依我说,你们两人只算得春蓉秋菊,各有天然的佳丽,不必互相谦让了。”剑尘笑道:“不用你来巴结,我们既是春蓉秋菊,你就是牡丹罢。”说的大家笑了。一夜无话。

  次日一大早,就有陈家的家人仆妇来接剑尘等。再说剑尘的这位姑母,自十七岁到陈家来,一直就没有回过娘家,他是陈迪甫的弟媳妇。剑尘的那位姑丈,名凤梧,号桐甫,排行第三。娶了剑尘的姑母,不到一年就死了。这位高夫人,却十分贞淑,自陈桐甫死了之后,别说是几十年铅华不卸,就是等闲也不肯见人。高夫人未出阁,父母就已双亡。又无亲兄弟,只有嫡堂兄弟数人,惟有剑尘的父亲,待他最好。出阁之后,只有剑尘的父亲,来看过他两次。高夫人因为娘家太远,要是回一趟娘家,路上不免总要出头露面,所以自丈夫死后,就决定不回娘家。自剑尘的父亲去世后,剑尘的兄弟们,也不曾来过。这位高夫人,足足的十多年没有见过娘家的亲人。如今忽然听见说是剑尘来了,直把他喜的一夜都睡不着。望见窗外有点亮光,就喊人备轿子去迎接剑尘。又吩咐仆妇们,一定把林姑爷及小少爷小姐们,也要一齐请了过来。仆妇们唯唯的退了出去。他又叫人去通知大奶奶,预备酒席,又打发人去告知大老爷、大太太、二太太。再说这位陈家的大老爷,名凤和,号迪甫。虽然做过一任道台,为人却很糊涂。仗着自家有的是钱,就把那些亲戚友朋,都不放在眼里。要是穷点的亲戚们来会他,他连攀谈都不愿意同他攀谈。好像同那穷亲戚攀谈了,那亲戚的穷气就要传染似的。所以同他周旋的一班人,除了篦片之外,就是麻雀同志。他又十分爱阔,家中起了许多亭台楼阁,养了许多歌童舞女,姬妾成群,争妍斗媚。他最得意的有五位姨太太,若说他们那些争怜妒宠的情形,也不是一枝笔说得完的。所以做书的,就索兴把他略过不提。陈迪甫的太太程氏,为人并不柔善,不过很能干。知道丈夫是这样的人,不许他置妾是万万做不到的,乐得做个好人,得个贤名。只要拿住家中的全权,撑住自家的威风,不使那些姬妾轻视了自己,别的事情,也就不去细细的计较,乐得给陈迪甫一个面子。所以陈迪甫,十分感激夫人的恩典,把家中一切的事情,都交给太太。太太既有了全权,又想要是样样亲手管起来,未免失了大人不管细事的体统,就把那大纲自家掌着,那细目交给大儿媳妇,大奶奶管。大太太生了两儿一女,大儿名家骊,小名阿瑶,次儿名家驹,小名阿宝。女儿名漱珠。二老爷名凤容,号雍甫。今年二月往京中引见去了。二太太姓姜,生了三儿二女,大女儿名漱琼,小女儿名漱玉,年纪同大太太的女儿相仿佛,都是十七八岁光景。长子名家骥,次子名家骐,三子名家骝,都在家中读书。大太太有个妹子的女儿,寄居陈家,名腻香。这位腻香小姐,人材长的却也出众,只是微微有点小毛病,就是同那表弟阿宝,太亲热点。再讲到这个阿宝身上,真是纨袴子弟中的首领。他自小因为大太太十分溺爱,就不大肯去读书,专门混在姊妹们里头。他又以为自己生的脸儿齐整,家中又有钱,就学起那《红楼梦》中的宝玉来,专在女孩儿们身上转念头。所以有好些亲戚朋友家的姑娘们,被他搅得清不清,浑不浑,给人家做话柄。阿宝还以为得意,常常直言不讳,不替人家想想,叫他怎么见人?又不自家想想,做了这样无廉耻的事,怎么还好对人夸说?有了这些原因,所以剑尘、芷芬虽然到了杭州,都不愿意到他家去。如今被这位大太太看见了,无可推托,只得打点到陈家来。

  再说高夫人把接侄女、侄女婿的这回事,告知了陈迪甫。这陈迪甫平时固然瞧不起亲戚,若是那有钱有势的亲戚,他也不是一律的瞧不起。今早听见三弟妇高夫人接剑尘的话,心中甚是高兴。迪甫的心,并不是高兴三太太娘家人来,实在是高兴林飞白是现在大名鼎鼎的人,飞白的老太爷又是现任的总督,这样的亲戚,走上门来,方才不辱没了陈家。当下和颜悦色的,对高夫人道:“三太太长远没有见过家里的人,如今令侄女来,实在难得。三太太大可留令侄女多住几天。就是令侄婿,也是江苏的大人物,今天一同来,我也十分欢喜。”高夫人从来没有见大老爷这样的优待亲戚,今天见大老爷这样说话,真是觉得脸上二十四分有光。大太太见三太太得了这样的光彩,不觉眼馋,也将接芷芬的事,对大老爷说了。大老爷在高兴头上,没挑什么眼,只说道:“你叫人去接就是了。”又道:“不要怠慢了客人。”大太太便也十分高兴,就急着叫人去催请。大老爷因为昨夜赌输了钱,今天要翻本,说了几句没要紧的话,就一直出去了。这里大太太、三太太,就在内室等候迪民等。二太太因为有事不在家中。那一班小姐姨太太们,听说芷芬等怎么长的美,大家都要开开眼界,一齐打扮的如花似玉,仿佛想要压倒客人似的。阿宝更是分外忙碌,满身换了新衣服,酒了香水,把辫子打得绢光,脸洗得雪白,拿镜子照了又照,才跑到后楼去,携了腻香小姐的手,肩并肩的踱到上房这边来。大奶奶一眼望见,忙堆笑道:“好一对人儿,倒像小夫妻一般。”腻香红了脸,呸了一口,忙洒脱了阿宝的手。转过身来,替大太太三太太请了安,在旁边坐下,搭讪着同姊妹们攀谈。阿宝也请了安。大太太拉过阿宝的手,笑道:“你也知道我请客人么?”阿宝笑着不语。三太太却很有点不欢喜,因为碍着大太太的脸,又不好说什么,只得笑着说道:“阿宝,我有句话告知你。我这个侄女,我虽没有见过,却听见人说过,他为人很有脾气。你见面的时候,要庄重点。”阿宝道:“知道了。”三太太才放了心。

  不一刻丫头们飞跑了来说:“客人到了。”大太太三太太因为迪民同来,不便以长辈自居,同大奶奶小姐们,一同接了出去。早见一班婢妾,拥了三个丽人进来。三太太见当先的,穿了一身黑洋绉衣裙,后面两个,一色的银灰外国闪光缎夹袄,并不镶滚。围了个金线牡丹蝴蝶的披肩,下面百褶长裙。三太太一面看,一面迎了三人走进客堂。剑尘同大太太见了礼,就对三太太叫了声“九姑”,正要行下礼去,三太太笑盈盈的一把拉住。于是芷芬、迪民大家也都见过礼。大奶奶过来敬了茶点,方才大家坐下攀谈。三太太今天真是不曾有过的高兴,将他们三人细细的打量。见迪民淡淡丰姿,皎如秋月,风致天然,其静如兰。剑尘脸上,微微露点高傲气象,但是蛾眉掠月,杏脸含春,秋水为神,琼瑶作骨,秀色可餐,颦笑咸宜。再看芷芬,眉峰展翠,樱口含丹,皎洁若美玉,静婉如鲜花。复将家中最有名的腻香小姐,拿来同他们三人比比,就像那荠菜花见了牡丹,狗尾巴遇了灵芝草。这个当儿,迪民等却也把陈家一家人都看过了。见他家这些小姐们,一个个锦衣绣裤,不着裙,露出那装高底的三寸金莲。复一个个轻佻样儿,没有一毫端详凝重的气息。剑尘心想,阿宝是个男子,怎么也混在这里,老坐不去?更加阿宝那双贼眼,不住的钉在迪民等身上。阿宝以为剑尘等正同人说话,一定不觉,哪知剑尘等,都是天字第一号的绝顶聪明,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哪会不觉?芷芬早有些心中不悦,不过不好发作出来。此时三太太叫人领着英官、逸官、秀官,到各处去逛逛,又问剑尘道:“林姑爷怎么还不曾来?”剑尘笑答道:“侄女们来的时候,飞白正陪着客人,大约再过一刻,也就可到了。”正说着,见陈家大少爷领了飞白进来。家人们在外面喊声“林姑爷来了”,早见飞白同陈大少爷进来。大太太、三太太一齐立起来。飞白见过礼,心中颇诧异这些内眷,怎么不避开?心中虽然这么想,外面却不能不作理会,只得一一的见了礼。陈大少爷也同迪民等见过礼,大家让了坐。三太太举目细看飞白,见他长的长眉挹秀,凤眼含威,丰姿奕奕,英气逼人。比起阿宝来,又是天壤之别。不觉暗暗喝采,真是天生一对璧人。心中欢喜,就格外亲热。问长问短,问个不住。飞白一边应酬三太太,一边也将眼光暗中把这房中的姨娘、小姐们看了一看。见花花绿绿的,没有一个出色的。却是个个的眼光钉在自家脸上,心中早已了然。不觉就有些不愿意再坐,忙用话打断了三太太的话箱,起辞出去。这些人的光线,也就跟了飞白出去,剑尘暗暗好笑。腻香小姐看得昏了,不觉失口对剑尘道:“姊姊真有福气,嫁了这样的一个好姊夫。”芷芬忍不住笑了一笑。腻香此时回过味来,觉得话说错了,脸上红了一红。大奶奶见时已一下钟,叫人开上酒席来。大太太让迪民首坐,剑尘次之,芷芬又次之。大太太、三太太陪着。剑尘、芷芬那里肯,只得分做三席,大太太陪了剑尘,三太太陪了迪民,大奶奶陪了芷芬。席间酒菜虽然甚好,谈心并不十分畅快。因为这些小姐姨娘们,都是扭扭捏捏,从不肯大大方方的说两句。用完了酒席,已差不多四下钟。三太太同了剑尘、迪民,到自家住的这边来,烹茗细谈。大太太也把芷芬拉了到那边去。三太太又苦苦的留住剑尘、迪民,在他那边过夜,着人出去告知飞白。飞白向来顺着剑尘,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剑尘见他姑母这样亲热,便也有些不忍违他的意。着人去通知芷芬,恰好大太太也在那边留芷芬,芷芬听见剑尘、迪民既然住下,就也答应。晚上用了晚饭,芷芬道:“这里人来人去的不大方便,五姨还是叫人领我到三姻伯母那边去,同剑姊迪姊一块儿罢。”大太太笑道:“他那边已有了两个客人,难道我留一个都留不住么?随便怎么样,我总要屈你一屈。你如果嫌这里人杂,我叫人领你到腻香那儿去睡。”芷芬听了,把头摇了一摇,大太太道:“你不愿意同腻香睡,就同漱珠在后面睡罢。”芷芬方才点一点头。又谈了一回,约摸有十一点钟,大太太才叫漱珠领了芷芬去睡。自家送到天井中,芷芬让了大太太回房,跟了漱珠及一班丫头到后面楼上来。

  这一套楼房,约有四五十间,装饰铺陈,非常华丽。左一排是腻香居住,右一排是漱珠居住。前一排是阿宝居住,后一排空着。芷芬就住在这个所在。芷芬除自家带了一婢之外,大太太又拨了四个丫头,两个老妈子来伺候。芷芬在房略略坐了一回,漱珠就拉了芷芬,到腻香这边来顽。刚走到腻香的外房,见静悄悄的,丫头们都不知到哪里去了。漱珠对芷芬做个手势,叫芷芬不要响。芷芬以为他尚带些小孩子脾气,或者想吓着腻香顽,便也随他去,一人默默的立在窗前看字画。见那字画甚好,落款是“飘零女子”,心想:这人有这样的才华,怎么拿这两字作个别号?其身世不言可知。正在心中想念,忽昕见内房格格作笑声,微闻腻香娇喘笑道:“这个酸溜溜的我不要吃。”又道:“那个太甜,我也不要,还是你嘴上的给我尝尝看。”又听见阿宝说道:“你这个人,怎么我嘴上的都是好东西?”芷芬才知道漱珠叫他不要响,是为这个,觉得很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回身出去。被漱珠一把拖住,笑说道:“腻香姊,我同客人来了,你还不出来迎接?”芷芬觉得无意中,受了漱珠的愚,窃听了人家的儿女私言,心中着实不快。忙说道:“珠妹不要蛮拖,我要睡去了。”此时腻香已同了阿宝走了出来,笑说道:“芷姊既到此地,怎么又要回去了?莫不是我们出来迎接迟了。”漱珠接口道:“我们我们的,到底是哪个我们?”腻香把脸一红,呸了漱珠一口道:“你总是同我过不去,不管有人没人,总是这般取笑我。”芷芬见他们这般举动,毫不像个大家闺阁,心中便有几分厌恶,勉强说道:“我本来想睡了,刚才进来,听得腻香姊正在说得高兴,所以打算不扰了。”腻香不觉脸上又红了一红,阿宝连忙笑说道:“久闻芷姊姊的大名,今天日里没有请教,此刻正好洗耳恭听高论,请到里面坐坐。”芷芬没法推辞,只得跟腻香走到里面卧房。腻香让了坐。芷芬见腻香房中,收拾得十分华丽,摆着最新式的镂花楠木床,挂着桃红湖绉帐子,银地织锦帐沿,湖色绣花幔子,垂着许多穗子。房子收拾的就像新房一般,没有一毫雅致。加着一种花露水的味儿,甜津津的沁入肺腑,令人脑筋不清,心思昏荡。腻香又喊丫头们拿茶来,芷芬道:“不要拿了,我坐一坐就想过去了。”腻香笑道:“姊姊怎么这样客气,我们难得遇在一块儿,姊姊是个才女,固然瞧我们这些俗人不起。怎么,连一盏茶都不肯赏脸吗?”芷芬不好说什么,只得笑了一笑,便问阿宝道:“老弟在什么学堂读书?”漱珠笑道:“他读什么书?他一听说读书,比打他还怕。”芷芬道:“现在国家这样穷弱,全仗一班青年人,学出本事来,将来替国家出力。像老弟这样年纪,万万不可自暴自弃。像府上这样的场面,不是那出不起学费,请不起先生的可比。大可乘此机会,大大的用一番功,学出点真实学问来,将来或可替国家办一两件事,也不枉人生一世,默默无闻。”

  阿宝听了芷芬的话,很不入耳。心想: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怎么说出这样腐败霉烂旧话来?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想必同来的那两个美人,也是同他一样,真正可惜。不觉长叹一声,芷芬见阿宝的情形,不以己言为然,就不肯再往下说。淡淡的道:“一人有一人的志向,想必老弟不以我的话为然,或者另有高见,何妨说说?”阿宝长了十九岁,除了“色”字之外,从没有第二思想。今夜凭空被芷芬一问,真个问住了,半晌说不出来,涨的脸儿通红。芷芬见阿宝这个样儿,实在纨袴的可怜,也就不再去问他,就同腻香、漱珠,随便说了些闲话,芷芬道:“适才见你桌上的画,画的很好,可惜没有细看。”腻香道:“姊姊要看,我去拿来。”就立起来,出去拿了进来,递给芷芬。芷芬接来细细的看了一回道:“画是很好的,但不知道这个女子是何处人?”漱珠道:“这就是我们姑母的侄女。他家死的只剩下他一个,寄居在我家,为人很有些穷像,这里的人,都瞧不起他。”芷芬道:“他姓什么?”腻香笑道:“他姓花,叫影怜。他的模样,长的倒也不差,只是性情古板点。这里的姊妹,都同他说不来,就是大人们也不喜欢他。阿宝兄弟在姊妹里头,他同哪一个不要好?只同花影怜也是说不来,就可见他的为人了。”芷芬心想:这人不同阿宝好,就有几分可敬。身世又复如此,又觉很是可怜。漱珠道:“芷姊,你喜欢他的画,明天我打发人去,叫他好好的画几张来。”芷芬道:“这个很可不必。他如果在这里,我倒想会会他。”腻香笑道:“这个那还不容易吗?只怕他没有这般福分。”芷芬正色道:“这是什么话?一样的人,有甚分别?只怕我还没有福分见他呢。”腻香不语,心想:这样的一个穷女,何苦这样的拚命帮他?真是奇了。

  再说一宵易过,次日早膳毕,大太太同三太太、大奶奶,诸位姑娘们,陪了剑尘、迪民、芷芬,去逛逛他们自家造的花园。先走过几处正房,转湾过去,走到一所楼房。从楼上穿过去,便一级一级的低下来。又过了一处小楼,月台上很宽阔。三面青石栏杆,正中摆着一张梨花木圆台,四个花鼓墩,靠壁嵌着一扇落地大圆镜。大奶奶把那镜子一推,却随手转了过去,现出一个大月洞来,里面花木繁盛。迪民道:“这里很有点意思。”说着大太太让着众人进去。剑尘细看这镜子,原来圆镜是活动的,居中上下做了个头,推过去这圆镜便横竖转来,只中间着一线,两面均可走人。芷芬随手把那镜子一推,依旧转过来是一面大镜。迪民再看这立的所在,也是一个月台,只栏杆围着像个半圆样儿。两边都是走廊,一级一级的低下去,便是园中了。里面约有十几处亭台楼阁,最后走到一所五开间大院子,四面都是卷篷走廊,五开间不隔断,甚觉敞亮。一色红玻璃窗,里面桌椅几凳,也是红木的。居中悬六块楠木拼成一块的大横披,刻着山水。众人又逛了一回,大太太领到一个八角水亭上。芷芬见亭中已摆下桌椅,一色大红缎绣花披垫,丫头老妈子立了一大群,拥拥挤挤的上来伺候。大太太让迪民坐了首席,大奶奶斟过一巡酒,迪民席间闲谈起来道:“侄女前日到天竺山去,一路那些穷人们,真个不少。这个虽然各处都有,倘若各处的富人,肯在本乡立个善会,替这些穷人们想个出路,我看也要好些。就是于地方自治一方面,也很有好处。大凡无耻之事,即如盗贼奸淫,大半都是逼于饥寒。”剑尘听了迪民说出这仁人之言,心想:他这番话,对了这几位太太、奶奶们说,真是对牛弹琴了。不觉向迪民笑了一笑。迪民也明白剑尘的意思,便对剑尘笑道:“你们林府上,在江阴要算是名宦巨富。这种救济穷人的义务,你是不能放弃的。”又对陈太太道:“府上在杭州,总算是数一数二的富绅,何妨提倡提倡,给这些贫民设一个法子,让他们有个出路,不至束手待毙,老伯母你看何如?譬如今天这儿这些顾绣披垫,铺陈在这里,不过看去光彩点,于我们身上,并无用处。若将这笔钱拿去接济了贫民,他们却得了实惠。老伯母你说对不对?”陈大太太心中,甚不以迪民的话为然,却不便露出,只得勉强笑道:“小姐说的是。可惜这些事,我都不能作主。”迪民道:“老伯母客气了,别的不说,单将这施舍僧尼,随缘功德的这笔钱,拿来济了贫民,老伯母再劝劝别人,也同老伯母一样,把这钱济了贫民,以此类推,为数也就可观了,岂不是老伯母大大的做了点仁德事?”陈大太太道:“真笑话。我一年在佛面上,真是有限得很,和尚尼姑们更少了,也不过是修修来世,没甚大交关。这点点儿,哪里不用两个钱?省下来也有限的。”迪民道:“一人固然有限,十人就不有限。十人有限,百人就不有限了。老伯母何妨试办试办?”陈大太太被迪民逼的两颊通红,蓄着一团怒气,不是为的迪民是个会长,将来承继孟伯容千万的家私,早已发挥了。此时仍按住心头怒气,勉作笑容道:“小姐说的自然容易,不知作者之难。小姐既这样说,小姐自家先试试看,可做得到做不到?”迪民笑道:“这个不信僧尼,侄女虽不敏,自信还做得到。至若拯济贫民这件事,侄女也很想做。因为力量不济,所以想到处劝劝,大家合力共作,或可有望。”陈太太听了,半晌无言。

  萧芷芬恐怕席间大家弄的意见不合,便对腻香道:“昨夜腻香姊说那个花影怜,我想要会会他,不知道这时候,可否打发个人去请一请,一同坐一会儿?”大太太不觉又呆了一呆道:“那个花影怜,那副穷像,也可以上得上台面吗?”剑尘笑道:“我们也不算什么客人,大家见见,多认识一个姊妹也是好的。”大太太不得已,才打发人去请,过了好一会才来。大家相见坐下,芷芬把这个花影怜,细细的打量一番。见他穿一身半旧竹布衫裤,圆圆的脸儿,脂粉不施,蛾眉淡扫,虽不算什么天香国色,看去却也不讨人厌。迪民见花影怜端庄凝重,一派大家风度,比起陈家这一起小姐奶奶们来,迥然不同。剑尘见花影怜眉黛之间,含了一种忧思不解的样儿,便问花影怜道:“影姊的画,闻芷芬妹说好的很,不知道可肯借观?”花影怜道:“妹子本不会画,不过信笔涂去,自家也知道不成个样儿。姊姊如果高兴,停歇拿来请教。”迪民、芷芬等又同花影怜谈了一回,才知道花影怜的父亲,是个举人,为人很正派。影怜三岁上,父亲就去世了。七岁那年,母亲又死了。家中另外无人,只跟着陈家的姑太太过日子。这位姑太太,待影怜还好,无奈也是年轻守节,家中所有的钱以及嫁资,都被那位去世的姑老爷败光了,全仗着娘家过日子。花影怜十四岁上,那位婶母陈姑太太又死了。影怜到这时候,真是只身一人,毫无依靠。又是家徒四壁,告贷无门。这个当儿,倒亏了陈家老太太,念着女儿家只有这点亲骨血,虽然是个女儿家,做不了花家的承嗣人,究竟一脉相传,聊胜于无,就招花影怜接到家中来住下,好好的看待,同家中的小姐一样。谁知影怜命苦,不到一年,陈老太太寿终正寝。陈大太太待影怜,哪里当他是亲戚?险些儿没把他当丫头。再加阿宝,因为花影怜不上他的套、端庄自守,分外恨他。便在母亲前,说了影怜许多坏话。陈大太太本不欢喜影怜,加了阿宝的话,就此雪上添霜,哪里有好日子给影怜过?恨不得立刻把影怜赶了出去。这是以前的闲话,作者因要偷懒,便在他们问答的时候,带上一笔,省得再叙。

  闲话少说。再说迪民见花影怜为人甚好,词意之间,颇有怜惜的意思。芷芬道:“影姊的画,我看做了图画教习,倒很相宜。”迪民笑道:“影姊不知道肯做教习不?”影怜笑道:“妹子哪敢妄想?倘能够做个学生也就好了。”迪民道:“影姊倘然有意,我就请影姊在我们高等女学,屈就屈就。”陈大太太本来讨厌花影怜,见迪民要影怜去做什么图画教习,巴不得把影怜推出去,免在家中惹厌,就忙笑道:“他小孩子家,只怕本事不好,能够去学学,跟着小姐们淘练淘练,也就算他的运气了。”迪民见陈大太太这么说,明摆着是愿意了,遂笑道:“我看老伯母同影姊姊都不必客气了,明天影姊就请到我们会里去顽顽,倘不嫌地方小,那就要委屈影姊一下子了。”影怜见迪民一团和气,没有一丝骄人的气象,心中本也十分愿意,只是怕自家本事不好,所以不敢答应。芷芬揣知花影怜的意思,笑对影怜道:“影姊没有做过教习,所以这样狐疑。照影姊这样的画,外面学堂是不可多得的。”陈大太太道:“花小姐也不必推辞了。既是孟小姐这么好意,你就答应了罢。”花影怜也知道陈大太太的意思,巴不得把自家推出了门,又想知己难遇,想着迪民等这样要好,或者不是赏识我的画,是可怜我的境遇,要把我拯救出去。想到这里,不觉眼圈儿一红,勉强收住了泪,对迪民道:“既承大姊姊不弃,就请大姊姊定个日子,几时过去。不过妹子是没有出过门的人,一切的事,全仗大姊姊,同诸位姊姊们指教。不要当我是个教习,当个小学生似的,那就受赐不少了。”芷芬笑道:“影姊姊也不必说这些客套话。我们姊妹们,既然在一块,自然要互相扶助。大家都有不及的所在,也有专长的所在,彼此为师,不存意见就是了,”花影怜听芷芬说的痛快,便也展颜一笑,大家又饮了一回酒,才吃饭。

  到了第三天,迪民、剑尘、芷芬要回去,大太太、三太太留不住,只得让他们回去。花影怜因为要收拾收拾,约过三天,迪民差人来接。剑尘约萧、孟二人,仍到别墅来。迪民在别墅坐了一回,仍要回到分会,剑尘道:“你忙什么?明天我们还要逛湖呢。”迪民笑道:“你要逛湖,自然有人伴你,何必腻着我?我还有我的事呢。”剑尘笑道:“我要是不约你逛湖,明天你又要说出好话来。我留你逛湖,你又是这样胡诌。总而言之,左右都是你的话。罢了罢了,我也不希罕你,你快去罢。不要为我,回来又说是耽误了你的正事。”芷芬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罢。明天我作东道,逛烟霞洞去,在这里会齐,剑尘不许走开。”说着携了迪民的手,作别起身。剑尘送了他们二人上轿,回到里面,恰好飞白从外面回来,见了剑尘笑道:“你回来了。”剑尘也说了几句别后的话。英官、逸官、秀官上来对飞白请了安,飞白笑道:“今天我们到湖面上逛逛去。”遂喊陈兴去叫了一只大船,大家一齐上了船,摇到各处去游了一遍。后来到了一所庄子,是一个当今鼎鼎大名的女才子家筑的。里面对联匾额,都是这位女才子的墨宝。剑尘看了一回,笑对飞白道:“闻名不如目睹,他的墨迹也不过如此。并且看这字,有些腕力不足,不能写大字。倘若你是个女子,这字不知道怎样宣传呢。”飞白笑道:“谁叫你不各处去登报?又不去交结洋人替你扬名?你要像他这样,你的文名,还怕不早已脍炙人口了吗?”

  剑尘笑了一笑,同出了庄门,上船摇到两宜春。飞白去拣了一间临湖的座儿,点了一样炒鸡片,一样醋溜鱼,一样莼菜汤,一样炒螃蟹,一样炒虾仁,两盘火腿肉丝炒面,四两白玫瑰。堂信绞上手巾来,采菁接来递与剑尘。剑尘嫌龌龊,摇摇头,采菁仍递回堂倌。堂倌泡上来的茶,剑尘也不要喝,把茶碗推在一边。一回儿送上酒菜来,剑尘也不大举箸,飞白道:“你不是说要吃馆子么?怎么到了馆子里,又不吃了?”剑尘笑道:“我因为没有上过馆子,不知道馆子是怎么一回事,所以要见识见识。如今既到了馆子,见识过了,觉得坐在这里吃东西,有些不自然,“又觉得他们这些杯箸碗盏,总有些龌龊。”飞白笑道:“你嫌这里坐着不自在,我们上船吃好不好?”剑尘摇摇头道:“很可不必。我看你坐在这里很舒服,孩子们又都高兴,何苦为我一人,又兴兴轰轰的搬到船上去?我不过是要看看馆子的样儿,并不一定要吃东西。我刚才不说是他们的杯盏龌龊么?”飞白笑道:“你平时总说我太阔,我看你才是天字第一号的阔人呢。谁人上馆子,还要带杯盏?”剑尘道:“这个不算阔,我也不曾说要带杯盏。”飞白正想再说,忽见后面转出三个客人来,因要拣这间的座儿,见有人了,便叫堂倌把桌子搬到临湖空地上摆下,三人坐下,方举目看这边的客人。那左首的客人,一眼看见了飞白,便立起过来招呼。飞白起先没留心,及至这客人过来招呼,方始看清,原来这客人不是别人,就是萧芷芬的阿哥萧振黄。飞白诧异道:“我不是托老兄替我照管研究会的事吗?老兄怎么不等我回去,便跑到这里来了?”萧振黄笑道:“都是你老弟不好,累的我险些儿没有……”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这位夫人,想来就是飞白的夫人了。便又连忙道:“这位可是弟夫人不是?”飞白道:“这是内人。”振黄忙堆下满脸笑容,连连作揖,一口一个“弟夫人”,叫的非常甜蜜。剑尘往常固然大方,见人并不躲躲藏藏,今天见了萧振黄这个样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携了英官等,离开座位,上船去了。飞白今天满拟伴了夫人畅游一日,谁知半腰里撞着这位不识时务的振黄先生,凭空打断了人家夫妇的游兴,还要拉天扯地的闹着,叫飞白做东请他,飞白笑道:“你要叫我做东道也容易,你须要将你到杭州来的历史,说给我听听。”振黄道:“这个容易,我还有两个朋友在那里,我们一同到前面去坐。”

  飞白便同了振黄,走过去见了那两位客人。一个姓司徒,名渊,号博夫,一个姓马,名鹏飞,号万里。都是萧振黄的好友,飞白却都没有见过。大家见面,不免有几句久仰的套话。堂倌绞上手巾,飞白便让他们三位点菜。振黄道:“西湖的醋溜鱼是有名的,烧他一大尾来。”又对司徒博夫、马万里二人笑道:“不然,今天这个东应该兄弟做,哪知我的运气真好,被我找着了个替身,我们三人,要不饶他,今天狠狠的叫他破费点才好。”飞白笑道:“叫兄弟破费点倒有限,倒是你老兄的肚皮要紧,不要吃坏了,回来再请医生,那就后悔来不及了。”振黄笑道:“你不要掉枪花,你当是这么一说,我就吓掉不吃了吗?今天是一定不饶你的。你在上海,我们从不扰着你一台花酒,有人请你吃花酒,你就做出那副正人君子的样儿来,弄得请的人都扫兴。还有那云文伯,也是同你一样,你们这几个人,真是白白生在世上,一点欢乐都不会寻。难道这样贞节,还想建立牌坊么?”飞白听振黄这样夹七夹八的随口乱说,甚觉开胃,不觉失笑道:“照你这样说,做了男子就要吃花酒,不吃花酒的,就是枉生世上。这个道理倒要你老兄细细的演说出来,给兄弟听听。多一样学问。岂不是好?”振黄不过随口乱说,那有什么道理?听飞白这样说,便道:“你不要难我,这也难不倒我。你这个人,我不信真个没有相知。你小心点,倘被我侦探着了,那时我可要大闹起来,不能饶你了。”飞白大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如夫人,这样娇妒做什么?”说的大家都笑了。振黄又乱说了一阵,吃的约有八九分醉意,便拿酒遮了脸,将他跑到杭州来的历史说了出来。

  原来飞白创的这个研究会,背后有个大草场,居中有所洋式三层楼,是他们几个编辑员住的所在。草场四面,筑了花墙,植了花草树木。到了夏天,摆几把铁椅子,作为纳凉之处。飞白若到会中来,就住在这所洋楼上。但飞白住的这间,贴对前面一个什么大臣女儿的妆楼,那小姐的绣房,正与飞白的卧房遥遥相对。飞白是个正人,固然不留心这些,哪知前面的小姐,却很有意。况且他这妆楼,紧靠着研究会的花墙,飞白若是在洋楼上,那小姐固然看不十分清楚。要是飞白在草地上纳凉,这小姐倚栏俯视,却是看的十分亲切。他见飞白仪表英爽,丰姿美丽,这小姐早已心许,常常的带着一班侍女,凭栏嬉笑,想望飞白抬头看他。甚而至于瓜子壳整把的望花墙里撒下来。又时常拿花朵儿,假装打鸟顽,满草场上乱洒。飞白却为这楼上是人家内眷,从来不肯抬头细看他们。这位小姐见多般做作,终不得周郎一顾,不免有些心焦。后来忽想着一法,因为这小姐,曾在女学堂读过五年的书,会拉几调手琴,从此就日日夕阳初下,微月未升,估着飞白要来纳凉的时候,他便支支格格的拉起手琴来,指望飞白听了,惊羡他的大才,不免就要仰望他的仙容了。岂知飞白是个琴学大家,听了这样的拉琴,几乎把他厌的要打恶心。飞白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如何不懂这位小姐的用意?从此便格外不去理他。恰好这时,剑尘有点小病,飞白放心不下,就把会中的事,交与别人,回江阴去了。临去的前一日,萧振黄被家中的大小夫人闹的不得安身,赌气跑到研究会来。他本来是会中的会员,他见飞白要回江阴去,他看中了飞白这间房,说要搬来住几日。飞白笑道:“你住在这里,我却有一事要嘱咐你。前面临草场的楼上,那班女人,老哥却要庄重点,切不可去勾勾搭搭的。”振黄气笑道:“你怎么这样小看我?难道不论什么女人,我见了都是好的吗?大约那前面的女人,是你的情人,恐怕我要割你的靴腰子,所以这般着急,预先吩咐。”飞白一笑而罢。次日振黄送了飞白回去,就在楼上住下。晚上在草地上走走,果听得那旁楼上嬉嬉哈哈的笑声。振黄因为要争昨日的气,不去看他们。到了次日晚上,振黄实在闷不过,想出去打个茶围,吃台花酒。又因为飞白定下的章程,会中住的人,不许碰碰和及出去打茶围吃花酒。倘或违了章程,将来面子上难为情。便咬着牙齿不出去。无可消遣,不免再到草场上走走。听得支支格格的拉起琴来,又有些笑语声音。忽然一朵半开荷花,劈面洒来,不偏不倚,正打在振黄头上。振黄心想:怪不得飞白说要庄重点,原来这班宝贝,这样的胡缠。他们既这样,我倒也要见识见识。就抬起头来,把他们一一的细看了一回。见三个侍女,穿的一色黑纱背心,白纱衫。那位小姐,穿了一身粉霞罗衣裤,圆圆的小脸儿,精神甚活泼。若说美人实在够不上,不过在振黄眼里,就觉得很出色。当下就把那花朵,仍旧抛了上去。那位小姐起先以为是飞白,故撒花下来,及见抬头看他的,并非意中人,不觉意兴索然。及细看时,虽然远不及飞白,却也不是什么丑鬼,又觉有点意思。及振黄抛花上楼去,那小姐早红了脸,一扭身牵帷进去了。从此之后,不知如何,振黄同这位小姐勾勾搭搭的有了相好。振黄反因为研究会人多不便,不住在研究会了。另外想个什么门路,一直没有人知道。到了上月初头,那位小姐的姑爷回来了,振黄不知道,撞了进去。被那位姑爷知道了,险些儿没有把振黄拿住。还亏他学过体操,跑的快,逃了性命。如此看来,进学堂究竟也有一样好处。从此那位姑爷千方百计的要寻萧振黄决斗。振黄弄得没了法,才跑到杭州来。

  飞白听完振黄一席话,笑道:“原来你犯了这样的风流罪案,才逃到这里来。你打算在杭州一辈子么?”振黄道:“都是你不好。你不去挂个幌子,我同他也不至如此。”飞白大笑道:“难道你们的相好,还是我的皮条不成?”振黄也笑了,飞白又道:“这事我早就嘱咐你老哥要庄重点,这种事于道德上未免太亏了。”振黄笑道:“我真是倒霉,前儿被云文伯说了我一大篇道理,今天又碰着你老弟。你们也不必说了,左右不问什么事,总是人做的,说他做甚?下次不干就完了。”飞白见振黄醉了,不好再说什么。此时振黄已经酒醉菜饱,立起来作别,踉踉跄跄的,拉着司徒渊、马鹏飞去了。飞白叫陈兴同堂倌算帐,自家先回别墅来。

  刚走到平湖秋月,见前面桥上,剑尘同了英官等在那里看返照。见飞白来了,英官如飞的迎了下来,飞白握了英官的手,走上桥来,笑对剑尘道:“你们在这里顽?”剑尘道:“我们到宝石山去玩了一回,这里是刚到的。你的客人去了吗?”忽见飞白又同一人点头。

  欲知此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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