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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张寿安学侦探手段 木本时怀诈骗人心

  话说木本时正想出去的时候,院中忽然有人喊他。本时朝窗外一看,原来是张振亚。木本时道:“来了,你怎么这样性急?”田蓉生见木本时要出去了,便也立起来,回到自己房中。在玻璃窗中,见张、木二人一前一后的走到外面,出了院门,二人遂携着手,一同出去了。田蓉生一人坐在房中,默默的想木本时的行为,觉得有些奇特。木本时果真有学问,有才干,何以他的举动说话,不像有一丝学问?筹度会事,没有一点才干?一味的排场摆阔?要说是真人不露相,有学问才干不摆在脸上,怎么高剑尘我一见他面,一听他说话我就佩服他有学问,有才干呢?又想刚才我说起会长去访高剑尘,木本时就有些不自然,这又是什么缘故呢?即如方才他二人出去,朋友要好,携手同行,也是常有的事,为什么要躲躲藏藏的,出了院门才携手呢?他们二人凡事都有点藏头露尾的,令人可疑。就说是因为张振亚荐的,所以格外要好,也用不着瞒人,这就不是君子所为了。再想木本时买衣裳,要说是香港买的,也觉可笑了。没有衣裳现买,不是耻辱事,必定要讳言做什么?他既好阔,起先又是做总教,为什么不办衣饰,要此时才办呢?既讳言在上海买衣裳,何不从香港买了来呢?若说是起先无钱,现在有钱才买,然则会长的二千金聘仪,他没有收到么?种种情形,总觉可疑。心想张振亚是有点不端,料想木本时必不是端人将来万一做出不端的事,骗了会长的钱,倒还不要紧,坏了会长的名誉,那便怎么好呢?这事非同小可,我必定留心侦探侦探才好。主意定了,遂时时留心。

  光阴迅速,又过了两月有余,正是暮秋天气,梧桐谢叶,黄菊堆金,一种清旷气象,爽人心目。一日田蓉生正在阶前赏菊花,见木本时匆匆忙忙的自外而入,走进他的房,开了厨拿皮包,好像是拿出几张钞票似的,拿出之后,藏了皮包,又匆匆忙忙的走出来,往外如飞的去了,连蓉生站在阶前,他也没有看见。蓉生见木本时这种举动,心中着实诧异,随即蹑步跟了他出去。见木本时往大门外而去,到了大门口,上了马车,直望上海而去。蓉生见上了马车去了,其势不能像做侦探似的,也唤一辆马车追尾了去,只得罢了。在大门口闲看了一回,见几个工人在那里锄草扫树叶。蓉生随着小渠,一路走去,走到旷野,觉得清风习习,细草娟娟,小河如带,远树如烟。藕塘中采剩的莲蓬,半枯半绿,风裂的荷叶,有破有完。垂杨无叶,好似老妪的黄发;枫叶如花,又若酒醉的佳人。慢慢的日脚下平地,晚霞留反照,归鸦阵阵,黑影沉沉的起来。蓉生此时乐极生感,觉着人生在世,尚不如鸦鹊自在。真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无所谓名誉,无所谓羞辱,无所谓富贵,无所谓贫贱,也没有诈骗,也没有侵伐,各各自由,一律平等。我们枉然列为人数,说什么万物之灵,尽日的喧哄扰攘,你争我夺,高尚的争名誉,不肖的争财利,欺骗抢盗,哪一样没有?讲到尽头,也脱不过为了衣食二事,余外的一概都是虚数了。即以名誉而论,千万年后,地球毁灭了,名誉也就没有了。然则现在的名誉,非虚数而何?推而至于帝王的实位,各国的疆土,富人的钱财,贵人的爵位,哪一样不是个虚数?干万年后,哪一样不是消归无何有之乡?甚而至于我自己的身体,也是个虚数,这个虚数,比名誉的虚数远短呢。名誉尚可与地球同灭,我的身体不过数十年之久,就归于无了。照此想来,我做这书记也就很无谓了,就是每日的吃饭穿衣,也不是实在的,不过在这几十年中,做个虚幌子罢了。人生既晓得是虚的,为什么要怕死呢?其实早死晚死,等是一死,又何必怕呢?然而世上哪个人不怕死?就以我自己而论,今天想着万事都是个虚数,迟早等是一死,我活在世上也是个虚数,然则我何不去寻死呢?我自然不肯的。于此可见好动不好静,好生不好死,是人的本性了。这本性也是虚数,以类而推,至于极位复退回而至原位,无一件不虚。万般事都如浮云掣电,瞥目即过。

  蓉生想的倦了,发恨道:“我想这些无谓的事,才真是虚数呢。天已黑了,我不回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遂一步一步的缓缓回来。回到会所,已是电灯辉煌了,蓉生走到自己房门口,向对面一望,见木本时的房门并未扃锁,心想他回来了吗?就信步走到木本时房里来。谁知房中虽然电灯通明,却一个人影也没有。蓉生正要走了出来,忽见地上散着两张信纸,弯腰拾起来一看,见上面写道:“袅银妹见字。我接你的信,知道你身安好,又知道有人妒忌你,我甚忧愁。望上帝赐福于你,叫你万事平安。”下款是“兄隐人字。”蓉生想:这口气像教民的口气,况且这信都是粗浅白话,这人的无学问可知了。又拿一张看时,见上面写着“见字即拿三千元来,速速,幸勿自误,慎之。”没有下款,字迹潦草,与前一张不同。蓉生将信放在桌上,仍旧回到自己房中,细细的想这张信中的话。第一张没有什么希奇,第二张却有些怪特。心想:木本时或有什么短处在人家手里么?不然何以有这样的信呢?正想问,老妈子来请吃饭了,木本时也回来了。木本时本是独吃的,田蓉生同别的会员吃了饭,又到会长那里坐了一回,方才回房安息。

  次日起来,对会长说知请五日的假,要到上海去找个朋友。迪民道:“我也到总事务所去去,我们同去罢。”于是二人上了马车,到了总事务所。蓉生在所中坐了一刻,遂到他朋友家中去了。原来田蓉生有个结义姊姊,姓颜名孝贞,自幼与田蓉生一同读书,二人甚是投机。颜孝贞是浙江上虞人,嫁与钱塘人张寿安为妻。张寿安为报馆访事,家眷也住在上海。张寿安之为人尚可靠。其妻颜孝贞在女学堂做教习,也为晓光会中的名誉会员。其家住在法大马路,是一所三楼三底的房子。田蓉生到了颜孝贞那里,恰好今天是星期,颜孝贞在家无事,见了蓉生,彼此说了一回话,蓉生道:“我今日之来,因为有点事情,要托你同姊丈。”颜孝贞道:“什么事?可以做得到的,总可以效劳。”蓉生道:“我们会中新请了一个会员,这会员有点不大可靠,我怕坏了我们会长的名誉,所以来托你同姊丈。”遂将木本时的事一一的说给孝贞得知。孝贞也觉有点奇怪,然又不知道木本时到底为了什么事,如此被人挟制。

  午后张寿安回来,见了田蓉生,说了几句话,颜孝贞遂将蓉生来意,一一说明。张寿安道:“田妹妹叫我效劳,固当遵命。不晓得田妹妹到底是个什么办法?”蓉生道:“我想托姊丈在外面侦探木本时,到底是个什么路道的人,有什么不端的事没有。我是个女子,茶馆酒楼不便去侦探人。姊丈每日在外面,总可有些机遇,所以要姊丈偏劳的。”张寿安道:“可以办得到的。不知木本时是个什么面容,怎样一个身材?”容生道:“身材高大,面容我有照片在此,你看看就知道了。”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照片来道:“这是我前月同木本时要的。”张寿安道:“田妹妹难得来,我们今天去听书罢。”颜孝贞道:“很好。”叫娘姨出去喊了三部东洋车,拉到书场,付了车钱,各人望楼上而来。包了一桌,三人一同坐下。这张桌恰好临窗,对面就是第一楼。此时时候还早,唱书先生都还没有来,书场上还冷清的很。蓉生靠窗闲望,见一部东洋车如飞而来。拉到对面第一楼停了,一人从车上下来,走入里面去。蓉生只看见半面及背影,好像是木本时的样子,不觉呆了一呆,暗暗的告知颜孝贞。颜贞孝又暗暗的告知张寿安,寿安会意,立起身来道:“我到外面走走再来,你们只顾在这里安心听书罢。”

  这里田蓉生同颜孝贞仍在栏杆边望下观看。不多时,见张寿安走进对面第一楼去了。二人还想看木本时出来,无奈唱书先生已经来了,琵琶三弦的唱起来。他二人外面总算是为听书而来,不好只管在楼窗边望下看,招傍人议论。二人坐在椅上,望着台上,不晓得唱些什么。他们二人本来不大懂得戏,只听得呜呜啊啊的闹个不了,去了一个,又来一个。那些妓女,有老的,有少的。老的约有三十来岁,少的约有十二三岁。都是厚厚的粉,红红的胭脂,画的半寸阔的八字眉。有的是男装,打条松三扣的大辫子,穿双京式鞋,奇奇怪怪,无丑不备,没有一个美的,扭扭捏捏令人看了肉麻。蓉生想那班男子怎么会看中了这种人?正想念间,只见前排桌上已有人点戏了。点戏的是一个洋装少年,唱戏的是一个半老的先生,扁面孔,尖鼻子,小眼大嘴,说起相貌来,还不如那点戏的少年。谁知那少年不但点戏,连大姐送来的水烟袋也接了过来,想是停歇还要去打个茶围呢。这个妓女唱完了,又有一个人点戏了。再看那点戏的人,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翁,点的是《三娘教子》,唱戏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倌人,后来那老头子也接了水烟袋。

  蓉生看了这种情形,好不气闷,对颜孝贞道:“我们回去罢。”二人算了书钱、小帐,出了书场,仍旧回到张家。颜孝贞叫了几味菜,请蓉生吃了晚饭。蓉生记着木本时的事,偏偏的张寿安只管不回来,蓉生道:“木本时不晓得什么时候从茶馆中出来的?”颜孝真道:“不晓得寿安到底看见了木本时不曾?木本时出来时节,他跟了木本时去没有?”蓉生道:“据理而论,是一定跟着木本时去了。不然,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呢?”颜孝贞道:“真也巧得很,怎么你今天来叫我们侦探木本时,恰好木本时今天就出来,你说巧不巧?”蓉生道:“那倒不算巧。我打听明白他这几日要到上海,我才来托你们的。”颜孝贞道:“原来如此,那就不算奇了。”颜孝贞见田蓉生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对蓉生道:“我同你难得常在一块儿顽顽,你今夜在我这里住下罢。”田蓉生道:“我本来请了五日的假,要在这里住下,好商量侦探木本时。”颜孝贞道:“好极了,我们今晚去看戏罢,听说天仙今夜有好戏,新请到了个名角,叫什么小客串,我们就去罢,在这里也是闷坐,有甚意思?”二人出了门,顺路走了几步,碰见两部东洋车,遂一人坐了一部,拉到戏园门口。案目领到楼上,孝贞想坐包厢,因为迟了,都有人坐下,只得将就坐散坐了。此时人还不多,蓉生等坐的这间厢楼不过五六人。戏文早做过两出,已是第三出了。唱的是《红鸾喜》,做丑角的做的很好。看戏目上大书特书的何家声,想那丑角就是何家声了。第四出是《三娘教子》,再下去是《宝绒花》,戏文越做越长,看戏的越看越多,戏园越坐越觉气闷。本来是天凉了,在外间穿薄棉袄正好,谁知戏园中闷热的很,蓉生直是出汗,又不好脱去棉袄,人多了,直觉得一般热烘烘的气味,扑鼻而来,闻了令人头昏。这厢楼的人,渐渐的越挤越多,起先不过是座位坐满,后来连地下也站满了人了。蓉生的坐位已挤在人堆中,还不算数,背脊后头也攒过人来望外看戏。先时还在蓉生背后看看,后来竟与蓉生头碰头了。蓉生发作了几句,暂时退开些,没多时仍旧攒过头来。蓉生不堪其扰,心中也气极了,立起来对颜孝贞道:“我要去了。”孝贞道:“名角还没出台呢,还有小客串的《莲花湖》呢。”蓉生道:“随他出台不出台,小客串也罢,老客串也罢,莲花湖也罢,莲叶湖也罢,别说是一个名角,就是一百个名角,我也不看了。你要看只管看,我先去也是一样,可以不必一定陪伴我的。”孝贞没法,只得同蓉生回家。

  蓉生回到张家,歇了一歇道:“姊姊,我佩服你看戏的本事。这种戏,我一世不看也不想看。怎么戏园中也这样没规矩,闲人乱挤起来?”孝贞想回说时,只见张寿安进来了。蓉生连忙问道:“所事如何?”张寿安道:“幸不辱命,稍微有点头绪。他的历史我也有点晓得了。”蓉生道:“木本时的历史怎么样?”张寿安道:“我今天到了第一楼,见木本时一人在那里坐着品茶,我就在他东边的桌上泡了一碗茶,坐了半日,木本时仍没有去,后来又来了一人。”蓉生道:“这人与木本时说些什么话?”张寿安道:“这人不曾与木本时说话,是我认识的人。我见他进来,就招呼他在我桌上坐了,同他谈了些闲文,末了我暗中指着木本时,问他认识不认识,他说:这人我不认识,我有个朋友认得他。说他是宁波人,在金华女学堂读过书’。”蓉生道:“对了,张振亚也在金华女学堂读过书,二人一定是同学了。”张寿安道:“木本时自己也说在金华读过书吗?”蓉生道:“没有。他说是宁波人,自幼在香港长大的。”张寿安道:“木本时虽在金华读书,并没有毕业,就斥退了。近几年常到上海来走走,香港是去年才去的。我那朋友所知道的,即此而止。又过了几十分钟,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满脸油滑气,走到木本时桌边坐下,说了好一些的话,但言语甚是细微,听不清楚,后来木本时遂同这人一同出去了。”

  蓉生道:“你为什么不跟他去?”张寿安道:“你别性急,听我说来。我见木本时出去了,我也付了茶钱出来。他们坐了东洋车,我也叫了一部东洋车,坐上跟着他们走。后来见他们拉到宝善街新鼎升栈,就下车进去了,我见他上楼去了,楼上好像还有一人,我看木本时的情形,像也是住在栈中似的。我打算今夜收拾了铺盖网篮,明天一早叫一部小车,拉到新鼎升栈,装做过客的样子,住在他们隔壁,那就好侦探他们的动静了。”蓉生道:“很好。”

  一宵易过。次日一大早,张寿安即叫了车子,载了铺盖网篮,来到新鼎升栈。接客的接了进去,茶房将铺盖搬上楼,开开楼梯口一间空屋,寿安故意嫌不好,又换了一间,恰与木本时相识的那个人是隔壁房间。是日张寿安留心他们的举动,见他隔壁住的是两个男子,都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一个就是昨日在第一楼见过的那个人,一个像是吃烟的样子,生的尖面孔,暴眼睛,一望而知是个不安本分的人。二人起来后,买了些小食吃了,并不出去,在房中叽叽咕咕的说了好一回话,声音微细,就是隔房也听不清楚。又过了一回,木本时走过来了,也是低低的说了半天。木本时的样子,像是畏惧那个尖面孔的人,后来木本时就出去了。这二人的口音像杭州人,一人道:“他出去不知道拿的了来拿不了来?”又一人道:“我总是拿定了我这个数目,不管他拿的出拿不出。他现在就了这样好馆。还怕拿不出洋钱来?我听说请他的聘金就是二千金呢。我如今要他三千金还说多吗?福生,你要上紧逼他才好。我们又不在上海耽搁,哪好由他一天一天的延宕过去。”福生道:“我知道的。他的二千金老早完了,一上手就被那张振亚扣借了一千,还有一千又被他丈夫赌输了,连衣裳也没许他置办,就拿去了。”那人道:“没有到手之先,被张振亚扣借一千,那是无可如何的事。还有一千,既然已经到手了,他倒肯给他丈夫用吗?”福生道:“他也不是真个贤惠,肯帮助丈夫,因为丈夫转的是洋人的帐,若不还洋人,就要被洋人捉将官里去。他新近荐上的阔馆,果真男人叫人捉了去,他怎么好在晓光会中做会员?所以才肯替丈夫还钱呢。”二人说完了,就走出去了。张寿安虽听清了他们的话,然这些话都是闲谈,没甚关系,心上颇有些不耐烦。到了晚上木本时来了,依旧过来说了半日的话,依旧是一句也听不清楚。张寿安发恨起来,不听了,走出去看戏了。及戏完回来,已是十二点多钟,栈中煤气灯都已熄了,茶房拿着油灯台送客人进房,又拿了一壶茶来摆在桌上,带上房门出去了。张寿安吃了两杯茶,又吸了一支香烟,便也睡了。及至一觉醒来,像是隔房有人说话。此时天已四更多了,栈中人都已安睡,静悄悄的一无声响,所以隔壁房中说话虽是低微,寿安侧耳细听,却句句分明。不觉大喜,轻轻的走到板壁间,从板缝中向隔壁一望,只见木本时同那两人坐在一处,木本时道:“我不与你钱,你又怎么样我?”那尖面孔的冷笑一声道:“那倒随你,只要你有这样胆子,你何妨试试看?你现在有这样好事,还怕拿不出钱来吗?你自家算算,你的脑袋值三千金不值?”那叫福生的道:“木姑娘,你不要这样舍不得钱,到底性命要紧呢,还是钱要紧呢?”木本时道:“你们不必恐吓,我自己还不知道吗?你们要去告不妨去告,国家问罪也有为从为首,我不过一时被人诱惑,入了革命党,不多时我晓得情形不对,我就脱身自新,现在我仍是大清良民,你们告到官,我也不怕。我并没有做什么乱,起什么事,也不见得问我什么罪。”福生道:“你不要错了主意。如今的官,像你这样说的好,能够问你为首为从吗?你不见日日捉革命党,怎么没有听说问他为首为从?更没有听说是为从的就道遥无事的放了出来。他们捉的革命党,难道真的是个个革命党吗?他们杀的人,难道个个真不冤枉吗?老实对你说,你今日的头,就是他们将来的富贵,你不要拿这种话来哄我们,我们不是小孩子,也不受你的哄,我看你这种举动,还是小孩子一样呢。”那尖面孔的道:“福生,你真是对牛弹琴。我这里有凭据,不怕他怎么奸滑,总逃不出我的手心。”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来,对着木本时一扬道:“这不是你入党的愿书么?我再对你说,我就不是告官,只要叫人告知你们本党,说你叛党自保,现在逃在上海,你们党中也不能放过你,早晚间也是一死。”

  木本时半晌不语,福生道:“你到底怎么样?我们来了几日了,你一味的狡赖,今天总要说句归结话了。”木本时道:“我出三千金,你的愿书可是要还我的。”尖面孔的道:“那个自然。”木本时道:“我说句老实话,我在会中对人很是摆阔的,明天叫我怎样开口对人借钱?”尖面孔的道:“自古道‘无毒不丈夫’,你这回倒怕仁慈起来不成?”木本时沉吟半日道:“法子是有一个,不过毒些,不晓得到底行不行。如今你我既然把话说开,就是一家人一样,况且这钱,也是给你们,我想同你们商量商量。”尖面孔的道:“你是个什么主意?说给我听听看。”木本时道:“革命党招人入党的会票,我那里还有两张。我将这两张会票,一张放到会长房中,一张放到田蓉生房中,我那时先假意到田蓉生房中去闲谈,随手翻出这张入党票,我就装着诧异,拿到会长房中,给会长看,并在桌上做出在田蓉生房中翻出入党票的样子来,无意中又将会长的入党票也翻了出来。我翻出会长的入党票之后,登时大怒起来,说他们不端,私入革命党,几乎将我连累了,陷入阱中,这还了得?我大闹大嚷之后,你们就装做无意中来看我,才知道此事,就替他们劝我,你们预先躲在左近,每日下午去访我一次,说是我的哥哥。我同他们闹,一定是在下午,要是我一闹,你们就到了,不免叫人疑心,所以叫你们先几日前,就要每日去去,好叫人家不疑心。及等到我闹的那一天、你们仍旧装做访我的样子,我闹后见了你们,仍是怒气冲冲的,对你们数说这事。说我是正直君子,为的他们会中有名誉,会长肯热心办事,才肯来的,谁知他们是这种人?我一生最恨的是叛逆不忠,今天这事,必定要禀官查办这些话。你们就假劝我,末了会长总有些胆怯,况他是体面人,又是未出阁的千金小姐,家中有的是几千万家私,哪肯同我去见官对质?那时必定托你们调和,我就说罚他们二十万银元,交我收管,作为本国查察孤苦无告之人,以作振济之善举。这话何等冠冕,他不能不遵依,也不敢不遵依。我说的都是仗义的话,没有半点讹诈的形迹。那时钱到我手,我们遨游各省,吃着无忧,说起来还是调查无告,振济孤苦的善人呢。他们哪里知道我的计算?还说是不知道是哪个会员拿来的,怎么被我看着?顶多说我性子不好,过于刚直罢了。”木本时这一席话,说的奸险无伦,那二人齐齐称赞道:“看不出你女人家,有这么大计策,我们照办罢。”尖面孔的道:“事成之后,怎么分法?”木本时道:“给你们三干金,余外是我的。”尖面孔的立刻翻脸道:“好容易的话,别说是你有凭据在我手里,就是单帮帮忙,也不止这个数。”福生道:“木姑娘再添点罢。”木本时道:“也罢,我们三七分罢。”尖面孔的仍是不肯,木本时也恼道:“你们不肯随你们,我不给随我,你们不要拿那证书恐吓我,你们当是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么?我拼着不要我的头颅,你们也没有好处,大家清静。”福生见木本时真恼了,连忙说道:“大家共事的日子多着呢,我们也不必计较了。”尖面孔的也怕事情弄僵了,也改口道:“我向来钱财不太看重,既然这么说,我看朋友分上,就遵依木姑娘的话罢。”木本时道:“话虽如此说,我们还要立个合同,免得日后再有违言。”尖面孔的道:“使得,使得。”福生连忙取了纸,写了个底草,各人看了,又改了几字,重新写了三张,每人各执一张,尖面孔的道:“这事几时动手?”木本时道:“我对孟迪民说是出来六日,今天才第三日,明天不好就回去,我想就是假满回去,也不好就动手做,恐怕叫人家疑心。好在事情不在迟早,在乎必成。我想一月后再动手。我回去诸事格外留心点,好等做事的时节,愈觉天衣无缝了。”福生道:“一月后不嫌太缓吗?我的意思半个月后可以动手。”木本时道:“我们是时常相见的,见事行事罢。”福生道:“庄隐人好福气,你前次替他还帐,现今又要替他挣家私了。”木本时道:“他么,我前回替他还帐,是恐怕连累我。今回我挣的钱,是不肯与他了。”尖面孔的道:“隐人肯放过你吗?”木本时道:“我本想同他离婚,我又没同他拜过堂,同过席,我要离婚是很容易的。”尖面孔的道:“真个吗?”木本时道:“谁同你说着顽?我想……”

  说到这里,不提防张寿安一个鼻嚏,将三人吓得不敢响了。张寿安因夜深起来听人家说话,不知不觉着了凉,不提防一个嚏打了出来,寿安深自悔恨,怎么要打这个嚏。再看三人,各人悄悄的立起来,木本时也蹑手蹑脚回去了。张寿安虽然说是一嚏惊散了三人,然要紧说话都已听见了,心中真是十分得意,想睡一睡,候到天亮回去,好告诉田蓉生,哪知得意极了,反倒睡不着了,一直看着天亮,一骨碌爬起来,洗了脸,又怕他们三人疑心他一早出去,所以又坐了一刻,叫茶房去买了点点心吃了,这才慢慢的下楼。走出大门,转了一个湾,方叫了一部东洋车坐上,如飞的报信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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