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 回目录 下一回


第三十六回 忍心害理计伤婢女 贞风烈操义殉儿夫

  话说姓莫的拿下假辫子来,望桌上一放。巡官此时才从帐子里攒出来,一边扣钮子,一面揉眼睛问道:“你们做什么?怎么闹到我房里来?”姓张的跳起来道:“你做巡官管什么?夜里有偷粪的,你都不管。”姓莫的道:“你看看我们身上看。”姓钱的道:“你快叫巡士去将那乡下婆子捉了来。”巡官将他们四人仔细看了一看道:“诸位是不是吃酒醉了,跌下毛坑了?怎么一身这么臭?这桌子上又是什么东西?怎么是条假辫子?又怎么这样湿臭?”姓钱的将始末缘由说了一遍,巡官道:“我不信你们四个男人,打不过一个女人。”姓钱的道:“你做巡官不管事,还说我们没用。我只知向你们要人来办,不然我们是不肯干休的。”巡官道:“不肯干休又怎么样?我这里的巡警,甫经开办,巡士犹未站岗,怎么好同我说话?你们夜深出来闹酒,也是违犯警章,不能专罪那个女人。但我们这巡警还没成立,姑置不问。你们诸位,请各人拿了衣裳回去罢。”四人没法,只得各自回家。

  金小姐道:“我家三哥回到家里,从头上洗到脚底下,又洒了许多香水,才嗅不出臭气。”沈大太太道:“这件事真是意想不到的。你的三哥同那几个人吃酒,又跑出去管什么偷粪,也算多事了。”沈二太太道:“如今年轻的人,哪一个不好管闲事?”谢氏见时候不早了,就辞了众人回家。老妈子们接了进去,替谢氏脱换衣裙,摘去花朵。丫头阿喜送了一盏参汤上来,谢氏喝了两口,放了盏子,叫拿水烟袋来吃烟。忽见黄妈拿进一封信来道:“这是孙福送进来的,说是北边的信。”谢氏接过信来,反复看了两遍,又拿剪子剪开口,取出信来,端详了一回,对黄妈道:“你去请二太爷来。”原来这个二太爷,是谢氏的远房叔祖。他公公因为儿子荒唐,自己又不在家,故请二太爷到家中管管帐目,照应家务。黄妈出去了一回,来回道:“二太爷还没过完瘾,吸完了就来。”谢氏不语,只管对信出神。黄妈立在边上,也想不出谢氏心中想什么。一回二太爷来了,谢氏立起来让了坐,拿信递给二太爷道:“烦二太爷念给我听听。”二太爷接过信,先看了一遍道:“这是令尊给你的信。府上都好,只是吴姨娘死了。”谢氏道:“什么病死的?”二太爷道:“信上没有说起。”谢氏道:“就是这几句话么?”二太爷道:“没有别的话了。叫你自家保重,小孩子们留心点管着,不要舍不得钱,参汤补药是要日日吃的。”谢氏道:“我知道的。何必这样吩咐我?”二太爷念完信,仍装入信封,还了谢氏,就起身出去了。

  再说谢家的姨娘吴氏,到底是为什么病死呢?也应该叙说叙说。谢氏的父亲,名世杰,山东德州人,现为天津镇台。据说他起初是贩马出身,怎么样能够致身总兵,这却不知其详。谢世杰微贱的时候,娶妻张氏。后来做到都司,那时张氏还没生养过儿女,世杰便另外央媒,娶了一个再醮妇,分为南北太太。因为张氏住在南屋里,下人们私下里分别开,遂有这样称呼。后来叫顺了,大家说张氏,就说是“南屋太太”,说再醮妇韦氏,就呼为“北屋太太”。韦氏嫁了世杰,不多几年,生了一男两女。韦氏的媚外手段,远出张氏之上,韦氏待张氏,面子上也算下得去,只不许世杰走到张氏房里。张氏是个乡下姑娘,素来老实安分,见世杰偏爱韦氏,也就不敢同韦氏较长比短。世杰贩马的时候,大家都称他有膂力。及至做了官之后,不知怎么,气力一日比一日小了,烟瘾一日比一日大了,一日夜要吸二两二钱大土膏。莫说是不能整顿兵务,就是平常会个客,也是难得的。外面的事,托了表弟,凡是手下属员求调候差的,都走他表弟的门路,他表弟都要到手钱的。至于内政,自然是韦氏作主。韦氏性好摆阔,又喜交朋结友,认了许多干姊妹。更有些武官们,想走内线的,就叫各人的妻子,领了女儿,拜韦氏做干娘。韦氏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干闺女认了总有几十个,再加上干姊妹,一日到夜,乱哄哄的人来人去。韦氏专门好客,儿女身上,不大照管,倒是张氏替他管孩子。大女儿嫁与山东孙家,二女儿嫁与江苏何家。儿子小名桂生,一家子都视为宝贝一般。世杰想叫他将来做个文官儿,自幼就请了先生来教儿子读书。桂生哪里肯念什么书?冬天同兵丁们出去放放风筝,夏天在凉棚底下唱唱京调,拉拉胡琴。这些兵官们,不必去操练刀枪步伐,只要哄得少爷高兴不闹,自然博得大人喜欢,将来不愁没有好差使。况且这条门路,又省钱,又便捷,比走表老爷那条路,自然好的多。所以陪伴少爷顽的人,日见其多,各各争奇斗胜,哄得少爷非常高兴。但是表老爷那边的生意,自然少了。表老爷诧异起来,打发贴身下人出来打听,知道是这个原因,心中好不纳闷。想要设法不许桂生同这些兵官们在一处,自家的生意自然会多起来。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个善策来。到吃饭的时候,他太太见他愁眉苦脸的,便问他因为什么事发愁?他将这事说了,又道:“照这样下去,我们只有几个钱薪水进帐,别的外款,是很少了。”他太太想了一想道:“你真好笨。这事要是这么样说去,一定包你成功。”表老爷恍然大悟道:“我真是笨虫,就没有你的心机灵敏。”连忙吃了饭,擦了脸,从后面到世杰这边来。

  世杰也是刚吃了饭,正在烟榻上吃烟。韦氏不吸大烟,拿着一根三尺多长的旱烟袋,含在嘴里,丫头三宝替他装烟点火。表老爷走进屋里,先叫了声“大嫂”,韦氏笑着道:“几天没见你的面了,你家表婶,怎么也是几天没来过?你们一家子,同我们都疏远了。”表老爷陪笑道:“哪里敢同大嫂疏远?人家想同大嫂亲热的,还想不到呢。他这两天,不知怎么的,只是害头痛,今天饭也没有好生吃,明天我叫他来替大嫂请安。”世杰道:“你来大约也不是空来,有点什么事?”表老爷走近烟榻两步道:“我请示大哥。我们新领下来的火药,放着也没有用处,今天早上,万兴花炮店来兜揽过,我来就是为这件事,问你卖不卖?”世杰道:“原来这点事,你斟酌着卖了就是了。”韦氏道:“你们卖了不要紧,可要替我留下点。我要叫王保儿做几筒大铁花,新年里我们放着顽。”表老爷道:“这个容易,我再叫花炮店拣新出的花炮烟火送些来。”韦氏道:“其实年下也顽不出什么来。自从大妮子、二妮子出嫁了,我觉得闲的慌。桂生又是上书房了,等闲也不到我跟前来。”表老爷道:“是啊,这么大的孩子,也应该在书房里坐坐,用用功,将来大哥大嫂,不是还望他中举点翰林么。要是……”说着又抬头看着窗外,半晌不响。韦氏听表老爷话里有因,遂催着表老爷说。表老爷踟蹰了一回道:“其实我说也没什么要紧,不过那些队官们兵们恨我。”韦氏道:“你是我们的亲戚,还怕他们么?”表老爷道:“他们自然不怕,只怕桂生埋怨我。”韦氏道:“什么事这样为难?”表老爷道:“桂生你当他在书房里读书么?”韦氏道:“怎么不是?”表老爷道:“他成天的在外头,只同那些队官们兵们在一处。”韦氏道:“小孩子家,总要让他顽顽。成天的关在书房里,不闷坏他?”表老爷道:“小孩子原是应该出来顽顽,不过那些队官们兵们,都不是什么好人,只怕孩子要学坏了。我受了大哥大嫂的好处,不能不对大嫂说。我也怕说了招大嫂见怪,难道小孩子永远关在书房里,不许他出来么?其实我说的并不是不许他出来,只要大嫂叫桂生在里面顽顽,不要出去同他们混在一处,别的事呢,固然不要紧。桂生虽说是小,今年也十七岁了。倘或他们领了桂生到那不好的地方去,大嫂只这么一个孩子,弄坏了身子,可是顽的吗?”

  韦氏先时并不以表老爷的话在意,及听到这两句,很为动听,忙道:“我真个没有想到。”世杰道:“明天叫先生搬到里面去。”韦氏道:“桂生也叫他住到后面,那扇门关断了,走我院里进出。”世杰道:“先生也从我们院里进出,只怕不便。”韦氏道:“什么不便?我这么大年纪,还怕人看见吗?本来是怕桂生出去,才拿他关到里院。若照你这么说,里院后门仍旧开着,搬进去做什么?里头外头,不是一样吗?”世杰矇眬着眼道:“随你,我说的不足为凭,瞎说说罢了。”韦氏道:“我想桂生到里院读书,索兴叫老张伺候书房,别人不许进去。桂生放学出来,叫老妈子们陪他顽顽。”世杰不语,吸了几个烟炮:就在烟榻上睡着了。韦氏就马上叫老妈子出去,叫几个兵将里院三间房子收拾出来。又叫人将先生的铺盖,以及书房中应用的东西,都搬到里院去。表老爷见计已行,便托有事出去了。

  桂生自从搬到里院,读书倒也甚为安静。他为人本甚聪明,悟性亦好,如今不出去同那些队官们兵们厮混,读书进境自然很速的,世杰及韦氏、张氏都高兴的了不得。韦氏有丫头三人,取名大宝、二宝、三宝,大宝、二宝,生的粗笨,惟有三宝是从苏州买去的,比大宝、二宝要好看些,三宝同桂生同年。韦氏本不许丫头们同少爷勾搭,但桂生生性好动不好静,又是关在里面,走来走去,只有三间房子,一个院子好走,所陪伴的,无非两个老年的老妈子,桂生不觉生起厌烦来。韦氏犹以桂生为小孩子,叫老妈子陪他顽,殊不知桂生已非童年。在外头的时候,那些队官们兵们同他顽,虽非什么正经事,尚不失少年活泼主义。如今到了里面,除了读书之外,只有两个干枯老太婆,语言面目,无一样不令桂生生厌。遂屏去老妈子,不叫他们来陪伴。老妈子道:“太太叫我们看着少爷的,少爷如今不许我们来陪少爷,叫我们怎么去回太太?”桂生道:“我这么大的人,还会丢了么?你们只管去做你们的事,也不必告知太太,说我不要你们伴我。”老妈见少爷说不必告知太太,乐得偷闲,就也不再响了。桂生自从遣去老妈子不跟着他,犹如去了秽物,身子觉轻松了许多。没事时,就在里院走走。书房院进去,还有一个大空院子,里面只有两棵大枣树,余外一无花草。桂生没处游玩,有时就到这空院里来看看。到了里面,见满树累累均是通红的枣子,地下也有落下的枣子,再往东南角上,那棵枣子也是一样的熟了。树下已有一人,湾着腰,在那里拾枣子。桂生道:“是谁拾枣子?”那人闻言,忙直起腰来答道:“是我。”桂生见了脸,才认得是二宝。

  二宝见桂生进来,就不拾了,回身想出去。忽见三宝进来道:“二姐拾枣子,就不叫我声,如今太太叫你呢。”二宝轻轻的道:“你留心点,少爷在这里,你没见吗?”三宝才举目看去,果见桂生立在西南角枣树下,两人正打了个照面。桂生平时并不留心,今天忽然觉得三宝与二宝大不相同,一种妩媚姿态,自有醉人心处。三宝见桂生在院里,就想同二宝出去,桂生道:“三宝替我拾几个枣子。”三宝闻言,就转身回来拾枣子。桂生不言,只眼光随着三宝上下。三宝拾了几个,拿手巾拭净了枣子,双手捧到桂生跟前道:“少爷尝尝,看好不好。我去到外面叫两个人来,爬到树上去采,那树上的比这个落下来的要鲜些。”桂生笑道:“不必叫人来采,你拾的比树上的还好呢。”三宝红了脸,一声不响出去了。走到上房门口,见二宝从屋里出来,手里拿了一件青莲色提花宁绸的狐皮袄,二宝道:“三宝来相帮我拆,太太今天就要呢。”三宝道:“我当是太太赏你的,原来是叫你拆啊。”二人一同进了下房,拿剪子拆起来。二宝道:“留心点,剪了狐皮,只怕剪了你的皮,还补不过呢。”三宝道:“这件皮袄很新,拆他做甚?”二宝道:“换面子。听说这件皮袄新虽新,不时式了。”三宝道:“既要换面子重新做过,为什么要我们拆?依我说,叫裁缝去拆了做过不省事么?”二宝道:“你去问太太,我不知道。”于是二人都不言语了。停了一回拆完了皮袄,两人折好了,送到韦氏房里去。

  韦氏正同许多客人说话,二宝送上皮袄,韦氏道:“放在那里就是了。”二宝就将皮袄放在大柜上,三宝替客人装烟。客人里面有个花太太,对韦氏道:“姊姊做皮袄,我那里有新从南边带来时式的衣服,我明天叫人送过来,姊姊可以照样做。”韦氏道:“你看做什么颜色的好?还是蓝的好,是黑的好?”花太太道:“如今新式作兴黑的,还是黑的好。”旁边一个韦氏的干姊姊姓冯的冯太太道:“如今黑的大时兴。我一件黑皮袄,只穿过一回,可惜昨晚被贼偷去了。”韦氏道:“你昨晚被贼偷了东西,怎么没听你说起?”冯太太道:“我本想说,一进门大家说了一阵子话,就说的忘了。这时候你们说起皮袄来,我才想起来了。”韦氏道:“还偷了什么?”冯太太道:“东西还不多,倒把我吓得要死。我起先不知道是贼,如果知道是贼,我就喊起来,东西一定偷不去。那时我当做大仙出现,吓的我一动也不敢动,后来才知道是贼。”花太太道:“你怎么拿贼当做了大仙?”冯太太道:“你自然不知道,我们公馆里,大仙常常出来,人果见了,只要不响,他也不同人为难。”花太太道:“原来有这个讲究。你见过大仙几回?大仙的模样,可怕不可怕?”冯太太道:“我们进公馆住了一年,没有碰见夫仙过,只听见有响动,大家躲开点,谁敢去得罪他?这常常出来的话,是听见隔壁人家说的。”韦氏道:“昨夜的贼,怎么进去偷你的东西?”冯太太道:“我家老爷,昨夜出去赴席,所以我叫他们上房门不要上栓。到了三更天的时候,我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后来又像推门似的。我揭开帐子望外看去,见外面屋里,一个大黑影子,我就吓的浑身发抖,蒙了被不敢动一动,后来像是有开厨的声音,又像是拿东西的响声,我才知道是贼,大仙决不拿人家的东西。那时我想喊,又怕贼进房来打我,不喊又怕东西被他偷去。正在为难的时候,我们老爷回来了。那贼见有人来了,就逃去了,我才大喊起来。及我们老爷进来,那贼早跑了,气的我同我们老爷好闹。”花太太道:“贼偷了东西,你不去怪自家,反怪你家老爷,是个什么道理?”冯太太道:“他不出去赴席,我老早栓了门,贼怎么进来?不是他的过处吗?偷了我三件皮袄,内中一件黑花缎的,我最欢喜,也被贼偷了去。还有我们老爷一件皮袍,一件皮背心,同些零碎东西,都偷去了,幸亏箱子放在我房里。”花太太道:“那件黑皮袄,偷去可惜了。”冯太太道:“是啊,气的我了不得,我叫我们老爷赔我。”韦氏道:“你们老爷自家的皮袍、皮背心丢了叫谁赔他?”冯太太道:“那个只好他自家认晦气了。”大家说了一回,各自回去。

  韦氏本来好客,到了年节时候,格外忙,每日在家时少,出外时多。匆匆的过了年,又过了元宵,他的公干才清闲了些。一日正是刮大风,黄沙蔽天,尘埃满几,不能出门去。客人们为了大风,也没有人来。韦氏闷闷不乐,闲坐了一回,叫了三宝来装烟。韦氏一面吃烟,一面看三宝,看了半天,忽然道:“三宝,你近来怎么好湾着腰走路?”三宝不提防这一问,登时红紫了脸,半日回不出话。韦氏道:“你的腰为什么不直起来?”三宝只得将身子挺直。韦氏又看了一回道:“你的肚子怎么这么大?”三宝吓的浑身冰冷,无言可答。韦氏道:“我问你的话,为什么不响?”三宝硬了头皮道:“我近来不知怎么的,想是有病了。”韦氏道:“什么病?我看你脸色很好,有红有白,怎么身上有病?是不是肚涨病?”三宝含糊道:“恐怕是的。”韦氏冷笑道:“这个病,最好剖开肚皮来看看就知道了。毛丫头,你当我成天在外,不知道你们的事么?你自家说,应该得个什么罪?你去问问人看,我这里的丫头,犯了这个罪,有活命的没有?你没有来之前,有一个丫头,犯了你这个罪,大人一刀子拿他戳死的,你听见人说过没有?”三宝知道事情隐瞒不住,就上前跪在韦氏膝下,只求饶命。又哭道:“太太看少爷面上。”韦氏道:“我不管,停歇我对大人说了,随大人怎么发落。你有本事不要求我,还是求大人好。”三宝哭道:“太太可怜我,求太太恩典,不要同大人说,我以后改过了。”韦氏道:“你改什么过?你知道我只有少爷一个儿子,你胆敢引诱坏了他,我不除了你这个妖精,我家还有好日吗?”三宝又哭着哀求道:“太太可怜我,不是我引诱少爷,是……”韦氏一耳光打去道:“你敢攀少爷么?”又转笑道:“你急什么?大人今天不回来,明天也不回来,后天才回家呢。你有这两天的工夫,什么样死法死不了,急他做什么?我又不打你不骂你,你怕什么?真是傻丫头了。”三宝大哭道:“太太饶命。”韦氏正想发作,忽见桂生走进来,就不说了,仍旧令着烟袋,如没事人一般。

  桂生进房,见三宝跪在地下,也呆了一呆。又想三宝许是为了别的事跪着,心又放宽了,就坐在旁边椅上,看他娘怎么样发落三宝。三宝见桂生进来,以为是有所知而来,替他求情的,后见桂生坐在那里不响,就哭道:“少爷替我求求太太。”桂生怔了一怔道:“什么事?”三宝不响,半晌又哭道:“少爷,我知道什么事?如今太太要告知大人,我就没有命了。”桂生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来。韦氏喝道:“贱人,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小少爷,你敢将他拉上吗?你许是今天就想死了。”说着,拿旱烟袋打了三宝几十下。桂生道:“娘不要打他了。事情都是我不好,不能怪三宝一人。”韦氏放下旱烟袋,愕然道:“你这个孩子,怎么替一个贱丫头说起情来?”桂生刚才是见他娘打三宝,爱情中发,一鼓作气说了这几句话。及至韦氏放下早烟袋,当面盯住问他,又觉难为情起来,低下头不言语。韦氏道:“你知道什么?你上了他的当,你还当他是好人么?他们做丫头的,专门狐狸似的,迷的主人欢喜,好有东西给他,你当他真同你好吗?”桂生道:“娘说的自然不错,但三宝不是那样人。别的我都依娘,只求娘不要告知爹爹。”韦氏道:“你真是糊涂虫。这件事怎么好瞒住你老子?别的不要说,他将来养下孩子来,你说怎么瞒人?”桂生羞的背过脸去道:“娘总有法子。为这个拿三宝处死了,我怎么对得住他?爹娘还想我将来中举中进士,若是这样打死三宝,只怕神明也不保佑呢。”韦氏道:“神明不保佑的是不好人,像我们这样人,没有做过恶事,神明怎么不保佑?”桂生道:“不拿三宝处死,自然神明肯保佑的。”韦氏道:“我拿三宝处死了,你怎么样?”桂生毅然决然的道:“我也愿同死。”韦氏惊道:“你做少爷的人,跟着个丫头同死么?”桂生道:“我不是跟着丫头同死,我不愿意见我家有这种伤天理的事。”韦氏始而怒,继而不响,终乃笑道:“那末你这一辈子的死活,是跟着三宝了。我想不到生了儿子,倒孝顺了三宝。”桂生道:“三宝倘是生病死的,我自然不跟他死。”韦氏道:“这个随你。死也罢,活也罢,我譬如没有你这个儿子,难道我就不活在世上了吗?”桂生见他娘生了真气,也就不敢多说。大家默然了好半天,韦氏喟然道:“罢了,你们出去罢,我不对你老子说就是了。我在世上知道还有几年?犯不着做个难人,落人家说一辈子。”

  桂生见他娘答应了,又是惭愧,又是感激。三宝连忙磕头谢太太的恩典,韦氏不顾而出,叫人打轿到外边去。从此两个多月,相安无事。韦氏不是出门,就是在家中说说笑笑。待三宝也很好,时常赏他的花粉衣服。又对桂生说过,等娶过亲,就拿三宝收在房中。桂生听了,自然心中高兴。此时已是三月底的天气,渐渐的暖起来。镇台衙门内,东边有一个空院,里面并无花草,也无树木。不知韦氏怎么想起来,要去逛逛这个空院子,恰值三宝在旁边伺候,就带了同去。两个人到了空院里,真是索然寡味,一点景致也没有。韦氏立在院里,看了一回,三宝道:“太太,这个空院子,有什么好顽?太太要散心,不如叫他们打轿子到外国花园去逛逛。”韦氏微笑道:“你说的不错。”又拿手指道:“你看屋角上有窝黄头鸟,倒很好看。”三宝道:“我怎么不见?”韦氏道:“将才大鸟啄了虫儿,含进窝去喂小鸟了。你没留心,所以没看见。这窝小鸟儿,拿他摸下来倒好顽。”三宝道:“太太喜欢,我去叫个人来摸下来。”韦氏道:“不用他们来摸,就是你去摸下来罢。”三宝踌躇道:“怎么爬上去?恐怕跌下来。”韦氏道:“院子的门外,我进来的时候,见泥水收拾房子,有步梯子摆在外面,我同你去抬进来。”三宝道:“太太歇歇罢,我去找个人来抬梯子。”韦氏不悦道:“我自家不知道歇歇,要叫你吩咐我歇歇?”三宝吓的不敢响了,忙到院外一看,果然有一步梯,靠在墙根。梯子不大,不过一丈多高,就同韦氏抬了进来。韦氏指点黄头鸟窝的所在,将梯子靠在屋角墙边。三宝没有爬过梯子,有些害怕,但慑于太太的威势,不敢不上去,就一步一步的爬将上去。韦氏道:“你在梯上等一等,我去寻根棍子来指给你看。”三宝就立在梯上。不一刻,见韦氏拿了一根又长又粗的门栓进来,韦氏道:“你还要上高点。”三宝又上去两步,已到了梯子梢上。韦氏用门栓指给一块瓦底下说:“这是鸟窝。”三宝刚伸手到瓦底下去摸鸟,韦氏忽然拿门栓向三宝腰上死命的打了几下。三宝猛觉腰上一痛,脚就软了,从梯子上一个翻身,直跌在地下,马上昏晕过去。

  此时二宝为了有客人在外面,来寻韦氏,刚进院门,见韦氏拿门栓打三宝,吓的二宝忙奔回去,悄悄的告知张氏,张氏也吓呆了,忽听见韦氏在院里喊道:“张妈快去叫两个人来,三宝要摸小鸟,从梯子梢上跌了下来,这时候晕过去了。”老妈子们听了连忙出去叫人。韦氏走进屋里,见了客人。来客姓洪,在屋里已听见韦氏的话。见了面就问道:“怎么会跌下来?”韦氏道:“这孩子真也淘气,听见我说屋上有窝黄头鸟,他就死活想去摸下来顽。谁知立不牢就跌了下来。旁边又没个别人,急得我拉他又拉不动,才跑出来叫人。”洪太太道:“他是有身子的人,恐怕跌这一交不好医。”韦氏道:“是呀,我也是为了这个着急,又不能给我们老爷知道,这事怎么好?”洪太太道:“依我说,不如悄悄的请个医生来替他治治。”韦氏道:“这样是很好的,只怕我们老爷知道不便。”洪太太道:“就便知道了,也可说是跌伤了请个医生看看,也没什么要紧,只要将那件事瞒起来就是了。他们爷们家,知道什么,也管不到这上头。”韦氏不语。此时老妈子已找了两个二爷,将三宝抬进他睡的屋里,放在床上。洪太太隔着玻璃窗问道:“怎么样了?”老妈子道:“还是闭着眼,像没有醒过来。”洪太太对韦氏道:“我们去看看他是个什么样子?”韦氏只得起身,陪了洪太太到三宝屋里。只见三宝仰卧在床上,声息全无。洪太太用手在三宝心口上摸了摸道:“你看他心口跳的很,叫老妈子拿点开水来给他吃点,定定心。”韦氏道:“这孩子真可怜,不听我的话,你们快点去请个医生来。”家人们在外面答应着,出去请医生去了。这里韦氏陪着洪太太仍到上房,临走的时候,吩咐老妈子好好的照顾三宝。洪太太是个忠厚人,甚为三宝耽心事,又对韦氏道:“三宝有了这么大的身子,恐怕这一跌,有些保不住,不如去叫个稳婆来陪陪他,大家放心些。”韦氏道:“这个不行,凭空叫个稳婆来做什么?传出去不叫人家笑话吗?”洪太太道:“笑话事小,人命事大。”韦氏不响。洪太太见话不投机,觉得无趣,坐了一回,就起身告辞。

  韦氏送了洪太太出去,叫老妈子出去对外面说,医生来时,给他几个钱,叫他回去罢,不要进来,大人知道要说的。老妈子答应着出去。这日夜间,三宝血晕三次,到了第二日,寒热大作,第三日就死了。韦氏又对老妈子们说:“可惜了儿的。”正说着,忽见桂生进房来,两只眼睛哭的红红的。韦氏笑道:“傻孩子,这也值得这么哭?叫你老子看见,不要说么?”桂生道:“娘,我哭的不是三宝死。”韦氏道:“你不哭三宝,这是你明白,怎样说不哭,却又哭的两眼通红?”桂生道:“我哭的是娘太狠心了。”韦氏道:“这又奇了。三宝死,又不是我叫他死的,我就是一万样慈悲,也拉不住他,叫他别死。”桂生道:“三宝临死的时候,对我说过,是……”韦氏变色道:“是怎么样?是我拿他打死的吗?”桂生道:“是娘拿门栓将他打下来的,不然他不会跌下来。”韦氏假装镇定道:“天底下呆到你,总算没的再呆了。爹也不傻,娘也不傻,怎么养出你这个傻儿子来?一个快死的人说的话,也拿他当作真的?他晕过几回,又发寒热,心里已经糊涂了,说的话怎么好作准?”桂生道:“他同我说时,人很清楚,我想娘这样行为,总有些伤天理。”韦氏本来想慰住桂生,叫他不疑心。如今见桂生一再说他不是,不觉大怒道:“就是我拿他打下来跌死的,你又怎么样?你想我抵他的命吗?不识好歹的东西,我好好的同你说,你不听,反倒口口声声的说我不是。我把你一点点的人,养了这么大,如今能干了,为了一个毛丫头,就同我这么样说,将来娶了媳妇,还不拿我生吃了吗?这样不孝顺的东西,我白养你了。”说着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又骂:“混帐行子,我跟了你爹几十年,没有叫你爹说我半句重话,如今倒叫你教训起我来了,我如今还是用了你爹的,你就这个样儿,将来用着你的,还有我说话的地步么?我不如死了干净,免的将来受人背后的指点。我自家不争气,养了这种没良心的混帐行子,我还活着做什么?”老妈子们听见太太同少爷闹气大哭,大家都来相劝,南屋太太也走来,劝韦氏不要同桂生一般见识:“他小孩子家,不会说话。胡说八道的,只好当他放屁。”韦氏道:“他人小心不小,他眼睛里哪有我这个娘?”

  正闹着的时候,世杰从外面进来,问什么事?韦氏道:“我养下没良心的儿子。替他瞒到如今,还这样说我不是,今天我可不替他瞒了。”此时大家都替桂生害怕,南屋太太尤怕世杰动怒,只有韦氏坦然无惧,就将桂生同三宝的事,约略说了几句。世杰像是了然的,遂道:“便宜了他。要是还活着,一定拿刀去叫他尝尝滋味。”又对韦氏道:“俗语说‘小人不可抬’,你拿他抬起来,他临死不咬你一口咬谁?”又对桂生道:“不要脸的东西,自家做了这种事,还敢在你娘跟前胡闹吗?从此后不许再想他了。那种人,就同猪狗一般。难道死了一只猪、一只狗,你也要哭要想吗?叫人家见了你这个样儿,连我的脸都要丢尽了。今年下半年,本来也要替你娶亲,你急什么?快出去洗洗脸,不要在这里惹你娘生气。”桂生无精打采的走了出去。韦氏却从此不喜欢桂生,常常寻气。桂生见了意中人惨死,又因言语不慎,失了慈母的欢心,居常郁郁,渐渐的变了病,又不肯对人说,及至病深了,南房太太见他脸色黄瘦,细细的问桂生,才知道他有病。忙对世杰说知,请医生诊治。韦氏还说是张氏会讨好:“我的孩子有病,我倒不知道,你反知道?”又骂桂生:“有病不同自家亲娘说,去同个不相干的人说。你既不当我娘,我也用不着当你儿子。”桂生是有病的人,受了骂,自然生气,病势亦就日见沉重。世杰本择了九月二十五那天,替桂生完姻。女家是天津一家富户,姓乌的。桂生的病到了九月十五六,就大厉害起来。韦氏的女朋友,都劝早点娶进来,冲冲喜就会好了。韦氏也以为然,就同世杰商量,提早日子,择在十九日新娘进门。叫人同女家商量,女家起初不肯,后来被世杰这边说活动了,就答应下来。

  到了吉期,喜娘们将新娘打扮停当,只等上轿。忽然男家叫人送了一个信来,登时大家面色改变,喜娘将新娘的衣服宽了下来,外面的一切执事花轿,都悄然散了出去。新娘乌小姐虽没有听见人说什么,那新郎有病是早知道的,如今见这个情形,心中也自明白。不多时,他娘含着眼泪进来安慰他,乌小姐也不说什么,也没有忧愁的容貌,家中人都笑他年纪小,不懂得什么。晚上乌太太怕女儿生别的心,叫了老妈子守着他睡。睡了四五夜,没有动静。乌小姐日里有说有笑,大家都放了心,就是守夜的老妈子,也松懈了许多,不像前几夜,乌小姐一举一动,都要紧紧跟问的。到了九月二十三这日早上,乌小姐忽卧床不起。乌老爷乌太太慌了,忙去揭起帐子一看,见女儿面色大改,呼吸急促,手足都冰冷了。乌太太大哭,乌老爷叫人去赶紧请医生,又不知道女儿是什么病,瞪着眼睛干着急。一回医生来了,诊了脉,看了脸色,说看这个情形,恐怕是吞了金。一句话把个乌太太急的大哭起来,乌老爷问:“还可救么?”医生说:“难了,这金像不是一两天吞的,如今毒性大发,怕打不下来。就是下来,也恐来不及了。”说完医生自去。乌老爷又叫人去另外请医生,只要医的好,谢金不拘多少,都肯出的。无奈来的医生,都没有回天的手段。有人说外国医生本事好,不论什么病,都治得好。乌老爷连忙叫人去请。去了半天,回来说外国医生上半天不肯出门,要下半天才来。乌老爷急的乱跳道:“人家的人快死了,他还摆他的臭架子。”乌老爷的兄弟二老爷道:“他们虽是外国人,钱是欢喜的。我们只要多送上他几个钱,料他总肯来的。”乌太太道:“拿五十块钱去叫他马上就来。”二老爷去取了五十块钱,交与家人,飞奔的去请。过了两个钟头,果然外国人见了钱,上半天也肯出来了,带了个翻译,同来人一齐到乌家。外国人见了乌老爷,将帽子脱了脱,咕噜一句话,乌老爷也不懂得也说的什么,陪了外国人走进房中。外国人走到床前,将乌小姐看了一回,又用手在肚子上摸了摸,对翻译说了几句话,翻译就问乌老爷道:“这位小姐的病,是怎样起的?起了几日了?”乌老爷道:“他吞了金,有两天了。”翻译将这话说与外国人,外国人又咕噜一回,翻译道:“洋先生说,既然吞了毒东西有两天了,吃药怕不行。倘是急着要救,只得将肚皮割开来,取出那块金子。但是那块金子,就要归洋先生,不能再还病家了。”乌太太连连摇手道:“算了,算了,我不请教了。”乌老爷亦道:“不看了,不看了。”翻译道:“只要病好了,这块金子就送了洋先生也不算多。”乌老爷道:“不看了,不看了,金子原有限的,我并不计较。这剖肚子是顽的么?”遂叫家人送洋先生回去。翻译又说:“外国医生不比中国医生,由病家作主,外国人是不能由病家作主的。”乌老爷急了,又送了翻译二十块钱,叫他说好点。翻译对外国人说了一回,就一同出去了。乌老爷又叫人求签求仙方,一直闹到二更多天,乌小姐到底救不转,悠悠而逝。乌太太恸的厥了过去,乌老爷也号啕大哭。二老爷照应了后事,又叫人送信到世杰那里。

  韦氏本想桂生死的那日,瞒了女家,将乌小姐娶了过来守节,倒是世杰不肯,才没有娶。今听说乌小姐死了,遂同世杰商量,将来拿他小两口子,葬在一块。世杰无可无不可,就叫人去对乌家说,乌家答应了。择了日子,将两口棺材,葬在城外,起了一个大坟堆,又替乌小姐请了旌表,建了贞烈牌坊。

  世杰自桂生死了,甚是哀恸,韦氏则不然,他说:“桂生不是什么好儿子,活着将来也不见得孝顺。”南屋太太却疼的了不得。世杰为了桂生死了,心中不快活,反而常寻南屋太太的事。韦氏对世杰说:“张氏自从桂生死了,高兴的了不得,常对人说:‘如今没儿子的不是我一个了’。”世杰大怒,遂从此不同张氏说话。世杰居常不高兴,就将两个女儿接来住住,解解闷。大女儿名蓉香,嫁在山东,只生一子,得了信就动身来到天津。二女儿名兰香,嫁在江阴,因为路远孩子多,没有来。蓉香在娘家住了半年多,见老子总是不高兴,就劝韦氏替老子买个人。韦氏含糊答应着。

  一日蓉香陪着世杰闲坐,世杰喟然道:“一个人再也想不到,起初有桂生的时候,不论什么,都觉得热腾腾的有兴头,如今只看着样样冷清清的,一点希望没有了。虽说是有你们姊妹两个,终究不能替我做孝子。”蓉香也觉心中难过,歇了一歇道:“爹爹不如买个人。”世杰看了蓉香半天道:“我接你来,也为这个。你娘的脾气,你也知道,我自家同他说,他不答应,我反不好意思。你做女儿的,可以随时劝劝你娘,至于答应不答应,全在你娘,我不勉强。”蓉香道:“是,我明天劝劝娘看。”世杰还想再说,适韦氏从外面进来,就不响了。韦氏道:“你们爷儿说什么?”世杰道:“说闲话。”韦氏冷笑道:“说闲话?”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回 回目录 下一回

#licence info
Public domain

This work is in the public domain in the United States because it was first published outside the United States prior to January 1, 1929. Other jurisdictions have other rules. Also note that this work may not be in the public domain in the 9th Circuit if it was published after July 1, 1909, unless the author is known to have died in 1953 or earlier (more than 70 years ago).[1]

This work might not be in the public domain outside the United States and should not be transferred to a Wikisource language subdomain that excludes pre-1929 works copyrighted at home.


本作品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在美國以外發表,在美國屬於公有領域。若1909年7月1日以後發表,美西第9巡迴法院轄區可能除外,除非確定作者1953年或者更早(超過70年以前)逝世。但作者尚未逝世超過50年時(1974年或更晚逝世),在大中華地區原則有版權限制,所以中文維基文庫暫時不收錄正文,僅用模板重定向

PD-US-1923-abroad (中文/Chinese) 僅於美國進入公有領域之檔案 //wikisource.org/wiki/%E4%BE%A0%E4%B9%89%E4%BD%B3%E4%BA%BA/%E7%AC%AC36%E5%9B%9E