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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吃鱼翅根根细嚼 咽乌烟滴滴生吞

  话说迪民进了二门,里面已迎了一人出来,迪民的丫头道:“那个人就是江家角夷太太。”说话间,那姨太太已到了跟前,笑对迫民道:“四小姐请进。”迪民略谦让了几句,一同到了里面。这所房子本是孟家的,迪民见他修饰的也甚华丽。走到里面厅上,又有三个女子,打扮的同姨太太差不多,但岁数小点,都是厚厚的香粉,红红的胭脂,梳的最时样的头,不到三寸的脚,大红缎绣花小红鞋,各人身旁一个老妈子搀着。姨太太道:“这是大少奶奶,这是四少奶奶,这是三小姐。”迪民一一见过。姨太太让迪民坐了,敬了茶,摆了点心,姨太太道:“我久闻四小姐的大名,总想见见,恰好小姐回家,我得见小姐,也是我的运气好。”迪民道:“我一向在上海,不曾拜望过姨太太。”迪民见少奶奶同小姐在一处,低低的评论,心想大约他们是评论我不裹脚,遂道:“少奶奶小姐为什么要裹脚?现在风气已渐开,不裹脚的很多,小姐们何不入了天足会,放了脚不好吗?”少奶奶同小姐都你看我,我看你的相对而笑,并不开口回答客人的话。还是姨太太会说,替他们答道:“少奶奶们都爱好看,不肯放。小姐的脚,是我替他从小裹的。我来的时候,他才七岁,他娘不大明白,不管他们的事,他都是同我睡,我替他裹购,晚上疼的睡不着,我也陪着他不睡,替他抚摩,他哭我也疼的哭。他爹爹叫我替他放松了罢,我说:‘娇女不娇脚,他哭难道我不疼吗?但是要小脚,不能不吃苦。’他吃了三年的苦,才有这双小脚,如今他爱好看的很,我倒劝他放了小脚罢,他自己不肯放。”迪民道:“伯母呢,我想拜见拜见。”姨太太道:“我们太太有毛病,怕见人,小姐不要客气了。”迪民道:“既然伯母怕见人,我也不敢请见了。”姨太太道:“小姐在上海办的会,听说好的很,我听见我们老爷说小姐是个才女。”说着叫丫头拿个早烟袋来,大少奶奶连忙起来拿了一根真湘竹、金镶嘴的长旱烟袋来,替姨太太装上烟,四少奶奶点着火,姨太太慢腾腾的吸着了,二位少奶奶才敢退归原坐。

  迪民道:“二位嫂嫂于归几年了?”两位像是不懂得迪民的话,半天不响。迪民又道:“两位嫂嫂有几个令郎?”四少奶奶像是害羞,不肯说,大少奶奶只是笑,也不肯说。迪民看这样忸怩情形,腼腆态度,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心想:女子见了女子,还这样娇羞,一点都不大方,怪不得人家说我们女子,是见不的人的人,如同花鸟一般,要他人遮护的,这话真是一点不错。姨太太道:“我们大少奶奶是苏州人,四少奶奶是杭州人。四少奶奶今年才好日的,大少奶奶已养过一个姑娘,没有了,今年又要添小少爷了。”大少奶奶更是通红了脸。迪民道:“我们会中有好医生,据说小脚的人临产,是很吃亏的。大嫂既已卜熊,何妨放了脚,不但产时容易,即小儿也要强健些。”姨太太道:“他们哪里肯?就是少奶奶肯放,少爷也不肯叫他放,我们少爷最喜欢的是小脚。那年定亲的时候,我们大太太骗他说:‘新娘子是大脚的。’他听了一定不要。闹着要退亲,后来我对他说:‘是大太太骗你,你不要生气。’他才不闹了。”迪民听他们说这些话,才知道江家是个极守旧、极腐败的人家。过了一刻钟,老妈子来说,席已摆好了。姨太太与迪民定了席,大家入座。头一道菜,上的是鱼翅,姨太太用筷子夹了一块鱼翅,送到迪民小碟中,迪民就大大方方的吃了。再看碟中虽摆着鱼翅,嘴里却不动,迪民以为他们想是几位主人,不吃鱼翅,故只让客,谁知仔细一看,他们鱼翅是吃的。原来他们的吃鱼翅,与迪民的吃鱼翅却不同。迪民的吃鱼翅,是一块一块的吃,他们的吃鱼翅,是一根一根的吃,并且真是不但是食不露齿,连嘴唇动也不动,大约是放在口里含了一含,并不咬碎,囫囵吞下去了,不然怎么能够不动一动?迪民心想他们今天不是吃饭,是受罪,就笑嘻嘻的道:“姨太太怎么这样客气,不用菜?倒是这个客人大吃大喝的,主人反不动筷,岂有这个理?”姨太太道:“我老实的很,少奶奶、小姐吃。”两位少奶奶同小姐微微的笑了一笑,各人拿筷子举起来,放在嘴边上比了一比,就依旧放下不吃了。第二道是虾仁,迪民冷眼看他们,每人吃了一粒虾仁,就不吃了。以后的菜大同小异,约略的一筷半筷就算了。这桌菜统算起来,只能算迪民一人独吃,主人不过是个摆设罢了。饭后姨太太又邀到自己房中坐了一会,迪民兴辞回来,姨太太同少奶奶小姐送到二门口。

  迪民一径回到家中,见过陶夫人,适值子常也在这里,迪民道:“二哥回来了,爹爹呢?”子常道:“爹爹同三弟还要到湖北去寻名胜,我不愿意,所以先回来了。”迪民道:“可惜我不同去,要是我同去,就要到鹦鹉洲去访访萧芷芬,看看他家中的内容。不晓得萧芷芬回来了不曾?”子常道:“听说萧芷芬反对你的,是你一个真敌手,你倒去访他么?”迪民笑道:“二哥没有老,怎么记事情这样颠颠倒倒的?萧芷芬几时同我反对?他为人爽直,不避忌讳,真是我的好帮手。可惜还没有见过面,不晓得他回国了没有。”子常道:“那更好极了,我只怕有人同你反对,做你的敌手。如今没有敌手,是好极了。”迪民道:“天下事哪有没有敌手的?但如今与我敌手的,不是一人,而在众人,就显不出同我敌手了。”子常道:“这话怎么说?”迪民道:“敌手即是阻力。试问天下事,不管中国外国,东洋西洋,大事小事,哪一人哪一事没有敌手?我这晓光会,是要女子光明,而女界中黑暗的事,不可胜数,我要光明,他偏黑暗,这就是我的敌手。上而古之帝王,下而世之名士,高者圣贤,下者庸夫,哪一个没有敌手?所以项羽者,刘季之敌手;谢元者,符坚之敌手;窦建德、刘黑闼者,李世民之敌手;纳尔逊者,拿破仑之敌手;穆罕默德者,耶教之敌手;老聃者,孔教之敌手;李白之诗,则杜甫之敌手也;三苏之文,则曾欧之敌手也。即庸夫一举一动,亦莫不有敌手,但其事既微且小,史书不载,人自不察,遂不之觉耳,何言无阻力?但阻力虽大,则须坚以待之,莫或稍挫,则终有一日达胜阻力之目的,若稍懈怠,则全体散,而不能达其所期望矣。若我开的晓光会,我自信我的定力能够敌阻力,则我的期望终有一日达到的。”子常笑道:“我不过随便说了几句话,倒引了你一篇大议论。”迪民也笑了。

  这日陶夫人的病已好,迪民连日伺候病辛苦了,陶夫人嘱迪民早点去睡觉,恐怕辛苦坏了身子。这也是慈母爱子之心,不足为奇。迪民遵依母命,老早就回房睡觉了。辛苦了的人,自然是一上床就睡着,迪民正在酣呼大睡的时候,忽然外面有人将迪民的房门打的乱响。那时正闹什么匪乱,迪民从梦中惊醒,听见这样打门,以为是必有什么匪警,连忙拿了一枝手枪,一杆五响快枪,想要到陶夫人那里去保护陶夫人。谁知开门举灯一看,并不是什么匪人,乃是一个老妈子。迪民道:“有什么要事,这样半夜三更乱打门?”那老妈子睡的糊里糊涂的道:“了不得了,出了人命案了,太太叫我来寻四小姐,问有什么药没有?”迪民放下快枪,怀了手枪,亲自来到陶夫人这边来,问陶夹人到底出了什么事,要什么药?陶夫人骂那老妈子道:“糊涂老婆子,连句话也说不清楚,真是白吃饭了,倒把四小姐吓一跳。”迪民道:“我不吓,要什么药,快点说,免的误了人。”陶夫人道:“就是日里请你吃饭的江家,刚才打发人来说,他家那个大丫头,吞了生乌烟,要点解烟毒的药。我晓得你有,才叫那老婆子到你那里讨点,谁知他说不清楚,倒把你吓一跳。”原来晓光会常备有救烟毒的药水,并救烟用的家伙,诸会员人人都学过,每人出去演说,总带着这救烟毒的药水,及药针、皮带之类,预备遇有这等事,即可助人一臂之力。迪民自然是有这套药水、药针、皮带的了。当下迪民对陶夫人道:“我那里是有这药,但恐他们家中没有人知道用的法子。我想既是女人服毒,我还是亲自去一趟的好。”陶夫人掀开帐子道:“你这孩子,真是个呆子,只要将药同来人说明用法就是了,一个丫头吃了烟,也值得亲自去一趟?天气这样冷,又这等夜深了,倘或受了凉呢?怪不得在会中耽搁几个月,来家总是瘦瘦的。”迪民道:“救人须救彻,我多穿件衣服,就不冷了。”也不待陶夫人再说,就回到自己房中,取了解毒药,及皮肤针,并皮带钢圈等,又叫一个会中跟来的使女,并老妈子,同江家的来人一直望江家而来。

  好在没有几步路就到了江家。来人领着迪民,一直到了里面,姨太太见是迪民自来,甚为诧异,让了坐,姨太太道:“一个毛丫头也值得劳动小姐贵步,真是多多得罪小姐了。”迪民道:“费贱虽殊,人则一也。如今他怎么样了?请姨太太领我去看一看,凡服毒的,总是以早救为妙。迟了毒一发作,就难治了。”姨太太这时心中虽有贵贱的界限,却也怕这丫头真个服毒死了,恐有人说话,巴不得早点好了,免耽是非,遂领了迪民到东边一进平房中。这平房一排五间,一边是大少奶奶住,一边是老妈子同丫头住。迪民进房时,老妈子等正搀着那丫头走路,因为老妈子等说,吃了生烟,只要搀着病人不住的走,待病人走的乏了,那生烟就会自家吐出来,所以姨太太叫老妈子扶着那丫头不住的走。迪民见那丫头约有十八九岁,姿色若何,没有细看,只见他面色青白,头上的汗珠有黄豆来大,迪民对姨太太说:“病人宜静不宜动,叫娘姨们将他放在床上,让病人养息养息,有热开水同冷开水各拿一盆来。”那丫头在床上滚来滚去的乱喊,又说情愿死,不愿意活着,药一定不吃的。迪民配好了药针,放出了空气,叫八将那丫头的一只膀子伸出来。那丫头虽是不肯伸出,无奈人多,不伸出也要伸出。迪民轻轻的将药针刺入皮内,慢慢的放完了药水,将针拔了出来,那丫头并不曾觉着痛。迪民道:“你们拿个大痰罐来,预备他吐。”果然不过一刻钟,那丫头真个翻肠倒胃的大吐起来,吐出来的都是些烟。吐了一回不大吐了,迪民道:“他吃的烟太多,毒还没有出尽,要用药水洗洗他的肠胃,才无后患。”又叫人拿水来,配了十几碗药水,拿去叫那丫头吃。那丫头哪里肯吃,撇手将碗连药水打在地下,姨太太喝道:“你这样不识好歹!你再敢这样,我一定打着问你吃不吃。”老妈子又拿了一碗药水来,叫他喝,那丫头咬紧了牙关,只是不肯吃。迪民道:“他既不肯好好的自家吃,只好用蛮了。”叫老妈子等将那丫头的手捉住,又叫人用铜钳将牙齿启开,迪民将皮带放入口中,直接食管。皮带的外口有一铜圈,将嘴撑开,不能闭上,然后拿药水来,一碗一碗的灌下去,毫无阻碍。那丫头睁着两眼,一点不能自主,随迪民吩咐吃几碗药水,就是几碗药水。迪民灌了三碗后,将铜圈皮带取出,不多一时,那丫头又是一阵大吐,吐的还是黑水。迪民命人扫净了床前积水,又取了皮带同药水来灌,那丫头连忙道:“我情愿吃了,千万求求不要将皮带放进我嘴里。”迪民道:“我也知道皮带放在喉中是很难受的,但为救你的命,也就不能顾你难受了。如今你肯自家好好的吃,那是再好没有的。”那丫头又喝了三碗,不多时又吐了一阵,后来渐渐的吐的不黑了。末了吃了药水,吐出来的仍是药水,迪民见毒已净,叫人扶他安身睡下,拿出些善后的药来,交与姨太太,叫他按时候给那丫头吃,又对姨太太道:“毒已解尽,只要安心静养,饮食留心就是了。”

  此时天已亮了,迪民即辞了江家姨太太,回到家中,见过陶夫人,陶夫人尚未起来。迪民回房梳洗了,想着江家的丫头为什么要寻死。大凡一人在世上,非有不得已的事,哪肯寻死?大约江家总有虐待婢女的事,才致那丫头寻死。遂叫随身的使女,吩咐他每日去看看江家的那个丫头,带着打听打听为什么要吃生烟。自来婢女对婢女,最能泄漏主人的秘事,况此事并非秘事,哪有不好探问的理?不多几日,就将江家的一本历史,从头至尾,完完全全的打听来报告迪民了。

  原来江家的老爷,名骏人,是江苏常州府阳湖县人氏。举人出身,家道并不富足,而家中排场则甚阔绰。骏人捐了个候补道,指省江西,同迪民的老太爷,本是旧相识,所以这次出洋,遂将家眷托了仲容。江骏人性好花柳,曾在天津做过一个妓女,姓赵,名叫小仙,二人很要好,遂替小仙赎了身,作为姨太太,这位姨太太,年纪既轻,性又伶俐,人材出众,骏人自然十分宠爱。骏人的太太,本是个老实人,自从赵姨太太进门之后,太太渐渐的族愚起来。始而骏愚,继而疯痴,后来竟大狂起来,逢人不是哭笑,就是打骂,只怕骏人一人,不管怎样发狂,打人骂人,只一见骏人,狂态立改,变为痴骏的样子。骏人虽说夫妻情薄,待大妇冷落,然见他这副样子,蓬头垢面,破衣乱裳,心中也觉怜悯。所幸者太太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赵姨太太一无所出。骏人虽十分宠爱姨太太,然看儿女面上,不能不稍稍加惠于其母。姨太太甚想生一子,作为后来退步,免吃人的亏,无奈自家只是不生育。骏人曾许他,将第三个儿子过继给他,作为姨太太的儿子。将来这个儿子,若有一官半职,紫诰花封,多是姨太太的。这话虽差慰姨太太的心,然姨太太是何等伶俐的人,岂不晓得是眼前好听的话。故外面虽装做喜欢的模样,心中却是总不满意。起先姨太太初进门的时候,伺候太太甚有礼,后来见自家的宠爱坚固了,家中各人的脾气性情摸准了,就慢慢的放出手段来摆布太太。骏人是无言不听,无命不从,所以将太太逼的气成疯狂,尚无人怜恤。姨太太待少爷小姐们外面也甚好,里面很为苛刻厉害。就以小姐而论,听说七岁上做了一件棉袄,一直到十七岁没有换过。骏人只见儿女外面着的体体面面的,哪知里面着的破烂旧棉袄呢?骏人虽甚爱惜儿女,然一则是男人家,不大管这些细事;二则儿女见了骏人,有些怕惧,不敢说姨太太的苛虐,以此骏人一点也不晓得儿女吃苦的事,一心以为姨太太贤惠,每对人说:“小妾虽是青楼中人,他的贤惠,真可算是青楼中圣贤。”骏人的家事,不论大小,都是姨太太做主,家中婢仆叫太太为“呆太太”,呼姨太太为“太太”。谁知事不由人,乐极生悲,近年来儿女渐曾长成,渐渐的不服姨太太的使令,小姐尚柔软可欺,少爷们一日强粱一日,又加骏人因为儿子大了,不好再虐待其母,恐的不服,故待太太也稍加礼,并且特为太太收拾一进屋子,一边是太太住,一边是少奶奶住。又雇了一个老妈子,专伺候太太,虽说不到太太那边住,却也常常到太太那边去看看。这种情形,触在姨太太眼帘中,怎样心中不气?暗中很同老爷闹过几次。无奈骏人终怕儿子媳妇说闲话,将来传扬出去,被朋友们知道,招人议论,不肯听姨太太的话。姨太太又思自己年长色衰了,老爷的恩宠已比从前不同了,再不及早设法,将来还不被人冷落吗?就立意想抱一螟岭子为己子。后来又想老爷必不肯遵依,就是老爷肯遵依,那三个少爷也不肯,就是眼前怕老爷的威严,不敢说闲话,将来老爷百年之后,那螟蛉子,他们也是一定要赶出去的。左思右想,末了想了一个好法子,就于晚间对骏人眼泪鼻涕的说,自家无子,将来老年无靠。又说三少爷说过,一定不肯过继。后来才说,想买个丫头,叫骏人收了,将来若生了儿子,就算是自家的儿子,雇个乳母奶着,将那生子的丫头打发了。这个儿子既没有了亲生母,又是自己扶养,日后大了,定与自己生的一样。骏人听了姨太太的话,连连摇头说“不可”,姨太太问道:“怎么样不可?”骏人道:“要再收个妾,是没有什么不可,要是说待生了子,就打发了,一则我已收用过了的人,无缘无故的怎么好另外给了人?再则人人都有爱子之心,怎么好夺了人家的儿子,弃了他本身?使人母子分离,也太忍心了。我已有三个儿子了,不必再生什么儿子。你要想子孙,怕日后无靠,三少爷既说不愿意过继你,大少爷为人很老实,将来他有了儿子,我给你过继一个孙子,从小你抱过来好不好?”姨太太听了骏人的话,半日不响。姨太太本来以为骏人向来宠爱他,如今虽说待正太太好点,待自己却也今日的话,想骏人一定遵依的,不料骏人竟不肯听,心中不觉大怒,然而面上仍假装高兴的样子。骏人知道姨太太没有变心,不满意,次日在书房中,叫了三个儿子来吩咐,叫他们要孝敬姨太太,大少爷唯唯的答应,二少爷三少爷都低头不响。盖姨太太的为人,有点不大正派,先时曾同一个二爷有首尾,后来有一年广西匪乱,那时骏人是在广西当差,家眷也在广西,后遇匪乱,骏人就将家眷送回苏州,单是一人在外,不知若何。姨太太回家没有一年,弄的名声很不好,还是骏人的一个远房叔叔,看见太不像话了,又不便干预,遂写了一封信,告知骏人。骏人接信后,急的无法,接家眷到广西来,又怕匪乱,自己回苏州又不能,想了多时,才想着改省江西,将家眷接到江西。因为这个缘故,少爷们都看不起姨太太。不过外面迫于父命,不得不恭敬姨太太点,心中哪一个不想替母亲报仇?三人之中,要算大少爷顶和平点,所以今天骏人的吩咐,尚唯唯遵命,那两位就不肯答应了。当下骏人见景生情,知儿子们同庶母大有芥蒂,想设法替他们和解,然一时之间,哪有现成的话呢?遂约略说了几句,就过门了。

  再说姨太太见昨日说的话不行,心想:男子每每不吃明的吃暗的,我要买了一个有姿有色的人,不怕他不上钩。那时如果生了儿子,我就有题目好做了。主意定了,嘱了下人们,叫他们留心,要买一个好看点的丫头。不多时果然买了一个,有二三分姿色,姨太太叫他常常的伺候老爷。骏人也是一个聪明不过的人,平时姨太太是惯会打骂丫头的,今见待这个丫头非常之好;还常常的叫那丫头来伺候自己,已估量着八九分了,所以那丫头虽然来伺候,并无所染。约摸一年多了,姨太太见计不行,遂将怨恨骏人的气,尽泄在那丫头身上。再加近年来,骏人因姨太太两次闹的名声很臭,心中也有些不快,待姨太太的情,外面虽是照旧,真情实已淡薄了许多,每每的不在姨太太房中住。今回的出洋,若是前几年,一定要带了姨太太同去,今回却不肯带姨太太去,只说是海路凶险,天气不合宜,将姨太太留在家中,只带了二少爷去。因为二少爷本要出洋留学,就一当两便的带了二儿子去。又怕家眷送到苏州,仍像从前似的闹了笑话,又怎么好呢?后来才想起仲容来,就将家眷送到彭泽县来住下,重托了仲容。姨太太因为骏人不肯带自己出洋去,很生气,继又说骏人既不肯带他出洋去,为什么不送家眷回苏州去,要送到彭泽县这个小地方做什么?是什么用意:后来到了彭泽县,见住的房子也甚华美,骏人又叫他到孟家去顽顽,陶夫人本甚和平,赵姨太太见有人家来往,心中才平了点气。然骏人出洋后,他心中总是气闷,又嫌那丫头不会伺候人,以致骏人看不上眼,初时打骂尚不大厉害,及骏人出洋之后,那打骂就一日凶似一日。常用碎碗片划那丫头的手足面部,夜间不许那丫头安睡,不是半夜里叫起来烧茶,就是叫起来捶背,种种虐待,也不是一日了。

  昨日适值请孟迪民吃饭,姨太太平日饭量甚好,每餐要吃两碗饭,昨日为了请客人,要假装斯文,所以样样莱上来,只动一筷。及至客人回去,他肚子已是饿极了。厨子是向来晓得的,本来替姨太太少奶奶小姐预备下有饭菜,等客人回去后从新再吃。但姨太太生平最喜欢有一样东西,就是刚才席间上的火腿烧甲鱼。此物在夏天秋天之时本甚多,但在冬天,却很难得。姨太太虽说是选来敬客,也是自己解馋,客未到的时候,就交代那丫头,叫他等撤菜时,看管着那碗火腿甲鱼,不要叫厨子偷吃了。及至迪民回去,姨太太吃饭时,要那碗火腿甲鱼来下饭,谁知遍寻不见,叫那丫头来问,那丫头哭丧着脸,只是不敢说,姨太太打了两下,才说是怕厨子偷吃,拿来放在姨太太房中桌子上。后来老妈子来,向他讨姨太太的擦脸手巾及小镜箱,他拿了出去,回来见隔壁的两只大花猫在桌子上,连忙进去赶时,那碗菜已经被猫吃完了。姨太太不听犹可,听了之时,气的直跳。拿过鸡毛帚来,就是一顿打。后来越想越馋,越馋越气,饭后烧了一个红烙铁,叫了那丫头来跪下,问他:“为什么要走开,不管那碗菜?想是你的腿痒,我来替你解痒。”那丫头吓的脸色改变,哀号求饶。姨太太哪里肯听,只当不闻,就在那丫头腿上烫了两烙铁,烫的那丫头满地打滚,姨太太道:“你要怕烫赶紧去买了甲鱼来,叫厨子照样烧了拿来,我就不烫你。哪一天买到,哪一天饶你。”

  那丫头哭哭啼啼的回到下房,心想:甲鱼知道哪一日才有?我若日日的受烫,不如还是死了好,免得在世上受罪。总怨爹娘忍心,为什么将我卖到人家做丫头?要是跟着爹娘,随便怎么不疼,决没有烫儿女的。爹娘因为荒年,才卖我出来,叫我吃碗饱饭,省的大家一同饿死,哪知道我今日吃这样苦?若是早知道我吃这样苦,情愿一同饿死,也不卖我了。一面想,一面哭。心中因为怕烫,就怀了寻死的念头。等到晚上姨太太吃晚饭的时候,轻轻的走进姨太太房中,姨太太是有嗜好的,就拿了一只茶杯,挑了些乌烟膏,和水喝了,匆匆忙忙的走回下房。心中怀了必死之心,遂没有露出一点服毒的话头来,同伴中也没有一人知道。

  姨太太吃完饭,同少奶奶们谈了一回天,回去过了瘾,坐起来喝茶,怎么茶杯上有些烟膏?忙拿烟膏缸来一看,果然少了好些烟,姨太太吃了一惊,连声叫老妈子们来问,都说不曾动过。少奶奶小姐们也都赶过来问什么事,姨太太说了一遍,三少奶奶道:“怕是秋鸿吃了生烟了罢。”一言将姨太太提醒,忙打发老妈子去看看是他吃了烟不是。过了一回,老妈子来说:“秋鸿不肯说,我看他那样子,是吃了烟了。”姨太太道:“这怎么好?他要死了,他的爹妈若知道他女儿死的不明,一定要来纠缠的,闹出去,这个名声还好听吗?如今不管怎么样,总要将他救好了再说。你们快点去请二位少爷来商量商量。”三少奶奶道:“可惜二嫂不在家,回娘家去了。不然,他常说有个什么方子救吃乌烟,是百灵百验的。”姨太太道:“远水哪里救得近火?还是快点叫少爷们来商量的好。”老妈子遵命,走到外书房告知了二位少爷。只见三少爷冷笑一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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