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0453王文成全書 — 卷三十七王守仁

卷之三十七附錄六世德紀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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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性常先生傳 張壹民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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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綱字性常,一字德常。弟秉常、敬常,並以文學知名。性常尤善識鑑,有文武長才。少與永嘉高則誠、族人元章相友善,往來山水間,時人莫測也。元末嘗奉母避兵五洩山中。有道士夜投宿,性常異其氣貌,禮敬之,曰:「君必有道者,願聞姓字。」道士曰:「吾終南隱士趙緣督也。」與語達旦,因授以筮法,且為性常筮之曰:「公後當有名世者矣,然公不克終牖下。今能從吾出遊乎?」性常以母老,有難色。道士笑曰:「公俗緣未斷,吾固知之。」遂去。誠意伯劉伯溫微時常造焉。性常謂之曰:「子真王佐才,然貌微不稱其心,宜厚施而薄受之。老夫性在丘壑,異時得志,幸勿以世緣見累,則善矣。 」後伯溫竟薦性常於朝。

洪武四年,以文學徵至京師。時性常年已七十,齒發精神如少壯。上問而異之,親策治道,嘉悅其對,拜兵部郎中。未幾,潮民弗靖,遂擢廣東參議,往督兵糧。謂所親曰:「吾命盡茲行乎?」致書與家人訣,攜其子彥達以行。至則單舸往諭,潮民感悅,鹹扣首服罪,威信大張。回至增城,遇海寇曹真竊發,鼓譟突至,截舟羅拜,願得性常為帥。性常諭以逆順禍福,不從,則厲聲叱罵之。遂共扶舁之而去。賊為壇坐性常,日羅拜請不已。性常亦罵不絕聲,遂遇害。時彥達亦隨入賊中,從傍哭罵求死。賊欲並殺之。其酋曰:「父忠而子孝,殺之不祥。」與之食,不顧。賊憫其誠孝,容令綴羊革裹屍,負之而出,得歸葬禾山。

洪武二十四年,禦史郭純始備上其事。得立廟死所,錄用彥達。彥達痛父以忠死,躬耕養母,粗衣惡食,終身不仕。性常之歿,彥達時年十六云。

遁石先生傳 祭酒胡儼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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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姓王氏,諱與準,字公度,浙之馀姚人,晉右軍將軍羲之之裔也。父彥達,有隱操。祖廣東參議性常,以忠死難。朝廷旌錄彥達,而彥達痛父之死,終身不仕。悉取其先世所遺書付翁曰:「但毋廢先業而已,不以仕進望爾也。」翁閉門力學,盡讀所遺書。鄉裡後進或來從學者,輒辭曰:「吾無師承,不足相授。」因去從四明趙先生學易。趙先生奇其志節,妻以族妹,而勸之仕。翁曰:「昨聞先生『遁世無悶』之誨,與準請終身事斯語矣。」趙先生愧謝之。

先世嘗得筮書於異人,翁暇試取而究其術,為人筮,無不奇中。遠近輻輳,縣令亦遣人來邀筮。後益數數,日或二三至。翁厭苦之,取其書對使者焚之,曰:「王與準不能為術士,終日奔走公門,談禍福。」令大銜之。翁因逃入四明山石室中,不歸者年馀。時朝廷督有司訪求遺逸甚嚴。部使者至縣,欲起翁。令因言曰:「王與準以其先世嘗死忠,朝廷待之薄,遂父子誓不出仕,有怨望之心。」使者怒,拘翁三子,使人督押,入山求之。翁聞,益深遁,墜崖傷足。求者得之以出。部使見翁創甚,且視其言貌坦直無他。翁亦備言其焚書逃遁之故。使者悟,始釋翁。參見翁次子世傑之賢,因謂翁曰:「足下不仕,終恐及罪,寧能以子代行乎?」不得已,遂補世傑邑庠弟子員,而翁竟以足疾得免。翁謂人曰:「​​吾非惡富貴而樂貧賤,顧吾命甚薄,且先人之志,不忍渝也。」又曰:「吾非傷於石,將不能遂棲遁之計,石有德於吾,不敢忘也。」因自號遁石翁云。

翁偉貌修髯,精究禮、易,著易微數千言。嚐筮居秘圖湖陰,遇“大有”之“震”,謂其子曰:“吾先世盛極而衰,今衰極當複矣。然必吾後再世而始興乎?興必盛且久。」至是翁沒且十年,而世傑以名儒宿學膺貢,來遊南雍。大司成陳公一見,待以友禮,使毋就弟子列,命六堂之士咸師資之。儼忝與同舍,受世傑教益為最多,而相知為最深,因得備聞翁之隱德,乃私為誌之若此。

昔人有言,公侯子孫必復其始。王氏自漢吉祥至祥覽,皆以令德孝友垂裕江左,聯綿數百祀,門第之盛,天下莫敢望。中微百馀年,天道未為無意也。元末時,其先世嘗遇異人,謂其後必有名世者出,而翁亦嘗再世而興之筮。今世傑於翁亦再世矣,充世傑之道,真足以弘濟天下,而能淡然爵祿不入其心,古所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者,吾誠於世傑見之,異時求當天下之大任者,非世傑而誰乎?則異人之言,與翁之筮,於是始可驗矣。

槐裡先生傳 編修戚瀾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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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姓王,名傑,字世傑,居秘圖湖之後。其先世嘗植三槐於門,自號槐裡子,學者因稱​​曰槐裡先生。始祖為晉右將軍羲之。曾祖綱性常與其弟秉常、敬常俱以文學顯名國初,而性常以廣東參議死於苗之難。祖秘湖漁隱彥達,父遁石翁與準,皆以德學為世隱儒。先生自為童子,即有志聖賢之學。年十四,盡通四書五經及宋諸大儒之說。時朝廷方督有司求遺逸,部使者聞遁石翁之名,及門迫起之,不可得。見先生,奇焉,謂遁石翁曰:「足下不屑就,罪且及身,寧能以子代行乎?」不得已,乃遣先生備邑庠弟子員。時教諭程晶負才倨傲,奴視諸生,見先生,輒敬服,語人曰:「此今之黃叔度也。」歲當大比,邑有司首以先生應薦。比入試,眾皆散發袒衣,先生嘆曰:「吾寧曳履衡門矣。」遂歸,不復應試。

宣德間,詔中外舉異才堪風憲者,破常調任使之。時先生次當貢,邑令黃維雅重先生,為之具行李,戒僕從,強之應詔。先生固以親老辭。乃讓其友汪生叔昂。既而遁石翁歿,又當貢,復以母老辭,讓其友李生文昭,而躬耕受徒,以養其母,饔飱不繼,休如也。母且歿,謂先生曰:「爾貧日益甚,吾死,爾必仕。毋忘吾言!」已終喪,先生乃應貢,入南雍。祭酒陳公敬宗聞先生至,待以友禮,使毋就弟子列。明年,薦先生於朝。未報,而先生歿。

先生儀觀玉立,秀目修髯,望之以為神人。無賢愚戚疏,皆知敬而愛之。言行一以古聖賢為法。嘗謂其門人曰:“學者能見度曾點意思,將灑然無入而不自得,爵祿之無動於中,不足言也。”

先生與先君泠川先生友,先君每稱先生所著易春秋說、週禮考正,以為近世儒者皆所不及;與人論人物,必以先生為稱首。瀾時為童子,竊誌之。然從先君宦遊於外,無因及門也。今茲之歸,先生歿已久矣。就其家求所著述,僅存槐裡雜稿數卷,而所謂易春秋說、週禮考正者,則先生之歿於南雍,其二子皆不在侍,為其同舍生所取,已盡亡之矣。嗚呼惜哉!先君幼時,嘗聞鄉父老相傳,謂王氏自東晉來盛江左,中微且百數年,元時有隱士善筮者,與其先世遊,嘗言其後當有大儒名世者出,意其在先生,而先生亦竟不及用,豈尚在其子孫耶?

竹軒先生傳  布政魏瀚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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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名倫,字天敘,以字行。性愛竹,所居軒外環植之,日嘯詠其間。視紛華勢利,泊如也。客有造竹所者,輒指告之曰:「此吾直諒多聞之友,何可一日相舍耶?」學者因稱曰竹軒先生。

早承厥考槐裡先生庭訓,德業夙成。甫冠,浙東西大家爭先恐後聘為子弟師。凡及門經指授者,德業率多可觀。槐裡先生蚤世,環堵蕭然,所遺惟書史數簧。先生每啟篋,輒揮涕曰:「此吾先世之所殖也。我後人不殖,則將落矣。」乃窮年口誦心惟,於書無所不讀,而尤好觀儀禮、左氏傳、司馬遷史。雅善鼓琴,每風月清朗,則焚香操弄數曲。弄罷,復歌古詩詞,而使子弟和之。識者謂其胸次灑落,方之陶靖節、林和靖,無不及焉。

居貧,躬授徒以養母。母性素嚴重,而於外家諸孤弟妹,憐愛甚切至。先生每先意承志,解衣推食,惟恐弗及,而於妻孥之寒餒,弗遑卹焉。弟粲幼孤,為母所鍺愛。先生少則教之於家塾,長則挈之遊江湖,有無欣戚,罔不與居。逮捕華官翰林,請於朝,分祿以為先生養。先生複推半以趙弟。鄉人有萁豆相煎者,聞先生風,多愧悔,更為敦睦之行。

先生容貌環偉,細目美髯。與人交際,和樂之氣藹。而對門人弟子,則矩範嚴肅,凜乎不可犯。為文章好簡古而厭浮靡,賦詩援筆立就,若不介意,而亦未嘗逸於法律之外。所著有竹軒稿及江湖雜稿若干卷,藏於家。

先生與先君菊莊翁訂盟吟社,有莫逆好。瀚自致政歸,每月旦亦獲陪先生杖履遊,且辱知於先生仲子龍山學士。學士之子守仁,又與吾兒朝端同舉於鄉。累世通家,知先生之深者,固莫如瀚,因節其行之大者於此,以備太史氏之採擇焉。

海日先生墓​​誌銘 大學士楊一清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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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己卯,寧濠稱亂江西,鳩集群盜,發數千艘而東,遠近震動。巡撫南贛都禦史王守仁伯安傳檄鄰境,舉兵討賊。時其父南京吏部尚書王公致仕居會稽。有傳伯安遇害者,人謂公曰:「盍避諸?」公曰:「吾兒方舉大義,吾避安之?」或曰:「伯安既仇賊,賊必陰使人行不利於公,避之是也。」公笑曰:「吾兒能棄家討賊,吾何可先去,以為民望。祖宗功澤在天下,賊行且自斃。吾為國大臣,恨老不能荷戈首敵。即有不幸,猶將與鄉裡子弟共死此城耳。」因使人趣郡縣,宜急調兵糧為備,禁訥言,勿令動搖人心。鄉人竊視公宴然如常時,眾誌亦稍稍定。蓋不旬月而伯安之捷報至矣。初,賊濠東下,將趨南都。伯安引兵入南昌,奪其巢。賊聞大恐,急旋舟。伯安帥吉安知府今都憲伍君文定等大戰於鄱陽湖。賊兵風靡,遂擒濠,並其黨與數千人,獻俘於闕。嗚呼!自古姦雄構亂,雖有忠臣義士,必假以歲月,乃能削平禍難。伯安奮戈一呼,以身臨不測之淵,呼吸之間,地方大定。公聞變從容,群眾惑,屹然不為動。伯安得直前徇國,不嬰懷回顧以成懋績。公之雅量,伯安之忠義,求之載籍,可多見哉?

及是武廟南巡,權姦妒功,構飛語陷伯安,跡甚危。眾慮禍且及家,公寂若無聞。辛巳,今皇帝入嗣大統,始下詔表揚伯安之功。召還京師,因得便道歸省。尋論功封奉天翊運推誠宣力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新建伯。又以廷推兼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錫之詰券,封公勳階爵邑如子,俾子孫世其爵。適公誕辰,伯安捧覲為壽。公蹙然曰:「吾父子乃得復相見耶!賊濠之亂,皆以汝為死矣,而不死。以為事難猝平,而平之。然此仗宗社神靈,朝廷威德,豈汝一書生所能辦?比諫構橫行,禍機四發,賴武廟英明保全。今國是既定,吾父子之榮極矣。然福者禍之基,能無懼乎!古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吾老矣,得父子相保牖下,孰與犯盈滿之戒,覆成功而毀令名者耶?」伯安跪曰:「謹受教。」公自是日與姻黨置酒宴樂。歲暮,舊疾作。嘉靖壬午春二月十二日,終於就寢。得年七十有七。未屬纊時,使者以部諮將新命至,公尚能言,趣諸子曰:「不可以吾疾廢禮,宜急出迎。」既成禮,偃然而逝。

訃聞,上賜諭祭,命有司治葬事。伯安偕諸弟卜以卒之明年秋八月某日,葬公郡東天柱峰之南之原,具書戒使者詣鎮江請予銘公墓。予曩官外制官太常,接公班行不鄙,謂予以知言見待。予遷南京太常,辱贈以文。公校文南畿,道舊故甚洽。正德丁卯,取憤世嫉俗姦,歸致仕;予亦避諦構,謝病歸,杜門不接賓客。公直造內室,慰語久之。伯安又予掌銣時首引置曹屬,號知己。公銘當予屬。顧以江西之變,關係公父子大節,特先書之。乃按公門人國子司業陸君深所著狀,摘而敘之曰:

公姓王氏,諱華,字德輝,號實庵,晚號海日翁。嚐嚐讀書龍泉山中。學者稱為龍山先生。上世自瑯琊徙居會稽之山陰,自山陰馀姚。四世祖諱性常,有文武才。國初為誠意伯所薦,仕至廣東參議。峒苗為亂,死之。高祖諱彥達,號秘湖漁隱。年十六,裹父屍自苗壤歸葬。痛父死忠,布蔬終其身,人稱孝子。曾祖諱與準,號遁石翁。學精於易,嘗筮得震之大有,謂其子曰:「吾後再世其興,興其久乎?」祖諱世傑,號槐裡子,以明經貢為太學生卒。父諱天敘,號竹軒。初以公貴封修撰,後與槐裡公俱贈嘉議大夫、禮部右侍郎,今以伯安功,俱追封新建伯。祖妣孟氏,封淑人。妣岑氏,累封太淑人,進封太夫人。

公生正統丙寅九月。孟淑人夢其姑抱綹衣玉帶一童子授之,曰:「婦事吾孝,孫婦亦事汝孝。吾輿若祖憫上帝,以此孫畀汝,世世榮華無替。」故公生以今名,長兄以榮名,符夢也。

公生而警敏,始能言,槐裡公口授以詩歌,經耳輒成誦。稍長,讀書過目不忘。

六歲,與群兒戲水濱。見一客來濯足,已大醉,去,遺其所提囊。取視之,數十金也。公度其醒必復來,恐人持去,以投水中坐守之。少公頃,其人果號而至。公迎謂曰:「求爾金邪?」為指其處。其人喜,以一錠為謝,卻不受。

年十一,從裡師授業,日異而月不同。歲終,裡師無所施其教。

年十四,嚐與諸子弟讀書龍泉山寺。寺故有妖物為祟,解傷人,寺僧復張皇其事,諸生皆喪氣走歸。公獨留居,妖亦寖滅。僧以為異,假妖勢恐,且試之百方,不色動。僧謝曰:“君天人也,異時福德何可量!”

弱冠,提學張公時敏試其文,與少傅木齋謝先生相甲乙,並以狀元及第奇之,名遂起,故家世族爭禮聘為子弟師。浙江方伯祁陽甯君良擇師與張公。張公曰:「必欲學行兼優,無如王某者。」甯親造其館,賓禮之,請為子師,延至祁陽,湖湘之士聞而來從者踵相接。居甯之梅莊別墅。墅中積書數千卷,日夕諷誦其間,學益進。祁俗好妓飲,公峻絕之,三年如一日,祁士有化服者。

歸,連舉不利。成化庚子,發解浙江第二人。明年辛丑,廷試第一甲第一人,授翰林院修撰。甲辰,充廷試彌封官。丁未,同考會試。弘治改元,戊申,與修憲廟實錄,充經筵官。己酉,滿九戴,以竹軒公憂去。癸丑,服闋,遷右春坊右諭德。

丙辰,命為日講官,賜金帶四品服。公講筵音吐明暢,字多切直,每以勤聖學,戒逸豫,親仁賢,遠邪佞為勸。孝廟嘉納焉。內侍李廣方貴幸。嘗講大學衍義,至唐李輔國結張後表裡用事,眾以事頗涉嫌,欲諱之,公朗然誦說,無少避忌,左右皆縮頭吐舌。上樂聞之不厭。罷講,遣中官賜尚食。

皇太子出閣,詔選正人輔導,用端國本。公卿多薦公。自是日侍東宮講讀,眷賜加隆。

戊午,命主順天鄉試。辛酉,再主鄉試應天,得士為多。壬戌,遷翰林院學士,食從四品祿,命授庶吉士,業脩大明會典為纂修官。書成,遷詹事府少詹事,兼學士掌院事,與編纂通鑑纂要。是歲遷禮部右侍郎,仍兼日講。武廟嗣位,遣祭江淮諸神。乞便道歸省。以岑太夫人年高,乞歸便養,不允。

明年改元。丙寅,瑾賊竊柄,士夫側足立,爭奔走其門,求免禍。公獨不往。瑾銜之。時伯安為兵部主事,疏瑾罪惡。瑾矯詔執之,幾斃廷杖,竄南荒以去。瑾復移怒於公。尋知為微時所聞名士,意稍解,冀公一見,且將柄用焉。公竟不往,瑾益怒。丁卯,遷南京吏部尚書,猶以舊故慰言,冀必往謝,公復不行。遂推尋禮部舊事與公本不相涉者,勒令致仕。既歸,有以其同年友事誣毀之者。人謂公當速白,不然及罪。公曰:「是焉能浼我?我何忍訥吾友?」後伯安復官京師,聞士夫論及此,將疏辨於朝。公馳書止之曰:“汝將重吾過邪?”

公性至孝。初,竹軒公病報至,當道以不受當遷官,宜出受新命,公臥家不出,日憂懼不知所為。踰月,訃聞至,慟絕幾喪命。襄葬穴湖山,遂廬墓下。墓故虎穴,虎時群至,不為害,久且益馴,人謂孝感。比致仕,岑太夫人年近百歲,公壽逾七十,猶朝夕為童子嬉戲以悅親,左右扶掖,不忍斯須去側[1]。太夫人卒,塊苫擗踴,過毀致疾。及葬,徒跣數十里,疾益甚,竟以是不起。

處諸昆弟篤友愛,祿食贏馀,恆與共之,視其子若己出。氣質醇厚,坦坦自信,不立邊幅。議論風生,由衷而發,廣廷之論,入對妻孥無異語。人有片善,亟稱之;有急,惻然赴之。至人有過惡,則盡言規斥,不少回曲,坐是多遭憤世嫉俗。然人諒其無他,則亦無深怨之者。識宏而守固,百務紛沓,應之如流。至臨危疑震盪,眾披靡惶惑,獨卓立毅然,不為變若是,蓋有人不及知者矣。

公之學一出於正,書非正不讀。客有以仙家長生之術來說者,則峻拒之曰:「修身以俟命,吾儒家法。長生奚為?」儉素自持,貨利得喪,不屑為意。樓居厄於火,趙積一空。親朋來救焚者,款語如常。為詩文取達意,不以雕刻為工,而自合程度。所著有龍山稿、垣南草堂稿、禮經大義諸書,雜錄、進講馀抄等稿,共四十六卷,藏於家。

初配贈夫人鄭氏,淵靜孝慈,與公起微寒,同貧苦,躬紡績以奉舅姑。既貴,恭儉不衰。壽四十一,先公三十六年卒。繼室趙氏,封夫人。側室楊氏。子男四:長即伯安,守仁名,別號陽明子,其學邃於理性,中外士爭師之,稱陽明先生。次守儉,太學生。次守文,郡庠生。次守章。女一,適南京工部都水郎中同邑徐愛。初,鄭夫人祔葬穴湖,已而改殯郡南石泉山。石泉近有水患,乃卜今地葬公云。

惟古賢人君子未遇之時,每以天下國家為己任。出而登仕,其所遭際不同,而其誌有遂有不遂,非人之所能為也。公少負奇氣,壯志存用世。顧其職業恆在文字間,而未能達之於政。際遇孝宗,講筵啟沃,聖心簡在,柄用有期。不幸龍駕馭上賓,弗究厥用。晚登八座,旋見依權姦,偃蹇而歸。豈非天哉!然有子如伯安,所建立宏偉卓犖,凡公之所欲為,噤而不得施用者,皆於其子之身而顯施大發之,公又親及見之,較之峻登大受,既久且專,而泯然無聞於世者,其高下榮辱宜何如也?王氏之先,有植槐於庭,蔭後三公者,遁石翁「大有」之佔,其類是乎?銘曰:

孰不有母,孰如公母壽。七十之叟,傞傞拜舞,百歲而終,歸得其所。孰不有子,公子天下士。亶其忠勤,以事其事,不有其身,惟徇之義。是子是父,允文允武,勳在冊府,帝錫之爵土。其生不負而歿不朽,銘以要諸久。

海日先生行狀 國子司業門人陸深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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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姓王氏,諱華,字德輝,別號實庵,晚復號海日翁。嚐讀書龍泉山中,學者又稱為龍山先生。其先出自晉光祿大夫覽之曾孫、右軍將軍羲之,由瑯琊徙居會稽之山陰。後二十三代孫迪功壽又自山陰馀姚。至先生之四世祖,廣東參議性常,又五世矣。參議博學,善識鑑,有文武長才,與永嘉高則誠族人元章相友善,往來山水間,時人莫測也。誠意伯劉伯溫微時嚐造焉。參議謂曰:「子真王佐才,然異時勿累老夫則善矣。」伯溫既貴,遂薦以為兵部郎中,擢廣東參議,卒於苗難。高祖諱彥建,號秘湖漁隱。漁隱年十六,自苗中裹父屍歸葬,朝夕哭墓下。痛父以忠死,粗衣惡食,終身不仕,鄉里以孝稱之。曾祖諱與準,號遁石翁。偉貌修髯,精究禮、易,著易微數千言。居秘湖陰,嘗筮得“大有”之“震”,謂其子曰:“吾先世盛極而衰,今衰極當複矣。然必吾後再世而始興乎?興必盛且久。爾雖不及顯,身沒亦與有焉。」祖諱世傑,號槐裡子。以明經貢為太學生。卒贈嘉議大夫,禮部右侍郎。祖妣孟氏,贈淑人。父諱天敘,別號竹軒。封翰林院修撰,贈禮部右侍郎。妣岑氏,封太淑人。

正統丙寅九月甲午,先生生。先夕,孟淑人夢其姑趙抱一童子綾衣玉帶授之曰:「新婦平日事吾孝,今孫婦事汝亦孝。吾與若祖拉比上帝,以此孫畀汝,子孫世世榮華無替。故先生生而以今名名,先生之長兄半岩先生以榮名,夢故也。先生生而警敏絕人。始能言,槐裡先生抱弄之,因口授以古詩歌,經耳輒成誦。稍長使讀書,過目不忘。

六歲時,與群兒戲水濱。見一客來濯足,已大醉,遺其所提囊而去。取視之,數十金也。先生度其人酒醒必復來,恐人持去,投水中,坐守之。有公頃,其人果號泣而至。先生迎謂曰:「求爾金邪?」為指其處。其人喜躍,以一金謝。先生笑卻之曰:「不取爾數十金,乃取爾一金乎?」客且慚且謝,隨至先生家,無少長鹹遍拜而去。

岑太太太嘗績窗下,先生從旁坐讀書。時邑中迎春,裡兒皆競呼出觀,先生獨安讀書不休。太夫人謂曰:“若亦暫往觀乎?”先生曰:“大人誤矣,觀春何若觀書?”太夫人喜曰:“兒是也,吾言誤矣。”

年十一,從裡師錢希寵學。初習對句,月馀,習詩。又兩個月馀,請習文。數月後,學中諸生盡出其下。錢公嘆為觀止之,曰:「歲終,吾無以教爾矣。」縣令呵從到塾,同學皆廢棄擁觀,先生據案朗誦若無睹。錢奇之,戲謂曰:「爾獨不顧,令即謂爾倨傲,呵責及爾,且奈何?」先生曰:「令亦人耳,視之奚為?若誦書不輟學,彼亦便奈呵責也?”錢因語竹軒公曰:“公子德器如是,斷非凡兒。”

十四歲時,嚐與親朋數人讀書龍泉山寺。寺舊有妖為祟。數人者皆富家子,素豪俠自負,莫之信;又多侵侮寺僧,僧甚苦之。信宿妖作,數人果有傷者。寺僧因復張皇其事,眾皆失氣,狼狽走歸。先生獨留居如常,妖亦遂止。僧鹹以為異。每夜分,輒眾登屋號笑,或瓦石撼臥榻,或乘風雨雷電之夕,奮擊門障。僧從壁隙中窺,先生方正襟危坐,神氣自若。輒又私相嘆異。然益多方試之,技殫,因從容問曰:「向妖為祟,諸人皆被傷,君能獨無恐乎?」先生曰:「吾何恐?」僧曰:「諸人去之後,君更有所見乎?」先生曰:「吾何見?」僧曰:「此妖但觸犯之,無得遂已者,君安得獨無所見乎?」先生笑曰:「吾見數沙彌為祟耳。」諸僧相顧色動,疑先生已覺其事,因佯謂曰:「此豈吾寺中亡過諸師兄為祟邪?」先生笑曰:「非亡過諸師兄,乃見在諸師弟耳。」僧曰:「君豈親見吾儕為之?但臆說耳。」先生曰:「吾雖非親見,若非爾輩親為,何以知吾之必有見邪?」寺僧因具言其情,且嘆且謝曰:「吾儕實欲以此試君耳。君天人也,異時福德何可量?」至今寺僧猶傳其事。

天順壬午,先生年十七,以三禮投下試邑中。邑令奇其文,後數日,複特試之。題下,一揮而就。令疑其偶遇宿構,連三命題,其應益捷。因大奇賞,謂曰:「吾子異日必大魁天下。」遠邇爭禮聘為子弟師。提學松江張公時敏考校姚士,以先生與木齋謝公為首,並稱之曰:「二子皆當狀元及第,福德不可量也。」方伯祁陽寧公良擇師於張公。張曰:「但求舉業高等,則如某某者皆可。必欲學行兼優,惟王某耳。」時先生甫逾弱冠,寧親至館舍講賓主禮,請為其子師。延至家,湖湘之士翕然來從者數十。在祁居梅莊別墅。墅中積書數千卷,先生晝夜諷誦其間,不入城市者三年。永士有陳姓者,聞先生篤學,特至梅莊請益。間取所積書叩之,先生皆默誦如流。陳嘆曰:「昔聞'五經笥',今乃見之。」祁俗好妓飲,先生峻絕之。比告歸,祁士以先生客居三年矣,乃秘兩妓於水次,因餞先生於亭上,宿焉。客散,妓從秘中出。先生呼舟不得,撤門為桴而渡。眾始嘆服其難。

始,先生在梅莊,嚐一夕夢迎春,歸其家,前後鼓吹旛節,中導白土牛,其後一人輿以從,則方伯杜公謙也。既覺,先生以竹軒公、岑太夫人皆生於辛丑,謂白為兇色,心惡之,遂語諸生欲歸。諸生堅留之。寧生曰:「以纮佔是夢,先生且大魁天下矣。夫牛,丑屬也,謂之一元;大武辛金屬,其色白;春者,一歲之首也,世以狀元為春元,先生之登,其在辛丑乎。故事送狀元歸第者,京兆尹也,其時杜公殆為京兆乎?」先生以親故,遂力辭而歸。舟過洞庭,阻風君山祠下,因入祠諢。祝者迎問曰:「公豈王狀元邪?」先生曰:「何從知之?」祝者曰:「疇昔之夕,夢山神曰:『後日薄暮有王狀元來。'吾以是知之」先生異其言,與梅莊之夢適相協,因備紀其事。自是先生連舉不利,至成化庚子,始以第二人發解。明年辛丑,果狀元及第,杜公為京兆,悉如其占云。

是歲授官翰林院修撰。甲辰廷試進士,為彌封官。丁未,充會試同考官。弘治改元,與修憲廟實錄,充經筵官。己酉,秩滿九載,當遷。聞竹軒疾,即移病不出。當道使人來趨,親友亦交勸之且出遷官,若兇聞果至,不出未晚也。先生曰:「親有疾,己不能匍匐歸侍湯藥,又逐逐奔走為遷官之圖,須家信至,幸而無恙,出豈晚乎?」竟不出。

庚戌正月下旬,竹軒之訃聞至,號慟屢絕。即日南奔,葬竹軒於穴湖山,遂廬墓下。墓故虎穴,虎時時群至。先生晝夜哭其傍,若無睹者。久之益馴,或傍廬臥,人畜一不犯,人以為異。

癸丑服滿。升右春坊右諭德,充經筵講官。嚐進勸學疏,其略謂:

貴緝熙於光明。今每歲經筵不過三四禦,而日講之設,或間旬月而始一二行,則緝熙之功,無亦有間歟?雖聖德天健,自能乾乾不息,而宋儒程頤所謂涵養本原,薰陶德性者,必接賢士大夫之時多,而後可免於一暴十寒之患也。

上然其言,禦講日數。

丙辰三月,特命為日講官,賜金帶四品服。四月,以選正人端國本,公卿會推為東宮輔導。戊午三月,又命兼東宮講讀,眷賜日隆。是歲,奉命主順天府鄉試。辛酉,又奉命主應天鄉試。壬戌,升翰林院學士,從四品俸。尋命教庶吉士魯鐸等。繼又命與纂脩大明會典。逾年書成,升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學士。五月,復命與編通鑑纂要。六月,升禮部右侍郎,仍兼日講。上以先生講釋明贍,故特久任。是歲冬,命祭江淮諸神,乞便道歸省。還朝,以岑太夫人年邁,屢疏乞休,以便色養。不允。尋升禮部左侍郎。

明年,武宗皇帝改元。賊瑾用事,呼吸成禍福。士大夫奔走其門者如市。先生獨不之顧。時先生元子今封新建伯方為兵部主事,上疏論瑾罪惡。瑾大怒,既逐新建,復移怒於先生。然瑾微時嘗從先生鄉人方正習書史,備聞先生平日處家孝友忠信之詳,心敬慕之,先生蓋不知也。瑾後知為先生,怒稍解。嘗語陰使人,謂於先生有舊,若一見可立躋相位。先生不可。瑾意漸拂。丁卯,升南京吏部尚書。瑾猶以舊故,使人慰之曰:「不久將大召。」冀必往謝。先生又不行。瑾復大怒。然先生乃無可加之罪,遂推尋禮部時舊事與先生無幹者,傳旨令致仕。先生聞命忻然,束裝而歸,曰:“吾自此可免於禍矣。”

既而,有以同年友事誣毀先生於朝者,人鹹勸先生一白。先生曰:「某吾同年友,若白之,是我訐其友矣。是焉能浼我哉?」竟不辨。後新建復官京師,聞士夫之論,具本奏辨。先生聞之,即馳書止之曰:「是以為吾平生之大恥乎?吾本無可恥,今乃無故而攻發其友之陰私,是反為吾求一大恥矣。人謂汝智於吾,吾不信也。」乃不復辨。

歷事三朝,惟孝廟最知。末年尤加眷注,屢因進講,勸上勤聖學,戒逸豫,親仁賢,遠邪佞。上皆虛心嘉納。故事,講官數人當直者,必先期演習,至上前猶或盩張失措。先生未嘗豫習,及進講,又甚條暢。一日,上已幸講筵,直講者忽風眩僕地。眾皆遑劇,共推先生代。先生從容就案,展卷敷析,尤極整暇。眾咸服其器度。內侍李廣者方貴幸,嘗於文華殿講大學衍義,至唐李輔國與張後表裡用事,諸學士欲諱不敢言,先生特誦說朗然,開諷明切。左右聞者皆縮頭吐舌,上樂聞不厭。明日罷講,命中官賜食。中官密語先生云:「連日先生講書明白,聖心甚喜,甚加眷念。」先生自慶知遇,益用剴切。上亦精勤彌勵。謳意孝廟升遐,先生志未及行,亦偃蹇而歸矣。天道如斯,嗚呼悲夫!

先生氣質醇厚,平生無矯情飾行,仁恕坦直,不立邊幅。與人無眾寡大小,待之如一。談笑言議,由衷而發,廣庭之論,入對妻孥,曾無兩語。人有片善,稱之不容口;有急難來控者,惻然若身陷於溝阱,忘己拯救之,雖以此招財取嫌亦不卹。然於人有過惡,亦直言規切,不肯少回曲,以是往往反遭憤世嫉俗,然人亦知其實心無他,則亦無有深怨之者。先生才識宏達,無所不可,而操持堅的,屹不可動。百務紛沓,應之沛然,未嚐見其有難處之事。至臨危疑震盪,眾多披靡惶惑,先生毅然卓立,然未嘗以此自表見,故人之知者罕矣。為詩文皆信筆立就,不事雕刻,但取詞達而止。所著有龍山稿、垣南草堂稿、禮經大義、諸書雜錄、進講馀抄等稿,共四十六卷。

先生孝友出於天性,祿食盈馀,皆與諸昆弟共之,視諸昆弟之子不啻己出。竹軒公及岑太夫人色愛之養,無所不至。太夫人已百歲,先生亦壽逾七十矣,朝夕為童子色,嬉戲左右,撫摩扶掖,未嘗少離。或時為親朋山水之邀,乘舟暫出,忽念太夫人,即蹙然反棹。及太夫人之歿,嫝苫蔬食,哀毀逾節,因以得疾。逮捕葬,跣足隨號,行數十里,於是疾勢愈增。病臥逾年,始漸瘳。然自是氣益衰。

先生素聞寧濠之惡,疑其亂,嘗私謂所親曰:「異時天下之禍,必自茲人始矣。」令家人卜地於上虞之龍溪,使其族人之居溪傍者買田築室,潛為棲遁之計。至是正德己卯,寧濠果發兵為變。遠近傳聞駭愕,且謂新建公亦以遇害,盡室驚惶,請徙龍溪。先生曰:「吾往歲為龍溪之卜,以有老母在耳。今老母已入土,使吾兒果不幸遇害,吾何所逃於天地乎?」飭家人勿輕語動。已而新建起兵之檄至,親朋皆來賀,益勸先生宜速逃龍溪。咸謂新建既與濠為敵,其勢必陰使奸人來不利於公。先生笑曰:「吾兒能棄家殺賊,吾乃獨先去以為民望乎?祖宗德澤在天下,必不使殘賊覆亂宗國,行見其敗也。吾為國大臣,恨已老,不能荷戈首敵。倘不幸,勝負之算不可期,猶將與鄉裡子弟共死此城耳。」因使趨郡縣宜急調兵糧,且禁訥言,勿令搖動。鄉人來竊視先生,方晏然如平居,亦皆稍稍復定。不旬月,新建捷至,果如先生所料。親朋皆攜酒交慶。先生曰:「此祖宗深仁厚澤,漸漬人心,紀綱法度,維持周密,朝廷威靈,震懾四海,蒼生不當罹此荼毒。故旬月之間,罪人斯得,皆天意也。豈吾一書生所能分辨此哉?然吾以垂盡之年,倖免委填溝壑,家門無夷僇之慘,鄉裡子弟又皆得免於徵輸調發,吾兒幸全首領,父子相見有日,凡此皆足以稍慰目前者也。」諸親友鹹喜極,飲盡歡而罷。

已而武廟南巡,姦黨害新建之功,飛語構陷,危疑洶洶,旦夕不可測。群小傎伺,旁午於道。或來先生家,私籍其產宇丁畜,若將抄沒之為。姻族皆震撼,莫知所出。先生寂若無聞,日休田野間,惟戒家人謹出入,慎言語而已。辛巳,今上龍飛,始下詔宣白新建之功,召還京師。新建因得便道歸省。尋進南京兵部尚書,封新建伯。遣行人贛白金文綺慰勞新建,遂下溫旨存問先生於家,兼有羊酒之賜。適先生誕辰,親朋咸集。新建捧覲為壽。先生蹙然曰:「吾父子不相見者幾年矣。始汝平寇南贗,日夜勞瘁,吾雖憂汝之疾,然臣職宜爾,不敢為汝憂也。寧濠之變,皆以汝為死矣,而不死;皆以事為難平矣,而卒平。吾雖幸汝之成,然此實天意,非人力可及,吾不敢為汝幸也。諫構朋興,禍機四發,前後二年,岌乎知不免矣。人皆為汝危,吾能無危乎?然於此時惟有致命遂志,動心忍性,不為無益,雖為汝危,又復為汝喜也。天開日月,顯忠遂良,穹官高爵,濫冒封賞。父子復相見於一堂,人皆以為榮,吾謂非榮乎?然盛者衰之始,福者禍之基,雖以為榮,復以為懼也。夫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吾老矣,得父子相保於牖下,孰與犯盈滿之戒,覆成功而毀令名者邪?」新洗而跽曰:「大人之教,兒所日夜切心者也。」聞者皆嘆息感動。於是會其鄉黨親友,置酒燕樂者月馀。歲且暮,疾復作。新建率其諸弟日夜侍湯藥。壬午正月,勢轉劇。二月十二日己丑,終於正寢。享年七十有七。臨絕,神識精明,略無昏憒。時朝廷推論新建之功,進封先生及竹軒、槐裡皆為新建伯。是日部諮適至,屬疾且革。先生聞使者已在門,促新建及諸弟曰:「雖倉劇,烏可以廢禮?爾輩必皆出迎。」聞已成禮,然後偃然瞑目而逝。

先生始致政歸,客有以神仙之術來說者。先生謝之曰:「人所以樂生於天地之間,以內有父母、昆弟、妻子、宗族之親,外有君臣、朋友、姻戚之懿,從遊聚樂,無相離也。今皆去此,而槁[2]然獨往於深山絕谷,此與死者何異?夫清心寡欲,以怡神定志,此聖賢之學所自有。吾但安樂委順,聽盡於天而已,奚以長生為乎?」客謝曰:「神仙之學,正謂世人悅生惡死,故其所欲而漸次導之。今公已無惡死悅生之心,固以默契神仙之妙,吾術無所用矣。」先生於異道外術一切奇異之說,廓然皆無所入。惟岑太夫人稍崇佛教,則又時時曲意順從之,亦復不以為累。

先生既歸,即息意丘園,或時與田夫野老同遊共談笑,蕭然形跡之外。人有勸之宜且閉門養威重者,先生笑曰:「汝豈欲我更求作好官邪?」性喜節儉,然於貨利得喪,曾不以介意。嘗構樓居十數楹,甫成而火,贗積為之一盪。親友來救焚者,先生皆一一從容款接,談笑衎衎如平時,略不見有倉劇之色。人以是鹹嘆服其德量云。

先生元配贈夫人鄭氏,淵靖孝慈,與先生共甘貧苦。起微寒,躬操井臼,勤紡績奉舅姑。既貴,而恭儉益至。壽四十九,先先生三十六年卒。繼室趙氏,封夫人。側室楊氏。子四人:長守仁,鄭出,南京兵部尚書,封新建伯。次守儉,楊出,太學生。次守文,趙出,郡庠生。次守章,楊出。一女,趙出,適南京工部都水郎中同邑徐愛。始鄭夫人殯郡南之石泉山,已而有水患,乃卜地於天柱峰之陽而葬先生焉。

深,先生南畿所錄士也。暨於登朝,獲從班行之末,受教最深。又辱與新建公遊處,出入門牆最久。每當侍側講道之際,觀法者多矣。正德壬申秋,以使事之馀,迂道拜先生於龍山里第。扁舟載酒,相與遊南鎮諸山,乃休於陽明洞天之下。執手命之曰:「此吾兒之志也。大業日遠,子必勉之。」臨望而別。嗚呼!深鄙陋無狀,不足以窺見高深,然不敢謂之不知先生也。謹按王君烏所錄行實,泣而敘之,將以上於史官,告於當世之司文柄者,伏惟採擇焉。

陽明先生墓誌銘 甘泉湛若水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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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泉子挈家閉關於西樵煙霞之洞,故友新建伯陽明王先生之子正億以其岳舅禮部尚書久庵黃公之狀及書來請墓銘。曰:「公知陽明公者也,非公莫能銘。」甘泉子曰:「吾又何辭焉?公知陽明公者也,非公莫能狀。公狀之,吾銘之。公狀其詳,吾銘其大。吾又何義之辭焉?」乃發狀謹按:

讀世系狀云云,曰:

公出於龍山狀元大宗伯公華,大宗伯公出於贈禮部侍郎竹軒公天敘,竹軒公出於太學生贈禮部侍郎槐裡公傑,槐裡公出於遁石公與準,厥有禮、易之傳;遁石公出於秘湖漁隱公彥達,秘湖出於性常公綱,有文武長才,與括蒼劉伯溫友善,仕為廣東參議,死難也。推其華冑遙遙,遠派於晉高士羲之,光祿大夫覽焉。曰:「公其有所本之矣!」夫水土之積也厚,其生物必蕃,有以也夫。

讀誕生狀云云,曰:

祖妣岑太淑人,有赤子乘雲下畀,天樂導之夢,公乃誕焉。是名曰雲,蓋徵之矣。神僧言之,遂改今名。曰:「然則陽明公殆神授歟,其異人矣!」六年乃言,十一年有金山之詩,十七年聞一齋「聖人可學」之語。曰:“其有所啟之矣!”

唸學術狀云云,曰:

初溺於任俠之習,再溺於騎射之習,三溺於辭章之習,四溺於神仙之習,五溺於佛氏之習。正德丙寅,始歸正聖賢之學。會甘泉子於京師,語人曰:「守仁從宦三十年,未見此人。」甘泉子語人亦曰:「若水氾觀於四方,未見此人。」遂相與定交講學,一宗程氏「仁者渾然與天地萬物同體」之指。故陽明公初主「格物」之說,後主「良知」之說;甘泉子一主「隨處體認天理」之說,然皆聖賢宗指也。而人或捨其精義,各滯執於彼此言語,蓋失之矣!故甘泉子嘗為之語曰:“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以言其交用則同也。”

讀仕進狀云云,曰:

初舉己未禮閩第一,徐穆爭之,落第二,然益有聲。登進士,試工部,差督造王威寧墳,辭卻金幣,獨受軍中佩劍之贈,適符少時夢,蓋兆之矣!疏邊務朝政之失,有聲。授刑部主事,囚徒淮甸,有聲。告病歸養,起補兵部主事,上疏乞宥南京所執諫官戴銑等,毋使遠道致死,朝廷有殺諫官之名。劉瑾怒,矯詔廷杖之。不死,諫貴州龍場驛。萬裡矣,而公不少怵。甘泉子贈之九章,其七章云:「皇天常無私,日月常盈虧。聖人常無為,萬物常往來。何名為無為?自然無安排。勿忘與勿助,此中有天機。 」其九章云:「天地我一體,宇宙本同家。與君心已通,別離何怨嗟?浮雲去不停,遊子路轉賒。願言崇明德,浩浩同無涯。」及居夷,端居默坐,而夷人化惡為善,有聲。人或告曰:「陽明公至浙,沉於江矣,至福建始起矣。登鼓山之詩曰:『海上曾為滄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有徵矣。」甘泉子聞之,笑曰:「此佯狂避世也。」故為之作詩,有云:「佯狂欲浮海,說夢癡人前。」及後數年,會於滁,乃吐實。彼誇虛執有以為神奇者,烏足以知公者哉!復起尹廬陵,臥治六月而百務具理,有聲。取入南京刑部主事,留為吏部驗封主事,有聲。陽明公謂甘泉子曰:「乃今可卜鄰矣。」遂就甘泉子長安灰廠右鄰居之。時講於大興隆寺,而久庵黃公宗賢會焉。三人相歡語,合意。久庵曰:「他日天台、雁蕩,當為二公作兩草亭矣。後合兩為一焉,明道一也。」明年,甘泉子使安南。後二年,陽明公遷貳南太僕,聚徒講學,有聲。甘泉子還,期會於滁陽之間。夜論儒、釋之道。又明年,甘泉子丁憂,扶母柩南歸。陽明公時為南大鴻臚,逆吊於龍江關。尋遷南贛都憲矣。

讀平贛之狀云云,曰:

夫倡導三廣夾攻之策,收橫水、左溪、桶岡、氬頭之功,用兵如神矣!甘泉子曰:「雖有大司馬王晉諦之知,請授之便宜旗牌以備他用,亦以陽明公素養銳士於營,以待不時之出也;迅雷呼吸之間也,又以身先士卒以作軍氣也。”

讀平江西之狀云云,曰:

「甘泉子先是在憂,致書於公,幸因閩行之使以去也。」蓋公前有宰相之隙,後有江西未萌之禍,不去必為楚人所鶴,兩不報。未幾,有寧府之變,公幾陷於虎口。然而贛兵素振,既足為之牽制,而倡導檄諸府縣興兵,會豐城誓師,分攻七門,七門大開,遂除留守之黨,封府庫之財,收劫取之印,安脅[3]從之民,釋被報之囚,表死難之忠。據省城,絕其歸路,直趨樵舍,因成擒賊之功。是水也以淺見測淵謀也。然始而翕然稱為掀天揭地之功矣,既而大吏妒焉,內幸爭功者附焉,輾轉殫力竭精矣,僅乃得免,或未嘗不思前慮也,所以危而不死者,內臣張永護之也,於大吏門列,不亦愧乎?由是遂流為先與後擒之言,上下騰沸,是不足辯也。

夫陽明逆知宸濠有異志,劉養正來說:「必得公乃發。」公應之曰:「時非桀、紂,世無湯、武,臣有仗節死義耳。」其猶使冀生元亨往與之語者,實欲誘其善,不動乾戈,潛消莫大之禍也。使陽明公而實許養正,則宸濠殺孫都憲、許副使,必待陽明至乃發。陽明未至而發者,知絕意於陽明之與己矣。使陽明實許之,必乘風直抵南昌,必不與豐城,聞顧泌告變,即謀南奔以倡導大義,奪漁艇,使如漁人然以奔吉安矣。其宸濠兵校追公者,非迎公也,將脅[4]公也。且宸濠之上不能直趨中原以北,中不能攻陷金陵以據者,以陽明為之製其尾,兵威足以累之,使不前也;又取據省城,絕其資重與歸路也,功莫大焉。若夫百年之後,嫉妒者盡死,天理在人心者復明,則公論定矣。

已而該部果題賜敕錫勞,封新建伯、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兼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歲支米一千石。於時天其將定矣,而置之南者,有人焉以參乎其間矣。公丁父憂,而四方從學者日眾。有迎忌者意,致有偽學之彈劾者,人其勝天乎!或以浮語承公,六年不召。尋以論薦,命為兩廣總制軍務,平岑猛之亂。或曰:“其且進且是,使公不得入輔乎?”

讀思、田之狀云云,曰:

公奏行剿之患十,行撫之善十,乃撤防兵,解戰甲,諭威信,受來降,杖土目,復岑後,設流守,而思、田平。夫陽明公不革岑猛之後之土官,以夷治夷也。盧蘇等杖之百而釋之,置流守以製焉,仁義之術也。人知殺伐之為功,不知神武不殺者,功之上也,仁義兩全之道也。

讀八寨之狀云云,曰:

檄參將會守巡,命指揮馬文瑞,永順宣慰彭明輔,保靖宣慰彭九霄,分兵布哨,擒斬賊酋黨與,遂破諸巢,移衛所製諸蠻,貫八寨之中,扼道路之衝,設縣治,增城堡,皆保治安民之要。或曰:「八峒掩襲村落以為功,無破巢之功也,無功以為有功也,何則?」辯之曰:「夫陽明之貪功,當取岑猛、盧蘇之大功而不取焉,不宜捨其大者,取其小者,其亦不智不武也。謂陽明公為之乎?夫宣慰諸哨之兵,可襲則襲,出其不意,兵法之奇,不可預授者也。而以病陽明焉,將使為宋襄、陳儒之愚已耶?非駕馭戎不測之威矣。”

事竣而請歸告,病危矣。不待報而劇行,且行且候命。其卒於南安途次而不及命下,亦命也。江西輔臣進帖以諭公,上革之卹典,人眾之勝天也,亦命也。百年之後,天定將不勝人矣乎?甘泉子始召入禮部,面叩輔臣曰:「外人皆云陽明之事,乃公為之乎?」輔臣默然,然亦不以作怒加禍,猶為有君子度量焉,可尚也。

公卒之日,兩廣、江西之民相與吊於途曰:「哲人其痿矣!」士夫之知者,相與語於朝曰:「忠良其逝矣!」四方同志者且與吊於家曰:「斯文其喪矣!」久庵公為之狀,六年而後就,慎重也。甘泉子曰:「吾志其大義,銘諸墓,將使觀厥詳於狀也。」銘曰:

南鎮嶙嶙,在浙之濱。奇氣鬱積,是生異人。生而氣靈,乘雲降精。十一金山,詩成鬼驚。志學逾二,廣信館次,婁公一言,聖學可至。長而任俠,未脫舊習,馳馬試劍,古文出入。變化屢遷,逃仙逃禪;一變至道,丙寅之年。邂逅語契,相期共詣。天地為體,物莫非己。抗疏廷杖,龍場煙瘴。居夷何陋,諸蠻歸向。起尹盧陵,臥治不庭。六月之間,百廢具興。入司驗封,眾志皆通,孚於同朝,執經相從。轉南太僕,鴻臚太畜;遂巡南贛,乃展驥足。氬頭、桶岡,三廣夾攻,身先士卒,屢收奇功。蓄勇養銳,隱然有待,云胡養正,陰謀來說。詐言尊師,公明灼知;冀子往化,消變無為。閩道豐城,及變未萌;聞變遄返,心事以明。旌旗蔽空,聲義下江,尾兵累之,北趨不從。乃擒巨賊,乃親獻馘;爭功欲殺,永也護翊。彼同袍者,反戈不怩,隱之於心,以莫不戚。憂居六年,起治思、田,撫而不戮,夷情晏然。武文兼資,仁義並行,神武不殺,是稱天兵。凡厥操縱,聖學妙用,一以貫之,同靜異動。

陽明先生行狀 門人黃綾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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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明先生王公諱守仁,字伯安,其先瑯琊人,晉光碌大夫覽之後。

覽曾孫羲之,少隨父曠渡江家建康,不樂,徙會稽。其後復徙剡之華塘,自華塘徙石堰,又徙達溪。有曰壽者,仕至迪功郎,乃徙居馀姚。

六世祖諱綱,字性常,博學善鑑,有文武長才,與永嘉高則誠宗人高元章、括蒼劉伯溫友善。仕國朝,為廣東參議,死苗難。五世祖諱彥達,號秘湖漁隱,有孝行。高祖諱與準,號遁石翁,精究禮、易,著易微千言。曾祖諱傑,號槐裡子,以明經貢為太學生,贈禮部右侍郎。曾祖妣孟氏,贈淑人。祖諱天敘,號竹軒,封翰林院編修,贈禮部右侍郎。祖妣岑氏,封太淑人。父諱華,成化辛丑狀元及第,仕至南京吏部尚書,封新建伯。妣鄭氏,封孺人,贈夫人。繼母趙氏,封夫人。

鄭氏孕症十四月而生公。誕夕,岑太淑人夢天神抱一赤子乘雲而來,導以鼓樂,與岑。岑寤而公生,名曰雲。六歲不言。一日,有僧過之,摩其頂曰:「有此寧馨兒,卻叫壞了。」龍山公悟,改今名,遂言,穎異頓發。

年十一,竹軒翁攜之上京,過金山,作詩曰:「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有相者謂塾師曰:“此子他日官至極品,當立異等功名。”

年十三,侍龍山公為考官,入場評卷,高下皆當。性豪邁不羈,喜任俠。畿內石英、王勇,湖廣石和尚之亂,為書將獻於朝,請往徵之。龍山公力止之。

年十七,至江西,成婚於外舅養及諸公官舍。

明年,還廣信,謁一齋婁先生。異其質,語以所當學,而又期以聖人為可學而至,遂深契之。

領弘治壬子年鄉薦。己未登進士,觀政工部。與太原喬宇,廣信汪俊,河南李夢陽、何景明,姑蘇顧璘、徐禎卿,山東邊貢諸公以才名爭馳騁,學古詩文。欽差督造威寧伯王公墳於河間,駕馭夫以十五[5]之法,暇即演八陣圖,識者已知有遠志。少日嘗夢威寧伯授以寶劍,既完工,威寧家以金幣為謝,辭不受,乃出威寧軍中佩劍贈之,適符其夢,受焉。時有彗[6]星及靼虜猖獗,上疏論邊務,因言朝政之失,辭極剴切。

明年,授刑部主事,差往淮甸審囚,多所平反,復命。日事案牘,夜歸必燃燈讀五經及先秦、兩漢書,為文字益工。龍山公恐勞成疾,禁家人不准置燈書室。俟龍山公寢,復燃,必至夜分,因得嘔血疾。

養病歸越,闢陽明書院,究極仙經秘旨,靜坐,為長生久視之道,久能預知。其友王思裕等四人欲訪公,方出五雲門,即命僕要於路,歷語其故。四人驚以為神。

甲子,聘為山東鄉試考官,至今海內所稱重者,皆所取士也。改兵部武庫司主事。明年,白沙陳先生高第甘泉湛公若水,一會而定交,共明聖學。

明年丙寅,正德改元,宦官劉瑾竊國柄,作威福,差官校至南京,拏給事中戴銑等下獄。公上疏乞。瑾怒,矯詔廷杖五十,斃而復甦,諫貴龍場驛丞。瑾怒未釋。公行至錢塘,度或不免,乃托為投江,潛入武夷山中,決意遠遁。夜至一山庵投宿,不納。行半里許,見一古廟,遂據香案臥。黎明,道士特往視之,方熟睡。乃推醒曰:「此虎狼穴也,何得無恙?」因詔公出處,公乃吐實。道士曰:「如公所志,將來必有赤族之禍。」公問:「何以至此?」道士曰:「公既有名朝野,若果由此匿跡,將來之徒假名以鼓舞人心,朝廷尋究汝家,豈不致赤族之禍?」公深然其言。嚐有詩云:「海上曾為滄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遂由武夷至廣信,溯彭蠡,歷沅、湘,至龍場。

始至,無屋可居。茇於叢棘間,遷於東峰,就石穴而居。夷俗於中土人至,必蠱殺之。及卜公於蠱神,不協,於是日來親附。以所居陰濕,乃相與伐木為何陋軒、君子亭、賓陽堂、玩易窩以居之。三僕歷險冒瘴,皆病,公日夕躬為湯糜調護之。

瑾欲害公之意未已。公於一切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不能遣於心,乃為石廓,自誓曰:「吾今惟俟死而已,他復何計?」日夜端居默坐,澄心精慮,以求諸靜一之中。一夕,忽大悟,踴躍若狂者。以所記憶五經之言證之,一一相契,獨與晦庵注疏若相抵牾,恆往來於心,因著五經臆說。時元山席公官貴陽,聞其言論,謂為聖學復睹。公因取朱子大全閱之,見其晚年論議,自知其所學之非,至有諳己誑人之說,曰:「晦翁亦已自悔矣。」日與學者講究體察,愈益精明,而從遊者眾。

時思州守遣人至龍場,稍侮慢公,諸役夫鹹憤惋,輒相與毆辱之。守大怒,曰憲副毛公科,令公請謝,且喻以禍福。公致書於守,遂釋然,愈敬重公。安宣慰聞公名,使人饋米肉,給使令,辭不受。既重以金帛鞍馬,復固辭不受。及議減驛事,則力折之,且申說朝廷威信令甲,其議遂寢。已而,僮酋有阿賈、阿札者,剽[7]掠為地方患,公復以書詆諷之。安寧,操切所部,民賴以寧。

庚午,升廬陵知縣。比至,稽國初舊制,慎選裡正三老,委以詞訟,公坐視其成,囹圄清虛。是歲冬,以朝覲入京,調南京刑部主事,館於大興隆寺。予時為後軍都事,少嘗有志聖學,求之紫陽、濂、洛、象山之書,日事靜坐,雖與公有通家之舊,實未嘗深知其學。執友柴墟儲公嬏與予書曰:「近日士夫如王君伯安,趨向正,造詣深,不專文字之學,足下肯出與之遊,麗澤之益,未必不多。 「予因而慕公,即夕趨見。適湛公共坐室中,公出與語,喜曰:「此學久絕,子何所聞而劇至此也?」予曰:「雖粗有志,實未用功。」公曰:「人惟患無志,不患無功。」即問:「曾識湛原明否?來日請會,以訂我三人終身共學之盟。」明日,公令人邀予至公館中,會湛公,共拜而盟。又數日,湛公與予語,欲謀白岩喬公轉告塚宰邃庵楊公,留公北曹。楊公乃擢公為吏部驗封主事。予三人者自職事之外,稍暇,必會講,飲食起居,日必共之,各相砥勵。

未幾,昇文選員外郎,升考功郎中,而學益不懈。士大夫之有志者,皆相率從遊。如此二年,而湛公使安南,予與公又居一年。壬申冬,予以疾告歸,公為文及詩送予,且託予結廬天台、雁蕩之間而共老焉。湛公又欲買地蕭山、湘湖之間,結廬,與予三人共之。明年癸酉,升南京太僕寺少卿,從遊者日益眾。甲戌,升南京鴻臚寺卿,始專以良知之旨訓學者。乙亥,朝廷舉考察之典,為疏自彈劾,力乞休致,以踐前言,不允。八月,又上疏力以疾甚,乞養病。又不允。

明年,丙子十月,升都察院左僉都禦史,撫鎮南、贛、汀、漳等處。先是,南、贛撫鎮,屢用非人,山谷兇民初為攘竊,漸至劫掠州縣,肆無忌憚,遠近視效。凡在虔、楚、閩、廣接壤山谷,無非賊巢。小大有司束手無策,皆謂終不可除。兵部尚書王公瓊獨知公,特薦而用。又懇疏以辭,亦不允,督旨益嚴。公遂受命。

既至南、贛,先嚴戰禦之法。時龍南賊二千馀突至信豐,又糾合廣東龍川、氬頭諸賊酋分隊以進,勢甚猖獗。公於未戰之先,令兵備官調兵斷賊歸路,又委官統領,前後夾擊。又曰:「此賊既離巢穴,利在速戰。」又令乘險設伏,厚集以待,及各鄉村往來路徑多張疑兵,使進無所獲,退無所據,不過旬日,可以坐擒。一違節制,以軍法從事。先時,在官吏、書、門、皂及在門軍民、陰陽、占卜,皆與賊通,日在官府左右詗覘,不惟言出於口,賊必先知,凡意向顏色之間,賊亦知之。公知其然,在此則示以彼,在彼則示以此,每令陰陽擇日,日者占卜,或已吉而不用,或欲用而中止,每勵兵蓐食,令俟期而發,兵竟不出。賊各依險自固,四路設伏,公潛令三省兵備官各率兵從徑道與賊交鋒,前後大戰數合,擒斬首俘獲無算。馀黨奔聚像湖山拒守。諭令佯言犒軍退師,俟秋再舉,密探虛實,乘賊懈弛,以護送廣東布政使邵蕡為名,選精兵一千五百當先,重兵四千二百繼後,夜半自率數十騎至,密招前軍來,令分三路,各銜枚直趨像湖山,搗其巢穴。我兵奪據隘口,賊猶不知。賊雖失險,其間驍悍猶能凌絕谷,超距如飛,複據上層峻險,四面飛打滾木礧石,以死拒敵。我兵奮勇鏖戰,自辰至午,三省所發奇兵復從間道鼓譟突登,始驚潰大敗。我兵乘勝追殺,擒斬俘獲無算,墜崖壑而死者不可勝計。馀黨復入流恩、山岡等巢,與諸賊合勢。明日復戰,賊又不利,遁入廣東界。黃蠟、樟溪、大山賊酋詹師富等恃居可塘洞山寨,聚糧守險,勢甚強固。公命分兵五路攻擊,與賊連戰。令知府鍺湘破長富村等巢三十馀處,擒斬俘獲益多。其脅從馀黨悉願攜家以聽撫安。公委官招撫,復業者四千馀人。又令僉事顧應祥等委官統領軍兵,會同福建剋期進剿,揚言班師,出其不意,從牛皮、石嶺腳等處分為三哨,鼓譟並進。賊瞻顧不暇,望風瓦解。攻破古村、柘林、白土村、赤石岩等巢,直搗箭灌。及攻破水竹、大重玩、苦宅溪[8]、清泉溪、曰羅、南山等巢,直搗洋竹洞、三角湖等處。前後大戰十馀,俘虜四千人有奇,牛馬貨物無算。

嘗上疏申明賞罰,以勵志,因請勅便宜行事,及請令旗、令牌,不報。及是大庾、南康、上猶三縣輋賊虜掠居民,廣東浰頭等處強池大鬢等三千馀徒突圍南康縣,殺損官兵,與湖廣桂陽、廣東樂昌等巢相聯,盤據流劫三省。時兵備等官請調三省狼達等兵,與官兵夾剿。又上疏論狼兵所過,不減於盜,轉輸之苦,重困於民。仍請便宜行事,期於成功,不限以時,則兵眾既練,號令既明,人知激勸,事無掣肘,可以伸縮自由,相機而動,日剪月削,可使澌盡。複請添設清平縣治,通鹽法,以足兵食。會湖廣巡撫都禦史秦公金奏請夾剿疏下,復上疏議處兵糧事宜。

六月,召知府季斅、縣丞舒富等密授方略,領兵分剿,生擒賊酋陳曰能等,搗其巢,俘獲賊黨無算。又上疏論三省交剿方略。先是,屢請勅便宜行事,眾皆笑公為迂,惟尚書王公慨然曰:「朝廷此等權柄,不與此等人用,又與誰用?我必與之。」故因公疏覆議,奉旨改公提督南、贛、汀、漳等處軍務,賜勅書及前所請旗牌,便宜行事。廷議以公前攻破長富村、像湖山、可塘洞諸處,擒斬首從賊級數多,降勅獎勵,升俸一級,賞銀二十兩,紵絲二表裡。

時汀、漳、左溪賊酋藍天鳳與贛、南、上新、穩下等硐賊酋雷鳴聰、高文輝等相結,盤據千里,,毒三省。公與諸從事議曰:「諸巢為患雖同,事勢各異。以湖廣言之,則桶岡諸巢為賊之咽喉,而橫水、左溪諸巢為之腹心。以江西言之,則橫水、左溪諸巢為賊之腹心,而桶岡諸巢為之羽翼。今不先去橫水、左溪腹心之患,而欲與湖廣夾攻桶岡,進兵兩寇之間,腹背受敵,勢必不利。今我出其不意;進兵速擊,可以得志。已破橫水、左溪,移兵而臨桶岡,勢如破竹矣。」議既決,命指揮郟文帥兵千馀,自大庾縣義安入;知府唐淳帥兵千馀,自大庾縣聶都入;知府季斅帥兵千馀,自大庾縣穩下入;縣丞舒富帥兵千馀,自上猶縣金坑入。親帥兵千馀,自南康進屯至坪,期直搗橫水,與諸軍會。命副使楊璋、參議黃宏,監督各營官兵往來給餉,以促其後。是月初七日,各哨齊發。初十日,進兵至坪。會間諜詗知,各險隘皆設滾木礧石。公度此時賊已據險,勢未可近,乃自率兵乘夜遂進。未至賊巢三十里止舍,使人伐木立柵,開塹設堠,示以久屯之形。復遣官分帥鄉兵及樵豎善登山者四百人,各與一旗,賒銳砲鉤鐮,使由間道攀崖壁而上,分列遠近極高山頂以覬賊,張立旗幟,熱茅為數千灶,度我兵至險,則舉砲燃火相應。十二日黎明,公進兵至十八面隘。賊方據險迎敵,驟聞遠近山頂砲聲如雷,煙焰四起,我兵復呼哨分逼,銃箭齊放,賊皆驚慌失措,以為官兵盡破其巢,遂棄險退走。公預遣千戶陳偉、高睿分帥壯士數十緣崖上,奪賊險,盡發其滾木礧石。我兵乘勝驟進,指揮謝、馬廷瑞兵由間道先入,悉焚賊巢。賊退無所據,乃大敗奔潰。橫水既破,遂乘勝進攻左溪,擒斬首級無算,俘獲男婦牛馬什物不可勝算。會霧雨連日,公令休兵犒勞。

是月二十七日,官兵乘勝進攻桶岡。公復議:桶岡天險,四山壁立萬仞,中盤百馀裡,連峰參天,深林絕谷,不睹日月。因詢問鄉導,賊所由入惟鎖匙龍、葫蘆洞、茶坑、十八磊、新地五處,皆假棧梯壑,夤懸絕壁而上;惟上章一路稍平,然深入湖廣,迂迴取道,半月始至。令移屯近地,休兵養銳,振揚威聲,使人諭以禍福,彼必懼而請服。其或不從,乘其猶豫,襲而擊之,乃可以逞。縱所獲桶岡賊鍬景縋入賊營,期以翼日早,使人於鎖匙龍受降。賊方恐,集眾會議。又遣縣丞舒富帥數百人屯鎖匙龍,促使出降。遣知府邢珣入茶坑,伍文定入西山界,唐淳入十八磊,知縣張戩入葫蘆洞,皆於是月晦日乘夜各至分地。遇大雨,不得進。明早,冒雨疾登。賊酋藍天鳳方就鎖匙龍聚議,聞各兵己入險,皆驚愕散亂,猶驅其男婦千馀人據內隘絕險,隔水為陣以拒。我兵渡水前擊,復分部左右夾攻,賊不能支,且戰且卻。及午,雨霽,各兵鼓奮而前,賊乃敗走。桶岡諸巢悉平。

親行相視形勢,據險之隘,議以其地請建縣治,控制三省諸瑤,斷其往來之路。又進兵攻穩下、朱坑等巢,悉平。又以湖、廣二省之兵方合,雖近境之賊悉以掃蕩,而四遠奔突之虞難保必無,乃留兵二千馀,分屯茶寮諸隘,馀兵令回近縣休息,候二省夾攻盡絕,然後班師。驅卒不過萬馀,用費不滿三萬,兩月之間,俘斬六千有奇,破巢八十有四,渠魁授首,噍類無遺。又疏請三縣適中之處立崇義縣,移置小溪驛於大庾縣城內,使督兵防遏。

氬頭賊酋池大鬢等聞橫水諸巢皆破,始懼加兵,乃遣其弟池仲安等率老弱二百馀,徒赴軍門投降,隨眾立效,意在緩兵,因窺虛實,乘間內應。公逆知其謀,乃陽許之。及進攻桶岡,使領其眾截路於上新地,以遠其歸途。十一月,池大鬢等聞復破桶岡,益懼,為戰守備。公使人賜各酋長牛酒,以察其變。賊度不可隱,詐有龍川新民盧珂等將掩襲之,是以密為之防,非虞官兵也。亦陽信其言,因復陽怒盧珂等擅兵仇殺,移檄龍川,使廉其實;且趣伐木開道,將回兵浰頭,取道往徵之。賊聞之,且喜且懼。盧珂、鄭志高、陳英者,皆龍川舊招新民,有眾三千馀,為池大鬢所脅,而三人者獨深忌之,乃來告變,雲池大鬢僭號設官,及以偽授盧珂等金龍霸王官爵印信來首。公先已諜知其事,乃復陽怒,不信,遂械系盧珂,而使人密諭其意。珂遂遣人歸集其眾,待時而發。又使人往諭池大鬢,且密購其所親信頭目二十人,陰說之同部下百八十人使自來投訴。還贛,乃張樂大享將士,下令城中散兵,使各歸農,示不復用。賊眾皆喜,遂弛其備。池大鬢等乃謂其眾曰:「若要伸,先用屈。贛州伎倆,亦須親往勘破。」率其麾下四十人自贛。公使人探知池大鬢已就道,密遣人先行屬縣,勒兵分哨,候報而發。又使人督集盧珂等兵,俱至,令所屬官寮以次設羊酒,日犒池大鬢等,以緩其歸。會正旦之明日,復設犒於庭,先伏甲士,引池大鬢入,並其黨悉擒之。出盧珂等所告狀,訊鞫皆伏,置於獄斬之。夜使人趨發屬縣兵,期以初七日入巢。諸哨兵皆從各徑道以入,自率帳下官兵,從龍南縣令水直搗下氬大巢,與各哨兵會於三氬。先是,賊徒得池大鬢報,謂贛州兵已罷歸,皆已弛備,散處各巢。至驟聞官兵四路並進,皆驚懼,分投出禦;悉其精銳千馀據險設伏,並勢迎敵於龍子嶺。我兵聚為三衝,掎角而前,大戰良久,賊敗。復奮擊數十合,遂克上、中、下三氬。各哨官兵遙聞三氬大巢已破,皆奮勇齊進,各賊潰敗。

遂進攻九連山。於是選精銳七百馀人,皆衣所得賊衣,佯若奔潰者,乘暮直衝賊所,據崖下澗而過。賊以為各巢敗散之黨,皆從崖下招呼。我兵亦佯應之。賊疑,不敢擊。已度險,遂斷其後路。次日,賊始知為我兵,並勢衝敵。我兵已據險,從上下擊,賊不能支。公度其必潰,預令各哨官兵四路設伏以待。賊果潛遁,邀擊而悉俘之,前後擒斬首級無算,俘獲男婦牛馬器仗什物不可勝計。馀黨張仲全等二百馀人,及遠近村寨,一時為賊所驅,從惡未久者,勢窮計迫,聚於九連谷口,呼號痛哭,誠心投降。遣邢珣驗實,量加責治,籍其名數,悉安插於白沙。相視險易,經理立縣設隘可以久安長治之策,留兵防守而歸。贛人皆戴香遮道而迎,為立生祠,又家肖其像,而歲時祭禱。

上疏乞休致,不允。又以龍川諸處繫山林險阻之所,盜賊屯聚之鄉,當四縣交界之隙,乃三省閏馀之地,政教不及,人跡罕到。其間接連閩、廣,反复賊巢,動以百數。據而守之,真足控諸賊之往來,杜姦宄之潛匿。遂疏請於和平地方建設和平縣治,以扼其要害。又以大賊酋龔福全、高仲仁、李斌、吳等邀路劫殺軍民,攻掠郡縣,命三省將官剿平。上三省夾剿捷音疏。朝廷論功行賞,升右副都禦史,蔭子一人錦衣衛,世襲百戶,寫勅獎勵。懇疏辭免,乞原職致仕。溫旨慰留。因奏平定廣東韶府樂昌縣等賊捷音,查例加升子本衛,世襲副千戶。

在贛雖軍旅擾擾,四方從遊日眾,而講學不廢。褒崇象山陸子之後以扶正學。贛人初與賊通,俗多鄙野。為立保甲十家牌法,於是作業出入皆有紀。又行鄉約,教勸禮讓。又親書教誡四章,使之家喻戶曉,而贛俗丕變,贛人多為良善,而問學君子亦多矣。

十四年正月,再疏乞放歸田裡。當路忌公,欲從其請。王公瓊逆知宸濠必將為變,一日,召其屬主事應典曰:「我置王某於江西,與之便宜行事者,不但為溪洞諸賊而已,或有他變,若無便宜行事敕書,旗牌將何施用?」時福建有軍人進貴等之變,王公曰:「此小事,不足煩王某。但假此以牽便宜敕書在彼手中,以待他變。爾可為我做一題稿來看。」稿成,具題。降敕與公曰:“福州三衛軍人進貴等協眾謀反,特命爾暫去彼處地方會同查議處置,參奏定奪。”

時濠陰謀不軌,亦已有年。一日,令安福舉人劉養正往說公云:“寧王尊師重道,有湯、武之資,欲從公講明正學。”公笑曰:“殿下能捨去王爵否?”既而令門人冀元亨先往,與濠講學,以探其誠否。元亨與語矛盾,濠怒,遣還,密使人殺於途,不果。公以六月初九日自贛往福建勘事。十五日至豐城縣界,典史鄞人報瀨反狀。繼而知縣顧佖具言之。公度單旅倉猝[9],兵力未集,難即勤王,亟欲溯流趨吉安。南風方盛,舟人聞宸濠發千馀人來劫公,畏不敢發,乃以逆流無風為辭。公密禱於舟中,誓死報國。無何,北風大作。舟人猶不肯行,拔劍馘其耳,遂發舟。薄暮,度勢不可前,潛覓食漁舟,以微服行,留麾下一人服己冠服在舟中。濠兵果犯舟,而公不在。欲殺其代者,一人曰:「何益?」遂舍之。故追不及。是夜至臨江。知府戴德孺喜甚,留公到城調度。曰:「臨江居大江之濱,與省城相近,且當道路之衝,莫若吉安為宜。」又以三策籌之曰:「濠若出上策,直趨京師,出其不意,則宗社危矣。若出中策,則趨南都,大江南北亦被其害。若出下策,但據江西省城,則勤王之事尚易為也。”

行至中途,恐其速出,乃為間諜,假奉朝廷密旨先知寧府將反,行令兩廣湖襄都禦史楊旦、秦金及兩京兵部,各命將出師,暗伏要害地方,以俟寧府兵至襲殺。復取優人數輩,各與數百金以全其家,令至伏兵處所飛報竊發日期,將公文各縫製袷衣絮中。將發間,又捕捉偽太師李士實家屬至舟尾,令其覬知。公即佯怒,牽之上岸處斬,已而故縱之,令其奔報。宸濠邏獲優人,果於袷衣絮中搜得公文,遂疑不發。

十八日至吉安。知府伍文定甚喜,軍民皆遮道呼號。公入城撫慰,兩上疏告變,請命將徵討,以解東南倒懸。奏至,王公瓊揚言於朝曰:“王某在南贛必能擒之,不久當有捷報至。但朝廷不命將出師,則無以壯其軍威。”

時濠畜養死士二萬,招誘四方盜賊渠魁亦萬數,舉事之日,復驅其護衛黨與並脅從之人又六七萬,虐焰張熾。公以百數從卒,退保吉安,遙為牽制之圖。遠近軍民劫於濠積威,道路以目,莫敢出聲。公率知府伍文定、戴德孺、邢珣、徐璉等調集軍民兵快,召募四方報效義勇,會計應解留錢糧,支給糧賞,造作軍器戰船,奏留公差回任御史謝源、伍希儒分職任事,約會鄉官致仕右副都禦史王懋忠,養病編修鄒守益,郎中曾直,評事羅僑,丁憂禦史張鰲山,赴部調用僥倖劉藍,依親進士郭持平,致仕副使劉遜,參政黃繡,閒住知府劉昭等,相與激勸忠義,曉諭禍福。調度已定,移檄遠近,宣告朝廷仁德,暴濠罪。濠始覺為公所欺,亟欲引兵而出。公謂:急衝其鋒,攻其有備,皆非計之得也;始示以自守不出之形,必俟其出,然後尾而圖之。先復省城以搗其巢穴,彼聞必回兵來援,我則出兵邀而擊之。此全勝之策也。濠果使人探公未出,先發兵出次南康、九江,自居省城以禦公。

七月初二日,濠又使人探公兵果不出,乃留兵萬馀,屬其腹心宗室及儀賓、內官並偽都督、都指揮等官使守省城,自引兵向安慶。公知其出,遂急促各府兵,期以本月十五日會於臨江樟樹鎮,身督伍文定等兵徑下。於是知府戴德孺引兵自臨江來,知府徐璉引兵自袁州來,知府邢珣引兵自贛州來,通判胡堯元、童琦引兵自瑞州來,通判談儲,推官王嵍、徐文英,新淦知縣李美,太和知縣李楫,寧都知縣王天與,萬安知縣王冕,亦各以兵來赴。十八日遂至豐城,分佈哨道。使伍文定攻廣潤門,邢珣攻順化門,徐璉攻惠民門,戴德孺攻永和門,胡堯元、童琦攻章江門,李美攻德勝門,都指揮餘恩攻進賢門,談儲、王嵍、李楫、王天與、王冕等各以其兵乘七門之挑釁,從旁夾擊,以佐其勢。又探得濠伏兵千馀於新舊墳廠,以備省城之援,乃遣奉新知縣劉守緒、典史徐誠領兵四百,從間道夜襲破之,以搖城中。

十九日,登市汊誓師,且申布朝廷之威,再暴濠惡。約諸將一鼓而附城,再鼓而登城,三鼓不克誅其伍,四鼓不克斬其將。誓已,莫不切齒痛心,踴躍激奮。薄暮徐發。

二十日黎明,各至信地。城中為備甚嚴,滾木、灰瓶、火砲、石弩、機毒之械,無不兩。及我兵已破新舊墳廠,敗潰之卒皆奔告城中。城中聞我師四面驟集,莫不震駭。我師呼噪並進,梯絙而登。城中倒戈而奔。遂破擒其居守宜春王栱樤及偽太監萬銳等千馀人。宮眷縱火自焚,延燒居民房屋。公令各官分道捄火,撫定居民,釋其脅從,封其府庫。搜出原收大小衙門印信九十六顆。其脅從布政使胡廉、參政劉斐、參議許效廉、副使唐錦、僉事賴鳳、都指揮王玘,皆自上江西捷音疏,仍分兵四路追躡。

是時濠攻安慶未下,親自督兵運土填塹,期在必克。及聞我兵至豐城,大恐,即欲回舟。李士實阻勸,以為必須徑往南京,既登大寶,則江西自服。濠不應。次日,遂解安慶之圍,移兵泊阮子江,會議歸援。

先是,兵至豐城,眾議安慶被圍,宜引兵直趨安慶。公以九江、南康皆以為賊所據,而南昌城中數萬之眾,精悍亦萬馀,食貨充積。我兵若抵安慶,賊必回軍死鬥。安慶之兵僅自守,必不能援我於湖中。南昌之兵絕我糧道,而九江、南康之賊合勢撓躑,而四方之援又不可望,事難圖矣。今我師驟集,先聲所加,城中必已震懾,因而並力急攻,其勢必下。已破南昌,賊先破膽奪氣,失其本根,勢必歸救,則安慶之圍可解,瀨亦可坐擒。果如公料。及議所以禦之策,眾謂宜斂兵入城,堅壁自守,以待四方援兵。公獨謂宜先出銳卒,乘其惰歸,要迎掩擊,一挫其鋒,眾將不戰自潰,所謂「先人有奪人之氣,攻瑕則堅者瑕」矣。是日撫州知府陳槐引兵亦至。公遣伍文定、邢珣、徐璉、戴德孺共領精兵五百分道並進,擊其不意。濠亦先使精悍千馀人從間道欲出公不意攻收省城,偶遇於某處,遂交戰。我兵失利。報至。公怒甚,欲以軍法斬取伍文定、邢珣、戴德孺、徐璉等首。乃自帥兵親戰。或以敵鋒方交,若即斬其首,兵無統領而亂,俟各奮勵以圖後效。明日各帥兵奮死以戰,大敗之。又遣餘恩以兵四百往來湖上,誘致賊兵。陳槐、胡堯元、童琦、談儲、王嵍、徐文英、李美、李楫、王冕、王軔、劉守緒、劉源清等各領百馀,四面張疑設伏,候伍文定等兵交,然後四起合擊。

分佈既定,大賑城中軍民。慮宗室郡王將軍或為內應生變,親慰諭之,以安其心。出給告示,凡脅從皆不問,雖嘗受賊官爵,能逃歸者皆免死,能斬賊徒歸降者皆給賞。使內外居民及鄉導人等四路傳布,以解散其黨。

二十三日,濠先鋒已至樵舍,風帆蔽江,前後數十里。公乃分督各兵乘夜趨進:使伍文定以正兵當其前,餘恩繼其後,邢珣引兵繞出賊背,徐璉、戴德孺張兩翼以分其勢。

二十四日早,賊兵鼓譟乘風而前,逼黃家渡,其氣驕甚。伍文定、餘恩之兵佯北以致之。賊爭進趨利,前後不相及。邢珣之兵從後橫擊,直貫其中,賊敗走。伍文定、餘恩督兵乘之。徐璉、戴德孺合勢夾攻,呼噪並起。賊不知所為,遂大潰,奔走十馀裡。擒斬二千馀級,落水死者以萬數。賊勢大盤,引兵退保八字腦,眾稍遁散。濠震懼,身自激勵將士,賞其當先者以千金,被傷者銀百兩。盡發九江、南康守城之兵以益師。是日,建昌知府曾璵引兵至。公以九江不破則湖兵終不敢越九江以援我,南康不復則我兵亦不能逾南康以躡賊,乃遣知府陳槐領兵四百,合饒州知府林珹之兵乘間以攻九江;知府曾璵領兵四百,合廣信知府周朝佐之兵乘間以取南康。

二十五日,賊復並力盛氣挑戰。時風勢不便,我兵少卻,死者數十人。公急令人斬取先卻者。知府伍文定等立於鈹炮之間,火燎其須,不敢退,奮督各兵,殊死並進。炮及寧王舟。寧王退走,遂大敗。擒斬二千馀級,溺死死者不計其數。賊復退兵保樵舍,連舟為方陣,盡其金銀以賞士。公乃夜督伍文定等為火攻之具。邢珣擊其左,徐璉、戴德孺出其右,餘恩等各官分兵四伏,期火發而合。

二十六日,寧王方朝群臣,拘集所執三司各官,責其間以不致死力、坐觀成敗者,將引出斬之。爭論未決,而我兵已奮擊,四面而集,火及寧王副舟,眾遂奔散。寧王與妃嬪泣別,妃嬪宮人皆赴水死。我兵遂執寧王,並其世子、郡王、將軍、儀賓及偽太師、國師李士實、劉養正、元帥、參贊、尚書、都督、指揮、千百戶等官數百馀人,被執脅從官太監王宏,禦史王金,主事金山,按察使楊璋,僉事王疇、潘鵬,參政程果,布政使梁辰,都指揮郟文、馬驥、白昂等,擒斬賊黨三千馀級,落水死者約三萬馀。棄其衣甲器​​仗財物,與浮屍積聚,橫亙若洲。馀賊數百艘,四散逃潰。公復遣官分路追剿,毋令逸入他境為患。二十七日,及之於樵舍,大破之;於吳城又破之,擒斬復千馀級,落水死者殆盡。濠既擒,眾執見公,呼曰:「王先生,我欲盡削護衛所有,請降為庶民,可乎?」對曰:「有國法。」遂令送至囚所。

公既擒濠,欲令人獻俘,慮有馀黨沿途竊發,欲親解赴闕,因在吉安上疏乞命將出師。朝廷差安邊伯許泰為總督軍務,充總兵官,平虜伯江彬為提督等官,左都督劉翬為總督官,太監張忠為提督軍務,張永為提督,讚畫機密軍務,並體勘濠反逆事情,及查理庫藏宮眷等事,太監魏彬為提督等官,兵部侍郎王憲為督理糧餉,往江西徵討。至中途,聞捷報,計欲奪功,乃密請上親徵。上遂自稱為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後軍都督府太師鎮國公,往江西親徵。廷臣力諫不聽,有被杖而死者。

江彬、許泰、劉翬、張忠、張永、魏彬等先領兵由大江至,入居城中,人馬填溢衢巷,至不可行。乃倡導詬公始同濠謀反,因見天兵猝臨徵討,始擒濠以脫罪,欲並擒公為己功。公於官軍慰勞有加,病者為之醫藥,死者為之棺斂,間自行撫,眾心皆悅。初見彬輩,皆設於傍,令公坐。公乃佯為不知,遂坐上席,轉傍席於下,以坐彬輩。彬輩銜之,出語詮公。公以常行交際事體諭之,左右皆為公解,遂無言。公非爭一坐也,恐一受節制,則事機皆將聽彼而不可為矣。

又欲置濠湖中,待駕至列陣擒之,然後奏凱論功。公竟發南昌,數遣人追至廣信,不聽。戴星趨玉山,度草萍,上疏力止。以為「濠睥睨神器,陰謀久蓄,招納叛亡,探輦轂之動靜,日無停跡。廣置姦細,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發謀之始,逆料大駕必將親徵,先於沿途伏有姦黨,為博浪、荊軔之謀。今逆不旋踵,遂已成擒,法宜解赴闕下,式昭天討。欲付部下各官押解,恐舊所潛布乘隙竊發,或致意外之虞,臣死有馀憾。況平賊獻俘,固國家常典,亦臣子職分。臣謹於九月十一日親自量帶官軍,將濠併宮眷逆賊情重人犯督解赴闕」。

行至廣信,聞報,疏上不聽。既抵杭,謂張永曰:「西民久遭濠毒,經大亂,繼旱災,困苦既極,必逃聚山谷為亂。姦黨群應,土崩之勢成矣。然後興兵平之,不已難乎?」永深然之,徐曰:「吾此出為君側群小,欲調護而默輔之,非掩功也。但將順天意,猶可挽回萬一。苟逆之,徒激群小之怒,何救於大事?」公始深信,以濠付之。復上捷音,以為宸濠不軌之謀已逾一紀,今旬月之間遂克堅城,俘擒元惡,是皆欽差總督威德指示方略所致。以此歸功總督軍門,以止上江西之行。稱病淨慈寺。

張永在上前備言公盡心為國之忠之功,及彬等欲加害之意。既而彬等果誣公無君欲叛,上不信。又言此既不信,試召之,必不來,則可知其無君矣。上乃召公。公即奔南京龍江關,將進見。忠等皆失意,又從中阻之,使不見。公乃以綸巾野服入九華山。永聞知,又力言於上曰:「王守仁實忠臣,今聞眾欲爭功,欲並棄其官,入山修道。」由是上益信公之忠。

公復還江西視事。西人皆家肖公像,歲時報祀,猶夫趙焉。

十五年閏八月,四乞省葬,節奉旨:「王守仁奉命巡視福建,行至豐城,一聞宸濠反叛,忠憤激烈,即便倡導所在官司,起義義兵,合謀剿殺,氣節可嘉。已有旨著督兵討賊,兼巡撫江西地方。所奏省親事情,待賊平之日來說。」故復領巡撫事。江西兵殘之馀,宗室人民凋敝之甚,官府衙門、居民房屋燒毀殆盡。公為之贛卹,綏勞撫定,奏免租稅。又將城中沒官房屋,及濠違制宮室,與革毀一應衙門,皆修改為公廄。濠佔奪民間田地、山塘、房屋,遵奉詔書給還原主管業。其馀照依時估變賣,價銀入官,先盡撥補南、新二縣兌軍,淮安京軍折銀糧米,及王府祿米,馀羨慕收貯布政司,用備緩急。

是年□ (原文為□)月,上晏駕。今上皇帝登極。特降璽書曰:「爾昔能剿平亂賊,安靖地方。朝廷新政之初,特茲召用。敕至,爾可馳驛來京,毋或稽遲。」於二十日,公馳驛起程。為輔臣所忌,潛諷科道建言,以為朝廷新政,武宗國喪,資費浩繁,不宜行宴賞之事。行至中途而返。道經錢塘,上疏懇乞便道歸省。制曰:“可。”

升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又具疏辭免,慰旨益勤。本年十二月內,該部題為捷音事,議封公伯爵,給與諫券,子孫世世承襲,賜敕遣官獎勞慰諭,錫以銀幣,犒以羊酒。乃封公新建伯,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兼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歲支祿米一千石,三代併妻一體追封。累疏辭免,欲朝廷普恩賞報效諸臣。又極言舉人冀元亨因說宸濠,反為姦黨構陷獄中,以忠受禍,為賊報仇,抱冤賒恨,願盡削己官,移報元亨,以贖此痛。先是,元亨在獄,又為移諮六部申理其冤。及元亨死,又為移文湖廣兩司,優卹其家屬。

元年,丁父海日翁憂,四方來遊,其門益眾。科道官迎當路意,以偽學舉彈劾。服闋,輔臣忌公才高望重,六載不召。禦史石金等交章論薦。禮部尚書席公書為疏,特薦公及石淙楊公曰:「生在臣前見一人,曰楊一清;生在臣後見一人,曰王守仁。」皆不報。

丁亥,田州土知府岑猛之亂,提督都禦史姚鏌不克成功。張公孚敬拉桂公萼同薦,桂公不得已,勉從薦公。得俞旨,兵部奉欽依,差官持檄,授公總制軍務,督同都禦史姚鏌勘處彼中事情。上疏辭免,舉尚書胡世寧、李承勳自代,不允。上與楊公一清曰:「若姚鏌不去,王守仁決不肯來。」遂令鏌致仕。又降旨督趨赴任。旨云:「卿識敏才高,忠誠體國。今兩廣多事,方借卿威望,撫定地方,用舒朕南顧之懷。姚鏌已致仕了,卿宜星夜前去,節制諸司,調度軍馬,撫剿賊寇,安戢兵民,勿再遲疑推諉,以負朕望。還差官鋪馬裡齎文前去,敦取赴任行事,該部知道。”

予時為光祿寺少卿,具疏論江西軍功,及薦公才德堪任輔弼。上喜,親書禦札,並疏付內閣議。楊公一清忌公入閣,與之同列,乃與張公孚敬具揭帖對曰:「王守仁才固可用,但好服古衣冠,喜談新學,人頗以此異之。不宜入閣,但可用為兵部尚書。」桂公知,遂大怒詈予,潛進揭帖毀公,上意遂止。公遂扶病蒞任,沿途涉歷訪諸士夫,詢諸行旅,皆云岑猛父子固有可誅之罪;然所以為亂者,皆當事人不能推誠撫安以致之。上疏謝恩,極言致亂之由,平復之策。

十二月,楊公一清與桂公萼謀,恐事完回京,復命見上,予與張公又薦之,上必留用。又題命公兼理巡撫。奉聖旨:「王守仁暫令兼理巡撫兩廣等處地方,寫敕與他。」諮到,又力疏辭免,舉致仕都禦史伍文定、刑部左侍即梁才自代,不允。建議約以為進兵行剿之患十,罷兵行撫之善十,與夫二幸四毀之弊。時布政使林富,紀功禦史石金,皆以為然。

至南寧府,乃下令盡撤調集防守之兵,數日之內,解散而歸者數萬有馀。湖兵數千,道阻且遠,不易即歸,仍使分留南寧、賓州,解甲休養,待間而發。

初,思、田二府目民盧蘇、王受等聞公來,知無必殺之心,皆有投生之念,日夜懸望,惟恐公至之不速。既至,又見防守之兵盡撤,投生之念益堅,乃遣其頭目黃富等十馀人先赴軍門訴告。公諭以朝廷威信,及開示更生之路。明日,蘇、受等皆囚首自縛,各與其頭目數百人投見,號哀控訴。公復諭以朝廷恩德,下蘇、受於軍門,各杖一百。眾皆合辭扣首,為之請命。乃解其縛曰:「今日宥爾一死者,是朝廷好生之仁;杖爾一百者,乃我等人臣執法之義。」於是眾皆扣首悅服。公隨至其營,撫定馀眾,莫不感泣,歡呼感恩,誓以死報,殺賊立功,以贖前罪。公復諭以朝廷惟願生全爾等,今爾方來投生,豈忍又驅之兵刃之下。爾等逃竄日久,家業破蕩,且宜速歸,完爾室家,及時耕種,修復生理。至於各處盜賊,軍門自有區處,不須爾等剿除。待爾等家事稍定,徐當調發。於是又皆感泣歡呼。遂委布政林富、總兵官張祐,分投安插,督令各歸復業。

既而上疏,處置平復地方以圖久安,宜仍立土官以順其自然,分土目以散其黨,設流官以製其勢。猶以為土夷之心未必盡得,而窮山僻壤或有隱情,則又備歷田州、思恩村落而經理其城堡,因以所以處之道詢諸其長目,率皆以為善。又詢諸父老子弟,又皆以為善。然後信其可以久行,而反復其辭,更互其說。請田州仍立岑氏後為土官知州,以順土夷之情;特設流官知府,以製土官之勢;分設土官巡檢,以散各夷之黨。又以田州既設流官,宜更其府名為田寧,蓋取「田石傾,田州兵;田石平,田州寧」之謠。至於思恩,則岑濬之後已絕,不必復有土官之設矣。

又按視斷藤峽諸處瑤賊,上連八寨,下通仙台、花相諸洞,連絡數十馀巢,盤亙三百馀裡,彼此犄角,結聚憑險,流劫郡本縣,檄參將張經會同守巡各官集議。於是命潯州衛指揮馬文瑞、永順統兵宣慰彭明輔男彭宗舜、保靖統兵宣慰彭九霄、辰州等衛指揮彭飛等,分兵布哨。以永順土兵進剿牛腸等賊巢,保靖土兵進剿六寺等賊巢。先是,賊酋詗知公住札南寧,寂無徵剿消息,又不見調兵集糧,遂皆怠弛,不以為意。至是突遇官兵,四面攻圍,倉惶失錯。擒斬賊酋及黨與頗多。馀賊退敗,複據仙女大山。我兵追圍,拔大緣崖,仰攻,復大破之。乘勝攻破油、石壁、大陝等巢。馀賊奔至斷藤峽、橫石江邊,我兵追急,爭渡溺死者無算,斬獲首從,俘獲男婦牛畜器械等項不可勝計。

還兵潯州府住札,復進剿仙台諸賊巢。諸軍吏各率永順、保靖壯兵爭先陷陣。賊又大敗,奔入永安邊界立山將險結寨。乃摘調指揮王良輔並目兵彭愷等分路並進,四面仰攻。賊敗散。命林富、張祐分投密調各目兵盧蘇、王受等分道進剿,前後生擒斬獲並俘獲男婦頭畜器械殆盡。

以八寨之地據其要害,欲移設衛所,控制諸蠻。復於三里設縣,迭相引帶。親臨視思恩府基,景定衛縣規則。蓋南舟衛僻在廣西極邊之地,非中土之人所可居者,於是移築於周安堡。當八寨之中,以阻扼其道路之衝,則柳慶諸賊不必徵剿,皆將效順服化。思恩舊在寨城山內,尚歷高山數十馀裡,令移於荒田地方,四野寬衍之處,開圖立裡,用漢法以治武緣之眾,夷夏交和,公私兩便。移鳳化縣治於虞鄉,為立廨宇,屬之思恩。於宣化、思龍地方添設流官縣治。是皆保治安民之要。究築守鎮城堡於五屯,以壯威設險。仍選取協守諸兵及附近土寨目兵,智略忠勇官一員,重任而專責之,使之訓練撫摩,令參將、兵備等官時至其地,經理而振作之,則賊勢自摧。將思、田分設九土巡檢司,各立土目眾所信服者管之,節疏奏請定奪。奉旨:「王守仁受命提督軍務,蒞任未久,乃能開誠宣恩,處置得宜,致令叛夷畏服,率眾歸降,罷兵息民,奇功可加。寫敕差行人趙去獎勵,還賞銀五十兩,紵絲四表裡,布政司買辦羊酒送用。」九月八日,行人馮恩賒至廣城。是時公已臥病月馀,扶病疏謝,而病勢日篤,猶力被視事。年十五歲時,夢中嚐得句云“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莫知其謂。至是舟至烏蠻灘,舟人指曰:「此伏波廟前灘也。」公呀然登拜,如夢中所見,因誦夢中詩,嘆息人生行止之不偶云。

十月初十日,復上疏乞骸骨,就醫養病。因薦林富自代。又一月,乃班師。至大庾嶺,謂布政使王公大用曰:「爾知孔明之所以付託姜維乎?」大用遂領兵擁護,為敦匠事。廿九日至南康縣,將屬纊,家童問何所囑。公曰:「他無所念,平生學問方才見得數分,未能輿吾黨共成之,為可恨耳!」遂逝。舁至南安府公館而斂。柩經南、贛,雖深山窮谷,男女老弱皆纈素,匍匐哀迎,若喪考妣。凡所過江西地方,行道之人無不流涕者。

訃聞至,桂公萼欲因公乞養病疏參駁害公,令該司匿不舉,乃參其擅離職役,及處置廣西思、田、八寨恩威倒置,又詆其擒濠軍功冒濫,乞命多官會議。先此張公孚敬見公所處岑猛諸子及盧蘇、王受得宜,徵剿八寨有方,奏至甚喜,極口稱嘆,謂予知人之明。又述在南京時與言惓倦欲公之意,曰:「我今日方知王公之不可及!」即薦於朝,取來作輔,共成天下之治。桂公、楊公聞之皆不樂,及嗾錦衣衛都指揮聶能遷詬奏公用金銀百萬,託餘送輿張公,故薦公於兩廣。餘疏辯其誣。奉旨:「黃綾學行才識,眾所共知,王守仁功高望隆,輿論推重。聶能遷這廝揑詞妄奏,傷害正類,都察院便照前旨嚴加審問,務要追究與他代做奏詞並幫助姦惡人犯來說。黃綏安心供職,不必引嫌辭避。」下能遷於獄,杖之死。時予為詹事,桂公、楊公計欲害公,恐予在朝,適南禮侍缺,即推予補之。明年春,上將出郊,桂公密具揭帖奏云云,上遂允命多官會議,削公世襲公爵,並朝廷常行卹典贈諢,至今人以為恨。

公生而天資絕倫,讀書過目成誦。少喜任俠,長好詞章、仙、釋,既而以斯道為己任,以聖人為必可學而至。實心改過,以去己之疵;奮不顧身,以當天下之難。上欲以其學輔吾君,下以其學淑吾民,倦倦欲人同歸於善,欲以仁覆天下蒼生。人有宿怨深仇,皆置不較。雖處富貴,常有煙霞物表之思,視棄千金猶如土芥,藜羹珍鼎,錦衣緼袍,大廈窮廬,視之如一。真所謂天生豪傑,挺然特立於世,求之近古,誠所未有者也。

配諸氏,參議養公諱某女,不孕。撫養族子曰正憲。諸氏卒,繼張氏,舉一子正億。適予女僅二周而公卒,遂鞠於餘。以恩蔭授國子生。孫女曰承勳、承學□□□□ (原文為□);孫女五。

所著有陽明集、居夷集、撫夷節略、五經臆說、大學古本旁注,及門人所記傳習錄,所纂則言誦而習者可知其造詣矣。

濠之變蓋非一日,其烝淫姦暴,腥穢彰聞,賊殺善類,剝害細民,招亡納叛,誘致劇賊,召募四方驍勇,力能拔樹排關者,萬有馀徒。又使其黨王春等分賒金銀數百萬,造奇巧器玩,賄結內外大小臣僚。至有奏保其仁孝者,有復其護衛者,有備其官僚者,有為潛布腹心於各鎮及畿內各要地,復陰置姦徒於滄州、淮揚、山東、河南之間。起事之日,號稱一十八萬,從之東下者實八九萬。非公忠義智勇,誓不與賊俱生,奚旬月之間,遂得克復堅城,俘擒元惡,以成宗社無疆之休哉?不特此也,南、贛等處賊巢蟠居三省,積數十年,如池大鬢之儔,皆勇力機智絕人者,非先計除之,則宸濠一呼,風從烏合,其為天下禍當何如也?且八寨為害積幾百年,思、田擾攘亦既數年,一旦除而安之,文武並用,處置經畫,皆久遠之圖。惜當路忌既深,南北臣皆承望風旨,反彈劾。雖平日雅好公者,方公成功時,亦心害其能,考察之歲,承輔臣意,有功如邢珣、徐璉、陳槐、謝源等皆黜之,則國典之所以議功議能者安在哉!

予以女許公之子,蓋憫其孤而撫之。汪公鋐因予螢張公大同之徵,當別其善惡,不當玉石俱焚,張公怒,汪迎其意,彈劾予護屬官鄒守益,難居大臣,調予邊方參政。賴聖明復職。汪又為疏論公偽學,及指予皆為黨邪不忠。予又為疏明詤大同之心,又明公學術之忠國,及予所以憫子許婚攜撫,皆非得已。疏上,亦賴聖明拔之窞阱,因察公與守益之無辜。於乎!公既困屈,沒齒尚尤不免,則公與予平生所期何如,而皆僅止此者,豈非天與命也!悲夫!

子正憲、正億將以是年仲冬十一日奉公柩葬於洪溪之高村,為次其世行功爵,及所以致誹謗者,乞銘於宗工,幸憐而屬筆焉,以備他日太史氏之擇。謹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