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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为贤妻名园另筑 会嘉宾旨酒谈心

  话说咏絮听了那呼号的声音,急忙同怜吾闯了进去。见一大群人,围着一个女人,怜吾认得是苟氏。咏絮见苟氏手里捏了一根棒乱打,如同发了狂一般,又见牛总管头面上青肿了好几块,拚命的将苟氏的棒夺了过来。地下躺着一个人在那里哭泣,咏絮以为是他姊姊,忙俯下一看,原来是个老太婆。咏絮见不是姊姊,就撇了老太婆,又到屋里面一看,见怜吾已扶起一人。此时咏絮分开众人,走到飞琼跟前,也不及说话,扶了飞琼望外就走。怜吾一手抱了小孩子,一手帮着咏絮搀飞琼出房。苟氏见飞琼走出房门,于是复将牛总管夺去的棒,重新夺了回来,狠命的追赶。无奈被众人拉住,不能发威。恰好咏絮扶飞琼从他跟前经过,他就狠狠的打了飞琼一棒。咏絮大怒,放下飞琼,夺过他的棒来,照准了苟氏的肩井,重重的打了五六下。苟氏痛极大喊起来,如同狗叫一般。咏絮掼下木棒,扶了飞琼,一直跑到厅上,放在椅上坐下,才将飞琼细细的一看。见飞琼骨瘦如柴,面白如纸,喘息了半天才道:“妹妹,我还有今天么?”往下的话就咽住说不出来了,只是执了咏絮的手大哭。咏絮也悲不自胜,怜吾道:“以前的事,哭他做什么?”飞琼收了泪,谢了怜吾相救之恩。怜吾道:“谢我做什么?这是我们孟先生的力量。”飞琼道:“不是亏了姊姊,孟先生怎么知道我受苦?”陈日新道:“楚家不出来个人,说一说明白,莫非我们在这里等到天黑么?”正说着,只见牛总管匆匆的跑出来道:“事已说明了,你们诸位回去罢。”咏絮道:“家姊不能走路,你们去替我叫顶轿子来。”牛总管道:“容易。”不多时轿子来了,咏絮扶飞琼上了轿,怜吾将小孩子递与飞琼抱着。此时飞琼坐在轿子里,抱了小孩子,真是如同登仙一般,几乎疑是做梦。

  到了栈房,仍旧是咏絮扶了飞琼下轿,走进房里,怜吾道:“姊姊是病人,劳碌这半日,睡睡罢,有话停歇再说。小孩子有我照应,你放心就是了。”飞琼点头微笑。咏絮伺候飞琼躺下,用被盖好,怜吾取出橘子、蛋糕来给小孩子吃。咏絮抱过小孩子来,用脸贴在小孩子脸上道:“你还认得我不?”那孩子只顾吃橘子不做声。咏絮又摸着小孩子的手道:“这小手冰凉,想是衣服少了之故。”怜吾道:“不但孩子冷,恐怕令姊身上也冷罢。况且令姊身上衣服那么破烂,行路也不雅观,不如我出去买两套衣服来,暂时着着。”咏絮称好。怜吾出去了半天,直至上灯时才来,手里提了一个包袱。飞琼也醒了,见怜吾从外面来,问道:“姊姊从哪里来?”怜吾笑道:“替姊姊去买衣服。”就将包袱打开,先取出小衣服来道:“咏妹替小孩子穿了看。为了这件小衣服,累我跑了几家,还算这件合式点。”咏絮给小孩子穿上,看了一看道:“还好,不算甚大,只要不冷就是了。”咏絮对飞琼道:“姊姊睡了一觉,觉得精神好点不?”飞琼道:“好多了。这数月以来,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安稳睡一觉。”见小孩子吃橘子,就道:“你吃什么好东西?还不谢谢阿姨。”咏絮道:“小孩子的脸色不好看,是不是有病?”飞琼眼圈儿一红道:“生生的将孩子断了奶,又没有东西调理,冷粥剩饭的吃两口,怎么不吃出病来。这孩子总算是命生的牢,几次打我,他都是在我身边,没有吓死他,还不是他的命牢吗?人家打我,他就在我身边哭,我见他哭,比剜我的心还疼。咏絮道:“早上我们进去,找姊姊,听见哭声,我以为是姊姊受打,几乎把我急死。”飞琼叹口气道:“那挨打的倒不是我,是楚太姑。今天他偷到我房里坐坐,因为我害病,他可怜我,来看我。不提防那母夜叉进来,那夜叉没有看清楚是楚太姑,拿他当了我,狠命的推在地下,打了一顿。经那个男人家同老妈子们来,才劝住。那个男人也被夜叉打了几下子,不然我还不知道怜姊同妹妹来接我,那夜叉精一面打人,一面骂,我听了才有些明白。及见怜姊,就知道我的灾难受完了。”三人说了多半夜的话。次日怜吾同陈日新商量,以飞琼病体孱弱,不宜上路,不如暂息两日,请个医生来调治调治。陈日新应允了,就叫茶房去请医生。自家去打了个电报,关会迪民,免得迪民悬念。

  飞琼这病本是忧忿郁结出来的,如今出了忧忿的界域,郁结自然渐消,又得咏絮当心照应,服了药很为见效,日日有起色。将息了七八日,可以上路了,大家欢欢喜喜的搭上轮船,回到上海。坐车到总会,怜吾、咏絮领了飞琼来见迪民。飞琼见了迪民,倒身便拜,迪民连忙回礼。飞琼立起来道:“要不是孟先生,飞琼今生没有再见天日的时候。”迪民道:“这是我们会里的宗旨。不单是为飞姊而然,飞姊何必谢我?况且这回的事,不是马怜吾,我也不知道。我们同为女子,应该互相扶助,作兴将来我有什么难事,飞姊也可以帮助我。”飞琼此时只有感激佩服迪民的心,反而不知怎么说才好。迪民道:“尊体不适,这时候好了些没有?这里已替飞姊预备下卧房,可以暂时住住。咏絮同怜吾,过了明天,还要回学校去。年假近了,不可为了这事荒废功课,考了下等,那就可惜了。”飞琼连连称是。迪民怕飞琼病体初愈,不宜久坐,就叫人去请了内庶务员庄镜鸾来道:“烦庄姊领飞姊到他卧室去躺躺。”又对飞琼道:“飞姊一路辛苦了,宜于躺躺。如果高兴疏散疏散,可请庄姊同去走走。病后的人,宜于欢乐,不宜忧郁。以前的事,可以不必想他。我此时还有事,不奉陪了,停歇来看飞姊。”飞琼连道:“不敢当。”就同庄镜鸾、怜吾、咏絮一齐走到卧室。见房屋虽不宽大,却十分洁净。三面皆窗,左边一张床,被褥帐子,俱洁白无比。右边摆了一桌两凳,桌上梳具俱全。前面窗间置一长几,几上设了一个白瓷花瓶,瓶内插了一枝盛开的山茶花,一架小自鸣钟,窗上垂着本色轻纱镂花素幔。这所房,一共三层。每层六间,室内的陈设,统通一样。除田蓉生住了一间之外,余外都是空着,以备来宾住的。前次高剑尘来的时候,就是住在这楼上。当下飞琼见了这间卧室,如同入了上界清都一般。再回想幽在楚家暗室的时候,真是天渊之别了。庄镜鸾又派了一个老妈子来服侍飞琼,并替飞琼看管小孩子。又拿了小孩子应用的东西,应吃的东西,如玩具、糕、饼、牛乳、面包之类,甚为完备。飞琼感激迪民相待之厚,照拂之周,至于无可言谢,只有叹息而已。第二日午后,庄镜鸾来叫飞琼到议事厅去,说楚孟实来了。飞琼听了楚孟实三字,觉得心血潮涌,跳个不住。咏絮道:“姊姊不要红脸害怕,心中要有定力,不要虚怯怕人。”马怜吾是知道飞琼的心事,遂向前执了飞琼的手道:“事已至此,何必再想前情?起那缠绵不忍的心?快同我们去罢。”飞琼无奈,只得跟了庄镜鸾,与怜吾、咏絮一直走到议事厅。见大家都已在厅上,还有一个不认识的英挺少年。孟迪民过来替飞琼介绍,见了那少年,才知道就是大名鼎鼎的林飞白先生。起先飞琼常听见人说及林飞白的名字,他心中以为是一个七八十的老先生,所以人家这么样恭敬佩服他。今日当面看见,才知道也是同自家一样的,正在芳年。再仔细看时,见飞白生的并且非常美丽秀逸,而美丽秀逸之中,又带一种豪爽英侠之气,不似孟实一味的桃腮杏脸,媚眼蛾眉。心中转念,若是早见过林飞白这样的人材,也不至于一见楚孟实,就拿他当做天下的美男子,冒昧许婚了。此时眼睛又转到楚孟实身上,复又提起旧情。想从此以后,离了婚,两情如水,各自东西。自此晨昏朝夕,还有哪个再款语温存?以后的日子,也就是同寡妇一样了。

  想到这里,只是望着楚孟实出神。孟迪民等哪里知道他的心事,以为他一心一意的恋着楚孟实,虽受其欺,尚不生悔,也就算很难得的了。楚孟实见飞琼虽黄瘦了许多,而丰韵转增,汪汪的一双情睛,注视己身,似痴似怨,颇可消魂,心中也在那里转念头。两人相视无言,可有五分钟光景。陈日新起来道:“二位今天当面相见,还有什么话没有?”飞琼飞红了脸不响,楚孟实面现愧色,勉强答道:“没有什么话了。”陈日新道:“既无话说,就请将这回事,再声明一声,免得日后纠葛。并且请孟实兄将应该签押的文件签一签押,我们做证人的,也一同签了押,这事就可完结了。”楚孟实说道:“可以。”遂将应该签押的文件签了押,转身对飞琼道:“请你将结婚的戒指,掷还了我。”飞琼熟视指上那个结婚戒指,很有不舍的情形,迟疑了半晌。咏絮起先以为他姊姊上了楚孟实这样的大当,受了楚家那样的凌虐。如今能够冠冠冕冕离了婚,料想姊姊一定高兴的。此时看了飞琼的情形,才明白飞琼情丝未断,还是恋着楚孟实,心想:此时倘若孟先生叫他跟了楚孟实回去,想必姊姊一定愿意的。怎么这样没志气?不觉烦躁起来。因为当着众人不好说什么,不然一定要抱怨他姊姊了。当下忍住气道:“姊姑快取下戒指来还他。”马怜吾见飞琼还是不动,就走过来替飞琼摘下来,望桌上一放道:“孟实君快拿去,劝你不要再拿这个去害别人。”楚孟实红涨了脸,忙取了戒指,匆匆的同众人为礼而出。迪民见事已了,就让林飞白到办事室去坐。这里马怜吾、柳咏絮,同柳飞琼仍回原处。飞琼一路走一路哭,走到房里,竟大哭起来。咏絮道:“姊姊哭什么?你还恋着那个戒指不舍的么?”飞琼摇头不答。其实飞琼情丝未断,一见了楚孟实,万种心绪,都涌了上来。又见楚孟实毫无旧情,毅然同自家讨还戒指,叫他怎么不伤心痛哭?然这一场痛哭之后,那爱恋楚孟实的心,也就随日而减了。飞琼在会中住了十余日,已近放年假的时候,飞琼本应同咏絮一同回苏州,但飞琼的心思,是很不愿重见苏州故人。这也难怪他,身为弃妇,谁愿重面乡里?想了几夜,决意不回苏州去。亲自见了迪民,将心事对迪民详细说了,并说愿在会中效力。迪民见他为难情形,不忍勉强他回去,然收下他也很为难。因为飞琼这人,只有容貌还秀媚适观,其余一无所能。叫他做教员,则胸无宿学,叫他做书记,则文理欠通。身体荏弱,不能管庶务,见人腼腆,则又难为接待员。想了半天,才想着了一件事,就道:“你不愿回苏州,这也难怪。这里他事,均无须飞姊费心。只有幼稚园手工教习,明年要添请一位,此事甚轻闲,不大费力,于飞姊荏弱之体还相宜,不知飞姊愿就否?”飞琼道:“孟先生,只要肯叫我在会里,常常见得着孟先生,不论什么事,我都愿意做。”迪民道:“这样很好。蓉生、镜鸾都是不回家的,飞姊同他们一同度岁,必不寂寞。”迪民将会中的事,交代了田蓉生,就回彭泽县去了。

  到了家中,诸人一一见过,陶夫人尤其高兴。仲容虽不大管闲事,见迪民回来度岁,也很欢喜。迪民处家中的情形,同处会中的情形,又自不同。在会中是一会之长,遇事皆有英雄气魄,如今在家中是承欢膝下,一派的儿女柔情。亲友又多,今天来明天去,迪民觉得比会中反添了许多无谓之忙。匆匆过了新年,遂禀明了仲容、陶夫人,仍回晓光会来。会中诸人,闻迪民来了,一一都来见过。田蓉生拿了几封信来对迪民道:“会中来往的信,我都拆开看过。那不要紧的,已经叫书记寄了回信了。这几封信是你的个人私书。”迪民接着拆开一一看过,几封是寻常朋友通候信,一封是他远房的族姊,约迪民去赏李花。迪民看完信,笑对蓉生道:“蓉姊,你可否同我去做个探花幽客?”蓉生愕然道:“探什么花?”迪民道:“你又以为叫你做侦探了么?看这封信就知道了。”蓉生看完信道:“这个好是好的,但是你我都走开出去,会中倘有事,谁管?”迪民道:“从这里到梧城,乘轮船去,只有一日路程。来去的日子,连耽搁的日子,一共五天总够了。五天里头,不见得就有什么事,我想还要顺便到杭州一带去去。”蓉生道:“我不愿同到杭州。沿路耽搁,我嫌气闷。”迪民道:“到杭州逛西湖不好么?”蓉生道:“我是俗人,不懂山水的妙处。”迪民笑道:“那么你到梧城,赏过李花就回来,叫马怜吾随我去,一路帮着调查调查。”蓉生道:“会中的人多着呢,怎么偏偏的叫个才毕业的学生同去?”迪民道:“你哪里知道?我看他很有办事才,所以叫他同我出去阅历阅历。”蓉生道:“原来如此。你既喜欢人多,何不去约剑尘同去?再过些时,芷芬也该来了。有这些良友可不愁寂寞了。”迪民道,“很好,我立刻就写信约剑尘同去。”蓉生道:“忙什么呢?到赏李花的时候还早呢。”迪民道:“凡事豫则立,虽说还早,总是早点约定的好。”于是迪民写了信,过了几日,接着剑尘回书,说梧城已有信约他夫妇同去,他们拟从苏州到梧城,到时彼此至梧城再晤面。迪民看了就专等芷芬同去。

  再说迪民这位远房族姊,名菊人,字澹如。婿姓寇,名如恂,号迪忱。原籍浙江桐乡人,寄居梧城。但是累世宦游于外,梧城虽有房产,而家中人大半不住在梧城。迪忱少小游学美洲,最后在纽约某大学校肄业。那时澹如的父亲,也在纽约经商。澹如的祖父在时,原在新加坡营商,后来商业日盛一日,渐渐的连纽约也有分业。到了澹如的父亲手里,纽约的商业,反比新加坡盛旺,就以纽约为根本,以新加坡为枝叶了。家眷也住在纽约。澹如的父亲,名厚德,号有容。虽自小在美,而心中则很爱国,每隔三年,必来江西一次。逢了什么义举的事,他没有不捐巨款的。即孟迪民的晓光会,他也助过十万元。有容子息无多,只有澹如兄妹二人。澹如之兄名秉耀,号星槎,兄妹均生于纽约。有容曾同夫人严氏,及星槎、澹如兄妹,来华一次,在家中住了数月。澹如在纽约女子大学卒业,并且中国文也很好,善诗能文。但他是累世在美国,差不多同美国人一样。美国有许多少年子弟,慕澹如之才,爱澹如之貌,常常来逢迎澹如,希望同澹如结婚。而澹如志气高傲,性情冷淡,随你怎样逢迎献媚,他如同不见不闻。所以纽约的少年,送他一个外号,叫做雪美人。其人之冷淡,可想而知。寇迪忱本不识孟澹如,因与孟星槎同学,得星槎的介绍,才得瞻澹如的芳范。迪忱之为人,是个爽直热心的,澹如却是同迪忱成个反比例。论起来应该不乳水,谁知大不然,澹如心中爱迪忱不爱,固无人知道,而迪忱的爱澹如则尽人皆知。迪忱每遇暇,必定要来访澹如,见了面就滔滔不绝的发议论。然澹如并不回答,每每置若罔闻,迪忱亦不见怪。有时迪忱对澹如曲尽殷勤,澹如则背花无语,偶然回眸一笑,迪忱见了就如同得了宝贝一般。澹如的父母,见迪忱这样倾倒澹如,况且才貌家世,均是无可说的,这样送上门来的佳婿,若错过了,再到哪里去寻?就托人作伐。迪忱是家无父母兄长,婚姻可以自主,澹如又是他寝食不忘的意中人,如今来给他奉箕帚,自然是喜出望外。至于澹如的心思怎么样,别人也不得而知。但想美人自有不言的深情,不必一定要声叙明白,才算是多情。

  话休絮烦。再说迪忱澹如,结婚后过了半年多,遂一同回了中国。迪忱被上海一个什么公学里请去做总教习,澹如也在上海住下。住了数月,澹如不喜上海繁华,迪忱就同他回到梧城。谁知家中诸人的脾气,与澹如均不对,加以澹如冷淡性成,孤高自喜,竟是没有一人同他说的来。兼之澹如生长美国,自小自由惯了,如今回到家中,见了那些伯母叔母,诸位尊长等,也不会胁肩谄笑的去讨好,所以那些尊长们,没人不说澹如傲慢。还有那些姨太太、姑奶奶们,闲着没有事,本来就喜播弄人家的是非,如今见了澹如这样个不合时宜的人,还有个不拿他当个题目做的么?只可惜澹如没有公婆,不能播弄是非,只落的背后说说澹如。又说迪忱待澹如这么好,真是天下少有的,从来没见过迪忱骂过澹如,澹如也没有丝毫怕迪忱的样子。澹如在家中住了两年,家中人见澹如不大说话,见迪忱好说话,竟有当面讥诮迪忱怕老婆的。迪忱知道家中人的顽固,不懂得什么平权,所以每逢这种讥诮话时,总是一笑置之。然澹如外面虽不计较,心中却老大不高兴。

  一日澹如在园中闲行,见迪忱从外面进来,后面跟着一位姑奶奶,怒容满面,口里骂道:“迪忱你不要装做不听见的样子。你拿他当祖宗似的供养着,也想叫我拿他当祖宗供养么?这种样子是不行的。哪有这样倔强的人?谁不知道你怕老婆,你还要将怕老婆三个字,摆在脸上么?”迪忱虽然动气,却因他是姊姊,故仍笑着不响。澹如见了这个情形,便再忍不住,对那姑奶奶道:“大姊今天哪里来的闲气,却把我来出脱?我今天并未得罪大姊,凭空拿我们夫妇,扯七扯八的,说了这一大堆话。我来了两年多,大姊几乎无一日不骂迪忱怕老婆,恨不得叫迪忱日日打我,才心里痛快。其实大姊也出阁过的人,夫妇要好有什么奇怪?何苦这么气不平?”大姑奶奶听了澹如这一套话,真是差一点没有气疯了他。因为他一向倚仗老母的势力,家中人没有敢同他对口的。今天被澹如说了他一顿,气的面孔发青,喉咙冒了烟。当下狂吼一声,就要同澹如拚命。此时却难为了迪忱,一边是娇妻,一边是老姊,说哪个好呢?只得陪笑上前劝住大姑奶奶道:“千不是万不是,总是兄弟不是,请老姊姊疼顾小兄弟点,不要动气。”劝了半天,才把这位似疯似癫的姑奶奶劝了回去。论起这位姑奶奶来,并不是迪忱的亲姊姊,也没有权力管澹如。在寻常的人,原不拿这事放在心上,无奈澹如一向如名花似的,迪忱拿他玉栏锦帐的遮护惯了,今天偶然受了这点小小风雨,就觉得万分委屈。又见迪忱这样为难,心中愈加不舒服。他又是个不大开口的人,一味郁结在心里。迪忱虽是竭尽温存,澹如终是蛾眉不展。迪忱见玉人消瘦,知道他在这家中久久住下,恐怕要郁出病来。然凭空搬出去,又怕人家说家庭不睦,未免贻人谈助。后来想得一法,就以实业为名,在城南买了一百亩地,四围筑了围墙,粉以白垩,园内满植槜李,居中一所洋式三层楼。规模略具,就同澹如搬到园内居住。园之四围一河萦绕,沿河遍植垂柳碧桃,取名为清漪别墅。

  澹如自从搬到园内之后,心神一爽,从此花前月下,夫妇携手共赏,没有人再来絮聒怕老婆不怕老婆了。今年为别墅成立之第七年,携李茂盛,澹如高兴非凡,所以预先遍邀亲友,特为赏花之举。迪忱同林飞白为莫逆交,故邀飞白夫妇同来。过了些时,李花已是盛开,亲友陆续已到。飞白同剑尘,并英官、逸官、秀官,都是上午到的。剑尘同澹如是初次见面,一个是严直,一个是静冷,宗旨虽不同,而说话倒甚投机。剑尘道:“迪姊何以还未来?”澹如道:“今天总应该到的了。”剑尘道:“如此雅举,佳客一定多的了。可否替我介绍介绍?”澹如摇头道:“算什么佳客?不过面子上不能不请他们。我同迪忱说过,不是我喜悦的人,我一概不管。叫他自家应酬去。”剑尘笑道:“这样说,我不以为然。做主妇的,似乎不能这样执一。”澹如也笑道:“不这样说,迪忱愈不肯替我分劳。”忽见迪忱来道:“四妹到了。”澹如立起来道:“剑妹请坐一坐,我去同四妹来。”剑尘道:“我也同去。”二人携手走到园门,见迪民、蓉生,还有两个不认得的女子,一同走进来。澹如道:“四妹到的怎么这样迟?”迪民道:“今天轮船拖货,走得真是慢的很。”剑尘望着萧芷芬道:“芷芬你同来好极了。”又指着马怜吾道:“这位是马姑娘不是?”迪民道:“是的。”芷芬同澹如见过,见澹如生的秀媚入骨,娟娟如一朵带露芙蓉。澹如在前领导,众人随在后面,澹如道:“我们先在园里闲走走,再到里面去坐,好不好?”蓉生道:“好的。园中的路径熟了,我们以后可以一人随意闲走。”芷芬见这园,四围一带粉墙,沿墙内均是修竹,间有桃杏数株,深红浅绿,相间如锦,下面嫩笋坼地,爆节有音。这园虽是百余亩之大,却用茅竹编为篱落,隔作数处。又有老树枒杈,古藤蔓覆。路之尽处,一池碧水,架一架小木桥,池水清可照人,浮萍戏水,菱蔓牵风,荷花尚未吐叶,柳絮正好沾衣。池心有一亭,不加雕画。池之四围,均以带皮木树为栏,古朴而雅。池边杨柳丝丝拂水,碧桃初放,梅花已落,花影波光,两静无声。但闻莺歌细碎,微风振叶。芷芬道:“这池荷花开了才好看呢。”剑尘道:“依我说,还是这时候花影波光好看。我最不喜欢荷花,叶大花蠢,像个肥美人似的,可以算是杨太真的化身。”众人笑道:“这譬喻倒很好的。”荷池之外,一望皆李花,数十株里杂一棵桃,或是杏,或是梅,相间成林。白者如雪,红者似霞,蜂蝶纷喧,穿林觅蕊。李花远处,隐隐见一亭翼出,迪民道:“前面亭上,风景想必好的。”澹如道:“我们从这李树下,直走过去,路要近许多。”大家果然从树下走过去,李树枝低,时时要湾腰而行。田蓉生道:“我早知道要这样湾腰受罪,情愿从远道走,不受这个罪了。”芷芬道:“这样才不失雅人风趣。一直的跑了去,有什么好顽?”蓉生道:“雅人,雅人,想天下的雅人,多是舍坦途而趋荆棘,别具一种奇劣性,才名为雅人呢。”剑尘笑道:“你是胖子,所以怕湾腰,才发这些高论。依我说,偶一为之,也还不失探幽滋味。”这时候已走到亭子了。亭的四围,多是假山,山傍种了许多玫瑰,山后面几棵大梧桐,数竿翠竹。亭子前面,有十余株樱桃,惜未有花。还有些佛手、香橼之类,苍翠动人。迪民等上了假山,到了亭上,望下一望,可收半园春色。澹如道:“这亭只能见东半园的园景,要收一园春色,还是我楼上露台上好,停歇我们到露台上去品茗赏花。”剑尘忽抬头道:“你看他们在那里看我们呢。”澹如顺着剑尘说的地方看去,果见露台上,迪忱、飞白、英官、逸官,还有自己的孩子李生,都站在栏傍望着亭上。飞白同迪忱并肩而立,像是议论什么。澹如举手对群童招了一招,只见几个小孩子,一齐跑下台了。迪民道:“此处很好,我们多坐一坐,等小孩子们到了,再到别处去。省得他们跑了来,又不见我们了。”不多时,几个小孩子都跑来了。见过迪民诸人,就望前面草场上竞走去了。

  迪民等走下了假山,望右边走去,是一大架葡萄,架下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坐在石凳上,抱着脚在那里哭。迪民道:“小姑娘哭什么?”澹如道:“爱贞你哭什么?又脚痛了么?”爱贞哭着道:“我在这里采花,他们跑来把我的脚踏了一下,痛的我要命。”澹如道:“谁踏了你的脚?”爱贞用指一指道:“是他。”迪民随爱贞指处看去,见是英官,同众小孩在那里抛球顽呢。想是英官跑过去时不知怎么踏了爱贞的脚。迪民道:“澹姊你这么个文明人,为什么不劝劝亲友们不要缠足?你看这个小姑娘,要是不缠足的,早已同英官、李生们去抛球了,如今捧了足哭,可怜不可怜?”澹如道:“他娘的顽固,我哪里劝得来?四妹是热心人,请你说给他们听听。如果劝化的开,我就佩服你。梧城的女人,只晓得三样事,余外都非他们所好。”蓉生道:“什么事?”澹如道:“我说那三样事,是指梧城普通的女人,间有几个不在此列的。”剑尘道:“下了补笔,料非大好事。”澹如笑道:“不错。梧城小户人家女人,只知道绕小足,讲妆饰,轧姘头。除此之外,无所好了。”芷芬道:“何以见之?”澹如道:“我住了七八年,常常研究这些事,十家总有儿家不干净的。”剑尘道:“可以演说我们听听。”澹如道:“多着呢,慢慢的我来说给你们听。”迪民道:“果真这样,总要设法改良才好。”澹如道:“改什么良?本地人还以此为荣呢。”蓉生道:“这也不见得。”澹如道:“怎么不见得?有一家人家有个女儿,十八九岁了,同本地什么人家说亲,就要过聘了。一日有个人来闲坐,说话间无意中问道:‘你家姑娘有相好的没有?’那女家不是本地人,听了这话,显然是污蔑他的女儿,就将那人一顿骂了出去。后来到了行聘的那日,左等也无消息,右等也无消息,一直等到天黑,媒人影子也无一点。女家大怒,叫人去责问男家无信。去的人到了男家,问什么缘故愆了聘期,男家勃然怒道:‘你不去问他家女儿?连相好的也没有一个,无能可知,丑陋可知,还配做我家媳妇么?’”说的剑尘等大笑起来。芷芬道:“澹姊过于挖苦人了。”

  大家走到园的西面,风景又判然两样。虽然也是种的李树,树傍多是蚕豆、豌豆,及各种菜蔬,有一片菜花,金黄耀目。还有一个大水池,也用栏干四围栏住。剑尘道:“这池也是荷花么?”澹如道:“不是的。是养鱼的池。我这里一年吃的鱼,从不到外面购买。”忽见一个园丁走来对澹如道:“少奶奶快去看,李生拿羊都放出来了,这么大的园子,追散了又要找半天。”剑尘望远看去,真见一大群羊在前头乱跑,英官同李生二人在后面追赶。那羊被人追急了,就四下里乱窜,英官、李生拍手大笑。剑尘喊道:“英官,不许赶羊了。”芷芬道:“随他们赶去,左右总在这园里。我看这个园丁很有点懒,羊在园里还说不好寻,倘若叫他放在旷野里,又怎么样?”澹如道:“这是梧城人的性质,个个懒惰。他们恨不得这羊不食自大,省的他们操心才好,何况放在园里,又被李生赶散了,停歇要一只一只的去寻,这是顽的吗?”蓉生道:“澹妹喂这许多羊做什么?”澹如笑道:“这是我园里的出产。大约我一年的食品,寻常鱼肉、菜蔬、果品,可以无须外购。”剑尘道:“为姊倒是一个实业家了。”澹如道:“实业家是不敢说。但以此园为行乐地,颇不寂寞。”大家一面说笑,一面走路,不觉已到阶前。澹如让大家进

  大家一面说笑,一面走路,不觉已到阶前。澹如让大家进去,各人坐下。老妈子送上茶来,澹如对老妈子道:“你去对少爷说,客人在这里,请少爷林少爷同来。”老妈子应了出去,过一刻飞白同迪忱一同来了。大家都是熟人,见面没有什么大客套,只有萧芷芬、马怜吾同迪忱是初次见面,飞白道:“芷妹同来:倒是很难得的。”芷芬道:“我来瞻仰名园,扩充眼福。”迪忱道:“我们大家不要太拘拘的,随意谈谈最好。明天早上,还有两个朋友来,大家聚聚是很有意思的。”飞白道:“是谁?”迪忱道:“一个是云文伯,一个是章子奇。”飞白道:“好极了。我知道文伯新从英伦回来,还没有见过他。”剑尘望芷芬微笑,芷芬低了头,看地毯的花纹。迪民道:“我们到这里来,虽是赏花,还要带着调查调查梧城的风俗。”迪忱道:“惭愧的很,梧城竟是无一样可取的。”飞白道:“今天天气很好,我们何不同去打他几只野鸡来?”迪忱道:“老弟有兴,一定奉陪。”剑尘笑对飞白道:“不要又弄了一身臭水。”飞白笑着同迪忱出去了。芷芬对迪民道:“听见剑姊说,迪姊的枪法准的很,明天我们也出去,迪姊可否试放一二枪,让我见识见识?”迪民道:“你听他的话。”澹如道:“四妹原来会放枪,我倒不知道。”剑尘道:“你我可以拜他做老师。”迪民笑道:“你们天天跟着老师,何必再拜什么老师?”蓉生、芷芬拍手大笑。澹如道:“你们看,又来了个什么人?”众人望窗外一看,果见有两个女人相扭而来。不一时到了房外,二人一齐松了手进房来。迪民见一个衣服楚楚,四十几岁的半老徐娘,一个衣服垢腻,约有五十几岁。那四十几岁的先说道:“少奶奶,我有点事体托你。”那五十几岁的道:“少奶奶做做好事,我叫人欺负死了,我女儿被他们打的快死了。”那四十几岁的道:“阿弥陀佛。我说不过你,你女儿我家的人碰也没有碰过一下儿,哪个还打他来?我敢同你到城隍庙去发誓。”那五十几岁的道:“我不虚心,要去就去。”澹如道:“你们不要闹,有话好好的说。”那四十几岁的道:“少奶奶,我也不用说。家里那事,少奶奶也知道的。只求少奶奶帮帮我,叫地保将他拖出去,我家就感恩不尽。”澹如道:“这个不行。我家向来不管这些事,你还是去托别人罢。”那五十几岁的道:“少奶奶可怜我,前年宅上娶七少奶奶,还是我做的喜娘。如今他们欺我老寡妇,要把我女儿打死,求求少奶奶同少爷说声,替我说句公道话。”澹如道:“你女儿好好的,怎么会被人家打?这些事,你们都不必说,我也不要听。少爷同客人出去了,就是不出去,也不能替你说这话。”那四十几岁的女人道:“少奶奶,你说这事谁不好?”澹如道:“我怎么知道?你们自家总明白的。”那四十几岁的道:“少奶奶总要帮帮我。”澹如道:“我们邻居,有事原可相帮,但这件事,我实在不能相帮。我今天有客,没有功夫多说话,请你另外托人罢。”那两个人又腻了半天,见澹如真个不肯,才去了。

  迪民道:“这两个人是什么人?”澹如道:“这两个人都不是好东西。那个年纪轻点的姓齐,人家叫他为齐五大娘。那个老些的姓李,是个做喜娘的,人家叫他李妈。齐五大娘有个侄儿,名阿三,自小无父母,是他祖父养大的。他祖父在时很喜欢他,前年他祖父死了,齐五大娘待他极其不好。这阿三也不成材,好吃乌烟,好赌钱。阿三的祖父,替阿三领了个童养媳妇,今年十八岁,本拟明年圆房,谁知下月就要分娩了,他家说没有圆房生下孩子来,总不大好,不如就将就点圆了房,生下来总顺口点,所以前天把阿三夫妇成了礼。谁知阿三有个姘妇,叫做李二姑娘的。听了这信,大为不肯,赶到齐家去大闹。说阿三说过娶他,怎好翻悔?闹到晚上,不许阿三进房。身上怀了一把剪刀,声言哪个敢来拖他出去,就同个拚命。一直闹到今天,已是三天了。新郎一直没敢进过新娘的房。李二姑娘在齐家,见了饭就抢饭吃,见了茶就抢茶喝,晚上还拖了新郎到空房去睡觉。李妈就是李二姑娘的娘,又到齐家去闹,说他女儿是有婆家的,如今被阿三引诱坏了,婆家一定不要了。别的不要紧,叫我还他家财礼钱,我拿什么还他家?这钱要你家拿出来。齐家自然不肯,两下争吵了一回,就相打起来。所打的是李妈,并非李妈的女儿。李妈说是打他女儿,这话是乱说。至于那齐五大娘来的事,又不是全为李妈到他家去吵闹,又有别的原因在内。齐五大娘的男人,在湖州做生意。齐五大娘素不贞洁,因为侄儿阿三,与他住在一屋,他的举动,都怕阿三知道,阿三又不是老实的人,怕被阿三捉个短处,日日想把阿三分出去。然房子是祖上的,若是分家,势必一家一半,阿三仍旧是同他一屋居住,这不是分与不分一样吗?所以这齐五大娘,专心致志的,日夜寻阿三的短处。阿三乱吃乌烟又赌钱,还有姘头,哪一样不是要用钱的?齐五大娘扣住钱,一文不给阿三,阿三既无钱到手,那三样事又是非钱不行的,自然要想别的花头。一日齐五大娘到亲戚家去了,阿三就将齐五大娘的铺盖卷去当了。等齐五大娘回来,见床上一空,知道是阿三做的事,就大闹起来。说阿三这样下流做贼,偷了自家的不要紧,将来偷了别人家的,那怎么办法?就请了几个同族来,说一定要将阿三送到迁善所去关起来。众族人当面虽不说什么,暗地里都说五大娘太刻薄了。一文不与阿三,阿三不偷待怎样?当下众本家就替阿三讨情,说饶他初次,下回如果再这样,一定送他到迁善所去。齐五大娘没法,只得应允了。这回李二姑娘闹到他家去,齐五大娘就归罪阿三。说阿三不姘李二姑娘,李二姑娘必不闹到家里来,遂又要送阿三到迁善所去。同族人相商,族人都不赞成。不知谁同齐五大娘说,到这里来讨迪忱名片,把阿三送到迁善所去,迁善所是一定收的,并可免出饭钱。齐五大娘听了这话,就日日来缠我,同我讨迪忱的名片。你说可笑不可笑?”芷芬道:“不但可笑,并且可恨。”

  正说着,又来一个女人,约三十几岁,梳了一个新式头,薄施脂粉,穿一件新竹布衫,黑茧绸裙,一双小足。穿的是大红绣花鞋。进了房,向迪民等望了一望,回身对澹如道:“少奶奶,我做了一个蝴蝶帽子,送给小宝宝戴。”澹如道:“你请坐。为什么要费事?我家萃宝不喜戴帽,你还是拿去卖了罢。辛辛苦苦的做了几日,小孩子一戴就要弄污了,岂不可惜?”那女人道:“我这帽子,不是做了卖的,少奶奶总要收下,不然我面子上下不去,叫人家笑我。”澹如道:“既这样说,我就留下,但是累你做了几日。”那女人道:“算什么,少奶奶今天这许多客人,是哪里来的?不像本地人。”澹如道:“上海来的,还有江阴来的。”那女人望着迪民道:“客人怎么都是不裹脚的?我听说苏州、上海大地方,都通行不裹脚,真的吗?”迪民道:“真的。”那女人道:“客人同这里少奶奶是什么亲戚?”澹如道:“是我的阿妹。那几位是我的朋友。”那女人看了迪民等半天道:“少奶奶,我有件事托你。”澹如道:“什么事?”那女人笑嘻嘻的道:“我打算托少奶奶,把我荐到县里去做老妈子。”澹如道:“你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倒要做老妈子?”那女人笑道:“客人都在这里,我也不怕笑话。我实在是家里气不过,要出去做老妈子了。”芷芬道:“什么事生气?可以说说么?”那女人道:“说也没有什么不可说的,我们外头人,有个亲家母,所以我气的慌,不如走出去做老妈子好。”芷芬诧异道:“有亲家母怎么你要生气?”澹如道:“芷妹知道亲家母三字怎么解?这是梧城人指外妇的代名词。”芷芬道:“原来如此。我哪里知道?”那女人又道:“那个亲家母厉害的很,我们外头人,同他要好的很。日日夜夜在他那里,前夜我到他那里去寻,那亲家母对我说是没有来过,我以为是真的,就出来了。我顺便到街上去买点水烟,回来经过他家门口,听见里面有人说话。我听见声音是我们外头人,我就敲门叫他,他仍旧说是没有来,我不服,走进去寻见了,他们两人就动手将我打了一顿。末了那亲家母还说道:‘你的男人,我就是要了。你敢怎么样?你敢告到衙门里去么?’我回家气了一夜,昨天外头人回来,没对我说半句好话,还逼我死去,叫我怎么不气?”

  澹如笑道:“梧城不是作兴娘家出头吗?你为什么不告诉你娘家去?”那女人道:“我娘家人都死完了,所以他才敢欺负我。”蓉生道:“娘家虽没有人,婆家总有人。你男人无理打你,你可请出本家来,同你男人评评理,看到底是谁的错处,为什么要呕气出来做老妈子?你太吃亏,你男人太便宜了。”那女人道:“客人说的好。我婆家都是些不好人,哪个肯帮着我?”澹如道:“你做老妈子,不过说说罢,倒是替我寻个老妈子来。”那女人道:“少奶奶不是有人吗?”澹如道:“阿六的婆家,将阿六卖了,阿六在这儿天就要回去了,我这里本来用三个老妈子,阿六去了,就缺少一个,所以要你去替我寻一个来。”那女人道:“快看蚕了,能干点的,都去做蚕娘,寻起来恐怕不容易,我去寻寻看。少奶奶也替我问声看,我真想出来做老妈子。”澹如道:“我儿时碰着县里的太太,替你问问看。”那女人就出去了。剑尘道:“这个女人,说话怎么有些隐约?”澹如道:“剑妹真是能够猜人隐奥。我起初同这女人说话,他说他的父亲,是做过襄阳府,然而他的男人,又是个胥役。我问他为什么要嫁个胥役人家,他说当初被人家骗了。我看他说话间总有些闪约,不是出于诚心,我就留心打听他的履历,后来被我竟打听着了。”迪民道:“莫非又是出之不正?”澹如道:“是也。”芷芬道:“说来料必新奇。”澹如道:“芷妹以为新奇,我则在梧城听惯了这些事,竟不以为新奇了。”蓉生道:“快说给我听听。”澹如道:“那女人的父亲做襄阳府,你说是真的是假的?”蓉生道:“是真的。”澹如笑道:“不是真的,我将原因说了,蓉姊一定要替人生气的。”蓉生道:“你快说了罢,不然我实在气闷的慌。”澹如道:“那女人小名叫做美珍,他老子也没有做过襄阳府,是他主人做过襄阳府。他是他主人三小姐的丫头,三小姐名梦珠,姓什么我忘记打听了。据说梦珠生的极其美貌,且善属文,幼时即无母,他父亲极其珍爱。梦珠虽为旧社会女子,却很文明,第一样就是没有裹过脚。梦珠随父宦游,那时梦珠已是十七岁,求婚的虽多,因为他父亲择婿太严,所以总未缔姻。一日他父亲叫梦珠去,到时却先有个少年在那里。梦珠自幼至长,均是深禁香闺,从没有见过生客。今天凭空见一少年,自然有些羞涩。”说到这里,忽见田蓉生大叫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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