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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假排场嗔奴叱婢 喜妆饰傅粉添香

  话说田蓉生正在那里转念头,忽见木本时立起来,往外就走,心想他刚才到这里,还不曾晓得房屋路径,立起来到哪里去呢?此时迪民有事到别处去了,木本时走了几步,又回转身道:“我的住房在哪里?我要去看看。”田蓉生装做没有听见,坐在一张摇椅上,只顾摇来摇去的摇。木本时又走近几步道:“我的住房在哪里?”蓉生心想仍旧不理他,又因为就立在自家面前,似乎再不好不言,遂慢慢的说道:“你的睡房,我不知道。去问内庶务员,就知道了。”木本时傲睨之态,虽臻极点,怎奈田蓉生只是不理,也就无可如何了。歇了几分钟,又对蓉生道:“我想劳你的驾,去喊内庶务员来。同我去看看我的房子,我要点点我的行李呢。”蓉生本来还想轻侮他几句,后来到底因为他是个新客,又为会长所敬,自家是书记,终就不便十分轻慢客人,只得叫了个使女,去请内庶务员来。

  没多时,内庶务员来了,是个肥胖女子。田蓉生立起来道:“木小姐请你领他到他住房里去看看。”木本时道:“就领我去吧。”田蓉生道:“木小姐还不知道这位嫂嫂姓什么,以后不好称呼,我来介绍介绍。这是庄镜鸾嫂嫂,我们会中内庶务员有好几个呢。”木本时带听不听的匆匆同庄镜鸾去了。过了一歇,孟迪民回来了,见木本时不在这里,问知他回到自己房中去了,正想去回看他。忽见庄镜鸾气喘吁吁的直奔而来,蓉生道:“大胖子,什么事这样急?”庄镜鸾走到迪民跟前道:“会长,请你派别人去照顾罢,我办不了。”迪民道:“什么事生气?”庄镜鸾道:“木本时在那里闹呢,他说他的皮包不见了,说是我们会中的人偷了。”迪民道:“你们替他在房中细细的寻寻看。”田蓉生道:“他皮包中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庄镜鸾道:“谁知道,他一歇说是珠花,一歇说是金首饰,一歇又说是钞票,我说不管什么东西,我们会中的用人,是靠得住的,不会不见的,恐怕是路上不见了吧。谁知他听见我这话,就登时暴跳起来,说了我好些无礼的话,当我下人一般。我哪里受得住?我在这里是做内庶务员,不是当老妈子,就是老妈子,也要做错了事,东家才好责备,不能无故的就叱骂起来。这种差使,我当不来,请会长另外派别人罢。”说着气狠狠的往外就跑,田蓉生一把拉住道:“你又使性了。会长没有开罪你,哪好这样使性?”迪民道:“你且在这里歇歇,我本来要去回看他,带着问问他,到底在什么地方不见的,方好查问。他住在哪里,我还没有问你。”庄镜鸾道:“在东边洋房二层楼上,同田妹妹对面房。”迪民道:“知道了。”于是来到木本时房中。在门外就听见木本时大声道:“难道你们这里都是些贼么?”迪民到了房中,木本时也不让坐,对迪民道:“我的皮包不见了,真是奇事,我记的下车时还有的,怎么就会不见了?怪不得你要改良会务,我看真是要改良改良才好。”迪民道:“木小姐不要性急,让我来替你查查看,叫人去请帐房来。”女仆应着,叫人去请。不多时帐房来了。迪民道:“宋先生,请问你今天替木小姐搬行李的,是几个什么人?”宋先生道:“我是叫李贵去开发车钱,带着搬行李到里面,叫李贵来问问就知道了。”

  不多时李贵也来了,宋先生道:“李贵,你今天叫几个什么人替木小姐搬行李?”李贵道:“叫打杂的搬的,刚才张妈也问过小的。行李是小的一件一件的看着搬的,并没有看见什么皮包。”木本时道:“胡说。我明明白白的放在车上,怎么说没有?”李贵道:“木小姐是坐马车来的,行李是小车来的,既说放在车上,不知是马车呢,还是小车呢?”正好振亚自外面进来,说道:“本时,你怎么这样没有记性,你临下马车时将皮包交给我,叫我暂时替你收着,怎么忘了?”木本时登时红了脸,一言不发。迪民怕他下不去,遂说道:“这些小事,偶而忘记了是有的。”又对李贵道:“皮包既寻着了,你下去罢。”李贵应了一声“是”,退了出去。帐房宋先生见无事了,也辞出来。木本时起先因傲使气,因气生怒,如今是转怒为羞,因羞变恼,板着脸,一言不发,一团凶狠之气,聚于眉额之间。迪民见他如此情形,觉得坐不住了,便也兴辞出来。张振亚恐怕事情弄糟,连忙跟了迪民过来,陪了许多不是,又说木本时向来尊贵惯了,所以脾气是不大好的。

  再说木本时一人在房中,这股恶气没处发作,遂一一的泄在老妈子、使女身上,偏偏这些用人见木本时一进门就骂人偷东西,闹的一团糟,幸亏皮包有了,不然还不知道闹个什么样儿呢。所以大家也有些不服使令。会中公仆,各位会员教习使唤,不过是呆板数几样事,如要件件伺候的周到,那是不能的。如今木本时严如会长一般,大呼小喝的尽日闹个不清,又疑心人瞧他不起,想排场排场,叫人好晓得他的尊贵。所以一天到晚,不是这样不是,就是那样不对,地板本来揩干净的,他说是不清爽,要重新揩过;窗门本来洗的一无灰尘,他说嫌龌龊,必定要再洗过;吃茶不是说茶叶不好,就说水有气味;吃饭不肯同别人一桌,说:“向来吃大餐吃惯了,如今虽不吃大餐,若是同他人一桌,同盘共碗的,我不行,必须独开一桌。”一日又说:“我在香港,睡的是铁床,这种棕绷床,我睡不来。”叫用人换铁床来用,用人回说没有,他就嗔奴叱婢的闹了个不堪。大家没法,只得去问帐房先生,帐房回说没有,木本时还不相信,帐房先生自家来对他说道:“我们会中只有棕绷床,没有铁床,如要铁床,是要各人自备的。本会的宗旨,样样平等,因为会中的几百个女学生,几十个女教习,都是用的棕绷床,所以会员也是棕绷床。如各人出钱买铁床,会中也不禁止。如要会中买铁床,我不敢破这个例。就是会长的铁床,也是会长自家买的,何况别人?还有一说,这个会是会长一人捐助开的会,没有人家的半个钱,就同会长的家一样,会长就是会中的主人翁。”木本时道:“我晓得了,你不要多说了。你去替我买一张铁床来,多少钱托你先垫一垫,我随后还,料想总可以了。”帐房先生道:“可以,可以。”诸如此类的这些事,一日总有两样。好在迪民不管这些事,也没有人去对迪民说,迪民这几日正忙着叫人估量地基,建造工艺厂,并几所女学堂,也没有工夫同木本时在一处谈天。有时同木本时商量工艺如何布置法,木本时一味的拉天说大话,所说的又都是些外行话,迪民知道他学间有限,遂不请教他,而专心致志的去请教高剑尘了。但迪民为人宽宏沉厚,心里虽知木本时没本事,外面礼貌仍是照常。会中人以为会长敬礼木本时,大家也不敢怠慢他,惟有田蓉生终是看不起木本时。这里面也有个缘故,并不是田蓉生无端的疑人。木本时是张振亚荐来的,振亚为人甚是不端,外间颇有议论,且又浮滑善诈,迪民虽不甚了了,蓉生却晓得的。因为没有真凭实据,不曾对迪民说知,心里却总疑心着他。及见张振亚荐木本时就不以为然,就将疑张振亚的心,带着疑木本时。田蓉生为人正直不阿,哪怕会长有错,他也是直言不讳,孟迪民也甚敬重他,凡事让他三分。今见木本时一派的骄做,终日的使气,自待如同天神,待人如同奴隶,蓉生因此愈加不服气,立意要寻木本时的短处,并张振亚的坏处,揭穿了他们的隐事,叫他们不能狼狈为奸,自从立了这个主意,就时时刻刻的留心木本时的动作,此是后话。

  再说木本时到晓光会,不觉已是半月多了,他起初满心要会中的人尊他同天神一般,谁知会中人见他屡发脾气,个个都有些怕招惹他。木本时见人疏远他,也知道自家太大样了,想去联络联络,又没有机会,只有张振亚常来谈谈。张振亚是苏州人,住在上海,托人引入晓光会中。他丈丈听说是在某处小学堂做教习。振亚也曾在那个女学堂中做过女学生,二人传说是没有父母之命,媒约之言的自由结婚,现有四个孩子。振亚在会中算是女知宾,每月三十金的薪水。寻常有女宾来,他陪着坐坐,说说话,或者同着观看观看女学堂,没有事的时候,回到家中管管孩子,缝缝衣裳,做做鞋,有时老妈子来不及,也要帮着烧烧火,炒炒菜。他若到了外头,遇着不知道他的历史的人,他就要装做大富翁的样子出来,如果遇着人家做菜烧饭,他又装出自己家中有厨子的样儿来,问人家:“为什么不雇厨子?自家怎么会做菜?我从来不曾做过菜。”人家不晓得他的,以为真是不入厨房门,殊不知他也是每日间挽着袖子烧火呢。张振亚对孟迪民说:“上海开销大,房子贵,想借所小房子住住,省几个房钱。”迪民答应了,叫他在前面一所三楼三底的中国式房子里住下。张振亚既住在会中,往来极便当,他又会逢迎,能说会道,会中差不多的人都喜欢他,就是孟迪民也被他巴结上,所以这次荐木本时,一荐就成功。

  今回张振亚荐上了木本时,脸上觉得非常光彩,举动也觉高了一级。每日在木本时那里说说话,木本时也常常的到他那里去。最奇怪的,木本时这样一个尊贵如王侯的人,竟会替他抱孙子,甚而替他把尿尿,真不可解了。木本时初到那日,不说是皮句中有珠花金首饰吗?皮包中既有珠花金首饰,皮箱中应该各样衣裙都全备了,而又不然。值房的老妈子曾对人说过,他道:“水小姐的箱子,我都见他开过。他开箱的时候,撵我出来,我当是值钱的东西多了,怕我见了起歹心,所以撵我出来。我想又不偷你的,看看什么要紧?我就门缝中望里面看了一看,见他三只箱中,一只是装些被褥,一只是些竹布衣裤,白布小衫,还有些半新不旧的衣裳,约摸都是些布草的,绸衣只见一件官纱衫,一条生丝裙,就是来那日着的。还有一件摹本缎的夹祆余外没有了。还有一只箱子,更好笑,里面装的也有茶壶茶碗,也有书,也有洋铁罐头,带着塞东西的废纸,这也是一只箱子。我才明白他叫我出来的缘故,不是怕我偷他,是怕我笑他。”老妈子这话是真是假,虽不知道,而木本时开箱怕人看见,却是真的。一日木本时自外面提了一个包袱,进门望床上一放,在衣袋中摸出钥匙开了箱,将包袱中的衣裳一件一件的放在箱中,约有四五件,放好后,把包袱折好,藏在褥子底下,箱子仍旧锁好,面上现出一种得意的样子。回身坐在窗前椅子上,又喊了一声:“张妈,拿水来。”却没有人答应,门外听得有弹指声音,木本时问道:“是谁?”外面应道:“是我,是田蓉生。”

  原来蓉生在自己房中,见木本时自外面提了一个包袱进来,就跟了过来,谁知木本时随手就将门关了,蓉生立在外面,在门缝中望里看了一个饱。及木本时叫人,才弹指叩扉。未本时虽然奸滑,哪里知道蓉生在外面看他的举动,所以田蓉生进来,他仍旧是大模大样的,不大理人,勉强对蓉生说了声“清坐”。蓉生道:“今天恰好没有什么事,过来同你谈谈。我们虽住对面房,倒有两日不曾见面了。”木本时道:“你今天怎么没有事?”蓉生道:“我这个书记员是很清闲的,不比总事务所的书记,尽日忙个不了。”木本时道:“羡慕的很,哪里修来的清福?”蓉生道:“我固然修了清福,你的清福比我还高呢。”木本时冷笑一声道:“外人看我”自然清闲。”说着将头扬了两扬,眼睛白了几白,大有不屑与蓉生再言的样子。蓉生道:“你说外人看着清闲,想来是不清闲了。怎么我倒不曾见你做什么事?”木本时道:“你们忙,是忙在手上,手闲就算闲了。我忙是忙在心里,别人哪里晓得我忙不忙?你们要知道我的责任多么大呢。”蓉生道:“我倒不晓得你在那里心里忙。我们会长几日来也很忙,你心里忙,想是忙着替会长改良会务了。”木本时道:“会务吗,我原想替你们会长改改,我在香港时,见外国人的学堂,不是这个样子。我在里头做总教习,记得还打过学生,学生见了我,规矩的很,从来没有瞧不起我的。你们学堂中学生,真是没有规矩,学生没有一点怕先生的样子,同先生说说笑笑的,好像姊妹,我真有些看不过。”蓉生道:“听说请你来是改良会中推广的事情,不是改学堂的规矩。”木本时道:“会长怎么今天没有看见他?”蓉生道:“到江阴去了。”木本时道:“到江阴去做什么?”蓉生道:“会长有个好友,姓高号剑尘,嫁在江阴林家,会长就是到他那里去。”木本时听了这话,马上有些不自然的样子,蓉生见了有点诧异,便也不往下说了。

  木本时又望窗外一看,喊道:“张妈,你去拿洗脸水来。”张妈答应着去了。他自家在厨中拿出一个玻璃瓶来,里面装满了香扑扑的粉,拔开瓶塞,放在鼻子上嗅了两嗅,随手放在桌上。蓉生道:“木姊姊喜欢新学不喜欢?”木本时道:“怎么不欢新学?你凭空问这个做什么?”蓉生道:“我以为姊姊是守自的,所以问问。”木本时道:“我哪一样像守旧的?”蓉生道:“我记得讲新学的人,不作兴抹粉,姊姊的脸上,不是有粉吗?木本时道:“现在讲新学的,哪个不抹粉?不过不抹胭脂就是了。”蓉生道:“我记得新学中说不要抹粉,是为粉中有铅,铅中有毒,人抹粉抹久了,受了铅毒,皮肤要发黄的,所以劝人别抹粉,并没有说胭脂有毒,为什么倒不抹胭脂呢?”木本时道:“如今不兴抹胭脂,因为做妓女的才抹胭脂呢。我们新学派,哪肯抹胭脂?”蓉生道:“你的话也不尽然。现在抹胭脂的,倒也不独是妓女。大家闺秀,小姐少奶奶们,哪个不抹胭脂呢?”木本时道:“那些人都是不要好的人,生成倚赖性质,情愿抹胭脂妆扮,做男人的顽物。虽说不是妓女,那性质也同妓女差不多。我们讲新学的,都是高尚的人,尊贵性质,哪能同那班奴隶性质的人比呢?”蓉生道:“我先时也听见人说过,新学人因为重学不重貌,所以不施脂粉,不爱妆饰,贵自立,不喜倚赖,不为冶容以求媚于人,所以说不为人之顽物。我看现今的新派人,所作所为,又好像同新学书上说的有些反对。如今的新派,是不施脂而施粉,不但施粉而已,还要扫的淡淡的眉,梳的光光的髻,掠的亮亮的鬓,至于衣裳的考究,也是异乎寻常,什么花样,怎样镶滚,领口开的要小,算是新式,颈肥的钮子只得不扣;衣身要裁的狭,腰粗的,走起路来,只见两股一摆一摆的。脸上粉已搽了,还要用粉扑扑过,衣裳已经穿了,还要脱下来看看。小手巾必定要用香水酒过,临出门,总要用镜子前后的照过,设有一根头发不整齐,必须将刨花水板儿油,狠狠的刷掠一番,才算完事。这种举动,还说不爱妆饰吗?费却如许有用光阴,耗在梳头、洗脸、傅粉、添香上,还说是重学不重貌吗?新派的施粉不施脂,我也考求过。他的所以然,你知道不知道?”木本时此时已不高兴,懒懒的说道:“我倒不知还有什么缘故?”蓉生只当没有看见他不高兴的样子,仍旧说道:“你枉然做了新派的人,还不知道本派的作事命意。新派既然如我说的那样考究妆饰,为什么不微微的抹点胭脂,使两颊如桃花一般,岂不更觉美丽呢?为什么只是厚厚的抹一脸粉,如同戏台上的白脸一样,虽说是玉人本色,也有点白人之白,同白雪之白了。其中的讲究,我却听人说过。因为抹粉不抹胭脂,人家见了不曾看清楚,总说是本来生的白,自家也好夸耀如雪肌肤,如玉容颜。不知道的,也当他真个生的白。还有一层,别人就是晓得他搽了粉,他自家硬说没有粉,人家哪好当面说穿,只能称赞几声生的白,就过门了,此是新派搽粉根源。谁知后来效法的人,将老前辈命意弄错了,只晓得应该抹粉不抹胭脂,不晓得老前辈是要装假白,才抹粉不抹胭脂,所以老前辈的粉,是微微的施一点,后来效法的人,是厚厚的抹一层。我看现今新派人,只有一件事是实行的,别的都是假惺惺。”木本时道:“什么事实行?”蓉生道:“就是‘不为人之顽物、而顽物人’这一句。”木本时道:“不为人之顽物就是了,怎么添上‘顽物人’来?”蓉生道:“若单是不为人之顽物,我还说什么?因为颜物人,我才说呢。如今的人,我将他分为两种,一种是新学人,乃是有志维新,力开民智,可敬可爱的人。一种是新派人,专讲形式皮毛,不求真正学问,专思利己,不想利人,为可厌可恨的人。我所说的顽物人的人,就是这新派里头的人。这种人专一说自由,讲妆饰,每日在街上闲游,会场中乱跑,见了男人,毫不自重,说是男女平权,尽日的招蜂惹蝶;说是婚姻自由,今天说同张三换照片,明天说同李四摆茶会。一般男子,他可呼之东,叱之西,无不如意,这不是顽物人吗?”

  木本时已经气极了,铁青了脸,厉声说道:“你想是疯了,怎么说出这些败人名节的话来?你见过谁这个样来?怎么这样随口乱说。”蓉生笑道:“我又不曾说你,叫你这么着急做什么?若说就败人名节,我是有凭有据的,并不是随口乱说。”木本时道:“你说出这个人来,我才相信,不当你乱说。”蓉生道:“我就说给你听听,有什么要紧。不过这人的名姓,我不说出来就是了。”木本时道:“你不说名姓,就显然是你说假话。”蓉生道:“我同那人无怨无仇,我为什么说出他的名姓来,败人家的名誉?相信不相信随你的便。”木本时道:“我们在香港的时候,都有男朋友,照你这样说来,我们也在不正经之列了。”蓉生道:“那倒不在乎有男朋友就是不正经。我们会长及会中的会员,都有男朋友,何曾有人说一丝一毫一忽闲话?我们会长见了男客,是大大方方的样子,正正侃侃的议论,所谈的都是学问,所讲的都是公益。就是会员的男朋友,虽不似会长天天谈公益,然所谈的都是风雅之谈。间有一二自由结婚的,不过是男女程度相同,年貌相若。各人心中愿意,仍旧请父母作主,媒妁作介,一样的纳采问名,御轮亲迎娶过来,并不是同新派的自由婚姻,今朝换了相片,明天就可结婚,父母不知道,朋友无相贺。结婚不到三月、五月,一言不合,就可离婚。男的再另外娶,女的也另外嫁的可比。”木本时道:“你们会中都是好的,别人都是坏的。”蓉生道:“那倒不敢说。大约好的多。”木本时道:“我今天哪儿来的晦气,碰着你这个人。”蓉生道:“真是奇事,我说的是新派,你怎么倒动起气来?”听得房门一声响,进来了一个老妈子,提了一壶水来了。老妈子将水倒在洋瓷面盆里,又将小镜箱替木本时摆在桌上,玻璃杯中倒了半杯水。木本时对着脸盆,踌躇了一回,蓉生晓得是为了抹粉的问题,所以为难,仍旧装做不知道似的,问木本时道;“你怎么还不洗脸?”木本时道:“我嫌水太热,等他冷冷再洗。”一面说,一面伸手拿了一个钥匙,走到将才放衣裳的那只衣箱傍边,将箱开开,拿出一套粉红衣,黑亮纱面的衣裤,又拿出一条黑纱裙,仍旧将箱锁好,对蓉生道:“这是我前年在香港买的,一共二十块钱,你看贵不贵?”蓉生接来看了看道:“还好,不算贵。”心想:这还不是刚才在外面拿进来的吗?怎会说是在香港买的?可见他说话靠不住了。

  木本时见田蓉生老坐着不去了,脸水也真个要冷了,只得洗了脸,老老脸皮,搽了粉,梳光了鬓发,换上那套亮纱衣裳,又在厨中拿出一个白洋线瓜子式的围巾来,穿戴已毕,走到衣镜前面照了一照。蓉生坐在镜的对面,立刻见镜中现出一个肥大身材,冬瓜面孔,小眼短眉,高鼻阔嘴的这样一个人来。木本时照好之后,又到床下拿出一双新皮鞋来换上了,顺手捏了一把洋伞,正想出去,外面一人喊道:“我等得不耐烦了,快点出来罢。”

  欲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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