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 回目录 下一回


第八回 遇知己竟谈一夕 聘参谋虚掷千金

  话说孟迪民正在那里自言自语的时候,旁边忽然跑出一个人来说话,不觉吃了一惊。回头一看,不是别人,乃是书记田蓉生。迪民道:“你几时来的?”田蓉生道:“我来不多一时,会长将才说的是谁?”迪民道:“这人是我的故交,有好几年不通音问了,不想那个萧芷芬倒认得他。”田蓉生道:“会长这个朋友姓什么?”迪民道:“他姓高名凌霄,字剑尘,安徽怀宁县人,比我小一岁。他的父亲与家君是至交好友。那时家君同他的老太爷,一同在南京幕府。那时我才十七岁,高剑尘十六岁,我们常常在一处读书。剑尘的聪明,远在我之上,不过性情严冷,志趣高逸,与我虽甚投机,我却反有点畏他的严冷。次年他老太爷就去世了,他同母兄就回籍去了。家君因为没了知己,又厌官场习气,也就回家了。我回家后,曾寄过他一信,也没有接着他的回信,我后来就到各处演说,又办了这个会,弄得一身做了众人的奴仆,没有一点工夫管我自己的事,竟将他忘记了,你说糊涂不糊涂?”蓉生道:“会长说没有工夫我又不信了。譬如今天会长在这里弹琴,这弹琴也是替众人弹的么?会长果真记着朋友,就该将弹琴的工夫,抽出来写信寄朋友,何况还有几个书记,随便叫哪一个写一封信,都可以的,只要一开口之劳就是了。”迪民笑道:“你又发老脾气了。每逢我说话,总要捉我的漏洞。”田蓉生也笑道:“会长自家留着漏洞叫人捉。”又道:“会长真个要亲自访高剑尘吗?他住的是城里是城外?”油民道:“剑尘现在不在安庆,他出阁有好几年了。萧芷芬信上写的,他现住在江阴县,他夫家姓林,婿名一个涛字,号飞白。我久已闻他的名,是个英雄少年,不知就是剑尘的佳婿。我想就去访访他。好在江阴离上海不算远,路也很便当。”蓉生道:“既是求贤,还管他路远不远,便当不便当,若照会长的话,倘路远不便当,就不去了,任他如何贤才,只要路远不便当,那是一定不去的了。”迪民道:“去的,去的,你歇歇罢,别再烦了。”迪民叫女仆将行李收拾收拾,又打电话到总事务所的帐房,叫他到轮船局定一张到江阴的拖船。次日一早,迪民带了一个女仆,一个男仆,同书记田蓉生一同起身前往。这晓光会中书记有四个,田蓉生性最正直,迪民最敬重他。每逢迪民外出,总是同蓉生去的。

  再说迪民同蓉生上了船,轮船带上,次日到了江阴。将船拢了岸,靠着码头,先叫男仆去打听着了住址,然后迪民同蓉生一同上岸,曲曲弯弯的走了一小时许,方才看见一条河。过桥向东,一条石板路,临河几十棵大梧桐树,河对面是一块草场,顺着有梧桐这条路走去,约有数百步,见两扇黑漆大门。男仆向前走着,说道:“到了,小姐们在外间立一立,让小的去通知一声。”迪民见管门的是个有年纪的,拿了名片,并不说话,就一直的往里去了。等了好半天,方才出来了个年纪轻的下人,也不曾请安,也不说请,直挺挺的对迪民道:“花厅上坐罢。”迪民同蓉生跟着那下人走了几进屋,转一个弯,从月宫门中进去,有朝南的五间厅,前后玻璃窗,正中摆着炕床,两边摆着茶几椅子,全是大理石的。两边壁上挂些名人字画,前面院子里种的是湘竹,后面也是一个院子,三面回廊,中间有些假山石,靠窗一架葡萄,碧叶扶疏,日光掩映。院中有些花草,西边回廊过去,好像还通别处,里面有什么景致,则看不清楚了。迪民正观看时,又来了一个老妈子,对迪民说:“请到女客厅去坐。少奶奶不在家,等一刻就来了。”迪民同蓉生又跟着那老妈子从西边回廊过去,原来也是一个院子,有五间房子,关着门,内里摆的,从窗中望去,好像是书橱。院子里摆着许多菊花盆,虽未开花,娟娟嫩叶,也觉可爱。又过了两个天井,才见三间楼房,里面陈设与男客厅大同小异,所异之处,比男客厅来得绮丽,而不及男客厅轩敞。迪民等随便坐下,老妈子拿上茶来,老妈子道:“我们少奶奶,洋人请去吃饭了。我去请姨太太来。”不多时,来了一个五十来岁妇人,穿一身黑生丝衣裤,没有着裙;两只半大脚,一脸微麻,满面烟气,扶着一个十二三岁的使女,从外面走进来。迪民料着是所说的姨太太了,便也立起身来相迎。那姨太太与迪民、蓉生见过礼,分宾主坐下,姨太太道:“客人是从哪里来的?我不知道呢。少奶奶出去了,是洋人请他去吃饭了,我不想着就有客人来。”迪民听这位姨太太说话,有些不伦不类的,料着他定是不曾受过教育的。田蓉生道:“我们从上海晓光会来的。”姨太太道:“原来你们是从教会里来的,我叫人去请少奶奶回来。”迪民道:“我同你们少奶奶是朋友,今天是来看看他,没有什么要紧事,我们在此等他罢,不用叫人去请了。”姨太太道:“已经叫人去请去了。”又望着那个老妈子道:“张妈,你叫谁去请少奶奶?”张妈道:“少爷叫李兴去请少奶奶的。”迪民问张妈道:“这位太太是你们少奶奶的什么人?”张妈道:“这是姨太太。”迪民又从新问了个好,又问姨太太今年多少贵庚,姨太太道:“我今年整五十。”蓉生道:“姨太太几位少爷?几位小姐?”姨太太道:“三个男孩子,三个女孩子,女孩子顶大的出阁了,男孩子大的在山东候补,两个小的在学堂中读书。”迪民随口说道:“姨太太好福气。”姨太太道:“哪里来的福气。我常常的不好过,三天两头的生病。”田蓉生道:“请个医生看看脉,吃点药就好了。”姨太太道:“不行,我的病医生都说不好治。你们会中有好医生没有?我想到上海去看看,不知道病有的好点没有。我夜里睡不着,一说睡不着,这头马上就要发头昏,又浑身筋骨疼,膀子常常发酸,吃饭也吃不下,肚子里……”,说到这里,用手比着道:“有这么大的一个痞块,肝气还是常常发。”又叹口气道:“唉!我这病你说怎么好?是要寻个好医生看看才好。”

  迪民敷衍了几句,蓉生大有厌听的祥子。外面听着有人问道:“客人在这里不是?”姨太太道:“少奶奶来了。”张妈过去掀起竹门帘。蓉生坐处靠外头点,看外面看的清楚,见是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女子,一身白衣裤,鸭蛋脸,肌肤白腻,长眉星眼,身材适中而颇瘦弱。额前齐齐的一排短发,松松的挽了一个云髻。以容貌而论,极其秀逸,以神彩言之,甚觉英冷。当时迪民同那女子见了,迪民又介绍那女子见了蓉生,说道:“这就是高剑尘妹妹。”又对剑尘道:“这是我们会中的书记田蓉生姊姊。”各人见礼毕,仍旧坐下。姨太太道:“少奶奶认的呀。我说上海怎么到这里来。”对迪民道:“上海是大地方,我们江阴是个小地方,没有上海好玩。”迪民无言可对,只得笑了一笑。剑尘指着姨太太对迪民道:“这是先叔翁的姨太太。”迪民道:“原来是如叔母,失敬了。”剑尘道:“我们一别十载,不料姊姊忽然光临敝庐,真是荣幸之至。”迪民道:“我也时时刻刻记着妹妹,想到安庆去看看妹妹,总是没有工夫。后来听说妹妹出阁了,又不知道妹丈是何许人,姓甚名谁,我前此写了几封信与你,总没有接着回信。”剑尘道:“今日又何以知道我在这里呢?我也有好几封信寄你,难道也一封没有接着么?我以为是贵人事忙,没有工夫记着这个老朋友了。”迪民笑道:“你又来讥讽我了。好几年没有听见这种话,今天又从新听起,如同天语一般了。”剑尘道:“你怎么晓得我在这里?”迪民道:“你猜猜看。”剑尘道:“赌什么东西我就猜猜。”迪民道:“你猜着了,我这个会长让给你做好不好?”剑尘道:“你好便宜,倒要叫我做会长,可知道我不愿做呢,还是赌你带的金表罢。”迪民道:“你怎么这样财迷,一见面就想人家的金表。”剑尘道:“现在的世界,哪个不是金钱主意?”迪民道:“你猜着了,我就拿金表赏了你。”姨太太笑道:“你们两个人倒好顽。”剑尘道:“就是这样,谁做中?”蓉生道:“我同姨太太做中,不管哪个赢,都要请我吃一顿,不许赖的。”迪民道:“真个我还忘记了,猜不着你也请输一样东西才算公道。”剑尘道:“不要紧,我输了,你就将我的表拿了去。如今你先将你的表拿来,好让我说。”迪民道:“你先说对了再拿表。”剑尘道:“不许赖。”迪民道:“不赖。”剑尘道:“萧芷芬说的,猜着了罢。”迪民道:“不算数不算数。”剑尘道:“我猜着了还不快拿表来。”迪民道:“不算数,我原来是叫你猜,你如今没有猜,哪里好拿我的表?”剑尘道:“堂堂的会长,说了话不当数,不怕人家笑话?我只问中人怎么说?”蓉生道:“这是萧芷芬通知剑妹的,不能当数。”剑尘道:“有会赖的会长,就有会赖的书记,这表我就不要了,可蓉妹你的吃喝也没有了。”蓉生道:“我帮着会长赖了一个金表不怕他回去不请我吃。”于是大家笑了一阵。老妈子拿了点心来,剑尘让大家随意用了点,方才叙了一番契阔。

  姨太太见他们说的投机,自己插不上嘴去,就立起身来,对剑尘及迪民蓉生道:“我又有点肝气疼了,我要回去躺躺,你们多坐罢。”剑尘随意说了一声:“怎么不好过了?”迪民道:“姨太太既有贵恙,还是歇歇好,我同剑妹是老朋友,姨太太可不必客气了。”姨太太依旧扶着丫头回去了。剑尘道:“这里不便当,请到我那里边去坐坐罢。我们许久不见,今夜当作竟夕之谈。”迪民道:“很好。”大家立起来,出了女客厅,从旁边出去,过了两进屋,乃是一个大草场。一条碎石子的路,弯弯曲曲的过去,路旁两边种的都是垂杨柳,间着些桃、杏、梅、李各种树木,此时可惜花已开过,只剩下碧叶青枝,深阴滴翠,迪民着实称赞了一番。树阴里望去,见一所洋式高大房屋,剑尘道:“这是我住的房子。”剑尘让迪民等在前,自己陪在后面,走入里面,迪民见此屋乃是一所四面有回廊的五层楼,底下一层铺设精致。剑尘让迪民等自西边进去,是一间寻常起居的会客室,再进去两间,是一间八角式的极华美的一间客室,内中摆的椅凳几桌也是八角式的,壁上挂了一幅淡墨山水,几条篆字单条。剑尘让迪民等坐下,自家敬了茶,然后大家坐下,迪民道:“妹丈我还没有请见过。”剑尘道:“姊姊的大名,飞白仰慕已久,但姊姊没有命令,飞白也不敢冒昧进见。今姊姊欲见见,我叫人去请来。”

  停了一刻,进来了一个洋装少年,丰姿极其英发,年纪约二十余岁,笑对剑尘道:“你来介绍。”剑尘对迪民、蓉生道:“这是飞白。”又对飞白道:“这位是孟迪民姊姊,这位是田蓉生姊姊。”飞白脱帽致敬后,一同坐下,说了儿句仰慕的套语,又赞了晓光会一番,迪民道:“妹丈出洋过没有?”飞白道:“在德国、比国各留学三年,去年才回来的。”迪民道:“可敬的很。中国人都像妹丈这般英侠,我中国还怕不强吗?”飞白道:“岂敢。若说,敦风俗。要正人心,敦风俗又必须从家庭教强国,当先正人心,育起。讲到家庭教育,还以昌明女学为急务。如今大姊立晓光会,甚是为我国将来造无量人才,实在钦羡的很。”迪民道:“妹丈客气了,妹丈是当今之人才,敝会不过是未来之希望耳,何足挂齿?”

  飞白说了一会,告辞出去。忽听得三层楼上琴声幽扬,颇觉可耳,迪民道:“楼上谁弹琴?”剑尘道:“我真忘了,两个小孩子怎么不叫他来见见大姨?”吩咐老妈子道:“去叫英官、秀官、逸官来。”过了五分钟光景,老妈子抱了一个三岁的小孩子来,剑尘道:“这是女孩子,名秀生,他顶小。”又问老妈子道:“你们为什么不去叫英官、逸官?”老妈子道:“怎么不叫?他两人听说叫他,一同飞也似的逃到前面去了,如今采荷、采莲两个去寻了。”外面一个人道:“找来了。”只见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后面两个丫头推着,叫他进来,剑尘道:“还不过来替大姨磕头。”迪民道:“不要行礼了。”又对剑尘道:“妹妹出阁几年了?儿女都这么大了。”剑尘道:“八年了。我十九岁出阁,今年二十七岁,这个大孩子今年七岁了。”蓉生道:“我看你只有二十三岁的样子。”剑尘笑而不言。迪民道:“真是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了。”剑尘道:“都是些家庭革命,恐怕不能‘怡然敬父执’呢。”迪民道:“不敬父执不要紧,只要敬母执就是了。”

  说话间天已黑了,下人点上灯,开出晚饭来,大家用毕,歇息了一回,觉得屋中有些闷热,遂同至外面草地铁椅上坐顿觉清风习习,凉透罗襟。此时高、孟二人方才谈及此次来意。孟迪民道:“我此次来,虽说是来看看你,却也有点别事,谅妹妹也晓得的。”剑尘道:“萧芷芬虽有信来过,我却没有答应,今日姊姊枉驾,我是极欢迎的。若说那事,我有点不能遵命。我的性情不合时宜,是姊姊所知道的。何况我一无学问,怎么当此重任?”迪民道:“我也并不强你所难,我此来不是强你做会员,到各处演说,是强你做个会中的顾问官,是叫你运筹帷幄,不是叫你决胜疆场。你只要坐镇会中,替我筹画筹画,我有不懂得的事,请教请教你。”剑尘道:“我的性情不敢说是孤高,却有点乖僻。将来替姊姊筹画事情,恐怕总要偏于乖僻这边。况姊姊学问高我十倍,何事要问我呢?我想姊姊还是另外访一位贤才,实事求是的办一番事业,那才不负姊姊的一片救世热心。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望姊姊要原谅我才好。”迪民道:“如此说来,你不以知己待我了。今且不提顾问官这一节,我且问你,我这晓光会到底怎么样?”剑尘道:“以我看来,有其名而无其实。萧芷芬所说的话,虽不是字字金玉,却也算得你们会中的金石良言。我想你们会中,虽说派人到各处去演说,开通开通风气,固是好事,然而乡人愚闇,哪有一听演说,就能感化的理?若说调查黑暗事情,那更是虚设了。既没有处置黑暗事情的办法,调查与不调查何异?姊姊既具了这片热心,有的是经费,应该着着实实的办一个有名有实的晓光会,不该应学现在 时派人,说两句空话,就算做了实事的晓光会。”迪民道:“依你说,怎祥办法呢?”剑尘道:“我说一个譬喻你听。譬如用兵,一军之中,只有一个大帅同几个亲兵,余外则靠着几个游击兵就完了,也没有侦探队,也没有左右翼,也没有什么中坚,什么殿后,什么炮队粮台,若说这几个游击兵,在没有事的时候,固可以东伐西挡,笳鼓呜呜,替大帅扬威,若真个遇了敌人,只怕就要望风而逃了。游击兵本是军中不可少的,然必须有大军继其后,方能偏锋致胜。今只有游击兵,没有大军,非但不能致胜,反要败退了。如今你譬如是个大帅,演说员譬如是游击兵,书记会员譬如是亲兵。演说员只靠一张嘴劝化人,没有实在的办法,如同游击兵靠着笳鼓威敌,不能真个陷阵。演说员遇着黑暗的事,并不能援救,并不是演说员不好,不肯援救,实在是会中没有预备,不能援救,只好付之一叹。如同游击兵见了敌人,不敢冲锋,并不是游击兵无胆,不敢杀敌,实在是大军缺少接应,只好望风而逃。演说员固为会中不可少的人,而会中亦须事事有预备,样样有条理,演说员方才见功。如同军中将士既多且武,接应叠出不穷,游击兵乃可得力。”

  迪民道:“你说的话,一点不错。我如今怎样改良才好?哪一样算我的中坚?哪一样是左右翼?哪一样是殿后之军?哪是我的炮队?哪是我的粮台?”剑尘道:“据我所见,当以工艺厂为你的中坚。盖现在风气未开,女子尚不大懂得读书的益处,若女学堂中虽有手工之类,都不大看重。若是工艺厂,乃以工艺为正科,读书为附科,差不多的人,听说是学工艺,都肯来学,来的人一定比寻常读书的来的踊跃。厂中以一二小时读书讲解,余外则皆学工艺,如此则学者不以为苦,而得其益。厂中所出货物,售出得利若干,一年总计之,按生徒考定分数发给。厂中既不亏本,生徒不但学习本事,又可得利,谁不乐来?诸生徒每日得一二小时之讲解,日深月久,既不能为有学问人,而浅近文字,日用之学,及迷信之说,当能粗知一二。于女子教育不为无功,为事既易,来者必众。逐渐推广,工艺既兴,民智亦开,此事宜厚力为之,所以我说工艺厂当为中坚。女学堂为左右翼。女学非不善,若欲一时之间,就要普及教育,恐怕未必有如此之速。女学固宜多设,而其效甚迟,留为后日扶助工艺厂之用,譬如中坚之有左右翼,则女学堂是也。各省宜多设分会,以期推广,有事声气联络,不为一隅所困,则会中之殿后军也。演说员即会中之游击兵。令伯父为会中之粮台。炮队则会员中之有才学者是也。”迪民道:“你说的这么爽快,为什么不答应的爽快?你如果肯俯就我们会中的顾问官,我必照你说的,一样一样的办起来。”剑尘道:“我不过随便说说罢,若是真这样办,那不是挂一漏万吗?还要好好的立章程,也不是一时半时的事。”迪民道:“我回去就建造工艺厂的房屋。”剑尘道:“还有女学堂一层,应该立几个不收学膳费的学堂,预备专收无力向学穷苦女孩。还该立一所恤贫所,专收孤寡穷独不能自活者。酌量收入,或叫他入女学堂,或叫他入工艺厂,均无不可。”迪民道:“这都容易,只要你肯就是了。”剑尘道:“我不比你,我有子女累着,不能只身去的。且既为人妇,就有家事萦身,哪好由我轻轻便便的去做贵会的顾问官?”迪民道:“妹丈不许你去吗?”剑尘道:“飞白有什么不许我去?”迪民道:“你自己不愿意去?”剑尘道:“有点。我既为人妇,一家的事务,琐琐不一,虽说不用我动手做,须要我分派。主妇一不在家,各人就要偷懒,何况出去就馆,那还成个家吗?”迪民道:“我还有一个办法,你不必常川在沪,只要每月去一趟住三五日就回来,有什么事可用信札往来,你意下如何?”剑尘道:“你也不必闹什么顾问官,也不要强我入什么会,我尽我的所能,每月依着你的话,到上海来请教请教就是了。”迪民道:“好极了,一言为定,不许翻悔。”剑尘道:“我不翻悔,怕你翻悔呢。昨日的金表,就是个标本。”迪民笑道:“你还想我的表吗?这表却没的给你呢。”又道:“话已说定了,明日就送关书来。”剑尘道:“真笑话,我不做顾问官,要送什么关书?你若送来,我也是要还的。”迪民道:“你敢还么?我就登时拿出老姊的牌子来。”剑尘道:“不行,现在是自由世界,虽说是老姊,哪好侵人家的自由?”

  此时天已快亮了,剑尘道:“我们谈天好像没有多大一歇,怎么就快亮了?”迪民道:“古人说‘欢娱嫌夜短’,一点不错的。”剑尘道:“我们该睡了。”于是送迪民、蓉生到两间精室中,然后各人安卧不提。次日,迪民说要回去了,问剑尘几时到上海去,他叫人来迎接。剑尘道:“我还没有同飞白商量定,儿时动身,我随后写信来罢。至叫人来接那一层。可以不必,我这里有下人,可以叫他送我到上海。”

  迪民、蓉生别了剑尘,仍回上海。到了总事务所,张振亚接着道:“木本时来了。”迪民道:“几时到的?”振亚道:“也是今早才到的。我问问会长,请他住到哪里好?”迪民道:“我要常常请教他,自然是同我住在一处好。你叫帐房将他的行李搬到徐家汇去,我也就要回去了。你停歇同他到徐家汇去,我到家恭候他罢。”张振亚去了,迪民问田蓉生道:“你老姊还是同我一同回家,还是在这里顽顽再回去?”蓉生道:“我要拜认拜认新客人,怎么说不同你回去?”迪民道:“那末请一同去罢。”二人跳上马车,车夫加上一鞭,如飞的去了。蓉生向来最喜说话,今天坐在马车里沉沉的如有所思,迪民道:“你今天想什么心事?”蓉生道:“我想那位新参谋,是个什么样儿的人。”迪民道,“参谋这个名字,不过说着顽顽罢,怎么你真个称咧起参谋来。”蓉生道:“会长既不以参谋为然,怎么又要请参谋?”迪民道:“我请他是做朋友,并没有说是参谋,参谋是古人行军中的军师,我们是个民会,怎么有参谋的称呼?”又道:“我看你好像有不满意于新客之处。”蓉生道:“这倒有点。其实我并没有见过他,然而我颇疑心他没有本事。”迪民道:“这又奇了,你没有见过他,怎么就疑心他没有本事?”蓉生道:“振亚荐的人,我总有些疑心。”

  二人一路说话,不觉已经到了。走下车来,同到里面,用了午饭不多一歇,外面仆人来说道:“木小姐到了。”迪民说:“请到里面来。”过了一刻,振亚一人进来,对迪民道:“木本时说,要会长出去迎接他。”迪民道:“去接他就是了。”田蓉生道:“我从没有听见客人自家叫人家迎接他的。不晓得会中的人,多要出去站班不要?”振亚道:“田先生,你不要发脾气,客人并不曾说叫人接他,我见他不肯下车,估量他是要叫人接他的意思。”迪民到大门口,将木本时迎接了进来,请他在书房中坐下。田蓉生见客人进来,只得立起来招呼了几句。木本时问知蓉生是书记,就马上露出看不起的样子。迪民对木本时先说了仰慕的话,又谢他肯“不远千里而来。帮助改良会务,真是本会之幸”。木本时似谦逊非谦逊的讲了几句,那副自大的情形,就是大皇帝也不过如此。忽又道:“我的行李放在哪里?行李一共是十六件。最好叫人点一点看。”迪民道:“不要紧,有他们在那里照应,不会少的。”木本时道:“哪里有纸没有?”迪民道:“什么纸?”木本时道:“就是写信的纸。”迪民道:“有的。小姐刚到,就要写信么?”木本时道:“在此闲着没事,不如写一封。”迪民命丫头取纸来,木本时接了纸,在身上摸出半枝铅笔来又讨小刀来修笔,修好了,在纸上歪歪斜斜写了些洋字,田蓉生虽不懂洋文,却常与女学堂中几个英文教习同在一处,洋字也常见过,今木本时写的洋文,很不像个样儿,又想他既要写,也应该在自己房中去写,何必急急的就要在这里写信呢?况且他进门还不到一小时,会中的情形也没有问过,同会长也没有深谈过,就说闲着没事,真有点奇怪了。再转念道,我明白了,他一定知道会长同我不懂洋文,所以拿腔作势的,闹着写信,其意并不在信,是要显显自家晓得洋文,好等会长崇拜他。殊不知会中懂洋文的多得很,他如果是这个心思,未免太浅陋了。我本来甚清闲没有事,他这副情形,我倒要侦探侦探,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正思想间,木本时信已写好,望衣袋中一插,立起来往外就走。

  要知木本时到那里去,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回 回目录 下一回

#licence info
Public domain

This work is in the public domain in the United States because it was first published outside the United States prior to January 1, 1929. Other jurisdictions have other rules. Also note that this work may not be in the public domain in the 9th Circuit if it was published after July 1, 1909, unless the author is known to have died in 1953 or earlier (more than 70 years ago).[1]

This work might not be in the public domain outside the United States and should not be transferred to a Wikisource language subdomain that excludes pre-1929 works copyrighted at home.


本作品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在美國以外發表,在美國屬於公有領域。若1909年7月1日以後發表,美西第9巡迴法院轄區可能除外,除非確定作者1953年或者更早(超過70年以前)逝世。但作者尚未逝世超過50年時(1974年或更晚逝世),在大中華地區原則有版權限制,所以中文維基文庫暫時不收錄正文,僅用模板重定向

PD-US-1923-abroad (中文/Chinese) 僅於美國進入公有領域之檔案 //wikisource.org/wiki/%E4%BE%A0%E4%B9%89%E4%BD%B3%E4%BA%BA/%E7%AC%AC08%E5%9B%9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