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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妓院寻夫多才主笔 街头泼粪有智乡愚

  话说飞白正同剑尘说笑,忽然外面有敲门声,陈兴出去开了门,拿进一封电报来。飞白接过来看了,递给剑尘道:“这种没要紧的事,也要打电报。”剑尘看毕,笑道:“你说不要紧,人家却以为要紧。你打算借给他多少?”飞白道:“一个钱不借。我回他说,我不能作主,请他另想法罢。”剑尘道:“他未必相信。”飞白道:“不信由他,不借由我。这种不文明的事,我最不佩服。况且他已有儿子了,夫人又是头一份厉害的,买什么姨太太?这不是自寻烦恼么?”剑尘道:“照你说,没有儿子,纳如夫人就是天经地义了。纳了姨太太,再没有儿子,又怎么样?我最不喜欢的,是纳了妾再没儿子,就说是‘命里无子’这句话。”飞白笑道:“你不要不喜欢,我是不会纳妾的。”剑尘也笑道:“你不纳妾,我替你买个人,看你要不要。”飞白笑道:“谢夫人厚赐,我可老实受了。”说罢二人一齐笑了。

  次日,剑尘践秦氏的约,乘轿到梅宅去。到时,薇仙已先在那里等候,听见剑尘来了,薇仙同梅太太一齐迎了出来,将剑尘让到里面坐下。梅太太敬过茶,说了几句客套,坐了一回,才同剑尘、薇仙到开智女学校来。校中的国文教习,是梅太太的姊姊,梅太太介绍了进去,到各处讲堂里看了一遍,都没有什么道理。学生约有六七十个,脸上都带着傲慢轻浮之色。教员除了国文教习、手工教习是女子,余外都是男子。学生们上班,并不专心听教习讲解。有的眼睛望着参观的来宾,有的偷着在那里结手套,有的拿石笔在石板上画圆圈顽耍。剑尘知道这学校无甚可观之处,遂辞了出来。梅太太一定邀剑尘去到他家吃午饭,剑尘推辞不脱,只得仍到梅家。梅太太一面叫老妈子拿出果点来,一面叫人去请毛太太来,下人应命去了。梅太太道:“毛太太剑姊见过没有?”剑尘道:“没有。”梅太太道:“毛太太真是新人物,他如今做了女报馆的主笔,杭州女界里是很有名的。”薇仙笑了一笑,剑尘道:“我托嫂嫂的福,今天得见杭州的女杰了。”梅太太道:“他同我们舍妹最要好。”

  正说间,见二门中进来了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又高义大,梅太太道:“真新姊来了。”原来这位女主笔先生,姓毛,名武,字真新。只见毛真新一手拿了洋伞,一手提了皮包,梅太太笑道:“你提皮包来做什么?”真新道:“我从报馆里出来,还没到家,就被你们尊纪邀来了。”梅太太道:“我请你来认识认识晓光会的顾问员。”就指着剑尘道:“这是林嫂嫂。”毛真新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说着,向剑尘湾了湾腰,大洋洋的坐下道:“我这几天真忙个不了,多少人投稿来,我看了竟没有一篇可以登上报的。若是登了上去,人家一定不但说作文的人不通,还要说我这个主笔无眼力呢。我这个女报馆,是专门提倡女权,凡有害于女子的权利,我们都要痛论其非。女人也是人,男人也是人,怎么女人就不能同男人享一样的利益?比如男人嫖婊子叫局,怎么女人就不许嫖婊子叫局?”薇仙大笑道:“你何妨去嫖嫖看,做个女嫖界的老前辈。”毛真新道:“我嫖虽没有嫖过,叫局却叫过。有一回我同一个朋友去吃番菜:我就写条子叫了两个局来。谁知他们进门,见我们是女子,就有点不大愿意。我倒温言低语,同他们说笑,他们却懒洋洋的,懒得回答。后来拿起琵琶来唱曲子,唱的那声音,低的就如蚊子叫一般。看他那样子,真是讨厌。动了我的气,被我把桌子一拍道:‘真贱人,我抬举你,叫你来唱个曲子,免得受男子们的轻薄,你们倒这样不知抬举。我们难道没有钱给你们么?怎么见了我们;就如见了阎王,见了男人,就如见了性命?混帐东西,给我滚出去。’我这几句话,竟把两个婊子吓的屁滚尿流的逃了去了。”大家听了毛真新的话都笑起来。梅太太道:“你真是趣人,怎么这样恶作剧?”毛真新道:“这种婊子,真算得其性与人殊了。我起先以为婊子做这个贱行业,是为想要钱,不得不辱身,倘能不辱身而亦能得钱,他一定乐从的。所以我想去试试,果能待女客同男客一样,何妨去提倡提倡,使这班婊子,变做一班女清客,不接男子。既不辱身,又可得钱,岂不是好?谁知他们竟是生成的贱骨,见了女客,那种懒倦情形,犹如魂灵脱了躯壳,差一点没有断了气。你说叫人可恨不可恨?”梅太太道:“这班婊子,真是可恨,人家好好的男人,都被他挑唆坏了,回到家中,就愁眉皱脸。到了婊子那里,就有说有笑。你说可恨不可恨?你家毛老爷;要出去嫖婊子不?”毛真新道:“天下的猫,哪有不喜鱼的?不过我的力量,足以管得住他,他也就不敢怎么样了。有一回,他偷着出去,我知道他鬼鬼祟祟的同了两个朋友出去,不是什么好事,我就隐隐的在后面跟了他走。见他叫轿到拱宸桥,我便也叫轿到拱宸桥。他到了妓馆门口下桥进去,我也下轿,到一家番菜馆,吃了晚饭。约摸他们已上桌了,我就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当面碰着一个娘姨,他问我做什么来的?我也不理他,他拦着不许我进去,我就动了气,一掌拿他打在天井里。我在外间,已听见陶然的声音,我揭起门帘进去,不由分说,拉了他的辫子就走。我有意同他们开个顽笑,顺便菜碗拿起来四下一倒,可笑他们那些嫖友,穿的簇新衣服,都被我一碗菜送了终了真是痛快。我将陶然拉到门口,预先叫了轿等着,拿他推上轿,他才看见我的脸。想跳下来不依我,然轿夫已是抬了他飞跑,一时不能跳下来。我在后面轿里,对陶然道:‘你老实点罢,不要在半路上演戏了。只怕看的人太多呢,不如留着到家里去做罢。’他倒也自谅的很,就不敢在路上闹了。回到家里,想同我动蛮,我是有预备的,就在衣袋中取出一把小刺刀来道:‘你敢怎么样?你自心虚,做了错事,还敢动蛮么?我不是好欺负的人。老实交代你,今回我就饶了你。第二回你敢这样,我先一刀拿你刺死,再拿婊子刺死,末了我自己刺死。陶然竟吓的不敢开口。从此后,他竟不敢同那班嫖友为伍,改邪归正了。”

  剑尘笑道:“嫂嫂真能干,非他人所及。”毛真新大得意道:“这种男子,千万不要姑息他,怕他难为情丢脸。他们既喜嫖婊子,本已不要脸,还怕什么丢脸?且他们的护身符,就是这个脸字。以为我们女子,爱惜男人的脸面,必不肯当场丢他们的脸,叫他们下不了台,所以敢胆大妄为,不以我们女子为意。我们出其不意,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他们才恍然明白,知道我们女子也不是好惹的。他们也就死心塌地,再不作妄想了。我自以为我的思想还不弱,所以我们女报上,我登上了一条:‘凡女同胞有不得于良人,而无策驯服之者,可至本馆问策,本馆即为之解决。’”梅太太道:“这条我怎么没有看见?”毛真新道:“你不留心,报上有的。大约你们老爷也有毛病了吗?快对我说,我替你想法子。”梅太太笑着不响,毛真新又对剑尘道:“尊夫何如?”剑尘佯作不解道:“什么事何如?”毛真新道:“嫖不嫖耳?”剑尘笑道:“我哪里知道。他出去我并不跟着他。”毛真新道:“看你年纪轻的很,尊夫多大岁数?”剑尘道:“与我同年。”毛真新道:“这样年纪轻的人,难免无他心。”

  薇仙道:“去年张家的姨太太怎么跑的?是你主谋不是?”毛真新道:“我们是正大光明的办法,从不作兴鬼头鬼脑的暗里害人。他那种办法,我所不取。张家的事,我虽晓得,却不与我相干。”薇仙道:“你既知道详细,何妨同我们说说。”毛真新道:“说说也无妨。张老三的小老婆,是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名顺珠。顺珠的娘,原不是个好东西,自己男人死了,姘了许多外面的男人。他婆婆气不过,就将他卖了。顺珠既没有了娘,祖母因为厌恶他娘,兼厌恶及顺珠,故不加管束,一听他在街游荡。一日张老三在街上看见了顺珠,就看中了,后来就姘上了。他祖母不依,要卖给张老三。张老三没法,只得应允了。回家同他夫人商量,他夫人肚里虽不愿意,面上想得贤惠的名,也就答应了。张老三喜喜欢欢的,化了三百块钱买了来。到收房的这日,他夫人却坐在房中大哭。张老三过意不去,就到太太房里去安慰太太说:‘我买个人,不过是服侍服侍我,省得你操心。你的身体弱,又多病,没个贴心人伺候,也不行。收个人伺候你,到底比老妈子丫头们当心些。’太太不语,忽见伺候新房的老妈子走过来道:‘姨太太叫我过来说,太太伤心,老爷应该在太太这里劝劝太太。姨太太本要自家过来伺候太太,因为是新来,有些不好开口,叫我到这里来禀知老爷太太。’张老三听了这番话,很为诧异。说看不出他这点小小年纪,小户人家出身,倒懂得大道理。当夜就真没有到姨太太房中去。依张老三是要去的,因为老妈子又说:‘姨太太已经关门睡了,请老爷不必劳步了。’所以张老三就在太太房中住了。第二天张老三的太太说,凡人做了妾,死后是有罪的。要一个月不同房,吃一个月的斋,念一个月的经,拜一个月的佛,然后开斋同房,死后才得无罪。就将这个典故,对张老三说了。张老三本不愿意,又难却夫人的一片好心,只得答应了。及到一月已满,张老三要到姨太太房中住了。忽然这日下半天,有一只别人家的狗,不知怎么的,误踏到粪缸里去,爬起来带粪乱窜,竟窜到姨太太新房中。那狗满身是粪,见了生人又害怕,东走西逃,又被一个老妈子用棍乱赶,那狗吓昏了,遂奔上姨太太新床上去。粪水淋漓,洒满了新枕褥。及老妈子们赶了下来,论理应该赶出房门去了,谁知老妈子真糊涂,又误赶到姨太太身边去。姨太太吓得倒退,误踏在老妈子赶狗的竹竿上,滑了一滑,一骨碌跌在地下。这狗直踏姨太太的香腮而过。狗虽赶出去了,可怜姨太太本是满身香水,香喷喷的一个香人,如今却是浑身粪汁,化做一个屎壳螂了。且被褥枕帐无一不臭,张老三竟不能向迩。张老三气的了不得,不住的骂:‘这死狗,怎会不生眼睛,踏到粪缸里去?想是吃屎吃昏了。’太太叫人替姨太太洗衣服、被褥、枕帐,洗刷房间,姨太太有点明白太太的用意,就对张老三说:这狗恐怕是有人故意引来的。’张老三未及回答,太太正在外房,看着老妈子拿灰来垫臭汁,恰巧被他听见,就大怒道:‘你说这狗是有人故意引来的,你说出人来。你的意思疑心是我,我待你这么好,你倒这样疑心我,你还算人么?我听你头一夜的话倒还好,以为你是个识抬举的人,才肯叫你拜佛、吃斋,也是为你自家消消罪过,干我甚事?我倒好心讨了恶报。今天这狗,莫非是我叫他攒下粪缸去吗?你大约是想男人想昏头了,拿这话说给我听吗?’又对张老三道:‘小人犯法,罪在主家。我只问你,宠妾凌妻,是个什么理?我没有受过公公婆婆的疑心,没有受过丈夫儿女的疑心,如今倒叫个小毛丫头疑心我,我在家里,还有什么味儿?罢罢罢,我去做尼姑去罢。’说完望大门直走。张老三也觉姨娘说话冒昧,不应说此多疑的话。连忙自家亲身出去拦阻住太太。老妈子、丫头们,一大群人围着张老三的夫人,不令他去做尼姑。这一闹直闹了四五天。太太本来很爱怜姨太太,拿衣服给姨太太穿,好首饰给姨太太戴,至此时就大变前日所为,尽将东西拿了回来,不许家中老妈子、丫头们叫“姨太太”,只许叫“顺珠”。张老三虽然偏护姨娘,但平时是畏惧太太的,且这回的事,全由姨娘自家多疑弄糟的,就也不敢十分偏护姨太太了。太太气的病了,不肯吃药,不肯吃饭,口口声声的说:‘情愿死了,让了姨娘,省得叫人家疑心。’张老三没法,千方百计的求太太进药,太太只不理。病势看了很重,医生都说是肝气冲心,不去治怕有性命之忧。张老三的哥哥张老二,很怪张老三宠妾凌妻,张老三自己觉得也有点过意不去,就对太太说,要打发顺珠出去。太太听了,更加生气说:‘你想叫我负个容不得小老婆的名吗?’张老三陪笑道:‘哪有这事?我因为他没有规矩,所以想不要了,怎么好说你容不得小老婆?’太太道:‘等我死了,你再打发。我不是傻子疯子,听不出你的话来。你待我从没有半点真心,闲花野草弄了进门,没有三天,你自家厌了,倒将这个名儿赖到我身上来。你既这时候要打发去,何如当初不要买他来?你说这话,我也明白。显然是嫌我害病,不起来伺候你家贵重的姨太太,我去伺候就是了。’说罢揭去棉被,就想挣扎着起来。张老三连忙拦着,求他不要动怒。老妈子也都来相劝。太太一面哭,一面数说张老三同顺珠的不好处。张老三急的无法。后来太太身边一个贴心丫头,替张老三出主意,悄悄的将顺珠送还娘家,对太太说,是顺珠自家逃走了。张老三依计而行,太太果然并不疑心,只数说张老三不识人,这样不贞节的人,也去买了来。他的病也就渐渐的好了。”

  薇仙道:“原来如此。”毛真新道:“这种事,我最不佩服。”正谈论时,梅家老妈子已抬开桌子,送上菜来。大家坐下吃了饭,剑尘辞了梅太太回到寓中。

  又游了两日,就同飞白回江阴去了。迪民本要同剑尘一起动身,因为杭州的分会甫经成立,不免还有点未完的事,要迟两三日再回去。就约剑尘四五月间,到晓光会去。剑尘应允了,别了迪民、芷芬、怜吾,附了轮船回到江阴。

  王姨奶奶见飞白、剑尘等回来了,迎着笑道:“少爷少奶奶出去顽了这多天,家里我替你管着呢。”剑尘笑道:“多谢姨奶奶费心,我买了好东西送来你吃,可就不白管了。”说笑了一阵。这日无事。次日,飞白要到上海去,剑尘替飞白检理行装。饭后,飞白带了一仆往上海去了,剑尘整理家务。因为出去了许多天,家中的事,底下人都有些不依规矩了。采荷现在配给金桂为妻,不在这里。只有采莲算是剑尘的贴身侍婢。采莲见剑尘调查家务,就过来道:“这些时,别人都还好,只有金妈常常出去,有时晚上也不回来。”剑尘道:“金妈出去是有点什么事,你知道么?”采莲道:“不知道。”剑尘不语。歇了两日,剑尘开除了金妈。命中人行里,送个老妈来试试工。张妈听说要雇老妈,就来对剑尘说,他有个堂房侄女,现在要出来做老妈。少奶奶倘肯用,我去叫他来试试。剑尘道:“也好。”张妈果然去叫。次日同来,剑尘见是一个二十几岁笨头笨脑的人,见了人,也不知请安,张妈教他叫声“少奶奶”,他才叫了一声。剑尘问他出来做过没有?姓什么?那女人道:“我姓徐,没有出来做过。”剑尘就命他试做几日。

  这徐妈虽然做事还好,看他样子,像是有心事很重似的。一日到夜,从没有笑容。剑尘一日偶然看见徐妈这个愁眉苦脸的样子,遂问他道:“徐妈日日像有心事似的,是为什么?”徐妈道:“不瞒少奶奶说,我看着秀官,就想着我们丫头。”剑尘道:“你女儿几岁?”徐妈道:“三岁。比秀官稍微短点,很伶俐的一个小孩子。”剑尘道:“你既想着你的孩子,可以常常回去看看他。”徐妈道:“要是在家里,我去看看他,原是好的。这时候给了人家了,去看了,多一番气苦。我给他家时,小孩子胖的很,两只小膀子,有茶碗这么粗。第一回我去看孩子,那时他家待他还好。第二回我去看时,孩子已是瘦了一半了。”剑尘道:“你有几个孩子?”徐妈道:“就是这一个。”剑尘道:“你有男人没有?”徐妈道:“有的。”剑尘道:“你有男人,又只有一个孩子,两个大人还养不活一个小孩子么?为什么一定要给人家?留在自家身边,随便怎么苦,总比做童养媳妇好。”徐妈道:“少奶奶说的是。要是肯依我的心,哪怕他不帮我,我一人也养得活这个孩子。我本来想将孩子寄养到外婆家,我出来做老妈,挣了钱每月贴给我娘几百文。倘或工钱多点,就添补了我们娘儿两个的衣裳,也就不苦了。无奈我 男人一定不肯,说孩子不给了人家,我出来挣了钱,都用在小孩子身上,他没得用了。我曾许他,每月给他三百钱,他一定不肯。”创尘道:“你男人有行业没有?”徐妈道:“他起先是在乡下教书,后来他吸上了乌烟,教书也不好好的教,村上人就没人到我家来念书了。他不但是吸乌烟,还好赌钱。出门见了摇摊的,打牌九的,身上带了几个钱,就打几个钱,不输空不肯歇手。有几亩田,也是赌上输的卖了。我到他家,别的我也不大争闹。只是为这个孩子,是我心上的肉,真个舍不得给人家,同他闹了几回。我日日抱了孩子哭,他不由我作主,就给了人家了,只要了六块钱。人家来抱孩子去,孩子紧紧的抱了我的脖子,说:‘我不去,我不去。’我也死命的不肯放手。我男人将我一脚踢倒,拿孩子夺了去。等我爬起来追去,孩子已经给人家抱了去了。远远的还听见孩子的哭声。我大哭了一场,人家都劝我。说女儿终久是人家的人,总要给人家做媳妇,不过迟早点。我想这句话,我总不肯相信。女儿大了做媳妇,他是懂人事了。饥寒饱暖,都不用我挂心。像这点点孩子,生生的抱了去,他懂得什么?他只知道找我。到婆家去,找不着我,是要哭的。婆婆厌恶他哭,就要打的。前回我去看孩子,这孩子一见了我,就爬到我身上,要同我回家。我抱了他一回,我不能在他婆家过夜,只得放下他回来。这孩子一定要跟着我回家,拉着哭着不肯离我。他婆婆拿他抱了进去,我也哭着回家。我心中只觉着他婆婆抱进去,一定要打他。回到家,我男人又逼我出来做老妈子。我想孩子不给人家,我倒想出来做做,挣两个钱养孩子,我心中是快活的。如今孩子给了人家了,出来挣钱养男人,我真不高兴。”剑尘道:“你的孩子,现在怎么样?”徐妈叹口气道:“快死了。婆婆饭不给他吃饱。在我身边的时候,孩子还吃奶呢。到婆家去,要是婆婆好的,奶没的吃,糕也买点给他吃吃,再加上三餐饭给他吃饱,也就很好了。他家见孩子刚到他家时,孩子才断奶,不肯吃饭,他家就说是孩子自家不要吃饭,每饭只给他半茶盏饭,也没的再添给孩子点。晚上孩子哭,就拿他关在门外,一夜不放他进来。孩子受了凉,受了惊,第二天就发热。到如今有两个月了。我想去抱了来,我男人不肯。说已经给了人家了,替人家管什么人?又说我好多的钱,为什么不给他用,倒去管人家的病媳妇?就是死了,干你甚事?我说:‘是我的女儿,怎么不干我事?’我男人嫌我顶撞他了,将我打了一顿,逼我出来做活,怕我留在家中,要去抱孩子来家。我听见人说,孩子瘦的不像样了。”

  剑尘听了这番话:很替徐妈难受。恰巧奶妈抱了秀官进来。秀官一见剑尘,就扑往剑尘怀里来。剑尘接过来抱在膝上,用手摩摩小脸,又摩摩雏发,愈替徐妈怅然。就 对徐妈道:“你明天去抱了你的孩子来,住在这里。你自家管管,再抱到福音堂里去,看看病,吃点药,大约就可以好了。你愿意不愿意?”徐妈连忙道:“愿意,愿意。”

  话分两头。不说徐妈抱他孩子来的事,再说天气很热,浓云四合,像要下雨似的。剑尘本要到慧琴那里去,见了这样天气,就不去了。坐着看了一回书,也觉得无聊。心想:飞白在研究会,不知做些什么事?倘我能同去帮他的忙,岂不很有趣味?心中一边想,信步出了书室,走到外面闲看。见草场上的梧桐,均已吐叶。桃杏之叶,青葱可爱,花已代谢,结实累累。还有十余棵樱桃,所结的樱桃已有小钮子大,再过半月,就可采食。采莲跟着秀官,在樱桃树下捉蝴蝶,剑尘也立在树下看秀官顽耍。采莲道:“姨太太同客人来了。”剑尘望去,果见王姨奶奶同了一个客人进来,但看不清客人是谁。采莲走过去道:“少奶奶在这里。”剑尘也携了秀官走过去,见面时原来就是打电报去向飞白借钱买妾的那人的夫人,是飞白的堂姨表嫂谢氏。堂姨表兄姓何,名德润,号煦人,是个纨袴子弟。谢氏也是个浮华妇人,平时最喜欢考究衣饰,剑尘本不喜他,但既是亲戚,面子上总不能不敷衍。

  谢氏见了剑尘,笑道:“表妹今回出去了好多天了?”剑尘道:“约有二十多天了。”一面让谢氏到客室坐下。剑尘见谢氏今天穿的是品蓝外国缎的夹袄,品蓝外国缎的夹裤,黑皱纱百褶裙,镶滚尽入时式。梳的溜光的头,戴两朵白玫瑰,插一只珠蝴蝶,珠子粒粒滚圆。搽了一脸厚粉,血红的胭脂,半寸阔的八字眉,黑缎平金的尖头鞋,跟来的两个老妈子,也都是一色黑洋绉衣裙,黑洋绉背心,年纪都不大,两个都是谢氏宠爱的老妈子。剑尘认得一为刘妈,一为黄妈。刘妈取出水烟袋来,替谢氏装烟。谢氏吸着烟道:“秀官越大越好看了。英官、逸官呢?”剑尘道:“还没下班呢。”谢氏道:“表妹比我的福气好,我想个女儿,就想不到手。”又笑道:“你们两口子,喜欢哪一个?”剑尘道:“我喜欢英官,飞白喜欢秀官。”谢氏道:“表弟到上海去了吗?我来想同表妹说件事。你表哥现在也在上海,倘若他要同表弟借钱,你叫表弟千万不要借给他。我对姨奶奶也说过,叫姨奶奶也不要借给他钱。”剑尘故为不知道:“表哥借钱做什么?表哥家里有钱,出来借钱做什么?”谢氏道:“你哪里知道?他借钱还有什么正经用处?要是办正经事,也不用向人借了。我家公公,给他一千二百块钱一年的零用,余外不许动一个钱。哪知他两个月就用光了。他没有钱用,就到处借钱。去年我们公公,替他还了五千,今年我们公公写信通知各处,叫不要借给他。我们公公又不在家中,家中的银钱,叫我管住他。他在家中,我还管得住。他偷着出去了,不回来,我哪里管得住?他前月看中了一个什么人家的女儿,想去买来,各处的闹着想借钱,如今还没有借到手。现在又到上海去了,我怕表弟脸嫩,不能斩钉截铁的回绝他,万一借给他,买个混帐女人进门来,岂不气人?他有了钱,都是用在不三不四的女人身上。我为这个,不知生了多少气。你看南边的女人,格外坏,我们北边的女人,不像南边的女人,十个里头就有八个坏东西。所以我情愿搬到北边去住。我们娘家的堂房哥哥们,都不像他这样没正经。成天不知干些什么。”剑尘道:“南边的女人,好的也多得很。若说不好的人,哪一处没有?若说品行,也在乎男子自家好不好。飞白一年在上海至少也有三四个月,他从没有吃过花酒,打过茶围,认识什么坏女人。可见也在乎各人爱惜品行不爱惜品行。”谢氏道:“表妹是读过书的人,样样都知道,所以有本事管得住表弟不荒唐。要像我似的,一点不中用,哪怕同你表哥大闹大吵,他总是这样儿。”剑尘道:“吵闹中什么用?”王姨奶奶笑道:“表少爷果真买个人来,表少奶奶怎么样?”谢氏双眉一竖道:“饶不了他。我替他养了四个儿子,带了五六万现银,将来我们老人家一旦……”便又改口道,“将来老人家,总还有的分给我。他有了钱,又有了儿子,放着福不享,要出去瞎闹,再敢买个人进门来,我如果随他去,也觉太老实无用了。姨奶奶不信,去问问我们家里二婶娘,他都知道的。我嫁来的时候,别的不说,现银五万两,金镯二十三对。我的嫁妆,何家门里娶进来的,哪一个赶得上我?别人到了婆家,就用着婆家的,我到何家门里,没有用过何家一个钱,只有他用我点。”

  剑尘听谢氏的话,说的太卑鄙,有些不愿听。就起身去叫采莲热牛乳给三个孩子吃。过了一刻,才到客室。谢氏尚津津有味的夸说自家怎么有钱。谢氏说了一回,见天色晚了,才起身告辞。剑尘留他吃了晚饭去,谢氏道:“沈家二嫂嫂今天请客,邀我做陪客,不能不去。”剑尘便不再留。谢氏别了剑尘、王姨奶奶,上轿到沈家来。

  再说谢氏一向同沈家的二太太是好朋友,不用通报,一直走进去。沈大太太、沈二太太、魏太太、孙少奶奶四人在那里又麻雀。金小姐、金五姑奶奶、贾小姐坐在左边看他们打牌。见谢氏进来,并不立起来,只笑说道:“你来的怎么这样迟?”谢氏道:“你们谁赢谁输?”沈大太太道:“孙少奶奶赢,我输了。”谢氏道:“你输多少?”沈大太太道:“输十五块钱。”谢氏道:“这算什么?前日司徒太太一场输了五百元,那才算输的多呢。”沈二太太道:“输给谁?”谢氏道:“输给陈家娘儿两个。你们再到陈家去打牌,要留心点。他们娘儿两个一起打牌,尤其要留心点。”孙少奶奶道:“他们作弊么?”谢氏道:“怎么不作弊?他们娘儿两个,不在一桌上打牌不要紧,在一桌上打牌,那弊就作的凶得很。他娘还好点,女儿真不是个东西。前天幸亏我没有上场,要是我上场,他们那样作弊,我一定要同他翻脸。司徒太太真个老实,竟一声不响。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不响,他说一向彼此满要好的,忽然翻脸,觉得不好意思。”金小姐道:“他们作弊,怎么又被人看出来?”谢氏道:“他们作那种弊,真是藏头露尾,叫人怎么看不出?陈太太坐在陈小姐的下首,陈太太说最好要张五万,陈小姐第二轮就打张五万。陈太太和了下来,是清一色万子。陈三太太埋怨他侄女不该打五万,陈小姐说:‘我哪里知道,我当妈说着顽,谁知道真个要五万。我们又不是开赌场,难道还作弊吗?’后来他又打龙风给他妈,和下来也不小。司徒太太说他不应该乱打牌,陈小姐说他已定和了,不能不打。司徒太太同他要牌看,陈小姐将自家的牌,往乱牌里一推道:‘你不信随你。我打牌没有打错,你信不过,这回的钱不出就是了。司徒太太反倒难为情起来。这两回是顶显而易见的。”金五姑奶奶道:“陈小姐怎么这样不正气?”谢氏道:“还正气什么?这么大的姑娘,一点规矩没有,到什么女学堂里去,读了半年书,字不识几个,倒学的不成样了。成天的街上乱跑,说起话来,那嗓子另外变了一个腔调,不像本人的声音,就像唱戏的花旦道白一样。并且说起话来,先要一扭头,一斜眼,样样做作,学的不成个正经人了。他妈一点都不说。”此时沈家老妈子,送上茶来。沈三太太让谢氏吃茶,便道:“我多时没到他家去过,瑶姑怎么变的这个样儿了?”沈大太太道:“你不要说闲篇,快来看牌,只有这一副,打完就可上席了。”沈二太太仍旧回到座位,发了牌,谢氏叫黄妈出去交代轿夫先回去,吃了晚饭再来。金小姐对金五姑奶奶道:“陈小姐上月借了阿凤一枝翡翠珠兰花,到如今还没有还他。听说是戴了到城隍庙去看变戏法,挤在人丛里,被流氓拔了去。不知是真是假?”谢氏接口道:“我看像真的。”金小姐道:“你知道么?”谢氏道:“借翠花我不知道,到城隍庙去看变戏法,丢了东西是真的。至于丢的是翠花不是,我可不知道了。”沈大太太道:“瑶姑也做针线不做?”谢氏道:“他哪里会做针线?没事时拉拉手琴,唱两句小调,这是他会的,余外一样不会。”

  此时沈大太太们已碰完和了,各人抱了水烟袋吃烟。老妈子们过来收拾了牌,抬好桌子,摆了坐位。今天魏太太、金五姑奶奶是正客。余外都是陪客。老妈子摆好杯箸,沈大太太让了坐位,敬了酒,大家坐下吃酒谈天。魏太太道:“你们说了半天,我一点不接头么。陈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陈小姐又是个什样的人?陈小姐多大了?长的好看不好看?”沈大太太道:“不小了,今年二十二岁了。脸儿长的勉强下得去,不过会妆饰,老远望去,像是长的很好看,走近了也就不过如此了。”沈二太太道:“陈太太本也不是什么好出身,是一个女戏子。被陈老爷看中,买了来做姨太太的。后来太太死了,陈老爷就把他扶了正,称呼‘太太’起来。买他时候,陈家还有几个钱。他做戏子的人,用惯了。到陈家来,也不肯省一点,被他用掉不少。陈老爷没几年也就死了,如今他家场面勉强撑着,骨子里是没有钱了。他只有这个女儿,前头正太太生了一个儿子,陈老爷手里娶了媳妇,如今受他的气,待儿子媳妇凶的很。”魏太太道:“陈小姐有了婆家没有?”孙少奶奶道:“江阴城里,知道他家底细的,没有人家要他做媳妇。”谢氏道:“我有一回到他家去,看见他家少奶奶,我还当做老妈子呢。后来才知道是少奶奶,我倒怪不好意思的。”魏太太道:“你怎么当人家老妈子看待?”谢氏道:“叫你碰见了,也要一定当他老妈子。他蓬着头,穿件破粗布衫,破黑布裙。陈太太、陈小姐,穿的都是宁绸的。两边比起来,怎么不当他老妈子?”魏太太道:“那个样儿,怎么好叫他出来见客?不怕人家笑话吗?”沈二太太道:“他哪里肯叫媳妇出来见客?大约二嫂是无意中碰着的。”谢氏道:“是的。我走到他家小院里,他正在那里晒衣服。”沈二太太道:“陈太太待儿子媳妇,江阴城里,总要算是第一把手。陈老爷在时还好点,自从陈老爷死了,没有叫儿子读过书,不许儿子到媳妇房里去。每天给媳妇一升米,另外一只小锅炉,叫他自烧自吃。他母女两个,吃剩的菜,情愿给老妈子吃,不肯给媳妇吃。要等老妈子吃剩了,才给他媳妇吃。儿子到媳妇房里去走走,他就要派老妈子去听,或叫女儿去听。有一回儿子到媳妇房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被陈太太骂的要死。平时不许媳妇梳光头,不许穿时式衣裳,不许出来见客,不许回娘家去。”魏太太道:“媳妇的娘家肯么?”沈二太太道:“不肯又怎么样?嫁到他家,是他家的人。况且陈太太是什么讲理的人?哪一样蛮闹做不出?说起来他总是婆婆,媳妇娘家爹娘都没有了,只有哥哥嫂嫂。哥哥也是老实人,说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魏太太道:“他不许儿子读书,在家里做什么?”沈二太太道:“闲在家里,当底下人用。有事出去买买东西,没事叫过来打打骂骂。有剩饭剩菜,给他口吃吃。”魏太太道:“作孽,作孽,好好的人家,一有小老婆进门,就要生花头出来。像陈太太这样人,不是个搅家精么?这种人,你们还同他来往做什么?”沈大太太道:“我们同他有点老亲,一向很要好的。凭空断了往来,觉得难为情。他自家不说自家为人不好,还要说我们看见他穷了,不同他往来。”魏太太点头称是。金五姑奶奶道:“二嫂今天到底到哪里去?这么晚才到这里来?”谢氏道:“我因为我家那个人,又要胡闹了,所以我到林表弟那里去,叫他不要借钱给我们那个人。”沈二太太道:“随他买去,你管他做什么?”谢氏道:“我没有你这样好脾气,让你们老爷,左买一个,右买一个。”魏太太道:“你为什么不拿你们老爷关在家里?”谢氏道:“人是活的,我怎么关得住他?”沈二太太道:“这是真的,在乎各人的心。管呢,哪里管得许多?像林家少奶奶,何曾管住他们少爷?他们少爷待他有多好,真是心里好出来。像我们这些人,争来争去,争得一个面子,就算好了。”

  大家说话间,酒已够了。魏太太叫拿饭来,众人也都传饭。大家吃了饭,擦了脸,起来散坐。沈大太太要去过瘾,沈二太太道:“你不要过去了,就在我烟榻上对灯罢。”遂邀众人到自家房里坐下。老妈子拿上茶来,他妯娌两个,就在烟榻上对面躺下,各人举起烟枪装炮。这烟炮是老妈子烧现成的。谢氏等大家说些闲话,金小姐道:“我们三哥,昨夜闹了个笑话,你们知道不知道?”谢氏道:“不知道。”金五姑奶奶道:“我知道。”金小姐道:“五姊知道不算数。”魏太太道:“你家三哥,被三嫂打了是不是?”金小姐道:“不是。打算什么奇事,今天我们三嫂骂了三哥一天,这时候不知道还骂不骂。”沈大太太道:“既不是打,骂骂更没要紧了。大约还有什么事?”金小姐的干妹妹贾小姐笑道:“你们请猜一百猜,恐怕未必猜的着。”魏太太道:“奇了。到底是件什么事?快说罢。”贾小姐道:“金老三向来夫人管着,夜深不许出去。昨夜三嫂有点小病,早睡了。三哥得空,偷着出去,同三个朋友去吃夜酒。夜深别人家都关门了,他们一直吃到四更多天,才走出来。四个人吃的都醉了。四个人半夜里走出来做什么,别人也不知道。据他们说,是要回家,沿路赏月。走到一处,忽碰见一个乡下大脚女人,挑了一担粪桶,在那里掏粪。他们四人,就上前吆喝着道:‘深更半夜的,你掏粪做什么?’一个姓张的道:‘这女人一定是偷粪,不然日里不掏,为什么要晚上掏?’一个姓莫的道:‘乡下婆子,你说这粪是你的吗?’乡下女人道:‘少爷,你不必管这种事。我是苦人,家里种了两亩田,没钱买粪,出来偷点,也是没法。街上人这粪是不大宝贵的,我偷点去,少爷行个方便,不要响,譬如做好事。’金老三道:‘你还敢强嘴,好大胆。打打打!’四人一齐动手,打那女人。若说那女人,身材高大,两只膀子,又粗又大。这四个醉人,哪里是他的对手?他却一动不动,立在那里,让四人打了几下。末了才道:你打够了海有?打够了就可以放我走了。’姓张的道:‘混帐,你还敢说话?’又是两拳。打完四人彳亍的走了。那偷粪女人,也挑了类桶去了。四人一头走着,得意道:‘这样深更半夜,他出来偷粪,总算秘密极了。谁知被我们无意中侦探着了,我们总算侦探本事还好。’姓钱的道:‘可惜他偷的粪,不知道是谁家的。倘若知道是哪一家的,明天去同他们说,你家的粪少了,他一定惊奇的了不得,还说我们有神算呢。’金老三道:‘别的不去管他。这几下打真是便宜货。’这时已走到大街拐角上。姓张的头上忽着了一勺冰冷的流质,姓张的忙说‘不好’,姓莫的头上也是一样的浇了下来。金老三见拐湾角上,立着一个女人,在那里扬着粪勺等候。他想湾腰溜过去,谁知一湾腰,那女人一粪勺撒过来,倒格外便当,浇了一头一脸,连耳朵里,脖子里,都是粪汤。还有一块擦屎的草纸,粘在耳朵上。姓钱的见三人都已吃了亏,不敢再望前去,回转头来,没命的逃。那女人举了粪勺,在后面泼过一勺来。浇在背脊上。那女人浇遍了四人,挑了粪桶,扬长而去。这里四人本要拉住那女人,不许去,但见他挑了粪桶,拿了粪勺,雄纠纠的怒目而视,竟有些不寒而栗。况且身上、头上、脸上都是粪,自顾不暇,哪里再敢去拦阻他?姓张的道:‘臭……臭。’一个恶心,把吃的酒都吐了出来。金老三连忙用手掀去耳朵上那张屎草纸,姓莫的用袖子在脸上擦去粪汤道:‘倒运,倒运。’姓钱的顶轻微,只觉背上冰冷,回过头来闻闻,一股臭味。但此时满街上都是臭气,分不开是自家背上的臭气,还是别人脸上的臭气。四人本是吃醉,如今被粪汤一浇,却把酒兴浇去。四人相视道:‘这怎么好?姓钱的道:‘快点找水来洗去。到巡警局要水洗,再同他们说话,问他们管的是什么事?怎么容留这样匪类在城里?’四人跑到巡警局打门,里面问什么事?外面道:‘不要问什么事,开门就知道了。’里面开了门,一见大为诧异。四人不由分说,一拥而入,一直走到巡官房里,把身上的臭衣服脱下来,扔在房中。姓莫的是根假辫子,就揪下来望桌上一放。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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