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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爱父怜弟孝思友义 勤王救婿侠骨柔情

  话说迪民等路遇一人,同他们为礼,原来是一个洋人。澹如立住对迪民道:“这是福音医院医生,方先生。”方先生道:“密昔司寇,……”说到这里不会说了,遂又打着美国话说了几句。澹如也用美国话同他说了,那医生说完了话,点头去了。芷芬道:“他去救吃生乌烟〔的〕。这个吃生乌烟的人,澹姊认得么?”澹如道:“不认得。梧城吃乌烟寻死的,一年不知道多少呢。”蓉生道:“那医生说的话,只你同芷妹、怜吾听得来,我一句也听不出,原来叽叽咕咕的,是说去救吃乌烟的。”澹如道:“这个医生,来中国只有半年,所以中国话有好些不会说。但人很好,极其和平,看病也极其认真,不论半夜五更,随请随来。并且本事也很好,只是迷信上帝这点不好。”剑尘道:“他不迷信上帝,恐怕看病就没有那样认真了。”芷芬道:“这倒是真的。”

  此时已进了园门,大家走的也有点疲倦,就在草地铁椅上坐下了。芷芬道:“迷信一层,是中外通病。然而外人的迷信,多半在自修。即如遇的医生,因为信奉上帝,愿邀帝福,所以看病格外认真。这样迷信,不但无害,而且有益。中国的迷信,都在倚赖。如适才乡下人那番话,一味靠迷信,不自努力做事。这种迷信,实是贻祸最烈。一样的迷信,彼迷信无害,我迷信则有害,这是什么原因?”剑尘道:“依我说,倒有个原因。是为了‘不学’两字。人之不能无迷信,犹如人之不能无嗜欲,人无嗜欲是难得的,无迷信心亦是难得的。人若不学,迷信心就流入荒妄一方面,而倚赖心就从荒妄里头来。若能教之以学,虽不能去其迷信,却可以匡其荒妄。犹如有学问的人,虽不能止其嗜欲,尚可补其邪思。我以为现在中国,说教人不要迷信,尚非其时。只能诱其去倚赖的迷信,而入于自修的迷信,或者能振作精神。”蓉生道:“这么说,我们国里也要立一个国教。但我们中国,向来是尊重孔子的,不如就奉孔子,权当外国的耶稣。叫全国人只许尊重孔子,不许拜别的偶像。村上镇上,都立文庙,专派教习在庙里演说些忠孝节义的话,劝人力行忠孝节义,就可得孔子降福,否则孔子要降灾。每星期人人往文庙听讲一次,不听者听便,但不许拜别的偶像。”芷芬道:“不如拿偶像通毁了,使人无处去拜,自然就不拜了。那前代的忠臣义士,不便湮没的,可毁其庙,而另造一石像,或铜像,当作记念。以后不论什么庙,什么功臣,都不要立专祠,只立石像或铜像。”剑尘道:“这件事,只要自上出一令,是很容易的。不比加捐加赋,怕民间违抗,这件事到底是不要百姓出钱的,无关痛痒。况且重视伦理,信奉孔教,一样可以奉祭祀,民间愈不作梗。且最相信菩萨的,无非是些老太婆们。少年人迷信菩萨的心不深,男子尤为不深。这几个老婆子,哪怕他们拚命?就是二十四分不愿意,也造不起反来。只是这些和尚不免有怨言,然我倒想了一法。和尚们不愿意,并非不舍的改教,是不舍的寺产。若将寺产变价,尽数给了他们,使他们拿了这笔钱去另营生业,与平民等,寺产几何,寺僧几个,均平分给。年轻的和尚,令入学堂读书,应得的寺款,记明数目,在县里立案,交给善堂替他经管生息,学膳费就在息里支付。待他毕业后,交给本人自己经营;以后就不与善堂相干。照这样办起来,我看和尚也无怨言。所不满意的,不过几个老和尚。但既要办事,就不能顾这许多。何况扫除偶像,归并一教,也算得一件大事。只有少数老和尚老太婆反对,还不算好吗?”怜吾道:“那些庙宇都毁了,未免可惜。”剑尘道:“庙宇何必毁了?或改为学堂,或改为局所,或改为公园,都可以的。”

  说着天已黑了,众人一同走进房中。老妈子掌上灯来,迪忱同飞白等也回来了,澹如道:“今天所获如何?”迪忱道:“还好,够你明天请客的。”飞白问迪民道:“迪姊什么时候回来的?”迪民道:“我们也是将才回来的,今天芷姊在乡间演说了半天。”迪忱道:“在什么村坊演说?”迪民道:“在颜义士岳家门口。”迪忱道:“就是颜如荣岳家门口么?”迪民道:“是的。贵处有这样义士,真是可敬可羡。”迪忱道:“惭愧。可惜是桐乡人,又可惜只有颜如荣一人。倘若人人都像颜如荣这样见义勇为,那就好了。”迪民道:“贵处的人,迷信心也很重的么?”迪忱道:“正是。”飞白道:“这也不单是梧城如此,我们中国无处不是如此。”迪民道:“别的迷信且不管他,只是这养蚕的迷信,我很替他们发愁。照这样下去,怎么不江河日下?”就将乡下人迷信的话,及倚赖的思想,并自家想在梧城开办蚕学校的话,细细说了一遍。迪忱欣然道:“这样好极了。澹如自应效力,也尽一份子的心。”澹如笑道:“你怎么替我答应?不关你的事,你倒会做滥好人,你知道事情不大好办呢。”迪忱道:“我帮你做。”迪民道:“还是姊丈爽快,不像我们老姊,这样吞吞吐吐的气闷人。”大家用了晚膳,又谈论了一会,各自归寝。

  次日是澹如请客日子,陆续来了些客人。澹如一人应接,竟有应接不暇的情形。剑尘道:“澹姊还有别的事,这些客人,让我们应酬罢,澹姊只要时时来招呼一次就行了。”澹如就依了剑尘的话,自去料理别事。到了午刻,客人来了二三十个。剑尘同迪民一一问过姓氏,招呼茶水。其时储姨太太、大姑奶奶,还有四少奶奶、五少奶奶、十一小姐、五小姐、陈姨娘,外来的客人,什么王奶奶、张太太,还有福音堂里的牧师夫人,医生夫人,大家说说笑笑,倒也甚为热闹。牧师夫人说道:“昨晚方先生去救一个吃生乌烟的,到底没有救活。”迪民道:“想是救迟了。”牧师夫人道:“是的。医生进门,他已是不知人事了,怎么能够得活?他吃烟时,他家的人都不知道。等到晓得了,来请方先生去救,已是来不及了。”迪民道:“寻死的是男是女?”收师夫人道:“是女。听说姓水,为什么事寻死,就不知道了。”座中有一人道:“我倒知道。”迪民道:“王奶奶知道么?”王奶奶道:“他家同我家是隔壁,所以知道的。因为清明上坟起见的。我们梧城作兴轮年上坟,譬如一个总清明,大家轮流管。到清明那日,大家上坟回来,就到管年的这家去吃一顿。今年水家管年的,轮着水保生管。他是个做头役的,手边很有几个钱,他家这个清明好做,因为还有的剩,不比我们家,管年的要赔上去。他家上坟回来,是年年摆酒的。前天上坟回来,摆完酒,剩了些菜。保生的妻子,见鱼肉多了许多,他娘家穷的很,还有个八十多岁的一个老子,成年难得一点荤腥。他就盛了一碗鱼,一碗肉,叫个烧饭的,送到娘家去,给他老子吃。烧饭的送了去,转身来半路上碰着水保生,问他送东西到谁家去,烧饭的据实说了。水保生回家,就问妻子:‘为什么要送到娘家去?你哪里来的鱼肉?你拿我的东西乱送人吗?照你这样,我的家当都要被你送人送完了。你家那个乌烟鬼,常常缠不清,你偷偷摸摸的给他钱,你当我不知道吗?乌烟鬼再上门来,我将他打出去,看你怎么着。’他妻子道:‘我兄弟原是不争气,我既做了姊姊,总不能看他讨饭。每回来,我也没有好脸色给他,总是想望他立志成人,戒了烟,找个生意做做,好歹寻几个钱,养养老人家,不使八十多岁的人,跟着他受罪。’保生冷笑道:‘烟戒了吗?你这样好良心,怎么不听你的话?你养他一辈子就是了。你哪里来的钱?’他妻子道:‘我看蚕赚的钱。没用你一个钱,是我用气力换来的。我兄弟来,我也没多给他。一日只有三十五十钱,至多一角小洋钱,一月也不过一两回。前年我给他戒了烟,千托你万托你替他寻个生意。我那么托你,你不肯用半点情。有生意替别人荐了去,一直没有替我兄弟寻过生意。他闲着没事,所以又把乌烟吃上了。今天这两碗鱼肉,拿去也不是给我兄弟吃,是送老人家吃吃。至于我兄弟来,哪怕碰着吃饭的时候,我知道你厌恶他,我从没敢留他吃顿饭,论起理来,我同你都是六十岁的人了,老夫老妻的,你不应该这样管我,当着儿子媳妇这样说我。我虽是做婆婆的人,倒不如媳妇们有脸。他们的老子来,你每回都是摆酒请他,我送点剩鱼剩肉去给我老子,你就这样数说。这也贴了娘家,那也贴了娘家,说来说去,总是嫌我娘家穷,没有媳妇们娘家有钱。’保生道:‘有来才有往,我到他们家去,他们都请我,他们来我家,自然也要请请他们。你娘家请过我什么?别人说是清水冷板凳,你娘家连清水冷板凳都没有呢。生了儿子不争气,让他吃乌烟,卖田卖屋,败的草也没剩一根。到如今两眼望着女婿讨吃的,我倒不高兴。我有鱼有肉,宁可给了叫化子,倒还说我声好,给了那老头子吃,他知道什么好歹?还说我应该养活他呢。’他妻子道:‘你说这话也罪过。老人家怎么不说你好?你看我面上,也不应该说这话。当初长毛反过后,你穷的也同我娘家这时候差不多,如今有这个场面,虽说是你的财运好,我当时也没少做了事。开豆腐店的时候,我日日半夜才睡,五更就起来,一件破棉袄冻的浑身打战。那种苦日子,我替你做了多少?后来一日一日的好起来,如今你不该忘我的苦处。这点鱼肉就算我省下来不吃,给老人家吃的,你总可以没话说了。’保生道:‘你同我说这样话吗?你说跟我吃苦,谁叫你家许给我?当初聘你时,足足花了一百块钱,连娶你的开消,足有二百块。我花钱娶的人,不能跟我吃苦吗?我如不娶你,有了这二百块钱,什么生意做不了?什么财发不了?你说不吃鱼肉,省下来给人吃,更是胡说放屁了。你不吃鱼肉,难道就没有人吃了吗?一定要拿去给人家吃吗?’他妻子气的哭道:‘我拿去也是给我的老子吃,不是给了别人吃。’保生跳起骂道:‘不论什么人,我以后再见你拿东西给那老忘八吃,我连碗打碎,叫那老没廉耻的吃去。你家那混帐乌烟鬼,再敢踏上我的门,我把他脚筋打断,叫他有本事来试试看。,他妻子气的哭了一日,前日我去望望他,劝他别气。夫妻都老了,一句半句话说错点,不必去计较他。水大嫂对我说,水大伯伯没良心,没人情,他也不愿活在世上了。这么大年纪的老子,苦的很。自家不能帮一点,眼看着老人家吃苦,吃女儿一碗剩鱼剩肉,还被女婿骂老忘八,老没廉耻。我想:我没有养了老子,还叫老子倒为我挨人的骂。我活在世上,开着眼看着老子受苦,我心里难过不难过?拿一星半点去贴贴我兄弟,又叫人家骂他,我听了也难过。还有那个吃乌烟的,有我这个老阿姊活着,他总不免要来寻我,那时别真个被人打断脚筋,不是我活在世上,倒害了他吗?如果我兄弟真个怕打不敢来,我做姊姊的,自想也对兄弟不住。他虽不成器,我做姊姊的不能为了他不成器,就不许他上门。也不能为要讨男人的好,就不许兄弟上门。我左思右想,还是死了好。一闭了眼,随他们怎么样罢。或者我男人因为我死了,想到我活着时候的好处,反肯替我照应他们爷儿两个,我就死也甘心了。”

  迪民道:“这人这样孝友,真是难得。”王奶奶道:“我当时听他说这话,以为是他气头上说话,哪能作准?就没有理会,劝了一阵子就回家了。到昨天晚半天,才听见他家说水大嫂吃了生乌烟了。等我去看他时,他已不会说话了。”迪民道;“他家儿子媳妇做什么?怎么婆婆吃生乌烟,等到快死了才知道?起先的脸色情形,一点都看不出来么?”王奶奶道:“他儿子倒有三个,没一个成材的。大儿子正月里偷了五百块钱,到上海去了,到如今还没有回家。二儿子,三儿子成天只在街上看女人,或到花烟灯上去吃筒烟,说说话。三个媳妇只知道吃了站门口,谁还想到婆婆身上?还有一样,二媳妇同他老公公好得很,大媳妇因为男人到上海去了,几个月没回家,也同隔壁一个人认识,巴不得婆婆死了,更没管头。别说是不知道婆婆吃了生乌烟,就是知道了,也不见得连忙就救。昨日要不是烧饭的去同水大嫂讨钱买菜,只怕断了气,还没人知道呢。”剑尘道:“这人可怜。两碗剩鱼肉,拿去给老子吃,都不能自主,要受人辱骂,真是生不如死。”迪民道:“他想死后他男人或肯看顾他老子兄弟,这句话王奶奶可以对他男人说说,叫他男人照应点,以偿死者之志。”王奶奶道:“这个我做不到。就是对他男人说了,他男人也不肯相信。我犯不着去说这句话。”迪民为之叹惜良久。

  众人也有为水大嫂叹惜的,也有说水大嫂量窄的,纷纷不一。只有方医生的夫人,不懂得中国话,除了澹如、芷芬、怜吾三人攀谈几句外,余外的人同他说,他一概报之以笑。蓉生对剑尘道:“这位医生的夫人,我替他气闷得很。”剑尘道:“我们要到了美国,怕不是同他一样。”

  饭后众人又到园中赏玩了一回,澹如折了些碧桃红杏,分赠来客,尽欢而散。储姨太太道:“林少奶奶同我去看会,今天晚上就住在我们那里看灯。”澹如道:“看那种难看的会,不如在家中坐着清谈好。”剑尘道:“多谢姨太太,我今天还有点事,不去看会了。”怜吾道:“我去。”迪民道:“你去也好,我趁今天想拟好了蚕学校的章程。”怜吾道:“田先生去不去?”蓉生道:“我去见识见识梧城的会。”迪民道:“你不帮我拟章程吗?”蓉生笑道:“你们四个人做什么?还要我来帮忙么?如果人不够,还有那些大才鼎鼎的先生,尽可请来相帮。”芷芬道:“你去看会罢,不要多说了。”剑尘道:“你不能这样舒舒服服的去。早上几个小孩子要去,我没答应,如今你们去看,他们是一定也要去了。你可否替我管一管?英官好闯事,你替我管住他,不许他胡闹。”蓉生道:“好累赘,我同他们去就是了。”储姨太太同了寇大姑奶奶、田蓉生、马怜吾、英官、逸官、李生,一行人到城里来看会。先到储姨太太那边坐了一回,林家的家人,领了英官、逸官、李生到街上去看会。储姨太太道:“我们也到街上去看罢。”蓉生道:“也好。”储姨太太道:“到张家去看,他家住在北街上,会经他家门口过。”蓉生、怜吾就同储姨太太从大街绕到北街。只见大街上男男女女,倒也不少的人,乡下人居其多数,乡下女人尤多。有的眉毛画的一上一下,望去连脸都像歪的。有的搽粉只有额前同两颊有,鼻子同眼圈是黄的。又有些荡妇,三五成群,钩肩搭背,立了一排,横在路当中。有少年男子走过,则斜目睨之,老年男子走过,则讪笑之,有女子走过,则指点衣服妆饰评论之。蓉生等走过大街,又折到北街。转湾角上,碰着两个女子,携手同行。穿的衣服很华丽,头上戴了珠花,脸上雪白的粉,血红的胭脂,黑黑的八字眉,裙下一双三寸莲钩,桥梁高底,大红平金的鞋。二人正在得意洋洋的观看,左边的女子忽踏了橘皮,滑了一脚,直跌出去五六尺路,右边的女子也被他带倒在地。恰好临街楼上,倒了一盆水下来,正倒在两人身上。街上人大笑。两人忙爬起来,一面拾珠花,一面骂楼上的人。楼上人不服,也骂起来。蓉生道:“这件事实是楼上人无理。怎么水可以乱倒的?梧城名为办警察,这样乱倒水,碍行人走路,大可罚他些,警警效尤的。”储姨太太道:“警察局的人,哪管这些事?”

  说着已到了张家门口,立着许多看会的女子。储姨太太上前同主人说了缘由,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倒还和气,先让蓉生等到里面坐了吃茶,蓉生等同他说过几句套话。这个妇人是个乡下人出身,蓉生这种寒暄套话,若用在上等社会,自然人人知道,用在这女人身上,他却不懂。蓉生只得略去套话不说,单说几句寻常话。不一刻,齐说会到了。那些看会的女人们,没命的奔出去看,蓉生等也随众往观。到得门口,并未见会来。又停了一刻钟,会才真来了。只见当先几顶破旧红绿呢伞,伞上绣的人物,年久线落,人物大半只有半个脸。伞过去,接着几面掌扇,又有几面旗,一副锣鼓。再后面是小孩子妆的抬阁,扮的戏剧,没有一出完全的。穿的衣服袍甲,只有两件还新,其余不是破了,就是旧的。抬阁过完,又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扮了个将官模样,骑在马上。那匹马瘦的四脚如干柴,一步一抖,看他的样子,载了这个孩子,像是很不胜任。马的旁边,还有个人扶着那孩子,光景是怕那孩子骑不牢跌下马的缘故。怜吾道:“这匹病马,也拿他当做会中的脚色,真奇极了。”蓉生道:“你看骑马的这个孩子,也同这马差不多。不是这匹病马,他也骑不上,不是这个病童,这马也载不起。真是生就了一人一马,为会里的特色。”病马过去,是许多还愿的。有拿香炉挂在膀子上的,有赤着上身用灯笼钩在肉上的,余外也有披发跣足而行的,也有女子扮罪人的,也有执香念佛的,百丑皆备。未了八人抬了一个菩萨,男男女女一齐合掌祝福。蓉生道:“会完了吗?”储姨太太道:“完了。”蓉生对怜吾道:“我们回去罢。”储姨太太道:“到我那里去用晚饭,晚上看灯。”蓉生道:“多谢姨太太,我们不搅扰了。”就同怜吾仍从大街回到清漪别墅。因蓉生先已交代林家的家人,同英官们在大街上看会,不要离开,好一同回去。这时从大街上见英官等在一家洋货店里,就招呼一同回去。走进园里,迎面碰着芷芬、剑尘,芷芬道:“蓉姊今天看些什么好会?说说我听听。”蓉生道:“不算看会,只算看了些破古董。我早知道这样破会,我也不跑这冤枉路了。”剑尘道:“晚上有灯,为什么不看了来?”蓉生道:“我已经上了当,还再去费眼力去看灯?”剑尘笑道:“老蓉真不是好人。何妨去看了灯来,报告我,我就可坐在家中,知道街上灯是个什么样儿。”蓉生道:“为什么不叫你们老飞去看了来报告你?自然比老蓉要仔细十倍。”剑尘道:“老飞不肯,可奈何。”蓉生笑道:“老飞尚不肯,老蓉更不肯了。”四人在草场上徘徊了一回,怜吾道:“孟先生呢?”芷芬道:“在那里斟酌章程,还未了呢。”蓉生道:“我们看看他去。”大家一同走进内书房,见迪民伏在桌上,不知写什么。见蓉生进来,笑道:“什么好会,看到这时候才回来。”蓉生道:“什么难拟的章程,到这时候还没拟好?”迪民道:“总会里来了几封要紧信,立等答复,怜吾出去了,只好我自己动手,你还要责备我章程没拟好。”蓉生道:“这时候可以叫怜吾写了。”迪民道:“只此一信,也快写完了。章程只剩了三条没拟妥,停歇改一改就好了。”蓉生道:“今天谁主稿?”迪民道:“芷芬主稿。”蓉生道:“芷芬主稿,一定可观,给我看看。”迪民道:“就在桌上,你取观就是了。会里催你回去,我想请你明天晚上就回去。嘉兴不要上岸了,等我杭州回来,你再到嘉兴多住几日,你意思何如?”蓉生道:“这也很好,我无不可的。”各人又谈了些别的话,一宿无事。

  次日澹如特备了几样精致菜,餐房里满摆了鲜花,一为迪民等饯行,一为八少奶奶今天来,饭所以格外设的精美雅致。

  再说八少奶奶,字撷英。母家姓邓,父母均早故,只有一兄一嫂一妹。兄在苏州中学为理化教习,妹妹名哀陆,字冠亚,现在东洋留学。撷英在上海某某女学校读书,卒业后,他哥哥就将撷英许婚寇迪怀为继室。撷英比迪怀小九岁,结婚后两人爱情还好,宗旨却大不对。撷英的志气,是飞扬高拔,一味想建功立名,迪怀则洞洞无知,毫无振作,撷英因此不时同迪怀争辩。如果迪怀口才伶俐,能同撷英对垒,或从争辩中,说出点真道理来,倒也不失争论的幸福。可惜撷英连这点幸福都没有,迪怀只知道饱暖安逸,随撷英怎么说,他只是无言,有时则说道:“人生行乐耳,何必要人知名。”这两句话撷英听了,比打他还要难受。撷英虽同迪怀宗旨不同,情意则甚深厚。虽迪怀为人无用,撷英总想劝迪怀振作。日日劝导,不厌不倦的竭尽心思,多方鼓激反复辩说,好容易这两年把个委靡不振的迪怀,化的有点丈夫轰烈气。在明白的婆婆,应该嘉许媳妇的苦心。而迪怀的母亲则不然,因为撷英激劝迪怀,反而大恶撷英。后见迪怀有了丈夫气概,常说想出去办事,那恶撷英的心,更加愈甚。从此就硬加了撷英一个革命党的名目,说他叫迪怀叛母,非革命党而何?其实不过迪怀自受了撷英的规劝,不大躺在他母亲乌烟铺上,替他母亲烧乌烟。子道中所缺的就此一事。他母亲就视迪怀为逆子,视撷英为逆媳,件件事加以罪名,从而挑剔。迪怀的前妻,遗下有一个女儿,他婆婆寻撷英夫妇的事,就拿这女儿为名,动不动就说撷英待女儿不好。撷英没有生育过,照应小孩未免总有点不在行,婆婆就骂撷英,不拿孩子放在心上。后来撷英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慈母爱子,总有点亲爱心。他婆婆又说他自家养的,就这样疼爱,也太爱了,何妨减去点?若果是他婆婆一人这样,撷英还可轻松点,又加上一个大姑奶奶。迪怀的女儿虽说小,也有十一二岁,生性刁猾,日夜在祖母跟前,说继母不好,甚至于说父亲也不好。撷英初婚后两月,他婆婆叫撷英陪伴女儿,在另外床上睡。不多几日,忽然又不许孙女同撷英睡了。撷英不明其故,也就置之。过了几日,家中诸人多传为笑柄。储姨太太告知撷英,才知道前妻女儿说他名为伴女儿睡,睡不到半夜,就爬到迪怀床上去了。这话几乎把撷英气死。他婆婆又叫撷英教管女儿,撷英就教他读书,每事均谆谆诰诫,他婆婆又说撷英真会做后母,多大的孩子,这样教训起来。撷英听了这话,就不敢再教了,他婆婆又说,到底不是亲生的,不相干,倘是亲娘,必不肯随小孩子的性,由他闹去。后来弄的连迪怀也不能教诲女儿一句,倘一加教诲,那小女儿就哭着告诉人,说父亲听了继母谗言,寻他的事。撷英是学生出身,朴素惯了,他婆婆说年轻人这样妆扮,不是替我穿孝咒我么?撷英只得勉遵姑命,稍加华丽点,以为婆婆总可喜欢了。哪知婆婆又说他,家常这样妆点,妖怪样儿狐媚子。撷英听了这些话,真是气涌心窝,索兴朴素不妆,宁使婆婆说咒他,不叫婆婆骂妖怪样儿。女儿一日一日长起来,心思也一日一日的多起来,家庭风潮,也一日一日的大起来,撷英受气一日一日的也重起来。此时撷英无一日不受气,无一刻不受气。

  一日迪怀受了风寒发寒热,病中想吃火腿,撷英去同婆婆要火腿,他婆婆道:“你平日能干的很,怎么病人要火腿,你都弄不出来给他吃么?”撷英就不问婆婆要,自家去买。他婆婆又对人说:“撷英凡事均自主,不同婆婆说。家中火腿多的很,不来同我要,呕气自家去买。”者如此类,一日总有好几回。又加那位大姑奶奶,半疯半癫的,仗着母威,百事都要寻撷英夫妇的错处。别事也不去管他,最可笑的是,撷英夫妇闺房中的谈笑,倘被这位大姑奶奶听着了,他就要生气妒忌。大姑奶奶一生的心病,就是不得于夫。这个原是人生遭际最可伤的事,但不犯着为了自家不得夫心,就要妒忌人家夫妇要好,未免就太不明白了。大姑奶奶因为不明白这个理,所以一见撷英夫妇要好点,就要动气。不是明言讥诮,就是暗中监察,又日日骂迪怀怕老婆,说撷英生了一脸的媚气,像个小旦。有时又说撷英那古板样儿,面上带了一团杀气,好像就要吃人。大姑奶奶却也好,不怕自相矛盾。随时高兴,想着说什么就说什么。大姑奶奶的嘴,又非常腌臜,男人说不出的话,他随口而出。撷英夫妇,每每被他说的只有逃的分儿。大姑奶奶有烟癖,不知撷英怎么劝了他一句,从此大姑奶奶恨撷英切骨,日日在三太太跟前说坏话。三太太是溺爱女儿,女儿说的话,没有一句不听。从此撷英夫妇,莫想过一刻安静日子。

  撷英这两年来,肚里也有些明白,知道这样的婆婆大姑,是永世不得和好的。所以凡事也有些将就过去,不像从前那样鞠躬尽瘁,专求欢心了。撷英同家中诸人,都是淡淡的,惟与澹如甚是要好。澹如今天特为撷英做的炙野鸡,焦面包。到上午时候,撷英来了,大家相见毕,撷英道:“诸位姊姊今晚回去,妹子特来送行。”迪民等道:“八嫂光临,使妹子等得闻金玉,为宠已多,何敢当送行二字?”撷英笑道:“迪姊的大名,妹子久已倾倒。可惜妹子无自由权,倘有自由权,一定从诸位姊姊之后,日聆教言,实是获益不浅。将来也可办一两件事,方不辜负生在世界一遭。”澹如道:“三个小孩子怎么不来?”撷英用手指道:“那不是。”澹如望去,果见撷英的两男一女在外面,同李生及澹如之女兰生、翠宝并英官等一同顽呢。迪民等同撷英谈了一回,撷英忽慎重其事的对迪民道:“妹子今天来,还有些机密不近情的事,要同诸位姊姊商量。论起理来,妹子同姊姊们只有两面,不应冒昧开言,但妹子左思右想、总不得个相助的人。素知诸位姊姊热心女界,所以要同姊姊们商量商量,有什么善法没有?”迪民等道:“八嫂尽管请说,有可为力的,无不尽心。”撷英道:“舍妹冠亚,前五年到东洋去留学。前年冬间,他同朝鲜一个世族许了婚。这世族姓甚名谁,舍妹不肯对我说。我只知道这世族的父亲,是朝鲜一个相臣。甲午之役,日本破朝鲜时,这大臣不屈而死。他的儿子,那时尚幼,如今年渐长了,恨日本辱国杀父的仇,遂结了一党。这党名叫什么,舍妹也不肯告我。总而言之,这党的宗旨,是劝王拒日。党中人数不少,这个世族为了首领。舍妹能择人而事,与这种英侠之士定婚,我也很赞成。但不知怎么的,近被日本侦知,极力的摧挫,党人逃的逃,被拿的被拿。这个世族,现在日本派了许多侦探,要拿他。有几次遇险,多被这个世族以计自脱。但日本、朝鲜两国,他都不能再住。他的同志,大半逃往欧洲、俄国去了,舍妹也劝他逃往俄国去,待时再举。只苦无川资,舍妹来书,叫我替他设法。家兄因为不以舍妹同朝鲜世族定婚为然,所以此事家兄不肯管。舍妹在东洋不过是个女学生,无人可引为援手,只得写信来哀告我,且谓这世族若再延不赴俄,恐怕就要遭不测了。倘遭不测,舍妹亦欲与之同尽,不愿再生于世。我接了此信,甚不忍,又无法可想,所以斗胆要同诸位姊姊商量,这事怎么办法?”

  蓉生道:“令妹是否尚在东洋?”撷英道:“是的,舍妹说这世族不脱险,他不回中国。”剑尘道:“亡国之民,本极可怜。亡国之义士,尤为可敬。我们中国,虽现在还算自主,若以后不自振作,恐怕与朝鲜要为兄弟了。这个世族的遭际,恐怕就是将来中国义士的写照呢。我极为其伤心。”迪民道:“这个世族算得朝鲜的义士,非革命党可比。今在受困时,我们应该帮助他。”芷芬道:“八嫂的令妹,也是个肝胆女丈夫,我们也应该帮助他。”迪民道:“大约川资要多少,方可敷用?”撷英道:“舍妹说到俄国的川资,及初到俄国的浇裹,总约数百元。”迪民道:“俄国的开消大,不比日本,数百元是很枯涩的,我奉送令妹一千元,余下的作为缓急之需。但八嫂只可说是八嫂寄给令妹作游学费的。”撷英道:“不妥。我之无钱,是大家知道的,怎么会拿出一千元,给他作游学费?这话传出去,一定要被人疑心的。”剑尘道:“令妹卒业没有?”撷英道:“去冬卒业的。为了世族这事,他才不肯回国。不然,早回国了。”剑尘道:“不如说迪姊请他来做教习,寄一千元托令妹买仪器,这样说法,就无痕迹了。”蓉生道:“将来倘有人提起买仪器何以不买到,又怎么说?”芷芬道:“这个随便怎么说都可以的。”迪民道:“倒是做教习这一层,令妹愿意么?倘若愿意,我就订为工艺厂的教习。任哪一科,等令妹来,再当面商量。”撷英道:“这个只要迪姊敢订他做教习,舍妹无不愿意的。”迪民道:“这有什么不敢?令妹并未犯罪,就是那个义士,又何尝有罪?不过亡国之人,触物皆罪,有理也是无理。强国的人,忠君爱国名为义士,亡国的人.忠君爱国就自为罪犯。一定要奴颜婢膝,匍匐于他人肘下,才算是顺民。所以世上无公理,强权即公理。”剑尘道:“要汇款去,以速为妙,久恐生变。”迪民道:“我身边无此款,奈何?总要等写信去取来。”剑尘道:“请八嫂今天就在这里写一信,不要封口,交蓉姊带回去。到上海去打了汇票发信,不省了周折么?”芷芬道:“迪姊你不能独认这笔款。如今你先垫上寄去,等我们到上海也认点。”撷英也以为然,就在澹如书桌上,写了一封致冠亚的信。写好给众人看了,大家都说这样说法很妥当,蓉生道:“我一到上海,办了这事,再到徐家汇。”

  澹如道:“真个说话说的忘记了,午膳还没吃呢。”大家都失笑道:“怎么我们连吃饭都忘记了?”蓉生道:“我们倒还不觉着饿,那几位先生们,可饿坏了。”剑尘笑道:“难得的饿他们一回,做个纪念,倒也新鲜。”澹如忙着叫拿酒菜来,又替撷英介绍见了飞白等。迪忱道:“八嫂怎么这时候才来?该早点来,多坐一回。”撷英笑道:“亏你还是主人,我来了这半天了,你不知道么?”迪忱笑道:“那末做兄弟的,有失迎候了。我以为八嫂刚才来的呢。”大家吃完了饭,又谈了一回闲话,撷英别了迪民等回去。迪民对澹如道:“撷英倒很洒脱,不染脂粉气。”

  澹如道:“可惜他遭际不如你我,遇了个厉害而不讲情理的婆婆,受无穷的气。”芷芬道:“最好将八嫂请到工艺厂去,做国文教习。”澹如道:“做不到。三太太哪里肯放他出去?”蓉生道:“别的都不要去说,今天晚饭,澹妹可要早点。”芷芬道:“如何?我说蓉姊只知道吃,无第二思想,你看刚吃了午饭,又催晚饭了。”蓉生笑道:“我催晚饭早点,是吃了好上船。你既说我只知道吃,你今晚不许吃饭。”迪民道:“托澹姊替雇的船,有没有?”澹如道:“船已停在园门口了。”迪民道:“还是轮船拖了去省事些。蓉姊搭轮船回上海,我们拖了到杭州。”澹如道:“杭州来的轮船先到,上海苏州来的轮船迟到,四妹大可送了蓉姊上轮船。”迪民道:“叫苻贵伺候蓉姊回去,我们同剑妹到杭州,路上有事可以借重尊管。”剑尘道:“迪姊船上只有三个人,我们船上人太多了,我叫奶妈同秀官到迪姊船上来,可以不可以?”迪民道:“这样很好。”大家又在园里走了一回,蓉生笑道:“这李子熟时,澹妹一定要寄去给我尝新。”剑尘笑道:“芷芬说你馋,你就以老饕自居,真是妙人。”澹如笑道:“我要开个罐头公司,蓉姊替我物色房子,可以不可以?”蓉生道:“开公司做什么?”澹如道:“图利耳。既讲实业,就要请求得利的方法。”剑尘道:“这是真的,首倡的人不得利,还有哪个学样?在我们,虽不得利,就是赏赏这样风景,亦大佳事,在乡下人,就不能不讲利息的厚薄了。澹姊要乡下人振兴实业,先要同乡下人说这利息之厚,庶几乡下人听了动心,见了眼馋,大家都讲求实业起来。”澹如道:“要讲这利息之厚,我这个园子,好好的讲求起来,利息是很厚的。这园子约一百余亩,种李子约一百亩,每亩种李树二百四十株,一百亩二万四千株,每株李树,均平算他每年生最佳李子二十个,合计每年有四十八万个李子。尽装洋铁罐头,最佳的李子每瓶只能装六个,可装八万个罐头。在上海开公司,总批发每罐一角四分,零卖二角,我们买洋铁罐每罐算他四分,合计净赚洋八千元。李园工人须十人,每人每年连吃带工钱八十元,十人八百元,摘李子时候添短工,二百元必可敷用,封罐头的机器及工人,约五百元,上海租房子约一千二百元,请伙计连开消约二千元,搬运费三百元,细算起来,每年可获利三千元。倘能节省开消,多生李子,还不止此数。并且李园四围的竹子,发出笋来,拣好的制了,也可装罐头。李树下秋天还可种菜,老竹可以作竹器,又可作晒衣竿,竹叶可喂羊。还有池中的荷花,池底的嫩藕,以及莲蓬荷叶,样样可以换钱。兼之喂羊,喂鹅,养鸡鸭,养鱼,一年四季,自家吃的荤素各菜,可以不必买的。要是乡下人拿到街上去卖卖,真是无一样不赚钱。”剑尘道:“姊姊何妨提倡提倡?”澹如道:“样样都容易,只是公司用人难。迪忱必不愿管这事,所以我虽说托蓉姊在上海找房子,也不过是这么一句话,其实我也无心于此。要办这事,非同商界中人联络不可。”

  大家说说,不知不觉天已黑了。吃了晚饭,澹如道:“天还早呢,到船上也是等着,不如在这里多坐一回,再上船去。”迪民道:“我又忘了一件事。”说着打开皮包,拿出三张钞票,递给澹如道:“前日见颜义士的女人,光景苦的很。去年桐乡替义士写捐,我没知道,如今我补捐五十元,请你代收一收。”剑尘道:“我也捐点。”飞白道:“你捐多少?我去替你拿来。”剑尘道:“三十元。”飞白道:“我同你合捐五十元,好不好?”剑尘道:“随你。”芷芬道:“我捐三十元。”就在皮包里取出三十元的钞票,交与澹如。蓉生道:“迪妹替我垫十元,回上海再算。”迪民又取一张十元的钞票,一齐交与澹如。不一刻飞白取了钞票来,交给剑尘,剑尘交给澹如收了,点一点,一共一百四十元。飞白道:“天不早了,我们可以上船了。”迪民道,“我们一齐去罢。”大家立起来,一齐作别了出去。澹如夫妇,送到园门外。飞白对云文伯道:“文弟明天动身,请你先到研究会,替我代庖两礼拜。”文伯答应了。澹如夫妇及云文伯、章子奇,送了迪民等上船后,自回园去不题。迪民等坐在船上,闲话了一回,刚到轮船码头,写好船票,恰好杭州开往上海的轮船来了。蓉生忙着上了轮船回上海,迪民同怜吾、芷芬见时候不早,也就睡了。天亮时上海轮船才到,船家将小船的缆挂上,到午后三点钟,才到拱宸桥。晓光会的分会事务所,在高等学堂隔壁。迪民、芷芬、怜吾等三人,乘火车到艮山门,换轿进城。飞白同着剑尘小孩子们,乘火车到清泰门,换轿到钱塘门外,住在一个友人的别墅中。这别墅在宝石山脚下,背山临水,结构虽然不大,却甚精雅。走出门口,不多几步就是白堤,顺着白堤走去,一直可以到小孤山,随处可以浏览风景。当下飞白领了剑尘,拣了一处住下,就在左近叫了几样菜,叫管别墅的工人,烧了饭,大家匆匆的吃了晚膳。剑尘身体素弱,受了舟车的劳顿,不免要好好的将息将息。飞白出去随意走走,不觉已是夜深,遂各安寝。

  次日起来,在湖面上随意逛逛。剑尘想邀迪民、芷芬同去逛天竺、灵隐,遂写了几句,叫人送到晓光分会事务所。到了晚间,果然迪民、芷芬都来了,芷芬道:“迪姊想明天来,我想不如今晚到你这里来聚齐,省得明天早上累你老等。”大家说笑了一回,用了晚膳,一宿易过。

  次日大家起来,梳洗已毕,吃了早饭,一同下船,摇到茅家埠上岸。飞白本要包几顶轿子上山,倒是剑尘创议,不如步行上山,可以随意看看山色,领略林泉。于是留下奶妈同秀官在船,大家步行上山。走了好一回,才到天竺,迪民等举目看时,这座庙宇,并不宏大,装饰全无。那班烧香的妇女,却甚起劲,人数也不少。见迪民等一班人进来,并不烧香礼佛,大家都很诧异。就是和尚们,见剑尘等衣服虽然华丽,那蛮靴革革的样儿,料想不肯在佛面上化钱,也就不瞅不睬的随剑尘等出来进去。不似对那班热心佛界的妇女,让茶让坐的,那么亲热。剑尘等闲逛一回,觉这个地方,毫无幽趣,就一同出了山门,折到灵隐来。这灵隐寺,比天竺山却大不同。规模也大,举动也阔,那山房中的太太奶奶们,足足的坐满。那知宾和尚,甚是忙碌,照应这个太太,又要照应那个小姐,这边老太太要叫他说话,那边少奶奶又要叫他谈天,忙个不了。迪民等见这种样儿,甚觉好笑。飞白恐怕剑尘倦了,连忙叫陈兴去同和尚说,要所清静房子,备桌精致素菜。陈兴答应去了,忽见如飞的几顶大轿前来,一直抬到回廊上边客房门口,才落下。后面十儿顶小轿子,也落下了,攒出些老妈婢女来,走到大轿前,挑起轿帘,扶出几位太太小姐们出来,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子。忽见那位太太,向芷芬细细的端详了一回,忙叫人过来问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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