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 回目录 下一回


第二十九回 赠名花珠沉玉碎 通寡嫂蝶妒蜂狂

  话说迪民等正在听得入神,忽见田蓉生乱嚷乱跳起来,大家连忙围着他,问做什么这么乱嚷乱跳?此时田蓉生把两只手拖着耳朵道:“了不得,了不得,是个什么东西飞入我的耳朵去了?这怎么好?此刻在耳朵里轰轰的乱响乱钻。”剑尘道:“你把手放开,或者那东西可飞出来。你使劲的掩着,那东西就是要飞出来,也不能出来了。”田蓉生果然把手放开。芷芬眼快,已见一个小蜜蜂,在耳朵里,连忙过去替蓉生取了出来,已经死了。迪民道:“这个蜜蜂,直是自家寻死路。”芷芬道:“这里的花多,所以蜜蜂也多。”澹如道:“办实业的,固不可不养蜂,这个蜂恐怕就是我们养的蜂。”田蓉生道:“你办实业,我的耳朵却来遭瘟,你做主人的不自家认错,还要夸说呢。”澹如笑道:“蓉老先生真是错怪人,我哪里知道蜜蜂赏识了你的耳朵?也没有见过一个小小蜜蜂钻进耳朵去,就那么乱跳乱嚷起来,我几乎当是你疯了。”芷芬笑道:“蓉老急着要听新闻,那蜜蜂偏要来鬼混你。”迪民道:“澹姊且说那梦珠后来怎么样。”

  澹如答应着,又让了众人一回茶点,才坐下道:“那时梦珠的父亲,叫梦珠进去,以兄礼见了那少年。后来才知道那少年姓魏,号子仁,是梦珠父亲的结义弟兄之子。幼年即失怙恃,是梦珠的父亲抚养大的。十二三岁时,梦珠的父亲叫他去应游学之选,居然取了。在外国学了好几年,如今是学成返国。梦珠的父亲,因为子仁没有家,所以仍旧叫子仁到他这里来。子仁本来自幼与梦珠同游,因为事隔多年,那时梦珠不过五六岁,所以一点不记得。今故友重逢,慢慢的谈起来,自然隐约记得一二。子仁在署中无事,常同梦珠共游,彼此以兄妹相处,故不避嫌。花前月下,每同赏顽。梦珠既爱子仁丰姿英挺,又重其才拔萃,子仁亦爱梦珠秀丽,总而言之,二人互相爱敬。梦珠有婢名美珍,妖冶而狡,见了魏子仁一表人材,就时常在子仁前献殷勤,有一回不知怎么,被子仁骂了出来,美珍从此后,就不献殷勤了。后来美珍同一个跑上房的小厮有染,被梦珠知道,责罚了一顿,说以后若再如此,一定告知父亲。美珍就怀恨梦珠。一日美珍请梦珠吃午膳,偏寻没有,后来寻到书房院,见梦珠、子仁二人,同立在院子里,子仁手执玫瑰花数朵,笑着送与梦珠。梦珠接来嗅了一嗅道:“花气很香。”子仁道:“妹妹插在鬓上,就更香了。”梦珠道:“我不喜簪花。”子仁道:“妹妹是天人,这花赠自凡夫之手,所以不愿簪了。”梦珠笑道:“哥哥说什么话?哥哥折的,怎么说是经凡夫之手?我如今簪上他何如?”彼此相视一笑,梦珠就将这玫瑰花插在髻上。美珍一时计上心来,连忙去对老主人说了一番话,梦珠的父亲听了美珍的话,气的一叠连声的叫人去唤梦珠,梦珠不知什么事,仍旧笑吟吟的走到他父亲跟前,及见了他父亲的脸色,方始大惊失措。他父亲喝问他头上玫瑰花哪里来的,梦珠已吓昏了,半晌才道:“是子仁哥哥送我的。”他父亲道:“你读书多年,知道‘男女有别’这句书怎么讲?我如今别话也不用说,你的事我也不愿污我的口,你自家去打算打算,不要累我老大年纪,受人的指摘。”说着用手望桌上一指道:“那个盒子,你拿去罢。”梦珠不响,含泪拿了盒子回房去了。到了晚上,署中人都说是三小姐得急痧证死了。子仁起初以为梦珠真是得急痧证死的,心中一味悲悼。后来过了月余,才有点知道梦珠之死,是为自家赠玫瑰花所致的,不觉一团悲悼,化为一股悲愤,即刻就到梦珠的父亲那里诘问。梦珠的父亲初时尚讳而不言,后来被子仁诘不过,才道:“梦珠之死,是我的家法,你不必过问。”子仁哪里肯听,就同梦珠的父亲争辩了半天,负恨搬出署去了,后来也就没有消息。梦珠的父亲被子仁一场争辩,才有点醒悟,后见子仁忿恨搬去,大为感动,遂叫人去唤美珍来拷问。哪知美珍早已惧罪,同跑上房的小厮逃了。想是子仁同梦珠的父亲争辩时,被美珍听见了,知道事情不妙,偷了梦珠许多首饰,同跑上房的小厮逃走了。跑上房的小厮,是梧城人,所以回到梧城。这人好吃酒,醉了每将这事对人说,还夸口说他是襄阳府的干女婿,所以有些人知道他们的底细。”蓉生道:“这样混帐女人,你既知道他是这样人,就该不许他进门。”澹如笑道:“蓉姊太直爽了。他得罪了梦珠,却没得罪我,怎好不许他上门来?”芷芬道:“这事固然是美珍不好,我揣美珍的心,不过想报复梦珠责罚他的仇,未必安心〔害〕死梦珠。”剑尘道:“谅哉斯言也。”迪民道:“梦珠的父亲,怎么这样糊涂?不问清楚,就将好好的一个闺女逼死,这样人还能做官吗?我不知道他要冤枉死了多少百姓呢。”

  澹如道:“我们在屋里坐了半天,不如到园门外走走。这时候正值晚霞返照,景致很可观的。”大家都以为然,正走到园中心,遇着飞白荷枪进来。见了众人,忙点头为礼,剑尘道:“怎么你一人回来?”飞白道:“迪哥被友人邀去了。”飞白把枪放下,忽见来了一个少年妇人,一把将飞白拖住,大声叫道:“你可被我寻着了。”飞白不觉吃了一惊,众人也都诧异起来。复见那少年妇人,举动很有点轻薄,大家遂都走开了。飞白忙把那少年妇人推开,望里就走。那少年妇人哪里肯歇手,就紧追在后头,嘴里喊着道:“你不要逃走,你今天可被我寻着了。”飞白听他说的话,毫无头绪,遂立住道:“我不认得你,你寻我做什么?何况拉拉扯扯的,成个什么样儿?”那少年妇人嘻嘻的笑道:“我着实爱你,你为什么不同我好?”飞白此刻被那少年妇人说的很难为情,心想梧城的风气,真是不好。上海的妓女,不过在马路上拉客,如今梧城的妇女,竟是闯到人家来拉客了。那少年妇人见飞白立着不动,又来拉住飞白的手道:“你跟我一同到家里去。”此时飞白真动了气道:“你这个女人,怎么这样不要脸。”说着顺手一推,那少年妇人就一交跌在地下。飞白见剑尘立在一株花梨树下,粉面飞霞,似有嗔怨的意思,飞白忙走过去安慰剑尘,并要剖白自家,真不认识这个女人。谁知那女人大动酸意,在地下爬了起来,又追到飞白身边。剑尘已飘然走开,那少年妇人又死活的要拉飞白到他家里去。飞白正被那女人缠得不得开交时,远见寇迪忱回来了。就喊:“迪哥,快去叫训警来,将这个女人赶出去。世上也没有这样硬拉客的。”寇迪忱远望见一个女人缠住飞白不放,也觉诧异,及至近前一看,不觉大笑道:“你这个贵相知,怎么竟赶到梧城来寻你?真是多情。”飞白道:“不要这样乱说。”迪忱笑道:“你怎么这样胆小?难道怕弟夫人罚跪么?”飞白也笑道:“罚跪不罚跪,你可不必替我担忧。倒是这个女人,我看他定是个疯子。”迪忱道:“你怎么知道?”飞白道:“这有什么难知道?不是疯人,不能这样无廉耻。”迪忱道:“一点不错。”从从容容的走到飞白跟前对那少年妇人道:“他不逃走,你放心,他很爱你。”那少妇两只眼睛望着迪忱道:“他真爱我吗?你不骗我吗?”飞白笑道:“这真是几辈子来的晦气。”迪忱又对那少年妇人道:“他很爱你,你放了手,不要拉住他的衣服,他才爱你。”那少妇道:“真的吗?”迪忱道。“真的。你不放手死拉住他,他生了气,可不爱你了。”那少妇真个放了手。迪忱忙招手叫了两个园丁来,吩咐道:“你们一人将他管住,一人去叫地保来,将他交给地保,叫他家里人来领了去,不要难为他。”又对飞白道:“老弟这样个聪明人,怎么见了疯子,就无法施展了?”飞白笑道:“我起初哪里知道他是疯子?凭空被个少年女人拉住,不论是谁,总有些难为情。及至看出是疯子来,你已来了,自然不干我事,还施展什么?”那疯子见园丁来拖他出去,大哭道:“你又逃了,你又不爱我了。这老头子来拖我做什么?”迪民等知道少妇是个疯子,大家都来围着看,迪忱道:“澹如是认得的。为什么不拿他哄出去?”澹如笑道:“我没有仔细看,早知道是他,就告知剑姊来解围了。”芷芬道:“疯子大半都是蓬头垢面的,怎么他独油头粉面的,一点看不出是个疯子来?”迪民道:“他这样举动,想是有什么不快的事,激而疯癫的。”这时园丁已把那疯子拉了出去,迪民见他哭着喊着的出去,心中很为恻然。迪忱对飞白道:“我也被这疯子缠过一回。那时他疯的还不大厉害,若是不大留心,竟看不出来他是个疯子。”飞白道:“这疯子倒像同迪哥相熟,不然迪哥叫他松手,他何以就肯松手?”迪忱笑道:“不上当如何能够学乖?我头一回被他缠住,难受的情形,比你今天要十倍呢。”飞白道:“怎么样十倍?”迪忱道:“长着呢,我们停歇里面去谈。”芷芬道:“我们被这疯子闹的,夕照也没有看。”飞白乘空看剑尘的面色,没有什么不悦,心中才释然。剑尘问飞白道:“你打的野鸡呢?”飞白道:“白走了半天,一只野鸡也没有看见。”澹如道:“为什么不打野鸭?东门外头,野鸭多的很。”芷芬道:“我们明天同迪姊去打打看。”迪民道:“我不去。你们去打,我坐享其成,倒还使得。”澹如道:“东门外头风景还好,走走也好,何必固执不去?”

  此时天已晚了,大家回到楼下。不多时开出晚膳来,分为两桌。膳后迪忱同飞白到外面去了,迪民徘徊室中,对澹如道:“今天这疯子的致疯之由,你知道吗?”澹如道:“知道。”芷芬道:“请教请教。”澹如道:“说起来长着呢。”蓉生道:“此事一定于澹妹有关系。”怜吾道:“何以知之?”蓉生道:“迪忱妹丈不肯当我们前对飞白妹丈说,可知这事不便对女子畅论。迪忱妹丈说话时,睨澹妹而笑,又可知一定与澹妹有关系。”澹如道:“看你不出,倒是个老侦探家。”芷芬道:“澹姊说说看。”澹如道:“去年秋天时,我同李生到后面篱边去采菊花,回来时见一个少年女子,自外面进来。走到阶前问我道:‘少爷在家么?’我回他道:‘没有在家。’因为我去采花时,迪忱还没回来。其少年女子不信,就直闯进房去,恰好迪忱在我去采花时已回来了。那少年女子见迪忱在内,就嘴里喃喃的骂我,大约是骂我骗他,说迪忱不在家的话。我同那女子一同进房,见迪忱在那里看报,我还未及开口,那女子已走到迪忱身边,将迪忱手中的报抢了过去,就坐在小凳上道:‘几天没有见你,你原来藏在这里,累我好找。’又指着我道:‘这女人还骗我说你不在家呢。’”蓉生拍手笑道:“这几句话很妙,不知澹妹听了这几句话,心中滋味如何?”澹如笑道:“没什么,也不过同今天剑妹的滋味。”剑尘笑道:“好滑嘴,我今天有什么滋味?你倒说说看。”芷芬道:“情之所钟,也不用讳言。”蓉生道:“澹妹叫芷芬做了你的辩护人,你放心说罢。”澹如笑道:“不用芷妹替我辩护,我自己会辩护的。那时我就问迪忱:‘这女子是谁?’迪忱迟疑了半天,才说道:‘这女子的脸面很熟,姓甚名谁,可不知道。’那女子道:‘怎么不知道?你认得我,我也认得你,你如今忘了我了吗?我却没有忘了你。’迪忱道:‘你有什么事,快点说,没有事就快点出去,不要这样含糊说话。你的脸面,我在街上常看见过,所以说很熟,并非真同你交谈过,怎么说是我认得你?’那女子道:‘你好狠心呀。你把我丢下,还说不认得我吗?你同那个女人好了,就把我忘记了,我情愿死在你跟前,也不愿意你同那个女人好。’说着跪在迪忱面前,就磕了无数的头。迪忱急的跳起来道:‘天下只有避讳这件事的,哪有像你这样,硬说人家同你好的?真是混帐极了。’后来迪忱叫人硬拿他拉了出去,那女人还抵死的不肯,叫了三个园丁才把他拖了出去。他那哭喊,也同今天差不多。”澹如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道:“为了这个问题,我们夫妇争论了好几天。”蓉生笑道:“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澹如道:“那时我说那女子是迪忱的情人,迪忱说他不认识那女子,那女子这样举动,一定是个疯子。”蓉生笑对剑尘道:“妙哉。今天几乎又做飞白妹丈的情人了。”剑尘点头而笑。澹如道:“过了五六天,那女子又来了,迪忱正同一个友人在房中谈天,那女子一进门,先见了迪忱的友人,也像那天似的说了一套。所说的话,一模一样,丝毫不错。我适在里间听得清清楚楚,才有点相信他是疯子。后来又听见那朋友说道:‘这个疯子,怎么跑来了?我来时,正碰着他家的人四处寻他,原来他跑到这里来了。快将这疯子交给地保,叫他家里人来领去,免得触动他的疯性,又要寻死觅活的闹不清楚。’这时我才明白他真是疯子。后来我打听这疯子的来历及致疯的缘由,才知道他是个可怜人。”迪民道:“怎么样可怜?可能挽救么?”澹如摇头道:“难矣,难矣。他娘家是硖石镇人,夫家是梧城本城人,现在东门内。夫家姓桓,是个开烟行的。夫名一鹏,是个不通的秀才,后来又改进学堂,为了饭菜不好,纠合同学起风潮,被革出去。又改进了嘉兴府学堂,前年毕业,还是优等第四呢。一鹏未娶亲时,先同族中一个寡嫂不规矩,此等事在别处人,一定拿他不齿于人类,但梧城的人,是司空见惯,毫不以为非,父母也不加责罚。桓一鹏那个寡嫂,说起来又有来历。当初桓一鹏的族兄名一鹤,是个天阉,他的父母只有他一个儿子,不愿意儿子鳏居一世,然左近的人,大家都知道他家的底细,没有人肯拿女儿许配他的儿子。他父母没法,就出了重金,串通媒人,到远点的地方去说亲。一鹏那个族嫂,是从王店镇说来的。一鹤的岳家,是个土财主,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说亲时讲定将来生了外孙,第一个要承嗣外家的。一鹤的父母,也应许了。谁知新娘三朝回门去,就对父母大哭,那丈人丈母才知道女婿是天阉,但也无可奈何了。后来据人说,一鹤面许新娘,另拣一个意中人,一鹏就入了选。过了两年,一鹤就死了。一鹏定婚时,那族嫂本不以为然,及娶过门来,寡嫂大泼醋瓶。一鹏初婚时,待新妇还好,因为一鹏待新妇好,那寡嫂遂愈加吃醋,设法陷害新妇的心,也日加一日。后来雇了一个荡妇在家中,等一鹏到他家时,用为香饵,一鹏竟上了钩,仍旧同寡嫂和好如初。一鹏的父母,因为寡嫂有钱,常拿珍珠首饰私给一鹏,烟行偶然短钱,也可与寡嫂通融,所以竟随儿子去。新妇初来时,见一鹏待他好,甚为得意,后来见一鹏忽然变了,不知是什么缘故,千方百计的取悦一鹏,终不可得一鹏的欢心。一鹏日夜在外面,回来不是打他,就是骂他。后来有一个烧饭的老妈子,将一鹏同他寡嫂的事,和新妇说了。新妇就跑到寡嫂那里去,一进门见一鹏同他寡嫂在一处,新妇似有所激,遂转身回家,哭了三日三夜。公婆说他不懂事,不知忌讳,好好的哭什么,就把他关在房里,等他不哭再放出来。哪知不哭后放出来,他已疯了,满街乱走,碰着年轻的男人就叫少爷,当做一鹏,扯住不放。人家倘推开他,他就要寻死觅活的,说一鹏已是不爱我了,我还活着做什么。有一回有一个外路少年,同一个女人一同走路,被疯子当做一鹏,那少年不知道,将他推开,同那女人去了。疯子以为是一鹏同那寡嫂去了,拚命的赶去,赶不上了,就一头碰在人家门上,碰的头上全是血,口里还喊着‘少爷不爱我了,我活着做什么?’倘若是没有女人在傍边,只有少年男子,他总是好言好语求告人,哪怕推他打他,他总不动气的。疯子没有第三样见解,见了少年男子,就以为是一鹏。见了少年女人,就当做他那寡嫂。见了一鹏就求和好,见了寡嫂就想拚命。他的公婆见他这样疯,怕丢人,把他狠狠的打了几顿,打的遍体鳞伤,以为他总不敢出来了,然伤痕一愈,他仍旧出来在街上胡闹。后来弄得没法,就将疯子关在房中,但偶一失防,他就逃了出来。最奇的是他虽疯了,而梳头、洗面、扑粉、施脂,一点不异于人。他对人说,不施脂粉,一鹏就要嫌他丑,不爱他了。”

  芷芬道:“他疯了,他男人待他如何?”澹如道:“不疯尚且不好,疯了更不必说了。”剑尘道:“这都是中国男女不平等的流弊。倘是男女平等,一鹏必不敢如此胡为,那新妇也不致悲郁变疯。凡人的爱情,必有所寄,或寄于夫婿,或寄于子女,或寄于父母,总而言之,情必有所托。如今这人的情,托非其人,他爱其夫,而夫不爱他,又生于专制国中,不许他对夫诘责,家人又将他禁在房中,人之脑力几何,怎么不发狂?”芷芬道:“这种事我听了顶不平。这么好好的一个多情女子,被男人激的发狂,家人还要打他,算得一件不平事了。即如澹姊说的那个梦珠,为一花之赠,就被老父逼死。”剑尘道:“他父亲逼他死,不为赠花。但依我说,就使梦珠有非礼之为,也罪不至死。男女一样,男子从没有以其为非礼事,而逼之死,女子何独不然?依我说,不论男女,有了苟且事,‘父母国人皆贱之’。这句话很说的对。因为人有了这种品行,其人格不高可知,贱之很对。若是为这个,就要拿他处死,未免太残忍了。况且儿女有过,父母也有责任,儿女品行不正的所在,就是父母教育不完之过。如今女儿有过,即死其女以洗父母教育不完之羞,我说实是野蛮举动。何况梦珠本无过处,亦无非礼的行为。不问情由,就硬逼死,真是黑暗极了。我们女子生在这样黑暗时代,若再不设法补救,不知将来还要怎么黑暗呢?”蓉生道:“如今我们几个人,总算得是中国的自由女子了。”剑尘道:“这样自由,只好说是运气。我们这样人,都是碰点子看。碰在文明人家,所以就能自由。若是碰在专制人家,就要受压力,这不是碰运气吗?若能举中国的女子,都能像我们似的,那就好了。”澹如道:“我们真算是运气好。即以我而论,幸亏家中那般人,都没有权力压制我,倘如那般人果有权力压制我,我也早归黄土了。”芷芬道:“府上那般人是怎么个样儿?”澹如道:“明天同你们去看看,你们可就有点知道了。”田蓉生道:“你说的那个疯子的男人,现在做什么?可惜那个寡嫂不能去看看,让我也见识见识这样人。”剑尘道:“这样人哪一处没有?看他做甚?”澹如道:“现在那一鹏又不同他寡嫂好了。”蓉生道:“又是怎么一回事?”澹如道:“你想他这寡嫂,就只姘一个小叔子就算了么?他另外又有两个姘头,为了那寡妇偏好了一鹏,差一点没有闹出人命来。闻说此刻一鹏,怕了那两奸夫,不敢到他寡嫂家去了。”迪民道:“这是何苦来?白白的把自家妻子气成疯子。”剑尘道:“大凡作这事的,总没有什么好结果。”大家点头称是。

  澹如道:“时候不早了,请诸位睡罢。”于是大家立了起来,随着主人往各人卧室去,澹如领了众人上楼,指东首一间道:“剑妹同芷芬住这间,令郎令爱住在隔壁一间。”又指第三间道:“蓉姊同怜姑娘住这间。”复对迪民道:“屈你同李生一房。”迪民道:“很好。此时我还不想睡,要到剑妹房里去坐坐。”澹如道:“我们同去。”蓉生道:“我要睡了。”怜吾道:“田先生请先睡,我到高先生房里坐坐再来睡。”于是蓉生一人去先睡了,众人同到剑尘房中。老妈子送上茶来,放下茶盘对澹如道:“明天泡茶茶叶没有了。”澹如道;“洋钱箱里还有。”老妈子道:“也用完了。”澹如在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来,交给那老妈子道:“你拿钥匙去开开门,装一瓶好茶叶出来,把门仍旧锁好。”那老妈子接了钥匙出去,迪民道:“你怎么连茶叶都要锁起来?”澹如道:“我用的这般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上至衣裳首饰,下至零星食物,无一样他们不偷。”芷芬道:“怎么这样不自爱?澹姊为什么不换人?”澹如道:“怎么不换人?无奈换来换去,总是这一流人物,没有一个好的。我再敢说一句话,凡中国的佣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迪民道:“太过言了。”澹如道:“四妹自然不知道这些事,我们治家的人,不能不考察这些事,所以倒比四妹内行些。我用的佣人,前前后后不下儿十人,党无一个完全的。或大偷;或小窃,总而言之,没有一个不偷的。我又留心打听人家,也是一样。间有几家不说佣人偷物,那并不是佣人不偷,是东家糊涂不管事,不能烛及之故。”迪民问剑尘道:“剑妹也是治家的,果真如此么?”剑尘笑道:“有是有的,但不如澹姊说的这么太甚。”澹如道:“那是剑妹失之检察,不是我说的太甚。我也留心过,凡做佣人的,偷东家的东西,有三等。一等是见了食物就偷了吃,一等是见了物件就偷了拿回家去,这两等是女佣为多,一等是买物开浮帐,譬如值一钱的东西,他开上三钱。这种虽非偷,也不能说不是偷之类。这一等是男佣为多。”迪民道:“这也难怪他,大凡人为穷所逼,就不能责之以廉了。”澹如道:“四妹这话诚然,但也不能尽然。我于这三等偷窃,多加过试验,后来终于无功效,如果哪个人能够把这般佣人感化过来,我就佩服他。”芷芬道:“怎么样试验法?”澹如道:“我于那偷吃食物的,先加考验。我先以为佣人之偷食物,一定是为没有吃过,馋涎那物的滋味,所以要偷来尝尝。倘东家先将那物分给他们点,他已尝过滋味,就不再偷了。”迪民道:“这话很不错。”澹如道:“怎么不错?竟是大错。我既想他们尝过滋味就不偷,所以每逢有新鲜食物,必先分给他们点,等他们尝过好不偷。谁知他们没有尝着滋味,那偷吃的心还可稍熄,既尝过滋味,那偷吃的心就更加厉害了。不将东西偷吃完,他心是不死的。譬如养蚕一样,才眠过了起来,没有尝过桑叶的滋味,迟点给他吃叶,还可以忍得住。倘是给他桑叶吃过,那可少一点不行了。他们的偷吃,也同这个一样。所以给他们吃,仍旧是止不住他们的偷。第二等偷东西拿回家的,我又以为宽给他们东西,总要好点,哪知他们仍旧如故。揣他们的意思,是以偷为正庄,而以我给他们的为外款。岂不可恨?后来我又以为男佣的开虚帐,或者是工钱太少的缘故,就加了他们的工钱,又于买物里面,提出扣头来给他们,以为可以不写虚帐了,谁知依然照旧。这叫我可没法了。他们这些人贪得无厌,毫无足意,也无可感化。我见他们如此,我就也不施格外之恩。除应给他们的之外,其余一概不滥与。各处藏物的房,我都上了锁,每日巡察一遍,每事我躬自监督。这么一整顿起来,三等里头,两等竟无弊可作,只有男佣的开虚帐,仍旧不能免。因为这买东西,我不能跟了去,他们开上多少虚帐,我总不能仔细调查。”迪民道:“这又何必?多开上几文,也是他们为衣食起见。你那各处上锁,我也不以为然。”澹如道:“不以为然随你,我的意思也不以四妹的话为然。我的防备他们,也有两层原因,一则我的产业不多,若是任人偷取,不异从井救人;一则我不防察他们,是启他们的盗心,终陷他们于窃。我不能救其贫,而反增其恶,使人佣于我家,皆有鼠窃之行,我心亦无以自安。有此两层原因,我才决然各处上锁,宁使人讥我多疑好察,不使人作窃贼之为。知我罪我,我所不计。”迪民起抚澹如之肩道:“这话说的不错,大有仁人之心,我不及也。大家都说老姊寡言,怎么今天这样能辩?”澹如笑道:“我所遇的人,大半都是面目可憎,语言无谓的。同他们说了话,不是失言吗?像今夜良友相逢,姊妹同处,佳会难再得,若不畅所欲言,那不是失人吗?”众人齐笑道:“得了你这个好评语,真是会说。”澹如道:“剑妹早上说有点不适意,迪妹应该让剑妹早点歇息歇息。”迪民笑道:“你早不说,这时候又来责备我不让他歇息,可见得你们同党,来愚弄我。又见得你是细心人,我们多是莽夫。”剑尘笑道:“老蓉又睡去了,不然也可以帮着你点。”大家一笑,各归寝室不提。

  次日,梳洗下楼,同澹如见过,澹如道:“又来了两位新客人,要请诸位老姊见见。”剑尘拉了芷芬的手道:“我们同去。”蓉生道:“我们在这里请他们来见罢。”芷芬道:“我要到楼上去去再来,你们先见罢。”剑尘笑道:“何必如此拘束?太不文明了。你难道两日之间,均枯坐楼上不见面吗?”澹如道:“我去请来。”不到几分钟,澹如同了四个人进来,就是迪忱、飞白同云文伯、章子奇。四人进房,同迪民等一一致敬过。芷芬混在众人中,竟羞的不能举首。此中原因,只有剑尘、飞白、文伯三人知道,他人均梦梦不知。所以文伯见芷芬时,也没有指明致敬。非轻视芷芬,盖恐芷芬难为情。

  原来剑尘去年同芷芬说过婚事后,飞白就去替文伯作伐。芷芬的母亲,素重飞白、文伯二人,今既飞白为媒,文伯为婿,自无不允之理。如今之芷芬同文伯,是未婚夫妇。芷芬平时虽极落落大方,到了此时,终究有些女儿性质。起先同文伯为友时,侃侃而谈,虽有深情,而无忸怩之色。今做了文伯的未婚妻,就觉有些难为情了。芷芬见过众人之后,就一溜烟跑出房去。剑尘见芷芬跑出去,便也起身出来,见芷芬望园左而行,便也望左边走来。及至近来,见芷芬立在牡丹花边,呆立着出神,剑尘笑道:“芷儿,你立在这里,向花神做祷告么?”芷芬举首微笑。剑尘又笑道:“你平时最爱高谈阔论,今天来了个好朋友,正是高谈阔论的时候了,怎么人不知鬼不觉的又逃了出来?”芷芬笑道:“你这个人,真不是好人。你既说人不知鬼不觉,你又怎么知道?那末你是出乎人鬼之外,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剑尘道:“我可以算是神仙。只要你肚里念头一动,我就知道。”芷芬道:“那末你这时候,知道我肚里转什么念头?你说说看对不对。若是对了,我从此就佩服了你。”剑尘笑道:“这有何难?还怕我说不出么?”复又睨芷芬而笑说道:“算了罢,我若是直说了出来,你又要不依我。你这个小妹妹的脾气,不是好惹的。倘若撒起娇来,我这个老姊还不是自讨晦气吗?”芷芬笑道:“我是从小至大不会撒娇的,或者你老姊同姊丈撒惯了娇,所以将人比己。”剑尘笑道:“这话很好,我且问你,我同飞白撒娇,你何以知之?可见你还未赋百辆,就先怀着同夫子撒娇的心,所以将人比己的说起来,可羞不羞?”芷芬被剑尘说急了,连忙用话岔开道:“你看前面飞来一对大蝴蝶,我同你去扑了来。”剑尘大笑道:“我又不做薛宝钗,扑他做甚?”芷芬道:“你不要瞎闹。我去扑了来做个标本,这样大的蝴蝶,倒很少有的。”说着,那蝴蝶恰好停在一株海棠上,芷芬就拿了块小手巾,扑将下去。不意那蝴蝶见人来扑他,早已翩翩的飞了起来,芷芬扑了个空。剑尘笑道:“算了罢,你要做宝钗,我去替你叫了宝玉来,替你扑了这个蝴蝶如何?”芷芬气不过,恰见地下一堆落下来的海棠花瓣,便湾腰抓了一大把,立起来望剑尘脸上掷了过去。忽见马怜吾远远走过来道:“萧先生捉什么东西?让我相帮。”剑尘笑道:“他要捉我。”芷芬也笑道:“你听他,我要捉那一对蝴蝶做标本,谁知捉不住,倒被他飞去了。”怜吾望去,果见一对大蝴蝶。怜吾忙走去,不多一刻,捉了一个,笑着拿来道:“萧先生,蝴蝶捉住了。我替萧先生钉到纸上去。”

  三人一面说笑,一面走路,见澹如的老妈子来请吃早膳,三人就同进餐房。蓉生道:“你们哪里去了?”剑尘道:“我们足蝴蝶去了。”迪民道:“你们都变了小孩子了。”剑尘道:“你们会中有一无二的顾问员,只知道捉蝴蝶。倘若迪姊顾问芷芬,蝴蝶有几个翅膀,几只脚,他或者可以回答的出来。”大家一齐笑了。剑尘道:“我们今天同出去走走。”澹如道:“我们午后去罢,午前请你们到我们族中去顽顽。”迪民道:“很好。”澹如陪众人吃完了早膳,歇了一回,同迪民大家到城里来。一路走去,迪民见许多乡下人,手里提着竹篮,大家立在路傍边,像是议论一件事。有的说打死是白打死,没有什么罪的;有的说,堂里好不厉害,听说门窗都打坏了;有的说,死的真是可怜,打坏点门窗总算便宜他;有的说,这事只怕还要吃官司,那就上当了。迪民听了不知头脑,甚为气闷。又走几步,见一家门口,放着一条长凳,上头坐了两个人,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伸脚放在那女人膝上。那女人手里,拿着一条脚带,正待要给那小姑娘绕脚。见迪民等走来,那女人连忙把手一扬,招屋里的人来看迪民等。哪知脚带上的臭气,被他一扬,跟着顺风,直冲入蓉生的鼻子里,臭入脑门。蓉生忙用手巾掩了鼻子,嘴里连说:“倒运,倒运,别人都没嗅着,单单我碰上,臭的我打恶心。”迪民道;“你臭的打恶心,不过一时,那小闺女终日痛的打恶心,才可怜呢。”又走了几步,转了一个湾儿,见临河有所大房子,两扇黑漆大门,澹如领着进了门,过了两个天井,从大厅直进去。又过了一个天井,见五间朝北的房子,回廊上挂了许多腌肉腌鱼,天井里堆了些稻草,横七竖八的晒了十几件衣裳。两个蓬首小丫头,在那里拣菠菜,见澹如领了客人进来,就跑上楼去了。澹如等进了内厅,见厅内的桌椅,没有一处干净的,地下还有一堆屎。澹如见此地不能坐,只得又领迪民等再望里去。一连两进,都同第一进差不多龌龊。末了一进,是所空房,没有人住,澹如道:“这进是我先时住的,此间虽没椅凳可坐,地下还干净,可以立一立。”剑尘道:“这所房子,外观很好,内容怎么这样不洁?”澹如道:“他们这些人,没一个肯将房子收拾干净。”迪民道:“澹姊应该劝劝他们,这样不洁,是有碍卫生的。”澹如道:“不要说了,你看他们来了。”迪民看去,见来了三个女人,一个有五十几岁,两个三十几岁。一见澹如,那五十几岁的道:“少奶奶今天难得来顽顽。”澹如道:“姨太太好。我今天同客人来望望,并且来请姨太太同嫂嫂们,明天去赏李花。”说完就替迪民等一一介绍了。迪民才知道那位叫姨太太的,是澹如的庶伯母。那两位三十几岁的,是澹如的嫡堂妯娌,姨太太的媳妇。姨太太姓储,是山东人,一口山东话。当下储姨太太很要好,就让迪民等到楼下坐。两个媳妇,圆脸肥大的,澹如呼之为“二嫂”,瘦长有麻子的,澹如呼之为“三嫂”。储姨太太让迪民等坐下,叫三少奶奶去装点心来。澹如道:“不必客气,我们才吃了早饭就来的。”储姨太太道:“少奶奶是自家人,我不同你客气。客人是初次来,总要让我尽点小意思,午饭请在这里便饭。二少奶奶去招呼声。”澹如道:“这个断乎不行。我家中还有客人午膳,要我去料理,专靠底下人是不行的。”储姨太太道:“还有客人,为什么不同来?”澹如道:“还有是男客人。”迪民见储姨太太很会应酬,但是那殷勤的心,不是由衷,全是一派浮文。忽见芷芬立起来道:“楼上怎么漏水下来?”众人看时,果然见芷芬的坐处,桌子旁边,一滴一滴的从上头滴下水来。初尚不多,倏忽间如雨似的直泻了许多下来。储姨太太道:“楼上怎么有水?谁打翻了茶壶了?快看看。?”嘁了半天,楼上竟无人答应,只听见有吃吃的笑声。停了一刻,一个小丫头从楼上走下来道:“哪是茶壶打翻,是小男打翻了二爷的溺壶。”储姨太太将小丫头瞪了一眼,那小丫头便走出去了。芷芬很不如意,又不好形于辞色,剑尘道:“芷妹你看外面。”芷芬对门外一看,见立着七八个少女,探头缩脑向里张望。澹如道:“你们为什么不进来?”那班女子,果然都进来了。芷芬见他们个个都是厚厚的粉,那颊上的胭脂,红的如血一般。澹如同他们招呼了几句,芷芬才知道这些人,并非都是澹如的同族。这班人也不懂同迪民等为礼,只是切切私论。迪民道:“我到梧城见的女人们,除澹姊一人之外,竟没有第二个人不裹脚的。”储姨太太道:“我可惜没有女儿,若是有了女儿,一定不裹脚。我们少奶奶们,都不肯放,说大脚到底难看。其实像四小姐们不裹脚,穿皮靴,我看着也很好看,走起路来有多便当。”

  迪民正待回答,忽见那班女子里头,有一个道:“今天西门外,有一家阿婆打死了媳妇,听说今天要去捉人,我们去看审堂去。”一个道:“怪怕的,我不去。”迪民道:“我将才来时,路上听见人说这件事,不过不大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储姨太太道:“我也不知道。”又转过脸去对那班女子道:“你们知道吗?”那几个女子都摇头不响,三少奶奶走进来道:“我倒知道。”澹如道:“是怎么一回事?”三少奶奶道:“胡妈说,西门外头蒋家,在育婴堂里领了个童养媳妇,昨日打死了。”迪民道:“怎么打死的?”三少奶奶道:“童养媳妇只有七岁,前两月才领去,这家有五个儿子,这养媳是给第三个儿子。他婆婆大前天过清明,做了些糖圆子,大家都有的吃,只这个养媳没有。小孩子家,懂得什么?见人家有得吃,他自家没得吃,就偷了两个糖圆子,藏在衣襟下,跑到隔壁人家菜地里去吃。可可隔壁的老太婆来拔菜,看见了。要是好的人,见小孩子偷东西吃,只可告诫他下次不可偷嘴,也不必告诉他婆婆。况且他婆婆素来待养媳妇凶的很,说了不会轻放过的。那老太婆偏偏的去告诉他婆婆,他婆婆正在那里弹棉花,就拿弹棉花的锤子,望养媳妇头上打去。只一下子,就把脑子打出来了。这养媳妇,是育婴堂里领来的。这时堂里听见了信,已经禀官究办了。昨日堂里去了几个人,将蒋家的房门窗板,都打坏了。”芷芬道:“育婴堂已禀了官,到底怎么办法?”三少奶奶道:“不知道。”澹如道:“三太太那边起来了没有?”三少奶奶道:“三太太起来了。”澹如道:“我同迪妹们到三太太那里去去,明儿储姨太太同二嫂、三嫂,一定要赏光,到我那边去坐坐。”储姨太太道:“我陪你到三太太那边去,明天我一定来的。二少奶奶、三少奶奶他们怕男客,不去也罢。”迪民等辞了二少奶奶、三少奶奶,跟着储姨太太来到左边。储姨太太一面走,一面说道:“昨天大姑奶奶又闹了一天。”澹如道:“什么事?”储姨太太道:“为了弟媳妇炖火腿吃,没有拿去孝敬他,他就闹了一天。”澹如道:“大约是同迪怀的夫人?”储姨太太道:“是的。八少奶奶成天受他的气,又加上小闺女子同奶妈还要挑唆三太太。”澹如道:“八嫂这么个人,嫁了八哥这么个人,我真替他生气。就是为了炖火腿这点小事,也用不着大闹。”储姨太太道:“自然不是为这事,不过拿这事做个开场,我明天细细的同你说罢。我们上楼去,三太太是不下楼的。”剑尘道:“楼下谁住?”储姨太太道:“大姑奶奶住。”迪民等上了楼,在楼梯口,碰着一个女子,约二十几岁,眉目韶秀,身材窈窕。澹如道:“八嫂,往那里去?”那女子笑道:“我来迎客人,倒劳客人先下顾,请进房去坐坐。”迪民跟着八少奶奶走进房,见床上横躺着一个年老妇人,约有六十几岁。床上摆着烟盘烟灯,见客人进来,才放下烟枪,坐起来道:“放肆得很,请随便坐坐。”芷芬见这位三太太,很以长辈自居,心中就有点不快。澹如道:“三伯母近日可安健?”=太太点点头道:“还好。”八少奶奶也过来一一见过,剑尘道:“八嫂倒是天足。”八少奶奶道:“妹子自小就没有裹过脚。”三太太对剑尘道:“我家运气不好,差不多要灭族了。”剑尘等惊问道:“这是怎么说?”三太太冷笑道:“我家娶了革命党的媳妇,怎么不要灭族?你看脚也不裹,同男人家一样,还穿什么皮靴;成天粉也不扑,胭脂也不点,倒像替我穿孝,这不是活咒我吗?开口什么平权,什么自由,我也读过书,不见得比他不通。我只知女子有三从四德,从没听见这种革命话。我们三小儿,从前很循规蹈矩,不失旧家子弟的模范,从我们这位多材多艺的革命少奶奶进门,就一日一日的变了样儿。如今世界还成什么世界?开开眼睛看看,人家好的媳妇也多得很,像我们的能干少奶奶,却是少有。他若不是我的媳妇,我也不说,既然做了我的媳妇,我管他总没有犯法。别说我打他骂他没有罪,就是拿他弄死了,我也不抵他的命。”蓉生素来性直,听了这番话,就动了气,勃然大怒道:“老伯母这话,我不以为然。翁姑虽尊,也不能无故弄死儿媳。自古说‘父慈子孝’,如今侄女要说是‘姑慈妇孝’。要妇孝其姑,须先姑慈,再责妇孝。”三太太含怒道:“小姐是客,我也不多说。大凡革命党,总要帮着革命党。”

  蓉生正想再说,澹如忙拉了蓉生的衣角,蓉生就不说了。澹如道:“侄媳今天来替三伯母请安,并请三伯母明天去赏花。”三太太道:“我不去,你们年轻人,夹了一个老东西在里头也觉无趣。”澹如道:“既然三伯母不赏脸,就请大姊姊、八嫂同小孩子们去去。”三太太道:“昨天小珍珠到你那里去玩玩,回来只是闹脚痛,我问他才知道被你们李生踏了一脚,明天再去给李生踏一脚么?”剑尘道:“这个真对不住。是小儿踏的,并非李生踏的。”三太太道:“不管是谁踏的,明天总不许他去了。大姊姊他也不去。”正巧大姑奶奶从外面进来道:“我去我去。听说九妹那里有许多客人,我倒要去看看。”三太太道:“什么客人?你看客人都在这里。”大姑奶奶道:“我要去。都在这里我也要去。”澹如道:“大姊姊,这是我们四舍妹,这是我的女友,特来看看大姊姊。”大姑奶奶横着两只白眼,将迪民等看了一遍道:“难得难得,这些人都是从上海来的吗?”澹如道:“是的。也有从江阴来的。”大姑奶奶忽又想起自己没同迪民等为礼,遂从新起来对众人见礼。三太太道:“这里有你婆婆的一封信。”大姑奶奶道:“说的什么?”三太太道:“你听了又要生气。纯人又买了一个妾:那大姨娘新近又生了一子。”大姑奶奶跳起来道:“这还了得,我不依!我不依!”三太太道:“你不依也无法。你难道不怕他打么?”大姑奶奶大嚷道:“人家夫妻哪个不是好的了不得,只我偏偏碰了这个人。是你不好,你当初不将我许给他家,我也不用守活寡。我是哪一样生的丑?是脸丑?是脚大?是不养孩子?我犯了哪一样?”三太太道:“算了,有客在这里,说他做甚?”大姑奶奶愈生气道:“我正为有客在这里,才要说说,给大家听听。看是谁错,谁没有理。”就对迪民道:“我二十八岁出阁,二十九岁他家就买个小老婆,花蝴蝶似的成天把男人迷住。自从小老婆进门,只到我房里住过五夜。”蓉生忍不住笑了,大姑奶奶道:“你说可笑不可笑?就是姊姊们听了,也觉得好笑。其实是我气量大,说是可笑,要是别人,就说可气了。他在我房里住了五夜,后来就没有来住过。我想:我是大妻,他是小妾,我哪能让他在小老婆房中长远住了去?我也不同他争吵,只是日日同他讲理,问他理上说得去说不去?谁知那小老婆,怕男人到我房里来,动不动就开口骂我。你想我怎么肯受他的骂?就打了他几下子,我想一不做二不休,索兴拿出我的脾气来,不许他到小老婆房里去。过了几日,那小老婆逃了。这种贱货,我也知道他是离了男子不行的,不逃还待何时?哪知他不醒悟,不知道小老婆都是靠不住的东西。”储姨太太道:“这也不见得。小老婆作兴有好的。”大姑奶奶道:“你别多嘴,让我说。他又买了一个十七岁的丫头,说用用要好就收了房。你想我也是明白的人,前回上了当,还等他再收房么?偏偏那丫头也不好,专门偷东西吃。我的鸡蛋糕、小桃片,他偷了到茅厕里去吃。十七岁的人,晚上还要溺床。我同他说这丫头不能收房,他不信,说我妒忌心重,一定要收房。我见他不识好歹,也动了气,我想你说我妒我就妒,第二天等他出去,我就关起房门,将那丫头打了一顿。那丫头真不济,打了没多几下子,就会死了。我想不是我打死的,大约他本来有病,这日就是不打他,他也是要死的。你看那么大的人,还溺床,不是有病的凭据么?但是我运气不好,那丫头早不死晚不死,单等我打他,他就死了。世上有这种怪事?那丫头死了不打紧,那丫头的老子娘就来讹了我家几十块钱去。依我是不给他的,我那婆婆,吃斋念佛的怕罪过,要给那丫头的老子娘几十块钱,说超度超度那丫头的幽魂。过了两日,他回来知道那丫头死了,他就硬说是我打死的,定要打我。我起先倒也让他,他不识好歹,越让越坏。有一日动了我的火性,一剪刀刺去,刺伤了他的眉毛骨。不过一点点小孔,稍微出了半碗血,他竟大闹起来,说我要谋杀亲夫。你说可笑不可笑?我真是谋杀亲夫,他就该早死了,怎么还会说话?他却从此记了仇,日日寻我打。有一回竟将我打的说不出话来,亏了我婆婆劝住。我们家母不放心,怕我吃亏,就将我接了来,他就在外头荒唐的了不得。单说嫖婊子,一年要花上两三千,后来又买了个坐家女,做小老婆。我本要赶了去,都是我们家母不许我去。如今又弄了人了,我倒住在这里守活寡,他们在家里取乐,我是一定不依,我一定不依呀。”

  三太太道:“你歇息歇息,你又要气的发病了。”澹如笑道:“大姊姊既然气闷,还是到我园里去疏散疏散罢。八嫂也同去,不更有伴么?”三太太对澹如道:“你那里有男客,他不去罢。”又对大姑奶奶道:“有男客,你别去罢。”大姑奶奶道:“有什么要紧?男客也是人,女客也是人,澹妹也是女人,这几位客人也是女人,他们见的,一同顽的,我不能见,不能顽吗?我少了哪一样?我少了眼睛鼻子,见不得人吗?”三太太道:“算了,你去你去,你的痰病又气上来了。”澹如道:“八嫂去不去?”三太太将八少奶奶看了一眼道:“我不管,随他。”八少奶奶道:“我去。”话犹未了,只听得当的一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回 回目录 下一回

#licence info
Public domain

This work is in the public domain in the United States because it was first published outside the United States prior to January 1, 1929. Other jurisdictions have other rules. Also note that this work may not be in the public domain in the 9th Circuit if it was published after July 1, 1909, unless the author is known to have died in 1953 or earlier (more than 70 years ago).[1]

This work might not be in the public domain outside the United States and should not be transferred to a Wikisource language subdomain that excludes pre-1929 works copyrighted at home.


本作品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在美國以外發表,在美國屬於公有領域。若1909年7月1日以後發表,美西第9巡迴法院轄區可能除外,除非確定作者1953年或者更早(超過70年以前)逝世。但作者尚未逝世超過50年時(1974年或更晚逝世),在大中華地區原則有版權限制,所以中文維基文庫暫時不收錄正文,僅用模板重定向

PD-US-1923-abroad (中文/Chinese) 僅於美國進入公有領域之檔案 //wikisource.org/wiki/%E4%BE%A0%E4%B9%89%E4%BD%B3%E4%BA%BA/%E7%AC%AC29%E5%9B%9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