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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奋流言锋芒自试 开谈会唇舌交攻

  话说马秀贞同郭锦英吃茶时,忽见有人同锦英点头,秀贞也不大在意。一回,那少年走到秀贞们桌边坐下,同锦英说话。说了一回,又应酬了秀贞几句,就走开了。秀贞同锦英就此也回校中。路上闲谈,秀贞问锦英,那少年是锦英的什么人?锦英道:“不是什么人,不过认识罢了。”秀贞见锦英言语有点支吾,遂不再问。此后锦英有时同秀贞出去,有时一人出去,但出去时,必逢那少年。

  忽一日锦英家中遣人叫他回去,第二天听人传说,锦英死了。又过了两天,复传说别的女学校里的两个女学生也死了,死的原因是与锦英有关系的。死了三个女学生,本不是奇事,但凭空三人一起寻死,就有些奇了。沸沸扬扬的,闹的上海无人不知。兴华女学校里,也无人不知。只有总理一人,浑浑噩噩的一些不晓得。学校中的算学教习,向来最喜管闲事。听了这个信息,又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死,还有那两个女学生,是什么人,心中好不纳闷。就悄悄的瞒了总理,出去打听。打听了一回,也不得其详,只知道那两个女学生,一个姓史名靡它,一个姓荣名志一,同锦英三人,像都是为了桑间濮上的事,发觉了被父兄丈夫责备羞愤自尽了。这算学教习,既打听不出所以然来,就赶快的回到校中。

  再说郭锦英,到底是为什么事死呢?著者也要略略的说一说,省得阅者怪我有头无尾的不完全。锦英本是扬州人,家甚穷苦。他老子因为上海是个大地方,谋事较内地容易点,就连家眷搬到上海来,寻了一个馆地,暂且餬口。锦英同他娘,带着做做针黹,挣两个钱帮贴家用。过了两年,他老子死了,他哥哥名尔德,比他老子要灵活点,上海学界里略略的认识两三个人,在某某小学校里做了个教习。从此后,尔德居然自命为学界中人。锦英虽是小家女儿,人尚聪明,小时候在他老子身边,认过几个字。锦英为人狡狯刁猾,喜欢矫揉造作,每逢有学界中人来找他哥哥,他就故意的拿本书翻翻。所以人家不知道的,都以为他认得字。一日有个姓聂的来找他哥哥,见锦英坐在那里看书,眉目生的还端整,不觉生了爱慕之心。后来同尔德谈起来,颇有求凰的意思。这姓聂的本来家中有几个钱,郭尔德一听这话,便心花怒放。知道这门亲如果成功,将来总好叨光几个,就力言锦英怎么能干,怎么热心好学。姓聂的是个无学无识的人,听了人的话,就信以为真。须知“热心”两字,是热在心里,不是热在嘴上。如今的志士,动不动就说“热心,热心”,依着著者看去,只好当是热嘴,却算不得热心。这热心是要实行见义勇为的主义,如今的志士,说说就算了,不是热嘴吗?

  闲话少叙。再说姓聂的听了郭尔德一席话,就信以为真,以为郭锦英的才学,差不多是谢道韫转世,曹大家再生。心想娶了这种才女做妻子,真是人生莫大的荣幸,遂托人求婚,郭家一口应许了。郭尔德既同聂姓做了郎舅,心中十分欢喜,但是妹子究竟认得不多几个字,连几个门面上的新名词,也说不上来,将来恐怕丢丑,遂替锦英寻了一个女学校去读书。那女学校的规矩颇好,锦英在校中读了三年书,略能写封粗信。倘他能够再用心读去,自然还有进境。锦英却自以为学问大了,不再去用心研究,一味的偷闲游荡。校中的规矩严得很,轻易不能出去,锦英就借着母命,常常告假。后来被学校中打听着他有点品行不检,就叫人示意于锦英,令锦英自行退学,以保全锦英的名誉。锦英在学校中,有最知己的同学良友两人,就是史靡它、荣志一。史、荣二人,也是扬州人,但初时同锦英并不认识,及到学校中,才知道锦英也是扬州人,彼此都以为是同乡,所以格外亲热。三人之中,史靡它年纪最长,文理亦最好。郭锦英读书有进境,全亏史靡它随时指教他。锦英退学的原因,学校中要顾全锦英的名誉,所以没有宣布。以故史、荣二人,以为锦英的退学,是要另外入学堂,因此并未在意,仍旧与锦英时常往来。锦英退学出来,就入了兴华女学校。行动既可自由,修身的缺点,却被姓聂的传闻听见了。姓聂的先时以为锦英是个才媛,如今听了传闻,深恨锦英是个荡女,就气忿忿的跑到郭家来说了几句话。郭尔德本来也有所闻,今天却不能不咬定没有这事,遂对姓聂的说道:“没有的事。”即把锦英唤回家来面质。满心指望着锦英赖掉了,就可拢住姓聂的心。谁知他妹子,吞吞吐吐的游移其词,不但拢不住姓聂的心,反倒启姓聂的疑,心中大恨他妹子不中用。等姓聂的去了,就将他妹子大骂了一顿,几几乎没动手打他妹子。但这番骂,并非教训妹子改邪归正,不过骂他妹子,为什么不斩钉截铁说没有这事。锦英也不是为将才的事羞悔,却为了这时候的气恼,赌气买了二百文乌烟吃了。及他哥哥知道,已是灌救不及,一命鸣呼了。

  郭尔德死了妹子,并不大疼,失了这门亲戚,倒很心疼。又恨妹子不识时务,又恨姓聂的为什么取闹,心中气忿不平。妹子既已死了,不能轻易放过姓聂的。继而又想妹子是自家寻死的,不能去骂姓聂的,也不能去讹诈姓聂的。后来想着一策。锦英死的那日,正是星期,史靡它同荣志一同在家中。史、荣二人是姑表姊妹,二人的父母也在上海,住的房子,在一条弄里。这日星期,两人各在家中。史靡它同他兄弟闲话,忽见他父亲气忿忿的进来道:“陈友如来了,你自己去见他罢。”史靡它听了他父亲的话,不觉脸上红了起来,心想:他虽是我的未婚夫,却不是文明婚,怎么叫我出去见他?真是奇事了。他父亲又发狠道:“你还不去么?你也知道做的事不能见人,不敢出去?我一辈子没有叫人家说过半句话,如今养了你这不争气的女儿,倒叫我这么大的年纪,落个把柄到小孩子家手里。”史靡它道:“爹爹,什么事这样生气?我并没做什么坏事。”他父亲两眼一瞪道:“你出去对友如说明白了,再给我死了去。”史靡它不肯出去,他父亲一把拖着往外便走,史靡它此时有了三分气,就道:“爹爹不用拖,既一定要我出去,我出去就是了。”他父亲气狠狠的同他到了厅前,对陈友如道:“这畜生我已叫他出来,你听见的,可以当面问他。”陈友如虽是一肚子气,特到丈人家问罪,却没提防丈人叫了聘妻来对质。后来一想,他亲生的老子,听我的话尚且也疑心,可见人言未必全虚,我自然要明白质问他,看他怎样回答。史靡它此时虽不知到底是为什么事,但见此情形,也有几分猜得出。他本是生性激烈,此时一无所畏,也不娇羞,懔懔然立在他父亲身后,专听未婚夫陈友如说话。此时家中的人,都已知道了,大家赶出来立在厅上,听他们争论。史靡它的母亲,替靡它捏着一把汗,又因怕惧丈夫,不敢多开口。陈友如道:“外人都说姑娘认得郭锦英,此事真的么?”靡它道:“真的。”陈友如道:“姑娘同这种人往来可见得姑娘的气节。我同姑娘虽未成大礼,名分却已定了。我是指望姑娘在学校里读书,学问一日好似一日,名誉也一日好似一日,不意姑娘的志气,同我反对,一点不顾名誉。”史靡它道:“我怎么不顾名誉?”陈友如道:“既然爱惜名誉,为什么同少年男子要好?”靡它大怒道:“先生,这话或是自家亲眼看见,或是别人说给先生的?”陈友如道:“你不要管这个,你且说这事的源委。你怎么认得那少年?是谁介绍见你的?还有一个姓荣的女学生,也同姑娘一起与那少年认识。”靡它怒道:“这种放屁的话,哪里来的?既污蔑了我,又复污蔑荣妹妹。他年纪小小的,禁不起人家说这种话,你们若有心同我过不去,尽可同我一人反对,不要牵上别人。”陈友如道:“你不要说人家冤枉你,怎么一学校的女学生,不说别个,单单说上你们两人?”靡它道:“我自家信得过,就是人言,我也不怕。”陈友如道:“我也知道你不肯实说。你的年纪小,大约没听见过贞节的话,你要想想,做了女人,身子如何珍贵,应该替丈夫保守着贞烈,何可轻易从人?”靡它道:“女子的身子,固然尊贵,但是这尊贵,不是为别人,是为自家。女子应该贞节自守,也是为自家而守,不是为别人而守。若照刚才你的议论,女子为丈夫保贞节,倘若那未曾受聘的女子,他没有丈夫,是不是就可不保贞节了?”陈友如道:“我不同你争论这些无谓空言。我既来了,不能就这么回去,凭空给我一顶绿头巾,我是不甘心戴的。”靡它道:“我犯什么罪,凭空诬陷我?你既有所闻,就应该老老实实的说出来,何必吞吞吐吐的隐约其词?今天你既然兴言问罪,要知道我们女子的品格,比你们男子尊贵万倍,不能听你乱说。我没有男朋友,随你各处去打听。”陈友如道:“你不要嘴硬。结了婚,自然知道的。”靡它厉声道:“没有这么容易。你既是这样易信谗言,纵结婚时知道,结婚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我好好的一个清白人,不能任人乱说。你要知道我是歹人不是歹人,也容易的很。我马上就死了,你把我拖到医院里去剖解开看,我到底是个好人,是个歹人?不过我有一句话,先要说个明白。我这回的死,不是为丈夫保贞节,不是为父母保贞节,是为我自家宝贵的身子保名誉。我这么一个人,叫人家疑心我有不名誉的事,以致生身老父,也疑心不信我,我活着本无意味。”说罢在袖子里取出一把剪子,向喉间用力一戳,只见一股腥血直冲出来,靡它登时倒了下去。[按:现今女学生习气,往往不择人而交,甚至茶馆酒肆,连袂而往,毫无多露之嫌,岂不过欤?史靡它洁身自爱,惟友不择人,其结果乃至如此。其有自爱不如靡它,而不择友更甚于靡它者,其再思之。呜呼!世风日颓,吾愿今之女学生,警而慎之,无自忽也。◯史靡它之事,非著者凭空结构,惟稍点缀之,而隐其真姓名尔。]

  众人出于不意,都吓慌了。陈友如见事不妙,赶着人乱的时候,早溜了出去。靡它的母亲,拉住靡它大哭,靡它的父亲,也后悔了。众人检视伤痕,但见血出如涌,内伤怎么样也看不出。只见靡它面白如纸,手足已冷,连忙去请伤科医生,一面把靡它抬到床上躺下。医生家同史家相离不远,即刻就到了。史家人将医生领到床前,细看伤势,医生道:“这个伤痕没的救了,不但食管剪断,连气管也受了伤,不能治了。”说罢要出去。史家苦苦求他,医生没法,只得取出药来,替病人敷上裹好。史家送出门外,靡它也就断了气。史家合家哭了一回,靡它的母亲,要去找陈友如来理论,靡它的父亲道:“人已死了,理论出什么来?况且是他自家寻死的,又不是人家逼他死的。”靡它的母亲道:“不是友如来混说,他好好的坐在家中,难道凭空的就要寻死了吗?”靡它的父亲怒道:“妇人家一相情愿,你们懂得什么?女儿活着不加教训,死了想讹人么?他既然没有这事,何必这样寻死?”靡它的母亲,一向怕惧丈夫,此时见丈夫动怒,就不敢多言。靡它的哥哥道:“这个我们虽不寻友如怎么样说话,我们总不能就此算了,总要开个会,同他说说。”靡它的父亲道:“我是不愿多事,你要开会你去开,我是不与闻的。”

  此时靡它之死,左右邻居都知道了,荣志一的父母,也赶了来看。荣志一的母亲早年死了,如今的是继母,当下听了史靡它死的原因,就不住的拿眼睛看女儿志一。后来史家成殓靡它,荣志一的父母已回家去。志一同靡它是好姊妹,不意见靡它这样惨死,心中甚是悲伤,又见靡它的母亲,哭个不休,心想若是我死了,不知道可有人这样痛哭我没有?在史家坐了一回,才罔罔然回到自己家中。只见他父亲板着脸道:“你这个东西,自小就没有出息。我说送你到学堂里去读读书,或者也懂点人事,谁知你是这样的贱胚。”志一年幼,不知道他父亲说的是什么事,呆呆的望着他父亲,一言不发。他父亲见志一不响,遂暴跳如雷的拿了一根鸡毛掸子,打过去。志一的继母,假意来劝,志一的父亲喝道:“谁敢阻拦我,就打谁。”于是志一的继母走开一边,志一的父亲揪住了志一,没头没脑的打了一回。身上隔着衣服看不见,脸上额前,打的一块一块的青肿。以生身之父,打的女儿这样,可也算是个忍人。志一的继母见打的是模样了,走过来道:“志一对你父亲跪下,叫你父亲饶了你罢。”志一不动,他父亲着恼,又重重的打了几下,才丢下鸡毛掸子,往外去了。一边走着道:“如果不改过,叫你试试看,生生打死你,省得丢脸。”志一大哭,他继母走来道:“你还哭吗?叫你父亲听见又要动气了。可是古人说的:‘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你尽着哭什么?难道你还记恨么?你自己以后要留心点,不可这样。”志一心中想道:我将才在房外听见继母同父亲说什么‘真气死人,不打不会好的’。那时我还不知道说的是谁,哪知就是说我。父亲打我这一场,大约是继母说了些什么话了。他继母道:“你还不快回房去洗洗脸?停歇你父亲回来,快过来给他陪个礼,认个错,以后改过就是了。”志一道:“改什么过?我到底犯了什么过?”他继母道:“你难道不知史家姊姊为什么死么?他就是同为郭锦英要好死的。”志一道:“史姊姊是冤枉死的。锦英好不好,我们哪里知道?既在一个学堂读书,大家都是同学,总该和好,不能都当仇人看待。若说是别人有什么不好,就要牵扯上,那就防不胜防了。”继母怒道:“你说来都是你的理,我的话原是放屁。我知道你是个不识好歹的人,我也犯不着同你多说。我也知道我是你的继母,你自然拿我当外人看待,几时肯拿我当娘看待?我枉费心想同你亲热点,你总是那副面孔对我,不知道的不晓得我待你怎么样不好。你自家凭良心想想,我打过你一下,骂过你一句没有?今天这事,要是我亲生的女儿,我不拿他一顿打死,也慢慢的把他打死。”志一道:“死就死,谁能长远活着不死?不过迟早点罢了。”继母大怒道:“你强嘴吗?”志一立起来往外走道:“强嘴就强嘴,至多也不过犯了死罪,除了死总没有别的罪名。”继母怒极,滔滔的骂个不休。志一回到房中坐下,一个小丫头跟进来道:“姑娘脸上一块一块的肿了。”志一遂取过手镜来一照,果见脸上肿了几块,又掳起衣服来一看,身上也是一条一条的鞭痕,恨道:“只听说老鸨打妓女狠毒,从没见过老子打女儿这样下毒手。”谁知这话,不知怎么又给他继母听见了,直奔过来,同志一拼命道:“你说你老子是乌龟,难道我偷人吗?你今天还我个实在。”志一道:“我没有说父亲是乌龟。”继母举手几个耳光道:“我没有打过你,今天可不能不打了。我怎么给你老子做乌龟?”正闹着,志一的父亲来了,继母一把拉住道:“你养下的好女儿,自家做下不要脸的事,反倒说我给你做乌龟。你说出来,我同谁相好?马上休了我。”志一的父亲,不问黑白,走上去踢了志一几脚,拉了妻子道:“你不犯着同这种贱人一般见识,我同你出去,停歇我来处治他。”随手将门带上道:“今天不要给他饭吃,饿他三天,看他还敢乱说不乱说。”志一的父亲同继母出去了,房中只剩志一一人。志一家中只有一个丫头,一个老妈子,老妈子昨天告假回家,小丫头向来被主母打怕的,主人吩咐不许到姑娘房里去,他自然不敢去。到了晚饭时,夫妇对吃了关门睡觉,听凭志一一人在房哭泣。

  到了次日,志一的父亲出去了,继母见志一在房中没有响动,就叫小丫头悄悄的看看去。小丫头去了一歇,回来道:“姑娘房门关着呢。”继母道:“窗里看看去。”小丫头道:“里面布挡子遮着,看不见。”继母道:“我同你去,你在外面叫他两声,看他怎么样。”小丫头果同主母到了窗下,依言叫了几声“姑娘”,里面不答,又唤了几声,依旧不应。继母有点心慌,觉得昨日所为太甚,恐怕有变。连忙自家喊了几声,又将门敲了一回,里面总不应。这回却真慌了,忙把玻璃打碎一块,伸手将布挡扯了下来,望里一看,不觉三魂吓去两魂,只见志一高高的挂在床边。此时小丫头吓的往外跑,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继母吓的浑身发抖,家中又无男人,只得跑到史家去,将志一死了的话说了两三句,央人去救下来。史家听了这话,不敢怠慢,忙过去相救。从窗洞里钻进去,开了房门、将志一解下来,不知几时死了,救也救不活了。继母哭着喊着的说:“一定是遇了吊死鬼。昨夜好好的,今天怎么这个样儿?”史家的人,却向来知道他家家庭不睦,这回的事总有原因,但不便根问,靡它的哥哥道:“志一之死,是否与靡它的事有牵连?”继母道:“他老子为了那事,昨日打过他几下。”靡它的哥哥道:“要是这样,不知还要连累多少人呢?”遂回家同他老子商量,一定要开会,将靡它的事漂清,免的连累了许多人。遂去同靡它所入的爱清女学校商量,说靡它、志一,是贵校的学生,如今被人污蔑名节死了,于贵校的名誉也不好听,总要拿靡它、志一的贞心烈操说明白,免得人家议论才好。爱清女学校也以为然,遂定了个谈话会,彼此和平诘问。又因为这事是郭锦英的起点,遂去约兴华女学校,并郭尔德同姓聂的。传单送到兴华女学校,校中总教习黎心如,因为这事大有关系本校的名誉,遂去同总理商量。汪则古听了,大惊道:“我辈女子,怎么好去与会?”黎心如道:“这有什么要紧?如今哪个会场没有女子去听?况且那边女学校的校长,也要临会,外间都说是郭锦英的品行不好,我们如不去说两句,将来人家都要说是我们学校规矩不好,办理不善呢。”汪则古连连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这是没有的事,我们学校的学生,怎么有非礼的事?不说别的,就是我自家这个榜样,给学生们看看,也不至学坏了他们。上海的学堂,我说都没有我的学校规矩好。那些学校,哪个没有男教习混在里面?就是我那表妹孟迪民的那里,他虽是没有男教习,然而他们的庶务员、招待员,男人们充当的也不少,哪有我们这里这样规矩?真是内言不出于外,外言不入于内。外间还有什么闲言?”黎心如道:“这些古礼,我是外行不懂得。但是明天的谈话会,我们校里总要去一个人。”汪则古道:“他们男子开会,我们女子去做什么?实在不得已而为之,或者叫外面的管帐先生去去,也还使得。”黎心如知道这位总理先生是说不明白的,遂不再说了,次日瞒了汪则古,自家去到谈话会。

  会场设在爱清女学校,此时到的人尚未齐。坐了一回,人都齐了,先由爱清女学校校长宣布开会宗旨,次由史靡它的哥哥,说史靡它死的本末。说完之后,停了一回,就开谈话会。史靡它的哥哥道:“舍妹之死,实由于陈君友如误听人言。今天要问问这话是听见什么人说的?”陈友如道:“听见朋友说的。”史靡它的哥哥道:“朋友是谁?可以说出来吗?”陈友如道:“不能说。我那朋友也是听见别人说的。”史靡它的哥哥道:“那人说的是些什么话?”陈友如道:“这话是郭锦英的未婚夫聂维新说的。”史靡它的哥哥对聂维新道:“足下为什么无端污人名节?”聂维新道:“这话谁对陈君说的?我那日到郭家去诘问,只说过郭锦英名誉不大好,并没有连及别人。”陈友如道:“足下说没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敝友的朋友,是听见郭锦英的令兄说的。”郭尔德道:“是的。当日他到我家去诘问,是连史靡它、荣志一带着说的。”聂维新大怒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乱说?这真是无中生有。可惜当日没有别人在旁,不然可去叫来对证对证,我到底说过那种污人名节的话没有?我那时知道自家的聘妻不贞,已经气昏了,谁还有心思再去捏造谣言?”郭尔德道:“本来可惜当日没有人在傍,不能指实你的话,你说不污人名节,怎么诬我妹子的名节?”聂维新道:“我当日本想你妹子改过,所以没直说。今天你既不要颜面,我何妨直说了出来?你妹子同一个少年时常在茶馆相会,起初你妹子尚同一教习出来,后来渐渐的一人独出。我见过两次,动了疑心,从此我就常常的侦察他们。那少年姓王,名幼清,是个无业流氓。你妹子每同他到后马路一个小房间里去,一共我见他们去过两次,我才忍不住来诘问的。当时我想来羞羞他,或可改过,不意他竟因羞而死,这是我意料所不及。事后我也有点后悔,本不愿再扬他的丑名,哪知今天诸君一定要逼着我说,我不得不直说,倘若再含糊不说,诸君一定要说我是捕风捉影,污人名节。至于史、荣两女士我却没有见过他同郭锦英一起闲游。”此时大家的目光,都注射在郭、聂脸上,察其真伪。见郭尔德脸上时红时白,聂维新一无馁慑,侃侃而言,大家都知是郭尔德理屈。郭尔德道:“你今天当着众人,将那日的话赖了,你既然做了男子,不应该像妇人女子似的,说话不当数。”聂维新道:“我怎样说话不当数?虚是虚,实是实,我没有说就是没有说,何用赖?”爱清女学校的校长道:“两位不要激烈,今天是谈话会,大家有话和平谈谈。我问聂先生,这史、荣两女士,是本校的学生,与本校名誉是很有关系的,今天请聂先生当大众说一声,史、荣两生,到底同郭锦英一起做过不光明的事没有?”聂维新高声道:“史、荣两女士,我没有见他同郭锦英一起闲游,诸位不要妄疑好人。”校长道:“史、荣两生既无不光明的事,就与本校名誉无碍。至于郭锦英,他虽在本校读过书,半年前他却自行退学了,现在的名誉好不好,这个与本校无干。”此时兴华女学校的总教习不能不说话了,黎心如遂立起来道:“郭锦英虽是敝校的学生,但来未多时,敝校尚未深知其为人。不过敝校的规矩,是很严的。不但学生们循规蹈矩,就是教习们也都是无事不出学校。郭锦英在敝校,却很规矩,倘如有不端的行为,那是回他家中做出来的,与本校无干。为此我要声明一句,诸位不要意会错了,以为郭锦英的不检,是敝校的规矩不好。须知敝校管理学生,只能在校中管理,不能管到他家里。所以学生们在校中有不规矩之举动,敝校不能不任过,校外之事,也不能议及敝校。今天我既声明过了,以后郭锦英的事,诸位不能再拉到敝校上来,以全敝校的名誉。”黎心如说完后,洋洋的从新坐下。接着史靡它的哥哥同陈友如驳诘了半天,无非是诘责陈友如误听人言,轻视名节。陈友如此时,也知道史靡它是冰清玉洁的人,自家理屈,也就不能倔强,谈话会也就完了,来宾纷纷散去。

  来宾中有一人,是同黎心如认得的,就过来招呼。黎心如认得是许嘉宾,两人说了几句话,许嘉宾道。“我正想到贵校去,老姊可能替我介绍见总理吗?”黎心如道:“这个容易。不知你见总理有什么事?”许嘉宾道:“没有什么事,不过久闻贵学校总理的名,想瞻仰瞻仰仪范罢了。”黎心如道:“你现在有事没有?”许嘉宾道:“我现在在晓光会女工艺厂做庶务员,女工艺厂尚未开办,厂中没有什么事,所以我有暇出来。”两人说话间,已到了学校,许嘉宾先在黎心如房中坐了一回,方才同心如到汪则古这边来。心如介绍了彼此见礼坐下,汪则古道:“许太太一向何以不来敝校坐坐?”许嘉宾道:“妹子久仰嫂嫂的大名,因为没人介绍,没有过来领教。今天在爱清女学校,见了黎姊姊,才一同来的。”汪则古惊道:“黎太太怎么也到爱清女学校去听演说?”黎心如本想瞒着他,今既被许嘉宾说穿了,只好直认道:“我因为要保全我们学校的名誉,不能不去。”汪则古道:“这件事大悖于礼,黎太太如今去也去过了,我也无可如何,只是我总不以为然。古者女子出必障面,如今坐在人头挤挤的地方,是何古礼?”黎心如道:“你老先生动辄好说古礼,如今不是古时代,如何能够苛以古礼?”汪则古道:“我也不同你多说。我几时遇了同志,我必定要开个复古学堂。”许嘉宾道:“复古学堂已经有了。”汪则古道:“那是男子的复古学堂,我要开个女子的复古学堂。”许嘉宾道:“嫂嫂要开学堂,何不去同我们会长去商量?他也是很喜欢旧学的,动不动就要说不可忘本的话,料想同嫂嫂必定志同道合。他又热心教育,同他商量办学堂,他没有不赞成的。”汪则古道:“你们会长是谁?”许嘉宾道:“我们会长姓盂,名宏仁。”汪则古笑道:“原来是他。迪民这个人,好虽好,同我志趣不合。”许嘉宾道:“嫂嫂同我们会长认得吗?”汪则古道:“认得,他是我的表妹,他昨天还有信来约我明天到他那里去。”许嘉宾道:“原来嫂嫂同我们会长是亲戚。会中现在来了几个大学问的客人,帮着会长拟订章程,女工艺厂不多几日就要招考开办,这几日非常之忙。”汪则古道:“我本来打算不去,既来了几个大人物,我倒不可不去请教请教。”黎心如道:“明天我也去。”又对许嘉宾道:“你今天不要回去了,明天我们一同去。今天就屈你在此过一夜,我们谈谈好不好?”许嘉宾道:“既承厚意,我就老实打搅了。”黎心如遂同许嘉宾辞了汪则古,二人回房细谈不提。

  一宵易过,到了次日,三人坐了马车望徐家汇来。汪则古一路上低顾静坐,眼不旁观,依汪则古的本意,是要将车上两边玻璃窗上的布挡子放下来,免得外头看见,是黎心如不肯,说这是从来少有的事,如果遮瞒,反要惹人诧异。汪则古拗不过黎心如,才没将布挡子放下来。到了徐家汇,照晓光会的规矩,是男招待员先出来,汪则古却必须要女接待员出来,才肯下车。路上碰着了男人,连忙用手巾遮了脸,黎心如、许嘉宾及女接待员见了汪则古这样,都不住的暗暗好笑。一回到了会客室,许嘉宾陪着坐下,女接待员叫侍女去回过迪民。歇了一刻,侍女来说:“请到里面坐。”遂引了汪则古、黎心如两人进去。到了里面,在迪民的住屋里坐下,侍女自去。过了几分钟,迪民进来了,笑道:“今天请表姊到这里坐,当无责言了。”汪则古正色道:“我们女人家,原该如此,那事务室怎么能够坐?”迪民道:“事务室是我的事务室,我又不是男子,表姊怎么不能坐?”说着又同黎心如见了礼。外面又来了三个人,这三人,原是迪民去请来,见识这位则古女道学先生的。迪民对则古道:“这是澹如妹妹,这是剑尘姊姊,这是芷芬妹妹。”大家见礼坐下。则古细视三人,都是天然丽质,却含了一种英秀之气,一望而知是有为女子,不是一味娇柔无用的人,则古道:“三位的大才,我是久仰的很,但愿三位帮着舍表妹,匡其不逮。”剑尘道:“妹子们是无学问的人,只能够朝夕听听迪姊的教诲。老姊姊不但学问高人万万,就是年德也为人所不及,要匡正迪姊,舍老姊姊还有哪个?”则古道:“承林太太这样过奖,我也不说客气话。我的年纪,比他大的多,自然比他见得到。不过我同他志气不投,我说的话,他竟十句就十句不以为然。”迪民笑道:“表姊责备我,固然不错。但是表姊的迂执,我也是不以为然的。凡人的宗旨,不合就不能强其相从。譬如好好的一个事务室,请表姊坐坐,在我的意思,是很好的,然而老表姊却要动怒,这又是什么理解?”则古道:“事务室本非女子所宜有,如今你破格创了这个名儿,如果里面都是女子,倒也不去管他,我那日坐了不到十五分钟,就有两个男人来见你说话,叫我如何不动怒?我们做女人的,除了父兄夫子之外,别的男人,岂可轻易见面的么?即如今天,我从事务室外面走过,见里面你同一个男人说话,这也就大非礼了。你一个姑娘家,同一个男人说话,这个我是大不以为然。警如有话,也可以叫老妈子传出去的。”迪民道:“前日表姊所见的男子,及今天所见的男子,是我们会中的外庶务员,有事要见我,我如何不见他?况且表姊是守古礼的人,必定道着那句‘出必掩面’的话,既然掩了面,怎么又复从旁窥人呢?”则古道:“我儿时窥过人?”迪民道:“表姊既不窥人,怎么能够看见事务室内有人?”则古怒道:“你怎么轻视我?”迪民笑道:“表姊怒而高声,于古礼也是不对的。”剑尘道:“迪姊不要怄这位老姊姊了,我如今要请教老姊姊一句话。我以为女子不应该不见男子,请问老姊姊以为如何?”则古道:“自家的亲人,自然是见的。”剑尘道:“除了亲人,也应该见。”则古道:“这个我不敢附和。”剑尘道:“老姊姊是信古的人,以为样样学着古礼,世界就可男女以正。若以妹子的意思,古礼固不可轻易废弃,却也不能事事泥古。老姊姊专看古礼,自然觉得他男贞女节,内外以正。若拿古史对证起来,那种淫奔败俗的事,累累不绝。不说民间风俗之坏,单讲国君,就常常的有公公纳了媳妇,儿子烝了父妾,孙子奸了祖母,兄弟盗了嫂嫂,不一而足。如今的礼防不及古时,只怕各国的君主,还没有这样乱伦败俗呢。依妹子的意思,是愿从今以后,大开风气,男女平等,一样的见面谈天,互相讲求学问,结为朋友,除了那种遮遮掩掩、扭扭捏捏的媚态。如今的道学先生们,都主张说女人见了男人,易启男人轻藐之心,这句话我是老大不以为然。须知男子轻视女人,都是女人自取之咎。女子见了男子,光明磊落,端庄严重,男子怎敢藐视?那招人藐视的,都是一班不大方的女子。那种见人红脸,前三步后两步的样儿,怎么不叫人藐视?所以我说端庄严重的女子,再不会招人轻视的。轻薄男子,见了生畏惧心,诚实男子,见了生尊敬心,没有一人敢轻视的。遮遮掩掩的女子,轻薄男子见了生轻侮心,诚实男子见了生厌恶心。再者,还有一事,如今的绅士人家,往往的不许妻女见外人,稍微疏一点的亲戚,都要避面不见。独有家丁庖人们,那就不避了,可以直进直出,常常闹出笑话来,不是姨太太姘上了二爷,就是小姐赏识了小跟班。我不知这班为人父兄的,是个什么心思?既不许见人,又何以许见这些家丁庖人?难道这班家丁庖人不是男人么?大凡管束人,只能管束其形,不能管束其心。人的作用在心不在形,不能正其心,但正其形,不闹出笑话来更待何时?倘这班为父兄的,能够肯让女儿妹子们亲近正人君子,叫他们求些学问,知道些人情,他们自然会正心修身起来。如今拿他们关在绣闼璇闺,永远不许见人,如同牢禁一般,又不许他读书学问,纵有几个读书识字的,无非作几句诗,填几首词,从没有讲求实学的。这诗词最易惹人情绪,倘用情不正,怎么能得好结果?我这几句话,不知老姊姊以为然否?”

  迪民、芷芬、澹如一齐拍手称好。汪则古呆了一回道:“林太太这几句话,我一时不能措辞。让我回去慢慢的研究研究,看到底对不对。不过我还有件事,我看近来常常有自由结婚的,这件事很关风化,诸位既自命为热心人,何不出来更正更正?”剑尘道:“自由婚内中有许多好处,不过现在中国那班假维新的自由婚很不好,往往把自由两字认错,几乎同姘合差不多。倘能办理得体,那是很好的。即如中国的专制婚姻,不问男女的性情合不合,学问敌不敌,年貌配不配,妄相攀许。或有男家贪女家的嫁资,或有女家想男家的富贵,昏昏沉沉的结了婚。及至过门后,不是男看不中女,就是女看不中男。和顺的,两边将就点,外观也还仿佛和谐,哪个能知道他们内中的酸甜?强硬的,就要你争我打,闹的父母耽心,翁姑忧急。男子娶妻不合意,往往到外面去姘相好,嫖婊子,这个并不能怪男子轻荡,实在是他家中没有专一的爱情,出外如何不动妄念?”则古道:“这么说,林太太同你们林老爷,自然是自由婚了。”剑尘笑道:“老姊姊累称我林太太,实在不敢当。妹子并非太太,请老姊姊叫我剑尘罢。”则古道:“这也容易。请问剑妹,到底是自由婚不是?”剑尘道:“妹子不是自由婚,但像我们夫妇这样志同道合的,专制婚里头只怕少得很。”芷芬对汪则古道:“老姊姊的才学,自然是妹子们所尊敬的。但是老姊姊泥古的心太重,未免可惜了。”

  此时田蓉生同一个女子匆匆的进来,众人都起来见礼。

  欲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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