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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失绒线课堂大搜索 讲道学隔院少防闲

  话说韦氏原来在外间,已听见世杰同蓉香的说话,所以进房就发话。世杰还想抵赖,韦氏道:“我有什么不愿意?我没有了儿子,本就同废人一般。”世杰道:“你别多心,我不过想个后代,并不是忘了你。这也是没法的事,我也并不愿意。”韦氏道:“你不愿意我愿意,一两天我就买人。”世杰不语,蓉香怕惹骂,也躲了出去。过了没多天,果然买了一个粗粗笨笨的人来,年纪十八岁,韦氏替世杰择了日子收房。这个妾姓吴,大家都叫他吴姨奶奶,因为容貌生的丑,不得世杰的宠,收了五六年,也没生养过。一日,韦氏说吴姨奶奶同二爷勾搭,世杰大怒,将吴姨奶奶重重的责罚了一顿,关在房中。第二天开门时,已是直挺挺的悬在短梁上,死够多时了。世杰不识字,因为家丑不可外扬,所以叫人写信给他次女兰香,只说是吴姨奶奶死了,没说出缘故来,故谢氏当是吴姨奶奶病死了,并不在意。

  谢兰香是韦氏最喜欢的女儿,所以嫁资独厚,即世杰所得的不义之财,无非也都是贴了女儿。兰香自幼娇纵惯的,脾气极不好,亏了嫁资多,婆家诸人都看了银钱面上,不同他计较,并且还逢迎他。兰香的脾气虽不好,却不像他娘那样阴险可怕,只是口头不肯让人,口上得了便宜,心中就快活。至于本事,一无所能,不识字,也不会针黹,只精于妆饰。他男人何煦人,是一个荡子,在家见了谢兰香,是很怕的,但出了大门,谢兰香的阃威,就施展不到他身上了,煦人的怕惧兰香,也不是真怕,因为常常要同兰香要钱用,不能不委屈点。这回的要买妾,也是一时高兴,却累的兰香耽了几日心事。后来见煦人一人回家,才放了心,不免要教训几句,煦人一声不响,大家也就没事了。

  一日为四月中旬,天气闷热,像要下雨。谢氏在房中独坐,忽见金家的一个老妈子进来,对兰香道:“我们小姐叫我来请少奶奶去打牌。”兰香道:“只怕天要下雨了。”金家老妈子道:“有轿下雨也不要紧。”兰香道:“还有什么客?”金家老妈子道:“没有什么客,只有上海来的一个马小姐。”兰香道:“你先去,我就来。”金家老妈子道:“我们小姐吩咐我,跟少奶奶轿子去。”兰香笑道:“你家小姐怕我赖着不去吗?”说话时,陈妈已打了洗脸水进来。兰香洗了脸,匀了粉,搽了胭脂,画了眉,换了衣服,上轿到金家来。金三小姐接了进去,金少奶奶也出来相见,金三小姐道:“请到家母房里去坐。”三人同进了金太太房中。金太太正同客人坐着,见谢兰香进房,便起身相迎道:“好几天没见面了。”谢兰香道:“伯母为什么不过去顽顽?这位是马小姐不是?”金太太道:“是的。”彼此见了礼,坐下。谢兰香细看这马小姐,生的五短身材,浓眉小眼,鼻子上有几十粒麻子,两片薄嘴唇,妆饰虽不富丽,却很时髦,说了一会话,知道他是金太太的干女儿,名秀贞,现在上海启明女学校充当手工教习。当下金三小姐叫老妈子抬开桌子打牌。金太太不打,金三小姐同金少奶奶、谢兰香、马秀贞四人,就在金太太套房里打起来。讲定先打四圈,吃了晚饭再打八圈。兰香道:“马小姐来了几日了?”秀贞道:“我自昨天才来的,打算明后天就回去。”兰香道:“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多逛几天?”秀贞道:“学校里走不开,我出来这几天都是勉强的。”此时四圈已完,各人立起来疏散疏散,金三小姐拉了兰香到他房里去坐,坐定后,金三小姐悄悄的对兰香道:“我那个干姊姊,他来想托你件事。”兰香道:“什么事?”金三小姐道:“他来托家母,说上海有个什么会,要开个大女工厂。那里的教习薪水,比他现在那个女学校大,他想托人荐到那个女工厂去做教习。因为上海他的朋友都同那个会不认识,他听说江阴有个林家,同那会认识,所以他来托家母,替他想法子。其实家母同林家,也是不认识。只有你同林家是亲戚,家母托你替他说说看。”兰香道:“可惜迟了,林家表妹前日到上海去了。”金三小姐道:“林家还有别的人,也是一样的。”兰香道:“不知道林家王姨太太认识那会不认识?他去年到上海去过一趟,作兴也认得。那会是个什么会?你说了,我明天去问问他看。”金三小姐出去了一回,转来道:“那个会叫做晓光会,会长听说是个姓孟的。”兰香道:“知道了。”只见老妈子来请吃饭,就一同到前面来吃了饭,从新上场,一直打到两下钟才散场。金少奶奶留兰香住在他家,兰香不肯,上轿回去。

  次日早上,兰香吃了早饭,就到林家来。见着了王姨太太,兰香就将马秀贞谋事的话,说了一遍,王姨太太道:“我不知道他们女工厂的教习请齐了没有。我这几天,头风痛的很,什么事都顾不的。我们少奶奶同孟小姐要好的很,他说的话,孟小姐没有不听的,还是等他回来,我替你问问看。”兰香道:“这个也使得。”遂辞了王姨太太,到金家来,将王姨太太的话,说了一遍。金小姐也没说什么,马秀贞的样子,像有些等不及。兰香在金家吃了午饭回去了,马秀贞急于谋事,就于这日下午,搭了轮船回上海,另外设法。

  再说这个马秀贞,祖籍是宁波人,在宁波什么女学校读过三年书,字识的有限,手工做的勉强下得去。他十几岁上,就没了爹娘,婆家迎去做养媳。婆家也是经济艰难,秀贞能够做做手工,就托人替他荐在启明女学校,做手工教习,每月薪水洋十二元。这是他以前的历史。这回秀贞,见江阴托人未妥,遂回到上海学校里。正值校长落班下来,见了面,说了几句浮谈,校长道:“学生们说的手工,那几个老花样,他们都会做了。我想请你另外拣几个新花样,教教他们。”秀贞板着脸道:“邓先生说什么花样好,我就教他们什么花样。或者再拿出些花样来,让我看看,拣两个教他们。”校长冷笑道:“我要是懂得花样,自家做得出花样来,那就不劳费心了。学生们说:‘先生手工班,上班不到十分钟,就下班了。’这话我听了很诧异。我们这里的手工班,不是定的是一点钟吗?”秀贞道:“那是有一天,我肚子疼,所以早下班,十分钟是不止的。”校长道:别的我不管,学生们的光阴是很宝贵的。”秀贞不响,校长也就去了。校长回到房中,见校长的一个内侄女,先在房中,还有一个姓应名宝英的学生,两人一同躺在藤榻上拉手琴。见校长进房,应宝英忙坐起来,叫了一声“先生”,内侄女却仍躺着唱歌。校长道:“婉妤,你今天见他们结绒线怎么样?”婉妤道:“我今天坐在前一排,没有看见。”校长道:“你们座位没有一定的么?”婉妤道:“他们都乱坐,马先生从来不管,随学生们闹去。他有时拣两个小点的说两句,那大的,他怎么敢说?”校长道:“这个不去管他。明天如果再那样,你来叫我,让我去说他们。”应宝英道:“他们只怕先生一人,别的先生,他们都不怕。”校长道:“明天你们两人都替我留心点,看看哪个学生偷绒线。”应宝英道:“葛先生昨天也闹着说,他有两个线团,楔在桌上,出去上班回来就不见了。”婉好道:“我昨天一根骨钩,本来好好的有钩,我出去了一回,忽然变成没钩的了,细细的看起来,像是谁同我换了去。我的那个钩子,有点黑星子在上面,那根没钩的,没有黑星子,这不是明明的谁拿我的换了去?”宝英道:“葛先生来了。”这位葛先生,是湖南人,名侠人,同校长是同乡,现在校中充当英文兼体操教习,校长同他很说得来。校长道:“你从哪里来?”侠人道:“我从我房中来。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们学校变成贼窝了。我两个大线团摆在桌子上,打算结披肩,出去上了上班回来就不见了。这样下去,我们的东西不要被人偷完了吗?”校长道:“原是这么说,我们总要想个法子查出来才好。”侠人道:“查只怕查不出呢。他既偷了线团,哪里肯摆到面前,叫人认了去?”校长道:“他偷了,无非想做东西,不见得藏着不用,我们大家留心点就是了。”侠人道:“他偷了不会拿出去,一定要在这里做吗?依我说,还是搜一搜痛快。偷就偷了,没有偷的,就是没有偷。省得你推我赖,闹不清,反而人人都是贼,又人人都不是贼。”校长迟疑道:“你这个法子,好原是好的,只怕学生们不愿意。”侠人道:“校长怎么这样多疑?一个学校里,自然是校长最有力量,校长说出来的话,就是学生们的命令,哪里有不愿意的?还有一层……”侠人说到这里,见宝英在房里,就对宝英道:“我热得很,你去到我房里,替我拿把折扇来。”宝英道:“葛先生的折扇放在什么所在?”侠人道:“在笔筒里。”宝英出去了。侠人见宝英去远了,房中只有婉好,这是校长的亲信人,料不妨事,遂道:“此事如果是男学生,一定要起风潮。但是这班女学生,都是些柔善可欺的,不足为虑。他们就是有个把不愿意的,只要校长正颜厉色的说两句,他们自然吓倒了。尽管放心大胆的搜去,包你没事。我的线团,固然不值几个钱,倘或他们学生都相率效尤,偷起绒线来,校长的绒线,打算给他们偷多少?杭州的女学堂,学生们结的绒线都是秤过,少了各人赔出来。这绒线本是校长的,学生结成东西,交给校长,校长拿去卖了,得的利钱,也是校长的。倘或绒线不秤过,学生们任意偷取,校长不折本了吗?还有什么利钱?”校长道:“是的,我也为这个气闷。他们做的绒线东西,从不肯好好的做。我费了许多钱,原想他们好好的结些东西,好拿去卖。照这样,哪里还有什么东西结出来?只知道日日偷绒线。”婉好道:“许兰芬的那条粉红领子,我看是干娘的绒线。”校长道:“真的吗?”婉妤道:“怎么不真?不信拿绒线去同他比,要不是一样才怪呢。”侠人道:“这个不能作准。粉红绒线现在大兴,哪个洋货店里没的卖?”校长道:“还是依你这个计策好,几时实行呢?”侠人道:“事情贵在一个快,迟了他们就拿出去了,搜也无益,最好就是今天。”校长道:“今天太骤了,明天一早罢。”侠人道:“有什么骤不骤?一搜就完了。”校长道:“今天晚了,明天罢。”侠人便不再说。宝英已拿了扇子来,侠人又坐了一回,说了些闲话。

  次日学生们梳洗将完,还没早膳,忽见人来传大家去,学生们都诧异,不知道是什么事。众人到得课堂,校长已先在那里了。校长道:“还有教习先生,也去一齐请来。”不一刻,四个教习也到了。校长就立上讲台去,对众人道:“我们校里开办以来,都很规矩的,名誉也很好,教习先生教的得法,学生们的进步也极快。但是近一月来,学校中常闹着丢东西,虽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但于名誉上,是很有关系的,总要知道是谁偷的才好,不然玉石不分,也不是个事。你们大家想想,可有什么好法子,可以立刻分出是哪个偷的?”此时大家都你看我,我看你,一言不发。校长又道:“我倒有个法子。你们学生们如果想各人漂清,不同歹人混在一起,不如大家搜一搜,大家明明心迹,你们说怎么样?”侠人先开口道:“这个很好,我看学生们没有不愿意的。”国文教习胡国华道:“怎么搜法?”监察员陈淑贞道:“依我说,拿课堂门关上,大家脱了衣服搜一搜,再到外面各人房里去搜。”侠人道:“学生们不能放出去,恐怕作弊。”陈淑姝道:“这个自然。他们男学堂搜革命党,也是拿学生们关在课堂里,搜他们身上同各人的箱笥。”校长道:“既这么着,你就将课堂门关上,我们就搜起来。”侠人道:“既是要搜,学生们不可乱了次序,搜起来不便当。应该一个一个的依次立定,让教习来搜,搜过的立到东边去,没搜的立在西边,就不至于混了。”校长道:“很好,请你们诸位帮着我搜。”地理兼历史教习陶味苹道:“校长原谅我。搜赃这件事,我没有学过,不会搜的,只得偏劳诸位罢。”校长知他性情古板,遂不勉强他。当下大家卷起袖子来,依次搜去。学生们想脱干系,也有脱裤子的,也有解衣服的,也有卸抹胸的,还有脱下鞋来,给人看看的。一个好好的课堂,闹的赤身露体,不成个样儿。搜到第二十一个姓章名爱人的学生,他独不肯令搜,校长道:“大家都肯,怎么你一人不肯?不论什么,总得以多数为断,不能因你一人梗了大事。”章爱人道:“此种事要算大事,天下的大事多着呢。不论多数少数,我不承认,搜我万万不行。”侠人道:“你这话错了,你不怕被嫌疑吗?”章爱人道:“不怕。我不偷,怕什么,至于嫌疑,更不必说了。我自己无愧于心,怕什么嫌疑,你们疑心我做贼也罢,不疑心我做贼也罢,不许你们搜我,这是我的自由权。做学生的,资格高贵的很,不能叫你们无缘无故的混搜。况且各人都有廉耻,这样赤身露体的事,莫不是学校的定章如此吗?”侠人道:“你这样违背校长的命令,不怕革退吗?”章爱人道:“这样的学校,校长不革我,我自家也要退学。”校长道:“你怎么这样不明理?”章爱人道:“怎么叫做明理?要是明理的人,就不应该这样拿学生当贼。我来是读书,不是来受裁判,想要搜是万万不行的。”校长道:“不能为你一人,梗了大家的事,今天硬搜也要搜一搜。”章爱人怒道:“谁敢来搜我,我就对不住他。学校里敢仗势欺人吗?”侠人怕弄僵了,就道:“先且叫他立到一边去,搜好别人再说,免的耽搁工夫。”校长依了侠人的话,叫爱人立到后一排去。这里大家从新搜起来,忽见侠人在一个姓周的学生套裤里,摸出三个线团来,众人大哗起来,周学生吓的浑身发抖。校长道:“线团是谁的?叫各人来认。”众学生拥上来看了一回,都不响,婉好道:“像我的,一定是我的。”校长道:“真的吗?”陶味苹道:“怎么没听见你说过丢了线团?”姓周的学生道:“实在是我自家的,不信线团的横头纸上,还有周美贞三个字。”侠人道:“三个字可以写上去的,不足为凭。”又对校长道:“既有了真贼,我看他们可以不必搜了。我不见的三个绒线团,应该叫他拿出来还我。”周美贞哭道:“我没做贼,实在是我自家的。我没有偷,怎么拿得出来?”校长道:“不同你说,回来叫人找你老子娘来。”就叫人将周美贞看管起来。章爱人走过来道:“先生,我今天要回去,我身上是不准人搜,我的行李是可让人看的,请先生到我房中看看行李,我好走。”校长道:“你就要走是不行,要去叫你的保证人来。”章爱人道:“请先生就去叫,我在自修室等候。”说完自去。

  侠人道:“世上有这种不知好歹的人?又没有搜他,还要闹着退学。”陶味苹冷笑道:“世上的人,都是不要廉耻的么?”葛侠人将陶味苹看了一眼,低低的说了一声:“你也在这里不久了。”陶味苹却没有听见,大踏步走出课堂去了。这里校长对学生们道:“真贼已有了,你们都是好人,可以不用害怕。”学生们诺诺的应了,校长也自去吃早膳。吃完早膳,过了一回子,管门的来说:“周美贞的老子及保证人来了。”校长吩咐叫监察员来,不一刻监察员陈淑贞来了,校长道:“这件事你是知道的,你去同周美贞的老子说,他女儿在我这里做贼,偷了许多东西,问他是愿罚是愿吃官司?我是随你的。”陈淑贞遂去将校长的话,对周美贞的老子说了一遍。周美贞的老子,是个开南货店的,为人极其老实。听见说女儿做贼,又气又羞,听说要罚要吃官司,又怕又急。陈淑贞道:“你不信,叫你女儿来问。”遂叫人将周美贞唤了出来。周美贞已经哭的两眼红肿,他老子见了美贞,睁了两只大眼,劈面就是一个巴掌,骂道:“不识羞的畜生!怎么好好的读书,又做起贼来?人家都说是读了书,将来就可以做先生,挣大钱,我才叫你来读书。早知道你这样不成器,我为什么化这冤枉钱?”说着又举起手来要打,陈淑贞道:“你要打女儿,回家再慢慢的打。我们学校里,都是文明办法,不作兴打人骂人。就是你女儿作贼偷东西,我们也没有打过他一下。校长说过,你们如果愿罚,拿一百块钱来,领了你女儿回去,大家省事点。如果不愿意,我们可不能徇情面。虽然是学生,如今偷了东西,就是贼了。我们只要将你女儿,送到上海县去当贼办,就是了。”保证人道:“小姐是明白人,不用我们多说。美贞的老子,也是体面人,现在开着店,如果女儿送到县里去,叫他怎么拿脸见人?小姐去同里面先生说好点,多少我们认两个就是了。但是美贞向来在家中很规矩的,这回怎么会偷起东西来?”周美贞的老子道:“到底偷的是什么东西?”陈淑贞沉吟道:“偷的东西,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他偷了好些绒线团。”美贞道:“这真是冤枉,绒线团是我自家的。”陈淑贞道:“你说是你自家的,为什么要放在套裤里?”周美贞道:“这个缘故,陈先生也该知道的。早上这一班,向来不认真。我们同班中,坐在后一排的,都有私下带了线团,偷着结手套的。我今天也想结手套,谁知道不是上班,是搜东西。”陈淑贞冷笑道:“看不出,你年纪小小的,说谎倒很周到。”保证人道:“请小姐进去说一声,我们情愿拿出十块钱来。”陈淑贞道:“这又不是做买卖,有什么十块二十块?照我们的校章,是要罚洋一百元,九十九元不当数的。今天下半天,你拿洋钱来领人回去,若是下半天不拿洋钱来,我们就送你女儿到县里去。”说罢将周美贞仍领了进去。周美贞的老子同保证人没法,只得回去设法。陈淑贞进去回了校长,校长点头许可。暂将周美贞关在房中,也没有给他饭吃,一直到下半天,周美贞的老子拿了一百块钱来,才放了美贞回去。这一百元,校长要了六十元,陈淑贞二十元,葛侠人二十元。校长分好洋钱,将自家应得的,收在箱里,对陈淑贞道:“你去到课堂上说一声,我今天不去上班了。”葛侠人道:“烦你也替我说一声,我也不去了。”陈淑贞道:“知道了。”校长笑道:“今天便宜了章爱人,就这么的让他去了。”侠人道:“我们校里章程太宽的不成样了,最好再改订过。”校长道:“不错。我们趁此一番风潮,将章程改订好。今天我们没事,就起个草稿看看。”侠人道:“要起草稿,还得去请陶味苹来。”校长道:“别讨没趣了,就是我们起起也是一样的,不见得就文理不通。我们第一要紧的,是凡自愿退学者,罚洋二百元。”侠人道:“要这么说,凡自愿退学者,除扣除学膳费不发还外,另罚洋二百元。”校长道:“凡学手工的,每月加洋三元,学高等油笔画的,每月加洋三元。”侠人道:“学琴的,也应该每月加洋三元。”校长道:“唱歌的不用琴么?”侠人道:“唱歌时,教习踏琴,学生们跟琴声唱唱就是了。各人要学琴,就要另外拿出学费来。”校长道:“我们的膳费,本来太定少了,每月只收洋四元。如今柴米油盐,哪一样不长价?我们的膳费,也应该加洋一元半一月。”侠人道:“这个本来早就该加了。我们校中的饭菜,也太好了。别的学校,哪有我们校里的饭菜好?这班学生们,知道什么好歹?我们这样的好饭菜,他们也没有什么感激。我看自明天起,一律改做四个碟子:一碟酱腐乳,一碟腌菜,一碟腌鱼,一碟豆芽,就很下得去了。”校长道:“倘或学生们不肯吃呢?”侠人道:“不肯就请他们饿着。”校长连连称“是”,遂叫了厨子来吩咐,饭菜改为四碟,厨子应命而去。

  次日早上,学生们见是四个碟子,比往日少了两个。大家虽有议论,也还不大在意。及至午膳,见仍是四个碟子,乃大哗闹起来,说厨子作弊,克扣学生们的饭菜。大家都到校长那里去说,校长道:“这是我的命令,叫厨子这么样。你们只知道要吃好的,哪里知道东西的贵贱?前两年,东西便宜,校中的饭菜自然丰盛,如今东西样样贵了,一块钱能买多少东西?就是照这样四碟一餐,我已经暗中要赔垫了。况且你们家中的饭食,也不见得比这里的好。你们出来是为学问而来,不是为口腹而来。你们想是看了报上那些男学生们,常常为了饭食争闹,你们也学了样了吗?你们想想看,有女学生争饭菜的没有?可见女学生比男学生品格高贵,不肯那样无理取闹,倒不好你们也学了那种坏习气了。”学生们道:“我们不是为了争菜吃,实在是为菜不够吃。况且先生们的菜,并非四碟。先生只有四人一桌,倒有四碗四碟,我们学生六人一桌,只有四个五寸碟子,还不装满,怎么够吃?”校长道:“现在的男学生们,动不动就说是教习的饭菜好,学生的饭菜不好,不公道。依我说,这是很公道的。你们学生,三年毕业,也只吃三年苦饭,四年毕业,也只吃四年苦饭。毕业后,你们可以回家去吃大鱼大肉,山珍海错,随你爱什么吃什么。在学校中就是受苦,也有限的。若是做教习的,却与学生不同。做了教习,是永远做了去的,倘不吃的好点,不是一辈子没有好的吃么?何况学校中的规矩,管学生要严,待教习要优,哪好同学生一律看待?那不成了不分尊卑了吗?你们不要吵闹,回去平心想想,我说的话有理没理?”学生们道:“先生说的话,自然没有错的。但是这点菜,我们吃不来,只好退学。”校长微笑道:“退学么,也随你们。课堂上新添的章程,你们看见没有?凡自行退学的,除扣除学膳费不发还外,另罚洋二百元。你们要退学,可各人取了洋钱来。我开了学校,不怕招不着学生。”众学生面面相视,一言不发。侠人从傍道:“这件事,本不与我相干,如今我来打个圆场,请校长叫厨子午饭晚饭这两顿,再加你们一碗肉罢。”众学生道:“能够再加一碗肉,我们自然不说什么。”于是大家退了出去,胡乱吃了午饭,巴巴的等着晚上吃肉。及到了晚饭时,大家望桌上一看,哪里是一碗肉,是一碗青菜水粉汤,上面摆着三片肉。学生们见了,大失所望。有的说,再去告知校长,有的说,告知校长也是无益,倒闹的下不了场,不如将就点罢。大家也就不再说了,坐下吃饭。这三片肉,六个人分不开,就商量着轮流吃。今天晚饭三个吃过肉的,明天午饭不吃,让那三个吃,晚饭再轮着吃。

  再说这启明女学校,从此一番更改,学生们莫不啧有烦言。校长怕人偷绒线,每逢上手工班时,就自家去监察,同手工教习,常有违言。马秀贞本想换所在,先时很巴结校长的,如今有了贰心,自然不是那样承望颜色。马秀贞从江阴回来,一心想要寻个同晓光会认识的人。这日下午,上班下来,换了衣服,叫管门的去叫了一步东洋车,到百老汇去寻一个朋友。他的那个朋友,姓邹名国才,是南洋公学的学生,现在普及小学堂充当教习,住在百老汇,家中一妻一母。这两天因为有点感冒,告假在家养病。马秀贞知道他在家里,故来寻他。邹国才见了马秀贞,就笑道:“怎么许久不见你?你的脸都有些黄瘦了。”秀贞瞅了国才一眼道:“你夫人呢?”国才拿嘴一呶道:“在里面。”两人坐下叽叽咕咕了一回,适国才的妻子从厨房里出来,见二人相视而笑。国才的妻子是个粗人,不大理会这些事,要是细心点的,一定还有后文可看。无奈他冒冒失失的走了出来,秀贞见国才的妻子出来,就回过脸来道:“大嫂子好勤谨。大热的天,还束了围裙作事情?”国才的妻子答道:“像姑娘读书人,自然占便宜得多。我们这种粗人,不做粗事做什么?”国才道:“你还在这里说闲话?客人来了这半天,茶也没拿出一盏来。”他妻子就进厨房去烧茶,国才道:“你今天来,恐怕不是专为惦记着我害病来看我的。”秀贞笑道:“是的。你有了夫人当心,还叫别人惦记你做什么?”国才道:“你也不要拿这话来说我,请问你儿时结婚?”秀贞看了国才半晌道:“你还说这个呢,说起来真恼人,我是一定不肯同他结婚的。他们说,等他毕业后,就要择日成亲。我对他们说:早着呢。等我几时高兴,再说成亲的话罢。”国才道:“你既不喜欢他,为什么又替他做衣服?”秀贞道:“你怎么知道我替他做衣服?”国才道:“你的事,能瞒我吗?我自然有本事会打听出来。”秀贞道:“你也不用多疑。衣服我是做给他的。因为他身上的衣服,都破旧的不成样儿,叫人家说起来,是某人的未婚夫,我嫌倒霉,所以给他做了一身,并不是爱他替他做衣服。其实这种事,我最不喜欢提,提起来气死人。我娘当初不知道怎么瞎了眼睛,把我给了这人。我这个养媳妇,真是做的好冤枉。我十六岁才到他家去,我娘还有点产业,也是归我承受的。虽说不多,一年也有七八十元的进帐。”国才道:“你有了产业,为什么要做养媳妇?”秀贞道:“这个问我怎么知道?要去问我那已死的娘才知道呢。总不外‘病糊涂了’四个大字。想必他为我没有兄弟亲人,那时他就连忙把我许给了人,叫人家接了去,说是有倚靠。这都是无见识人办的事,总不外倚赖人的性质,至死也改不了。其实这样一办,倒不是爱我,反而害了我的自由权。要是叫我自家择婚,再也不会择着那样的人,一点少年气象没有。带着个痨病样儿,叫人看了好不厌烦。”国才道:“既不喜欢,何不离婚?如今这离婚是大时兴的。”秀贞迟凝了半天道:“这话慢慢的再说。就是离了婚,罗敷虽已无夫,使君却还有妇,又怎么处置我?”

  恰值国才妻子送茶出来,国才遂道:“你们学校里的葛侠人,话?我怎么知道?”国才道:“你不知道,我倒知道。我上月见他同戏子同坐马车,逛张园,你说奇怪不奇怪?”秀贞道:“你看错了。他纵然品行不端,也不至于这样。一个做教习的,怎好同戏子坐马车?”国才道:“上海滩上,什么奇事没有?有些大绅富户的妻妾们,姘戏子的不计其数。他一个做教习的,姘个把戏子算什么?”秀贞道:“你见他同戏子坐马车,他见你没有?”国才道:“这个我不知道。他不认得我,就是看见我,也无妨碍。我那日也在张园吃茶,见他同春桂戏馆的武生同车而来。那武生同他同桌吃茶,又买了许多糖果摆在他面前,后来又陪他到外面闲走去了。我就回来了,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才去的。”秀贞道:“这些事不干我事,不必去管他。我要同你商量一件事。”国才道:“什么事?”秀贞道:“我问你有朋友同晓光会认识的没有?”国才道:“晓光会这个名,是很熟的,只是没有朋友同他认识。你问这个做什么?先且说给我听听,或者我替你设法。”秀贞道:“我的馆事,你早知道我不愿意干了。前几日,我本想到你这里来,同你谈谈,因为你到南京去了,倒累我跑了一趟江阴,谁知也是不中用。我听人说,晓光会里要开女工艺厂,要添聘教习,他那里的教习,每月二十五元,我想托人去谋谋看,换了这个地方。”国才道:“既是这样,我替你打听打听看,一两天你来讨回音。”秀贞见国才的妻子在旁边,不便深谈,遂辞了回去。过了两日去讨回音,国才道:“我去打听过了,我的朋友都不认识晓光会,我另外倒替你打听了一个地方,我看比那个晓光会的女工艺厂,也不见得不好。”秀贞忙道:“是个什么所在?多少薪水一月?”国才道:“二十元一月,在南京路,叫做兴华女学校,是新开的。现在虽然开办,学生还没有足额呢。他们那里正少一个手工教习,我已托人替你说去了。”秀贞笑道:“多谢你费心了。”国才笑道:“是你的事,也说不了。”秀贞瞪了国才一眼,国才就不响了。秀贞道:“今天还有事,我且回去。如果事情成功了,给我个信,我好辞了那边。”于是别了国才夫妇,回到校中。过了五六天,接着国才一信,秀贞看了半天,不大明白,仿佛是说那边已说妥了,关书就送过来。秀贞大喜,又怕看信没有看明白,就马上亲自到百老汇去了一趟。国才恰不在家,只见了国才的妻子道:“姑娘来的正好。他早上说过,姑娘要来,叫我告诉姑娘,说那件事已成功了,本月二十五日,就请你去。”秀贞道:“那末我一两天就辞了那边。”国才的妻子道:“姑娘今天就在这里吃晚饭。他说过,要同姑娘去看夜戏。”秀贞道:“我且出去走走再来。”这日晚上,秀贞果同国才去看夜戏,过了几日,秀贞便去对校长说:“家中有信来,有要紧事,马上就要回去一趟,不知几时才可回来。这里不能旷课,就请另请人罢。”校长也没说什么。秀贞收拾了行李,叫管门的去叫了挑夫,别了校中诸人,到百老汇暂住一两天,又添了几件衣服,到了二十五日,国才去寻了介绍人来,同秀贞到了兴华女学校。

  这学校的总理,姓汪名则古,字范人,是时下一位女名土,学问很好,但是有点执而不化,一味的讲旧法,说起来总是什么女子不应见人,不应抛头露面。他自家却也是非礼不视,非礼不言的。这种人原是女中难得的,但是请他办学务,似乎有点不大相宜。除了总理之外,还有一位总教习,姓黎名心如,是一个华而不实的人。总教习之外,还有十来个教习。当下秀贞到了学校,就有庶务员来领他进去。庶务员领他到了总理房外道:“你请进去,我们总理住在这间屋里。”于是秀贞一人掀帘进去。见房中端坐一人,约四十左右,微微的有点麻子,穿的衣服,尽是古式,粗而且旧,袖子约有一尺余阔。秀贞心想:这是总理么?那总理见客进房,忙立起来道:“请坐。”秀贞见没人介绍,倒不好先开口,怕称呼错了。见了礼坐下,总理道:“我们敝校,要屈小姐费心。这些学生都是新招的,敝校也是初次开办,只怕格外要劳心。”秀贞道:“我是不懂什么的、全仗总理指教。”总理道:“不要这样称呼,还是叫我姊姊罢。我们女人,自有女人应得的称呼,不可混了界限。如今好些学堂,称男的也是先生,女的也是先生,这不是不分男女了么?所以敝校的称呼,一概是依本人原有的称呼。譬如学生们见了教习,则称某太太,某小姐,教习彼此称呼,则曰,某姊姊,某妹妹。”秀贞只得唯唯称是。一回儿又来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妇人,总理说这是总教习黎太太。秀贞立起来见了礼,黎心如道:“我来问一件事。这修身一科,拿什么课本讲?”汪则古闭了眼睛,想了一回道:“我想还是《烈女传》,叫他们知道些贞女节妇。知道古时候的人,有多少守礼不移,视死如归,如今的人,有多少不守礼的行为。”黎心如道:“既这样,我去交代他们。”遂出去了。汪则古又琐琐屑屑的,问了秀贞半天话。秀贞是个时髦人,见了汪则古这样古眉古脸,犹如坐在针毡上一般。好容易巴着汪则古说完了话,连忙辞了出来。从此后,非有事不敢去见女道学汪则古。秀贞初来学校,尚谨守规矩,犹恐总理责备。久之才知道这位总理,是迂拙可欺的人,他只知道一日到晚,在房中讲理学。即所谓学校中的规矩,也只有总理住的这一进谨守校规,除了总理住的一进外,大家都是终日攘攘,男女混杂。只要瞒过总理,不论什么事,都可瞒着做的。总理日日在房中讨论整顿学校,哪知他们校中的腐败,比别的学校更加厉害。总理轻易不出房门,这叫做非礼不动。偶然想起,要去察看学校内外的情形,必定预先叫老妈子到各处去通知过,好令那些管事人,以及厨夫、打杂的避开,总理才拿袖子遮了脸,前后跟了老妈子,到各处看一遍。到时学生同教习,都早已有预备了,自然是彬彬有礼,没有什么违礼法的举动。所以学校里的腐败,总理竟一些不知。

  秀贞在校中两月有余,功课甚轻简,没有事时,同两个女学生出去逛逛。他有最要好的一个女学生,姓郭名锦英,是扬州人。本来在爱清女学校读书,不知为什么革退出来,才到兴华女学校读书。一日同秀贞出去上茶馆吃茶,忽有一少年对锦英点点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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